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时节,天寒地冻,朔风劲吹,天空飘下片片雪花。戈壁深处,一座高数十丈的夯土建筑巍然屹立,傲视西方,似在述说着数百年前的辉煌和而今的苍凉……
三匹骆驼顶风冒雪缓缓而来,头驼上的人推起风帽——正是狄公,他四下看了看,长长出了口气。后面两头骆驼分别坐着钟氏和如燕。
钟氏喊道:“先生,这是什么地方?”狄公道:“这里已是阳关之外!”
如燕赶上来道:“叔父,那座黄土的城堡是什么东西?”狄公道:“这座建筑名叫河仓城,是汉代远征匈奴的大军屯粮之所。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粮库。”
钟氏不解:“把粮库修在大戈壁中,万一匈奴人来抢粮怎么办呢?”狄公道:“汉时的国力非常强盛,将长城筑入这茫茫戈壁之中。河仓城附近便有长城,一旦匈奴军队接近,附近的烽燧就会点燃烽火,救兵随即而至。”
钟氏恍然道:“是这样。汉朝人真了不起,竟然把长城修到这种地方。”狄公傲然道:“我大唐也很了不起呀。自阳关迤西至碎叶,九千里土地皆我朝所有,崑陵、濛池都护府下统的匐延都督府、温鹿都督府、吉山都督府、盐泊都督府、双河都督府、鹰娑都督府,将原东突勒处木昆、突骑施、胡陆乌厥、摄舍提敦、鼠尼施等部尽归王化之下。其役属之西域诸国皆成我大唐州县,实施府兵制,设折冲都尉府,由安西都护府统一管辖。”一番话铿锵道来,端的是掷地有声。
钟氏咋舌道:“真想不到,我大唐的疆域竟然如此广大。难怪西域诸国都称我们为天朝。”狄公微笑着点了点头。
如燕笑道:“叔父是朝廷宰辅,说起这些是如数家珍呀!”狄公长长叹了口气:“什么宰辅,而今不过是奔亡之虏。”
如燕赶忙捂住嘴道:“对不起叔父,我口没遮拦……”狄公笑了笑道:“没什么,这本来也是事实。时刻提醒自己目前的处境是明智之举。”
如燕看了看钟氏,钟氏轻声道:“你呀,哪壶不开提哪壶。”如燕一吐舌头。“先生,距河西卫还有多少距离?”
狄公看了看天色,道:“今天恐怕是赶不到了,我们再走走,找个村庄宿下。”钟氏和如燕点了点头。三人催趱坐骑向前奔去。
宣化堡是西出阳关后的第一所镇甸,在戈壁中一片巨大的胡杨林畔。整个堡子用夯土垒成,堡墙三丈余高,堡门类似普通市镇的城门,高有七八丈。此时已近黄昏,宣化堡四周冷冷清清,堡门紧闭。寒风飞雪中,狄公一行来到堡下。
狄公抬头看了看堡门上的字,念道:“宣化堡,看名字应该是座镇甸。”如燕问道:“镇甸为什么关着大门?”
狄公也道:“确实有些奇怪。”钟氏道:“还是问一问吧。过一会儿天就黑了,咱们得尽快宿下。”
狄公点了点头,冲上面喊道:“上面有人吗?”堡门上方的角楼中一个青年露出头来:“什么人?”
狄公高声道:“过路之人,欲到堡内借宿!”青年道:“是过路的客人?”
“正是。”“请等一等。”狄公长出了一口气。
俄顷,堡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青年人道:“客人请进。”狄公客气地笑道:“有劳了。”说着,与如燕、钟氏牵着骆驼走进城中,堡门关闭。
狄公拍着身上的雪花,道:“好大的雪呀!”青年问道:“客人是从哪里来的?”
狄公答道:“从洛阳来的。”青年吃惊地道:“怕不有几千里地?”
狄公伸出五个手指,笑道:“五千里。”青年喜道:“哎呀,那可真是远道来的客人。”
狄公道:“小哥,向你问个信儿,河西卫离此还有多少路程?”青年道:“不远了,由此向西三十里便是河西卫。”
狄公点了点头:“多谢了。”青年道:“老客,你们是要在这里住宿吗?”狄公道:“正是。”
青年道:“我们宣化堡是西出阳关第一站,有上好的客店。客人,我引你们去。”
狄公辞道:“不敢相烦。”青年笑道:“无妨。左右也是无事。”
狄公道:“那就有劳了。小哥贵姓?”青年道:“姓高,高十二。老客贵姓?”
狄公道:“姓怀,怀英。”
钟氏笑着问青年道:“你排行十二?”青年点点头。钟氏又道,“没有大名?”青年笑道:“乡下人,不用大名。”说着,与看堡的几名甲丁交待了几句,拉起狄公的骆驼道,“我们走吧。”狄公点点头,几人向堡内走去。
堡内人烟辏集,街道齐整,各种买卖铺户、饭馆旅店应有尽有。两队护堡甲丁组成的巡逻队往来巡弋。
狄公、钟氏和如燕跟着高十二走在街上。
如燕赞道:“叔父,真想不到,关外的镇甸竟然如此热闹,这可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狄公笑道:“塞外与关内不同,一个堡子,和平时期是民用镇甸,战时便成了军事要塞,所以规模要比关内的城镇大得多。如果我所料不错,这宣化堡便应该有近两千户人家吧?”高十二一竖拇指:“嘿,老客,您还真有点儿神,堡子里两千户人家一家不多,一家不少。”狄公笑笑。
如燕道:“我说怎么如此热闹。”狄公笑道:“要到了战时,这里就更热闹了。”高十二道:“那是没错呀!打起仗来,就我们这个小堡子,就要屯扎五千兵马。”
钟氏钦佩道:“先生,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啊?”狄公打趣地道:“我知道的都是我该知道的。”
一旁的如燕笑着挽住钟氏的胳膊道:“钟姐,你特别崇拜我叔父吧?”钟氏点了点头:“那当然。”如燕神秘地笑道:“往后你要是天天和他在一起,会更崇拜他的,啊……”她故意将“天天”两个字说得很重,还冲钟氏扮了个怪脸儿。钟氏笑着狠狠掐了一下她的胳膊,如燕故意大叫了起来:“叔父救命……”狄公哈哈大笑。
高十二也笑道:“这两位女客跟老客是一路的?”狄公道:“正是。”
高十二四下看了看道:“这些日子堡子里不大太平,老客又带着女眷,一定要小心些。”狄公会意道:“刚刚我们三人还在议论,大天白日的关闭堡门,街上又有巡逻队,究竟是出什么事了?”
