如果没有身体的佐证,一个道理对你而言就可以说是一个谎言。
——美国著名催眠治疗师史蒂芬·吉利根
我曾举办过一次“自我觉醒之路”的课程,6天课程期间,发生了很多故事,而最令我感动的故事之一是发生在学员晓枫(化名,本文中学员名字均为化名)身上的两个瞬间。
这6天课程期间的多数时间,晓枫都在打瞌睡。前两天,她还常常迟到,看起来似乎总是不能投入到课程中。不过,她自己知道,这是她的一种学习方式,她不想还像当年读书时那样做一个乖学生,她希望在放松的情形下随意学习。
与其说学习,不如说她是在从我的课程中等待那些能触动她的时刻。偶尔的时候,我一个言语、一个故事,学员们的分享,或我与学员进行治疗和互动时的一些细节,会触动到她,那时她会很自然地去细细品味这份触动。
从2006年起,她就开始读我的文章,也是这样一路读来,从不强求自己非要去弄懂什么,而是我的文章哪里触动了她,她就去品味这种感觉。
课程进行到第5天上午的时候,一份特殊的触动发生了。当时,我讲到了一个故事,一个隐士在森林中的一个小屋隐居的故事。
这个故事中的“森林小屋”几个字,深深地触动了晓枫。突然间,她觉得脑子里一直在鼓噪的种种杂念被吸走了,她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没有杂念的“空”的感觉。
这种感觉稍瞬即逝,很快,脑子里重新有了种种念头。但晓枫明白,事情已不一样了。这一刻中,她真正找回了自己,她知道了找回自己的感觉。明白这一点时,她有些难过,她认为,这种感觉也许小孩子们都有的,后来我们都失去了这种感觉,她又花了很多年时间,在自己三十多岁的时候才再次找回。
慢慢的,在这种杂念中,那种空灵的感觉淡了下来。似乎,她又变成了原来的那个晓枫,在课上,她又觉得晕晕欲睡,在这种混沌状态下等待着新的触动。
很快,新的、奇迹般的触动来临了。
课间,在这种混混沌沌的状态下,她去吃点心,随手拿了一枚夹心饼干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夹心饼干的奶油进到了她的唇齿间。突然间,她的心彻底地静了下来,杂念再一次全部消失了,整个世界的其他事物也都不存在了,似乎只有她和这个夹心饼干存在,而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品尝到了夹心饼干的美妙味道……
这一触动一样是稍瞬即逝,但晓枫觉得,自己整个身心都因这一瞬间而被点亮了。这种感受是如此美妙又如此特殊,她稍有些怀疑这是什么,这为什么会发生,她不敢确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所以想约我专门谈谈她的“问题”。
这哪里是什么问题!听她给我讲述这个过程时,我想起了马丁·布伯,套用这位“20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之一”的话,可以说,在这一瞬间,晓枫是用她的全部存在与这个饼干的全部存在相遇;这一瞬间,她与这个饼干建立起了“我与你”的关系。
如果套用印度哲人克里希那穆提的话,则可以用比较好懂的语言说,晓枫在这一瞬间,与这个夹心饼干建立起了真正的关系,而这一瞬间的美妙感觉,即是她的真我与这个夹心饼干的真实存在建立起关系时的自然产物。
晓枫的这一瞬间,可以媲美一个非常著名的时刻。
美国的女作家海伦·凯勒,她的生命是一个奇迹。她出生后不久,因患病而失去听力和视力。顺带地,因失去听力而听不到别人讲话,她也失去了学习语言的能力,并进一步失去了与人沟通的能力。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沟通的主要工具就是话语,没有话语能力常常就意味着没有了沟通。因而,她陷入了一个黑暗的、孤独的世界。