高十二神神秘秘地道:“这几个月里堡内各户连损人口。”狄公三人对视一眼:“哦,损失人口?”
高十二道:“是呀。十几个壮小伙子到胡杨林捡柴,就此不见了踪迹。”狄公倒吸一口凉气道:“有这等事?”
高十二道:“是呀,都护府出差,堡子里出丁四处寻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不,前天堡长传下令来,任何人不得出堡,否则后果自负。”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钟氏道:“这附近只有你们一个堡子?”高十二道:“离此最近的便是河西卫了,那里还有两个堡子。”钟氏点了点头。说着话,几人已走到街中。忽然街边传来一阵喝骂和小孩的哭声。狄公一愣,循声望去。
不远处的油铺门前,跪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人用皮鞭狠狠抽打着女孩儿,一旁一个妇人哭叫着拉拽着中年人的手臂:“求求你,三爷,别打孩子,要打打我吧!”
中年人骂道:“他奶奶的,打你,打你钱能回来吗?!”说着,一把将妇人推到一旁,抡起皮鞭狠狠抽了下去。妇人没办法,冲围观的人作揖道:“求求各位,给说句好话吧,别再打了,我赔钱,我赔钱!”
中年人骂道:“别他妈说好听的,两百文钱你拿得出来吗?!就冲你,穷得叮当响,拿什么赔!”妇人哭道:“三爷,我给你做牛做马,也要上这两百文。”围观的人们看不下去,纷纷劝解,中年人反而打得越发起劲儿。
一位老者道:“王三儿,杀人不过头点地,孩子她妈都说这样的话了,你就别打了!”王三儿扭过头道:“你说得倒轻巧,要不你把丢的二百文钱还我,我就不打她!”
老者气得满面通红:“我凭什么赔你钱。”王三儿道:“不赔钱就别说话,那么大岁数少管点儿闲事吧!”老者指着他道:“你,你……”另一人道:“我说王三儿,这小桂还不满八岁,多大的事儿也不能下这种毒手啊!”“就是的,别再打了,再打就死了!”
王三儿道:“你们知道什么呀,你们就在这儿说便宜话。啊……”说话那人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你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王三儿“哼”了一声,指着小桂道:“这个他妈丧门鬼,老子让她去东头李家送油,她可倒好,把两百文油钱偷偷藏了起来,不肯交出来!啊,你们说,老子能不揍她吗?”围观众人面面相觑。
女孩子小桂哭道:“我,我没有藏钱,是,是别人把钱偷了!”王三儿大怒:“你他妈还犟嘴!肯定是你们母女俩合伙做贼。小杂种偷了老子的钱,交到你那贼娘手里去了!”他越说越生气,抡起皮鞭边打边骂,“我打死你,打死你!”妇人一见忙扑上前去,护住小桂喊道:“你,你血口喷人,刚刚你连我家里都搜过了,哪来的两百文钱呀!”
王三儿边打边骂:“谁知道你们两个贼骨头把钱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今天你们交不出钱,老子就打死你们!”说着话,皮鞭如雨点儿般落在小桂母女身上。
忽然,眼前人影一闪,王三儿只觉得手腕仿佛被铁钳夹住,怎么使劲儿也落不下去。他猛回过头,如燕站在面前,右手擎着他的手腕。
王三儿吃惊地道:“你,你是谁?”如燕道:“过路的。”
王三儿兀自强横:“你,你要干什么?”钟氏走上前来道:“揍你!”说着,狠狠一记耳光打在王三儿脸上,王三儿疼的“哎哟”一声。所有人都愣住了。小桂母女更是惊在当地。
王三儿喊道:“你,你们他妈两个臭女人,干什么?凭什么打人!”如燕道:“因为你偷了我们的钱!”此言一出,围观众人登时议论纷纷:“啊,王三儿偷了人家的钱。”“这俩女的怎么没见过呀,外地来的吧?”
那边,王三儿更是目瞪口呆:“你,你他妈血口喷人,谁偷你们钱了!”钟氏指着他道:“就是你!你偷了我十两银子!”
王三儿道:“你他妈放屁,哪个偷了你十两银子……”钟氏冷笑一声道:“你的嘴很脏啊!”说着,又抡圆了给王三儿七八个嘴巴,打得王三儿直转圈。围观众人起哄地叫起好来。
王三儿大怒,奋力挣扎试图挣脱如燕的控制,却徒劳无功,手腕像是被铁钳箍住一样,动弹不得。
钟氏走到他身前,对众人道:“我亲眼看到他偷钱,这还能有假?现在,这十两银子就在他身上。”说着,她转身冲如燕使了个眼色。如燕拉住王三儿的右手举起来一抖,“啪”,一个荷包从袖口中掉了出来。
所有人发出一阵惊呼,王三儿也傻了眼。钟氏上前拾起荷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锭十两银子。人群“轰”的一声炸开了锅:“这个王三儿,还有脸打人家小桂,他自己才是贼呢!”“该把他送到堡长那儿去!”“对,把他关起来!”小桂母女面面相觑,围观的人将二人扶了起来。
王三儿脸色铁青,指着钟氏手里的荷包道:“你,你诬陷好人你,我……”钟氏冷笑一声道:“你怎么样?难道说你偷了东西还想行凶?”
如燕手指一紧,王三儿疼得脚尖离地,哎哟哟乱叫。如燕厉声喝道:“是不是偷的?敢说不是,我捏断你的手腕!”王三儿疼得直冒冷汗,连声央告:“是,是,是我偷的,行行好,放开我吧,手腕,手腕儿要断了……”
如燕“哼”了一声道:“承认就好。你说怎么办吧,是把你交官,还是听我们处置?”此时,王三儿已经六神无主,连声道:“姑娘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此时,围观众人也看出来了,这俩女孩子不是好惹的。
钟氏拉过小桂道:“她与你什么关系?”王三儿苦着脸道:“我,我一天给她两文钱,替店里送油。”
钟氏转头问妇人道:“是吗?”答道:“孩子他爹死的早,家里穷,白天我在堡内帮佣,小桂便给王三爷送油。”钟氏点了点头。
如燕冷笑一声道:“王三儿,一天给两文钱,你还好意思下这种毒手?”王三儿赶忙辩道:“二位姑娘,你们不知道,这丫头平时就贪懒耍滑,总是耽误事儿……”
钟氏冷笑道:“她耽误事儿就遭这般毒打,那你偷东西是不是该把手剁了呀!”王三儿吓得赶忙道:“别,别姑娘……”
钟氏与如燕对视一眼:“这样吧,你答应我不再打小桂,我们便不再追究你偷钱的事儿了,怎么样?”王三儿道:“就这样?”
钟氏点点头:“就这样。”王三儿道:“好,好,我不打。我不打了,姑娘,你放了我吧。”
如燕一撒手,王三儿踉跄几步,站稳了身形,揉着发青的手腕。围观众人已自明白,大家一阵哄笑。
狄公走到油铺门前,抱起小桂问道:“小桂呀,是你把油钱藏起来了吗?”小桂摇摇头道:“爷爷,我真的没有藏钱。”
狄公慈和地道:“那,钱是怎么丢的呢?”小桂泪痕未干,委屈地道:“今天下午,我给东头的李家送了一桶油,油钱是两百文。李大爷怕我把钱弄丢,便将油钱放进了油篓之中。到家之后我才发现,油篓里都是石子儿,钱不见了。”
王三儿道:“大家听听,这不是明摆着说瞎话吗,难道钱自己飞了?”如燕瞪了他一眼,王三儿赶忙闭嘴。
小桂母亲道:“老人家,丢钱以后,王三爷到我家中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什么也没有找到。”
狄公点点头,拍了拍小桂道:“小桂呀,你仔细想一想,回家途中,有没有遇到什么人,或者在什么地方停留过?”小桂想了想,目光望向王三儿。狄公安抚道,“不要怕他,他不敢打你。”
小桂往狄公怀里靠了靠,说道:“回来的路上,我摔了个跟头,钱洒了一地,我赶忙将钱拾起来放进油篓继续走。走到南小巷前,遇见了郭嘎子……”狄公打断道:“郭嘎子是谁?”小桂娘解释道:“是平时和小桂一起玩儿的小伙伴儿。”狄公点点头对小桂道:“你继续说吧。”小桂道:“我,我就,就把油篓放在一旁,玩了一会儿才回家的。”
狄公转向王三儿道:“明白了。王三儿,油篓现在哪里呀?”王三儿赶忙进屋,从柜台上拿来油篓,递给狄公。
狄公将油篓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抬起头问围观众人道:“请问众位乡亲,这宣化堡中,哪里有庵观寺庙、神祇居所?”先前说话的那位老者道:“前面有座药王庙。”
狄公道:“好,好极了!众位,老朽自幼得各路神明指示,修得一双阴阳眼,能洞察人间一切因果。举凡有偷盗、杀人重案,无法找到罪犯之时,只要老朽进入庙中询问一番,立时便能将罪犯找出!”钟氏和如燕对视一眼,不解地望着狄公。
围观众人一听,登时议论纷纷:“这老头儿是谁,敢放这等浪言。”“就是,我看他是吹牛吧。”“真有此事,便让我们见识见识!”
狄公道:“好,今日老朽便要在药王庙中,找出偷盗铜钱的贼人,还小桂一个公道。”围观众人哄道:“好啊!”小桂母女更是半惊半疑。
狄公手一扬,说道:“可有一样,求神不能白求,需要有谢礼供奉。因此,每位进入药王庙看热闹的人,收取铜钱一文。”围观众人笑道:“我道他真能神仙断案,原来是个诈钱的骗子。”“我们给你一文钱,若是找不出凶手怎么办?”
狄公笑道:“不但诸位交来的一文钱退还,小桂丢失的两百文也由我一并归还。怎么样?”众人高声叫好:“好啊,这样还算公平。”“走啊,到药王庙看热闹去!”众人齐向药王庙拥去。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如燕问道:“叔父,这算什么意思?”钟氏也道:“为什么要收一文钱?”狄公神秘地道:“天机不可泄露。”
高十二跑过来道:“老客,你,你真的能神仙断案?”狄公笑道:“是呀。不信你等着看。”高十二点点头。他转头对王三儿道,“你去取一只铜盆来,要非常干净,尤其不能沾有油星儿。”王三儿转身跑进房中,拿出一只铜盆道:“您看这行吗?”狄公看了看道:“嗯,可以。将盆中注满清水。”王三儿跑进屋中,往铜盆中舀了几瓢水。
狄公道:“我们这就走吧!”
药王庙门前看热闹的人山人海,如燕和高十二把在大门前。狄公站在神龛旁,钟氏和小桂母女站在一旁。注满水的铜盆放在神龛之上。
狄公冲大门外喊道:“众位乡亲,请听我说!”人群安静下来。狄公喊道,“大家不要着急,一个一个来。每人将一文铜钱放在铜盆之中,然后站在旁边观看!明白了吗?”人群喊道:“明白,开始吧!”就在此时,人群两边一分,有人喊道:“堡长来了!”
狄公扬头看去,堡长带着几名甲丁快步走进庙里,来到狄公面前,上下打量一番,沉着脸道:“你是何方术士,竟敢到此行诈?”狄公笑了笑道:“并州人怀英,自幼蒙神人传授,身具异禀,惯能除奸惩恶。”
堡长冷冷地道:“事情我都听说了。这样吧,如果你真能抓住窃贼,我代表全堡以上宾之礼待之,如果你是行奸使诈,骗取钱财……哼哼,我就要拿你去见官!你自己想清楚,现在走还来得及。”狄公微笑道:“就请堡长一旁观看。”堡长冷笑一声,站在小桂母女的身边冷眼旁观。
狄公对看热闹的众人道:“大家一个个来,不要乱。将铜钱丢入铜盆之中。”说着,人群动了起来,每个人走进药王庙都将一枚铜钱扔进铜盆中。眼见着进去了十几个人,狄公却面带微笑,一言不发。钟氏悄悄走到他身旁,低声道:“先生,行不行啊?”狄公笑着看了她一眼,食指放在嘴唇上。钟氏点了点头,静静地站在一旁。
堡长冷冷地望着狄公,嘴角挂着不屑的冷笑。铜钱已堆了半盆。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狄公。
这时,一个矮瘦子走过来,将手里的铜钱扔进盆中。狄公道:“等等!”矮瘦子停住脚步道:“怎么?”