家庭教师沙利文的到来改变了海伦·凯勒的命运,沙利文用非常富有创造力的办法,将海伦·凯勒从那个黑暗的、孤独的世界带入了光明的、充满爱与真正的关系的世界。
沙利文教育办法的核心不是用话语讲话语,即不是主要使用思维,而是通过海伦·凯勒的感受,让她明白话语中的事物是什么。
譬如,沙利文给了海伦·凯勒一个洋娃娃,先让海伦·凯勒拥抱、抚摸这个洋娃娃,在海伦·凯勒沉浸在其中时,用手在海伦·凯勒手中写下了“doll”(英文,意思是“洋娃娃”)。通过这个办法,沙利文让聋哑盲的海伦·凯勒明白,“doll”这个单词与这个洋娃娃有一个联系。过了一段时间后,沙利文又送了一个不同的洋娃娃给海伦·凯勒,等她享受这个玩具时,沙利文又在她手中写下了“doll”这个单词,让海伦·开始一下子明白了,这个单词和她手中的玩具有某种对等的关系。
通过这种办法,沙利文教会了海伦·凯勒很多单词。但有一次,一个麻烦产生了。沙利文教海伦·凯勒“水杯”的单词时,海伦·凯勒弄不清“水”与“杯子”的区别,她认为这是一回事。当怎么学都学不会时,海伦·凯勒很痛苦,她发了脾气将玩具摔在了地上。
沙利文没有失去耐心,她想了更有创造力的办法。她带海伦·凯勒来到一个井房,井房中有一个喷水口。她将海伦·凯勒的一只手放到喷水口下,让海伦·凯勒通过感觉领会到了单词“水”到底是什么。在自传《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中,海伦·凯勒详细描绘了这种感触:
沙利文老师把我的一只手放在喷水口下,一股清凉的水在我手上流过。她在我的另一只手上拼写“water”——“水”字,起先写得很慢,第二遍就写得快一些。我静静地站着,注意她手指的动作。突然间,我恍然大悟,有股神奇的感觉在我脑中激荡,我一下子理解了语言文字的奥秘了,知道“水”这个字就是正在我手上流过的这种清凉而奇妙的东西。
水唤醒了我的灵魂,并给予我光明、希望、快乐和自由。
井房的经历使我求知的欲望油然而生。啊,原来宇宙万物都有名称,每个名称都能启发我的思想。我开始以充满新奇的眼光看待每一样东西。
对海伦·凯勒而言,第一次明白“水”这个字的含义的这一瞬间,照亮了她的全部人生,她不仅感受到了水的存在,而且明白了实物水和“水”这个字之间的联系。
通常,我们教育孩子认识“水”这个字时,经常是以字教字,我们并不会将孩子带到水龙头下,先感受水的流动,然后再告诉孩子,这就是水。我们很可能会远远地指着一片水说,这就是水,而学“水”这个字时,我们更可能是通过一幅水的图片让孩子明白什么是“水”。
不要小看“明白了实物水和‘水’这个字之间的联系”,真正要明白这个联系,其真正的通道是感受。对于海伦·凯勒而言,她是一只手感受水,另一只手感受“水”这个字,而两个感受同时存在,这令她全然明白了“水”和实物水之间的关系。
感受是沙利文教育聋哑盲的海伦·凯勒与万物建立联系的通道。当然,海伦·凯勒是本来就具备这种联系能力的,她尽管失去了视力和听力,但她仍然拥有嗅觉、味觉和触觉等感觉能力。真正的问题是,海伦·凯勒不能进一步梳理这些感受,更不能将这些感受与其他人分享。为了分享,她得学习文字和语言。沙利文利用她本已具有的感受能力教会了她语言和文字,最后还教会了她讲话的能力。
不是通过思维去学文字,而是通过感受去学文字,这并不仅仅是特殊孩子的特殊教育方法。实际上,这是远胜于用思维去学文字的办法,也是现在逐渐流行的蒙特梭利幼儿教育法、华德福幼儿教育法等教育方法的关键所在。
假若每一个成年人小时候都是通过自己的感受去认识世界,那该是什么样的情形?
或者,回到一个小问题上来——假若晓枫从小就被教导要通过感受去认识自己和世界,那该会如何?