狄公道:“你叫什么名字?”矮瘦子道:“刁常。”
狄公望着他冷冷地道:“你为什么要偷小桂油篓中的铜钱?”此言一出,围观人群登时乱了起来。堡长与小桂母女对视一眼,吃惊地望向刁常。
刁常故作镇静地道:“你这老儿满嘴胡说什么,哪个偷了小桂的铜钱?乡亲们,此人不学无术,什么狗屁神仙断案,都是吹牛!看看,他抓不着真凶,就信口开河,诬赖好人了!”
狄公也不与他纠缠,问道:“你敢不敢让我搜搜你的身呀?”刁常一阵冷笑道:“想诈我,搜就搜。来呀!”
狄公对高十二道:“小哥,你来搜。”高十二走过去,将刁常浑身上下搜了个遍,冲狄公摇了摇头,轻声道:“没有。”人群登时发出一阵“嘘”声。
刁常立刻张狂起来,他高声喊道:“怎么样?啊,怎么样,我说这老儿是个骗子吧!堡长,把他抓起来!”
人群中发出呼喊:“对,他是骗子,诬赖好人!”“堡长,把他抓起来!”堡长走到狄公面前道:“怎么样,还有什么可说的!”小桂娘跑过来,求情道:“堡长,这老先生是一番好意,您,您可千万别把他交官呀!”堡长沉着脸道:“你一个妇道人家不要插嘴,退在一旁。”小桂娘不敢再说,退在了旁边。
狄公笑道:“堡长,不要着急,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堡长双眉一扬道:“哦,你还有什么花招?”
狄公冲高十二招了招手,高十二跑过来,狄公在他耳旁低语几句。高十二点点头,转身向外跑去。狄公高声对众人道:“请众位乡亲宁耐片刻,待高十二回来,如果再没有分晓,就请堡长将我交官。怎么样?”围观众人互视着点了点头,堡长看了看众人道:“好,就这么办!”
刁常一见此情,登时放起刁来:“还等什么,啊,堡长,快把这个江湖骗子抓起来呀!”狄公诘问道:“如果你不是窃贼,为何如此心急呀?”
刁常登时语塞,他强自镇定冷笑道:“我心急,此刻不知谁的心里更急?哼,我倒要看看,你能奈我何!”狄公笑了,笑得那么不屑。
身旁的如燕轻声道:“叔父,真,真的是他?”狄公笑了笑,没有回答。
那边,小桂娘急得冲钟氏道:“大妹子,快救救这位老先生吧,那个刁常是堡子里最泼皮的人物,谁都不愿意惹他。”
此时的钟氏心里比小桂娘还急,她走到如燕身旁,轻轻拉了拉如燕的衣袖,两人走开两步,钟氏轻声道:“你有两百文钱吗?”如燕不解地道:“做什么?”
钟氏道:“跟对付王三儿一样,我耍个手彩儿,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钱放进他袖子里。”如燕看了看狄公,摇摇头道:“你不了解叔父,这样做他会生气的。”
钟氏急道:“难道就看着他出丑,被关进衙门?”如燕一时也失了主张,目光望向狄公。只见他仍是气定神闲,恍若无事。如燕坚定地道,“我相信他。”钟氏一跺脚,赌气地道:“我不管了!”说着,背过身去。
就在此时,庙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高十二飞奔着冲进庙中。
如燕望着他。
钟氏望着他。
小桂母女望着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着他。
高十二的脸上充满惊讶之色,缓缓将手中布袋递与狄公。狄公打开封口,向下一倾,“哗啦啦”几百枚铜钱落在地上。
刁常一声惊叫,脸如土色。
围观众人面面相觑,庙内鸦雀无声。
狄公缓缓走到刁常面前。刁常连连后退:“你,你……”狄公冷笑道:“怎么,没想到!”刁常浑身颤抖着,斜偎靠在须弥座上。狄公转向高十二道,“你说说吧。”
高十二点点头,高声对众人讲道:“刚刚我依着怀先生的吩咐,到刁常家对他老婆说,刁常刚刚给你的两百文钱是偷王家油铺小桂的,现在刁常在堡长那里认下了,他让我找你取那两百文钱,前去救命。他老婆二话没说,便将两百文钱交给了我。”话音未落,围观的人群议论开了:“这钱真是小桂丢的!”“刁常这个贼坯子,真不是个东西!平常我就看他贼头贼脑的,没个人样!”“哎呀,这个怀先生可真是神了!”“他怎么会知道钱是刁常偷的?”“我的妈呀,这位老人家别是菩萨下凡吧!”此时,堡长和小桂母子早已惊得目瞪口呆,连喘气儿都快忘了。
钟氏到现在还不太相信,轻声问如燕道:“真,真的是他偷的?”如燕“扑哧”一声笑了,搂住钟氏的肩膀轻声道:“你呀,学吧。”钟氏由衷地点了点头。
堡长看了看大家,狐疑地走过去,拾起地上的铜钱看了看,只见铜钱之上沾满香油。王三儿跑过来,拿起钱看看,又放在鼻端闻了闻,吃惊地道:“堡长,这,这钱上沾的香油正是我家的!”堡长猛回过身走到刁常面前道:“真的是你!”刁常抬起头道:“我,我,堡长,你别信他的,他是血口喷人!”
堡长一声怒吼:“你给我住嘴!这铜钱之上沾满了香油,正是放在小桂油篓之中的卖油钱。你这个刁滑之徒竟然偷盗孩子的钱财,害她遭受毒打,真真岂有此理!”刁常低头缩颈,不敢强辩。
狄公走到他面前道:“喊呀,叫啊!当着众人的面再说一次,老头子血口喷人啊!”刁常浑身颤抖,抬起头来。狄公斥道,“你这奸猾小人,在街上看到小桂跌倒,油篓中撒出铜钱,便见财起意,尾随其后。待小桂与郭嘎子等孩童玩耍时,你将油篓中的铜钱偷走,在篓中放进石子,而后离去。刚刚你听说有人能从药王菩萨口中查出盗贼,你心中不信,便要来看个热闹。可幸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最终你露出了狐狸尾巴。我说得不错吧!”
刁常颤声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当时你在场?”
狄公轻轻一笑,道:“当然不在。我说过自幼蒙神仙传授,惯能以法术在冥冥中查找罪犯。现在你相信了吗?”刁常哀叹一声,点了点头。
堡长道:“来人,将刁常押到值房看守,明日交官!”甲丁答应着将刁常押了下去。堡长走到狄公面前,施礼道,“怀先生,我服了!你真是神仙下凡,我等肉眼凡胎,不识真身,先生莫怪。”说着,一挥手率众跪下磕头。狄公赶忙将堡长搀扶起来道:“不敢不敢,众位请起。微末道行不足挂齿。”
堡长叹道:“传说古时候有个公冶长,能听禽言兽语。那不过是传说,今日可是亲眼所见,老先生竟真的懂得仙界纶音,还能以此破案,非神仙而何?”