当然,晓枫没有这个机会。她说,她接受的教育,首先是家教,而后是学校教育,没有一个人对她说,尊重你自己的感觉,要通过你的感觉去认识自己、其他人、万物乃至世界。相反,几乎所有人都对她说,你要遵守这个规则,你要遵守那个规则,你要这样生活,你要那样生活……
也就是说,她不仅没有被教导尊重自己的感受,甚至也没有被教导尊重自己的思考能力。
其实,关键还是感受,因为真正的思考能力,总是建立在感受的基础上,而缺乏感受的思考,并不是独立思考,而是在重复别人灌输来的教条。
对于这一点,史蒂芬·吉利根说:“如果没有身体的佐证,一个道理对你而言就可以说是一个谎言。”
这个道理,我们的祖先是非常看重的,“体会”“体悟”“体察”和“体证”等很多词汇都是在说,一个道理必须经由你自己身体的证悟,否则这个道理就不是你的道理。
不是你的道理,自然就意味着,那是别人的道理,是别人传输给你、灌输给你乃至强加给你的道理。
对此,晓枫深有体会。她比喻说,一直以来,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就像是一个椰子,椰子里塞满了纸条,每一个纸条都有父母给她的一个道理。当遇到一件事情时,她会从椰子里调出一个相应的纸条来,然后按照这个纸条去行动。几乎没有哪个纸条是自己写的,主要都是父母灌输的看上去很好的道理。
这些被灌输来的道理有很多缺陷。第一,调出来一个合适的纸条不容易,有时要花费很多时间去调动。
第二,每当调用一个纸条时,身体似乎都不愿意。
第三,这些纸条经常相互矛盾,冲突得很厉害。
也许,最重要的一点是第二点——身体不愿意。譬如,晓枫从小学跳舞,因而成为父母的骄傲,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她现在已经很胖,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是舞者了。
美国有一个电影,讲美国舞蹈学院的一些学生,即将参加毕业演出,而这将决定他们未来的去向。其中一个女孩,9岁起就被妈妈塞进这所学院,按照妈妈的意志去跳舞。这个女孩一直按照妈妈的意志而活,但真到了要比赛时,她发现自己的身体并不愿意跳舞,于是在毕业演出前,本来被定为女主角的她主动退出了比赛,并对她的妈妈说:“妈妈,你没有跳舞的腿,而我没有跳舞的心。”
这是父母们向孩子灌输“纸条”最容易出现的恶果。不过,我想说,作为孩子,能发现并承认自己的不情愿,已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了。通常,我们在生活中并没有发现这一点意识。但在我的课上,因为有很多练习,更是因为大家逐渐有了认识自己内在的意识,这样的发现会接二连三地出现。
一天早上吃早餐时,女学员阿玲取走了最后一个茶叶蛋。但她发现,她的室友看到没有茶叶蛋时有失望的神情。
阿玲是一个习惯自我牺牲的人,看到室友失望的神情,她第一时间产生了一个想法——把茶叶蛋送给室友。
课程中,我一直强调一点——任何一个细节向下看,都可以看到自己的真实存在,而学员们也养成了至少在这几天课程中体察每一个细节的意识。所以,这一次阿玲没有立即将那个茶叶蛋送给室友,而是停下来去看自己内心。
立即,她发现自己有一点不情愿,心中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我也想吃这个蛋”。
这该怎么办呢?阿玲最终平衡了这两个声音,将茶叶蛋一分为二,自己和室友各一半。
这是一个很好的努力,只是稍稍可惜的是,阿玲听到“我也想吃这个蛋”的声音后,没有继续向内看,而是将“把茶叶蛋送给室友”和“我也想吃这个蛋”两个意见平衡了一下。
在课上,当阿玲讲到这个故事时,我请她闭上眼睛,去聆听“我也想吃这个蛋”的微弱的声音,并体会那时的感受。她这样做时,很快涌出了泪水。
这时,我问她有什么感受,她回答说“委屈”。她说,她有一个弟弟,从小她就被父母教导什么都要让着弟弟,而她为了让父母满意,也是为了得到父母更多的爱与认可,一直都委屈自己忍让弟弟。
这个发现,令她真正体会到了我一直讲的一个观点——“当下的关系模式是童年的关系模式的再现”。在这个早上,她给室友让茶叶蛋,而在童年时,她什么都要让着弟弟。但令她这样做的,是她的“椰子”中有一个相应的“纸条”。
假若你的“椰子”中塞满了“纸条”,那么,任何一个令你有所触动的时刻都是一个机会,可以让你发现那些自觉不自觉冒出的“纸条”,同时,觉察到“纸条”下面的真实感受,一旦发现自己的真实感受,就可以有机会尊重这个真实感受了。每当你做这样一个努力,就意味着你更进一步接受了自己。随着你越来越接受自己,你会离自己越来越近,而晓枫品尝到夹心饼干味道的奇迹般的体验就可能会降临到你身上。
对于阿玲而言,她发现了一个纸条——“要忍让”,也发现了这个纸条下隐藏着的感受——“我也想吃这个蛋”。假若她继续深入下去,她会完整地发现这个纸条是“你要忍让弟弟”,而她的完整感受或许会是,她很委屈,她也爱弟弟和父母,同时她也想爱自己,她不愿意只是按照父母塞给她的纸条生活。
在我的经验中,晓枫那两个瞬间是无比美妙的,我的言语能力实在难以描绘它,这种瞬间一生中哪怕只有一次,生命就会被点亮,你会感觉到,活着是这么美好。
试试看,从任意一个触动你的瞬间开始,试着向内看,你或许会开启真正属于你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