狄公笑道:“堡长,我不是神仙,只是个过路的客人。”他走到王三儿面前,责道,“王三儿,钱找回来了,你冤枉了小桂。”王三儿低头道:“是,老神仙,小人错了。”
狄公语重心长地道:“为富者要懂得周济穷人,造福乡里,富才能传代。像你这样为富不仁,为了区区两百文钱竟对年幼的小桂下这种狠手……你也有孩子,以己度人,想一想如果有人这样对待你的女儿,你会怎么样?”王三儿惭愧地道:“老神仙,您说得对,今后我一定改。这两百文钱小的不要了,送给小桂母女,就算对她们的一点儿补偿吧!”
狄公脸上露出了微笑:“好,好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王三儿将两百文铜钱装好,交到小桂娘手中。小桂娘赶忙推辞道:“不,不,这我们不能收啊!”
王三儿道:“大嫂子,我是真心的。从明儿开始,小桂到我油铺上工,工钱从两文涨到五文。”小桂娘愣了。围观众人一阵欢呼。王三儿也笑了。
狄公对高十二道:“将铜盆中的钱都还给乡亲们吧!”高十二点点头,跑去分铜钱。一位老者喊道:“老神仙,这钱我们不要了,都给小桂娘儿俩吧!”登时,围观众人齐声呼应。
狄公的目光望向堡长。堡长点点头道:“好,既然大家如此慷慨,我就替小桂娘儿俩谢谢你们了!”说着,他命高十二将盆里的钱捞出来,装进袋子。小桂母女冲大家连连鞠躬:“谢谢,谢谢乡亲们!”众人一边议论,一边散了开去。
小桂母女来到狄公身旁,双膝跪倒叩下头去,哽咽道:“老神仙,谢谢您救了我们母女,您,您就是救命的活菩萨!”说着,二人连连磕头。
狄公赶忙将二人扶起:“哎,快别这样。大嫂子,天不早了,小桂又挨了打,你赶快带着她回家吧。”钟氏扶着二人道:“就是,快回去吧!”小桂母女这才千恩万谢地去了。
狄公长出了一口气。一旁的堡长道:“怀先生准备下榻何处?”高十二道:“本来我正要带怀先生到客栈去。”
堡长道:“哎,怎么能让老神仙住在客栈呢!怀先生,请您务必住到我的家中,小可还有些事情要向您请教。”狄公辞谢道:“多谢堡长美意,但老头子长年在外,走南闯北,习惯住在客栈之中。”
堡长面露难色:“这……”如燕笑道:“是呀,堡长,我们都是些神神鬼鬼的人,住在您家里也怕给您招来麻烦。”
堡长一怔,点了点头道:“如此也罢。怀先生,那么今晚无论如何请您赏光,与小可共进晚餐。”狄公道:“好,一定奉访。”
堡长对高十二道:“十二,将老神仙安排在惠明驿馆中。告诉老板,所有的账都记在我身上。”狄公忙辞道:“哎呀,如此叨扰于理不当!不可,不可……”
堡长不容分说:“就这样定下了。晚饭也在驿馆之中。老神仙若再推辞,就是看不起小可了。”狄公无奈地道:“如此,老朽恭敬不如从命了。”
堡长笑道:“这才是了。那小可先去安排。晚饭时再见。”二人拱手作别,堡长快步离去。
高十二走到狄公面前倒身下拜道:“老神仙,小的服了!您收小的做徒弟吧,小的伺候您一辈子!”如燕哈哈大笑。狄公笑着将他拉起来道:“好了,好了。小哥,快去将我们的骆驼牵来,咱们前往驿馆。”高十二乐着答应着跑出门去。
狄公笑着摇了摇头,钟氏走到他身旁打趣道:“先生,有时我真不知道您是人是鬼。”
狄公笑道:“鬼也是人变的,啊……”钟氏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偷钱的人是刁常的?”
狄公微笑道:“嗯,问得好。我来考考你们吧,你们说我是怎么发现的?”一旁的如燕道:“虽然我现在还说不出为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一定与扔在水中的铜钱有关。”
钟氏仍是不解:“水中的铜钱儿……那能说明什么?”
如燕讨巧道:“叔父,我没说错吧?”狄公缓缓点点头道:“如燕说得很对。你们想一想,窃贼从装香油的油篓中偷走了二百文铜钱,手上一定沾染了很多香油。西北干旱之地,沙塞之中非常缺水,我断定窃贼偷钱后定然只是用布擦了擦手,那么此人手上定然残存着香油,是吗?”
钟氏认真地听着:“是呀,可那又怎么样?”
猛地,如燕明白了:“啊,叔父,我懂了!窃贼手上沾有香油,手拿铜钱之时,香油定然也会沾在铜钱上,铜钱放入水中,沾在上面的香油就漂起来……”狄公拍了拍她的肩膀:“嗯,孺子可教。果然,当刁常将铜钱投入水中时水面漂起几滴油花,正因如此,我才断定他便是偷盗铜钱的窃贼。”
钟氏恍然大悟:“对呀,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如燕揽着她的肩膀道:“因为你根本就没往那儿想。”
钟氏笑了,她点点头道:“就是想到了也不敢试,万一错了呢?”如燕道:“一般人都会是你这样的想法。”
狄公正色道:“断案之道纷繁复杂,但有一样是恒久不变的,那就是真正的答案只有一个。如果你能够通过正确的判断提前找到答案,那么你下面要做的,便是找到一个最简洁的方法去证实它。而不是你刚刚说的去试。”钟氏点了点头:“说着容易,做起来可太难了。能提前判知案件真相的全天下除了先生你,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狄公笑道:“这话说得绝对了。俗话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断案之道,最重要的是正心,只有正心才能正意,正意才能正行。只有心意行俱正,方能去私,无私则无欲,无欲则刚,刚则直,直则义,义就是正义。只有正义在手才能战胜一切邪恶!”钟氏听得全神贯注,赞道:“先生,你说得真好。”
如燕故意调笑道:“那当然了,先生说什么都是好的。”钟氏瞪了她一眼,笑道:“对了,我就爱听先生说话,怎么样?”
如燕笑道:“我能怎么样啊,唉,一口一个先生叫着,我这身上直发冷。”钟氏笑骂道:“你这小蹄子,看我不撕你的嘴!”说着,向如燕扑去,如燕扭身就跑,二人追闹着跑出庙外。狄公望着二人的背影,摇了摇头,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天光渐暗,朔风劲吹,黄沙漫卷,发出阵阵呼哨。这样寒冷的天气,街道上早已没了行人,买卖铺户关门上板,只有街左的惠明驿馆的大门还半开着,里面灯火通明。
惠明驿馆分为里外两进。外面是客用的膳堂,里面是住宿的客房。西厅是雅间——济楚阁。
房内点着几个炭火盆,木炭烧得正旺。中央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宴,狄公、如燕、钟氏和堡长围坐在桌前。
堡长举起酒杯道:“老神仙上应天象,下行神迹,真令我们这些乡下人大开了眼界。来,小可敬您一杯。”
狄公笑道:“堡长过誉,怀英受宠若惊。”说着,二人举杯就口,一饮而尽。“不敢动问,堡长贵姓高名?”堡长道:“姓赵。”狄公点了点头。
堡长停杯道:“深冬时节,天寒地冻,三位怎么跑到这塞外苦寒之地来了呀?”狄公道:“不瞒堡长,我们是要赶到河西卫的乜家客栈,堡长可知道附近有这么个地方吗?”
一闻此言,堡长的脸色登时变了,吃惊地道:“怀老先生要到乜家客栈?”狄公三人对视一眼,道:“正是。怎么,堡长知道?”
堡长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道:“知道,当然知道。这附近的人很少有不知道这个乜家客栈的。”狄公道:“哦,此言怎讲?”
堡长沉吟片刻道:“老神仙,还记得吧,下午在药王庙中,小可曾说起有事要向您请教。”狄公点点头。堡长道:“此事便与这个乜家客栈有关。”狄公双眉一扬:“哦?”如燕和钟氏对望一眼,用心听着。
堡长道:“这样吧,小可还是从乜家客栈说起吧……”狄公点点头。“乜家客栈在距此十里外的戈壁深处,是孤零零的一座小堡子,周围没有任何建筑。因客栈大门前种着一棵巨大的胡杨树,因此也叫一棵树。客栈建于北齐中叶,当时,两位武艺高强的汉人兄弟逃难来此,这二人一个叫乜云鹏、一个叫乜云雕。这二人收留了很多马贼、盗匪,在戈壁中劫杀往来行商,抢夺财物。这座客栈就是他们的据点儿。这些人将俘虏来的男人全部杀死,做成人肉包子,卖给住店的旅客,女人则据为己有。所以,老辈人常说,乜家客栈里到处是冤死的鬼魂,时常闹鬼……”钟氏惊道:“闹鬼?”
堡长深深点了点头:“是呀,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住在附近几个堡子的人轻易不敢到那里去……”
狄公仔细地听着,一言不发。
堡长继续道:“后来南北统一,朝廷派军进剿乜家客栈,乜氏兄弟率领强人们据堡顽抗,最后全部被烧死在客栈之中,客栈也就此荒废……据这里的老人讲,到了夜间经常能够看到客栈内亮着星星点点的鬼火,还能听到惨叫声。”钟氏浑身一抖:“听得我直发冷。”如燕拍了她一下道:“别老自个儿吓唬自个儿。”狄公道:“也就是说,乜家客栈荒废已久。”
堡长道:“老神仙莫急,听小可道来。几年前的一天,我带着驼队从那里经过,惊奇地发现,乜家客栈竟不知何时焕然一新,而且重又开张营业了。”狄公倒吸一口凉气。钟氏道:“开张营业?你们周围的人都不知道?”
堡长道:“是呀,当时,我感到非常奇怪,便到客栈中去看个究竟。”狄公道:“结果怎么样?”
堡长道:“这是我看到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情。”钟氏紧张地问道:“怎么了?”
堡长道:“看店的是个又聋又哑的老头子,带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怀先生您知道,塞外之地净是盗匪马贼,之前还有突勒人、鼠尼施人、波斯人往来于沙塞之间,就凭这一老一小恐怕用不了两天就会死于强人之手。我于心不忍,便问起他们老板是谁,为什么要将老弱二人孤零零地放在这里看店。”狄公道:“他们是怎样回答的?”
堡长道:“这二人阴恻恻地望着我,一言不发。我坐了一会儿,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就赶紧离开了。谁承想,这一老一小没事,可别人却出事了……”狄公忙追问道:“哦,出了什么事?”
堡长绘形绘色地讲道:“有两位南边来做生意的客人在那里住店。第二天清晨醒来,就只剩下了一位,另一位失踪了。”狄公低声重复了一句:“失踪了?”
堡长点了点头:“当时,安西都护府派人前来查案,询问那一老一少,二人懵然不知。都护府的差人们搜遍了整个客栈,也没有发现失踪之人。”狄公道:“那么,最后是怎么结案的呢?”
堡长叹了口气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都说是鬼魂作祟,也就不了了之了。”狄公点了点头。
堡长道:“自此以后,那里怪事不断,不是住店的客人突然失踪,就是客人莫名其妙地上吊自杀。还有的两人同来,夜间做了场噩梦,第二天醒来,其中一个便不见了。”狄公与如燕对视一眼,如燕道:“真有这么邪门?”
堡长道:“是呀!”钟氏道:“如此鬼邪的地方,官府为什么不把它封了?”
堡长苦笑一下:“姑娘,这里不比关内,天高皇帝远。最近的安西都护府离此尚有五百多里,来一趟得走七八天……”狄公道:“难道出了这样的事,就没有人管?”
堡长摇摇头,叹气道:“这里人提起乜家客栈便吓破了胆,谁还敢去多管闲事呀!”
狄公点了点头:“今日我们进城之时,发现宣化堡中戒备森严,高十二说是因为最近堡中屡屡丢失人口……”
堡长道:“是呀,我正要跟老神仙说这件事。大约两个月前怪事接踵而来,先是堡子里的两个年轻人到胡杨林中捡柴,两天未归,众人前去寻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接着这样的事情便一桩接着一桩,到今日,堡子里已经失踪十八口了。都护府派差来查,却连一个也没找到,灰溜溜地回去了。小可无奈,这才下令堡内人众不许出去,关闭堡门,加派巡逻队。”狄公双眉微蹙,问道:“是这样。刚才堡长说,此事与乜家客栈有关?”
堡长惆怅地道:“失踪人口的,不止我们一个宣化堡,周围的六七个堡子都发生了同样的事情。”狄公双眉一扬道:“哦?有这等事!”
堡长点了点头:“前几天,我们几个堡长凑到一起商议对策。宣威堡的堡长对我说,他们堡子里曾经有人在乜家客栈看到了失踪的人。”狄公精神一振,忙问:“哦,此人现在何处?”
堡长叹了口气,悄声道:“说完这番话后两天,这个人就莫名其妙地死在家中,至今死因不明。”狄公皱了皱眉,钟氏摇着头道:“太可怕了……”如燕也不敢置信:“这,这也太邪了吧!我不相信世上有这样的事情。”
堡长无奈地道:“开始的时候,我也不信呀,可事到如今,不信也不行了。怀先生,我就是想让您帮我问问天上的神仙,究竟是什么恶鬼在作祟?怎样才能治得了它?”
狄公冷笑一声道:“这样的恶鬼,怀某一生见得多了。请堡长放心,不需神仙帮忙,此事就交给我吧,保证还你个公道!”堡长大喜:“真的?”
狄公慨然道:“若有半句虚言,天必不佑!”堡长忙起身离席,长揖到地道:“多谢老神仙!”
狄公赶忙扶起他道:“不必多礼。”
正说间,高十二面色惊惶冲进门来颤声道:“堡长,老神仙,杨寡妇家出命案了,你们快去看看吧!”堡长猛吃一惊道:“什么,杨寡妇家?!”狄公三人站起身来。
高十二哆里哆嗦地道:“杨寡妇、杨寡妇被人杀死在家里,满地都是血……”堡长咽了口唾沫道:“烦劳怀老先生随我们同去看一看吧。”
狄公应允道:“好,我们走吧。”
屋中凳倒桌翻一片凌乱,杨寡妇倒在血泊中。几名甲丁站在门外把守。脚步声响,狄公、如燕、钟氏和堡长快步走了进来。
堡长走到杨寡妇尸身旁,蹲下身仔细验看着。
狄公站在屋中,一双鹰眼飞快地搜索……屋中桌凳翻倒;杨寡妇的尸体旁扔着一柄尖刀和一只打碎的瓦罐。狄公缓缓走到尸体旁。堡长站起身轻声道:“被人用尖刀连刺胸口而亡。”
狄公点点头,蹲下身仔细观察,只见杨寡妇眉目含怒,两眼圆睁,而双唇却紧紧地闭着,嘴角边淌下一丝鲜血。再往地上看,尖刀扔在尸身的右侧,刀柄上留着一个血手印。尸体左侧是打碎的瓦罐,瓦罐旁散落着几根细麻绳。狄公站起身,如燕轻声道:“叔父,有什么发现?”
狄公没有回答,走到门前,问外面甲丁道:“是谁第一个到达现场的?”一名甲丁道:“我们在街上巡逻,听到一声男人的惨叫,这才循声找来,发现了杨寡妇的尸体。”狄公点点头,快步走到门窗旁仔细检查。钟氏和如燕对视一眼,不敢多言。
狄公抬起头静静地思索着,片刻,他走到堡长身旁道:“事情是这样的,今夜杨寡妇与情人在家中幽会,为了一瓦罐铜钱起了争执,进而扭打起来。凶手想从杨寡妇手中夺过瓦罐,杨寡妇却死抱着不放,最终瓦罐落地,摔得粉碎,铜钱撒落一地。凶手大怒,用力抽打杨寡妇面颊,杨寡妇扑上前来抱住凶手,将其耳朵咬下了半个,凶手狂怒之下,拔出钢刀将杨寡妇杀死。而后,拾起地上的铜钱逃离现场。”这番话说完,除如燕外,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良久,堡长失笑道:“怀先生,这些您是怎么知道的?您怎么会知道杨寡妇是和情人幽会?又怎么知道他们是为了争夺一瓦罐铜钱?”
狄公笑了笑:“首先,门窗完好,没有撬动过的痕迹,这就说明凶手不是撬开门窗进来的,而是杨寡妇的熟人。从刀柄上的血手印可以断定,凶手是个男人,你们想一想,一个寡妇与男人深夜待在一起,不是情人幽会是什么?”堡长点点头道:“有道理。”
狄公继续道:“地上有一只打碎的瓦罐,旁边散落着几根细麻绳……”他走过去拾起麻绳举起来问道,“这麻绳是做什么用的?”堡长接过麻绳仔细看了看,恍然大悟道:“这,这是穿铜钱的麻绳!”
狄公道:“正是。铜钱藏在瓦罐中,随着瓦罐破碎落在地上,穿钱的细麻绳断裂,铜钱散落在地。凶手杀人后拾起钱离去,将这些断裂的麻绳留在了这里。”堡长一拍脑袋道:“对呀!老先生,您真是神人!”
一旁的钟氏迫不及待地道:“那您又是怎么知道,杨寡妇将凶手的耳朵咬下半个?又怎么能够断定,凶手是用自己随身携带的钢刀将杨寡妇杀死的呢?”狄公笑道:“这个问题,让事实来回答吧。堡长,请你命人撬开死者的嘴巴。”
堡长愣了:“却是为何?”狄公道:“照做就是,你会明白的。”
堡长点点头,冲外面的甲丁道:“来人!”一名甲丁跑进门来:“堡长。”
堡长道:“将杨寡妇的嘴巴撬开!”甲丁答应着蹲在尸身旁,用力掰开了杨寡妇的嘴。众人凑上前去,定睛一看,登时一片惊呼。杨寡妇的口中果然含着半只耳朵。
钟氏望着狄公道:“太可怕了……您,您是怎么知道杨寡妇的嘴里咬着凶手的耳朵?”
狄公指着尸首面部,解释道:“你们看看尸身的表情,面带愠怒,双目圆睁。一般这种表情下,人或是在怒骂,或是在嘶叫,总之,应该是张着嘴的。可杨寡妇呢,却双唇紧闭,此其怪一也。再有,她是胸部中刀而亡,为什么嘴角会挂着一丝鲜血?这只能证明她临死前,拼尽全身力气撕咬凶手,而且咬下的肉还留在口中,这才致使她双唇紧闭。而人身之上最容易被咬下的便是耳朵,于是便有了刚刚的那个推测。方才甲丁说到他们巡逻时听到了男人的号叫,那就是凶手被杨氏咬下耳朵时的嘶喊。”
钟氏长出一口气,叹道:“有时我真的不太相信,这些是凭着自己的脑子想出来的。如果说这些是神仙告诉您的,还容易被人接受些。”狄公笑道:“这些不需要神仙来告诉,只要留心、细心、耐心,任何人都能做到。”
钟氏摇摇头:“我就做不到。”大家也都叹笑一番。
如燕道:“我来回答你最后一个问题吧,为什么杀人的刀是凶手随身携带的。”钟氏又兴味大增,追问道:“为什么?”
如燕道:“因为这把刀不是家常厨下日用之物,而是一把杀猪宰羊用的牛耳尖刀!”钟氏心有不甘,又问道:“就这么简单?”
如燕笑道:“问问你的偶像。”钟氏的目光望向狄公。狄公点点头道:“如燕说得很对,这把刀一定是凶手随身携带。在扭打过程中,杨寡妇咬下了他的耳朵,其盛怒之下,拔出尖刀将杨寡妇杀死。”钟氏点了点头。
堡长道:“怀老先生,您能不能问问神仙凶手究竟是谁?”
狄公笑了笑,走到杨寡妇尸身旁,从她口中取出了半只耳朵,端详片刻,一丝笑容浮现在脸上。
如燕笑道:“叔父,每次看到您这样的笑容,就说明一定有人要倒霉了。”钟氏奇怪地问:“为什么?”
如燕笑道:“当然是因为他已经想到了抓住凶手的办法。笨!”钟氏瞪了她一眼。
狄公问堡长道:“这宣化堡中有多少屠户?”堡长一愣:“屠户……您是问屠户?”
狄公点点头道:“你没有听错,就是靠屠宰为生的屠户。”堡长想了想:“有六七户吧!”
狄公吩咐道:“请你将所有屠户请到药王庙中,让他们各自带一块肉来,就说要给药王菩萨献祭。”堡长不解:“怀老先生,这是何意呀?此案与屠户有什么关联?”
狄公微笑道:“照我的吩咐去做,你马上就会明白。”堡长点了点头。“记住,绝不要提起杨寡妇被杀之事。”
堡长答应着快步走到门外,对甲丁低声吩咐几句,甲丁们分头跑开。
药王庙中点着七八个大炭火盆,一字排开八张桌子,上面放着砧板。八名屠户站在庙中,几个人都穿着厚厚的棉衣,戴着大皮帽子。庙外北风劲吹,发出阵阵呼哨,风从门缝吹入庙内,刮得须弥座前的青灯不停摇曳。
一个屠户四下看了看,对大家道:“大半夜的,要咱们到药王庙来做什么?怪瘆人的。我说,不如回家睡觉吧。”另一人道:“赵九,堡长说是有献祭,不等他到咱就走,这合适吗?”那个叫赵九的深嘘一口气道:“堡长也真是的,怎么还不来……”
话音未落,门声一响,狄公、如燕、钟氏和堡长快步走进殿中,几名甲丁站在庙堂的四个角落。
赵九有些紧张地四下看了看道:“堡长,这么晚叫我们来,到底什么事呀?”
堡长看了他一眼:“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药王菩萨显灵,说盂兰盆节将近,是该献祭的时候了。各位也知道,咱们宣化堡多蒙药王菩萨保佑,风调雨顺,没灾没病,礼敬神明、奉献牲祭是应该的。所以请众位各自带肉前来,当堂开刀献祭。一块肉要切五样,段儿、块儿、片儿、丝儿、馅儿,五样要匀。切完后,堡里按市价付钱给你们。”屠户们听听罢,纷纷点点头。
赵九道:“我说堡长,大冷天的,能不能明儿白天献祭呀,今夜先睡了吧,时候不早,我的瞌睡都来了。”
堡长脸一沉道:“赵九,你的话越来越多了!要干麻利儿动手,不干明儿一早儿关门挑担到别处混去,宣化堡盛不下你!”赵九赶忙道:“哎,堡长,您别生气呀,我干,我干……”
堡长冲屠户们道:“现在就动手吧。”众屠户纷纷将大块肉放在砧板上,手持牛耳尖刀飞快地干了起来。只有赵九东张西望,半天工夫才拿一把劈骨刀费力地切起来。
堡长的目光望向了身旁的狄公,狄公点点头,沿着一字排开的桌案向前走去。目光紧盯着屠户们手中的刀,所有人切肉用的都是牛耳尖刀,既轻便又灵活。只有最后一桌的赵九拿着劈骨刀一下下笨拙地切着。
狄公抬起头,只见赵九个头儿不高,满脸横肉,穿着灰棉袄,头戴大皮帽。狄公深吸一口气,转身往回走去。
屠户们麻利地摆弄着手里的肉块儿,切剁之声不绝于耳。
钟氏在神龛旁不解地问如燕道:“先生要做什么,为什么站在这里看屠户切肉?”如燕道:“你能不能把嘴闭上,耐心等一会儿。”
钟氏瞪了她一眼,揶揄道:“我知道,其实你也不明白,哼,在这儿硬充。”如燕笑道:“至少我不像某些人那么多嘴。”
钟氏道:“行,以后你有事儿也别问我。”如燕吃吃地笑出声儿来。
钟氏道:“你笑什么?”如燕道:“趁现在还能欺负欺负你,万一以后成了我婶子,可就有长幼之别、尊卑之分了。”
钟氏没明白,奇怪地道:“什么婶子,谁是你婶子?”如燕板着脸,看了她一眼道:“自己想。”猛地,钟氏明白了,登时面红耳赤,轻声道:“没错,我就是你婶子!”说着,她狠狠地掐了如燕的胳膊一下,如燕疼得拧起了眉头,却不敢喊出声儿来。
此时庙中的温度渐渐升高,几只火盆中的炭火越烧越旺,冒出腾腾热气,不时有屠户脱掉外衣,摘下皮帽,挽起袖面。
狄公站在一旁静静地观察着,几乎所有屠户都摘掉了皮帽子,脱掉了外衣。只有赵九只将外罩的棉袄脱去,却仍然戴着皮帽。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缓缓走到赵九面前,定睛向他脸上望去,只见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额头不停地滚落下来。
他抬起头,擦了把汗,冲狄公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继续切肉。狄公走回堡长身边。
堡长轻声问:“怎么样?”狄公冲堡长点了点头道:“好了,让他们停下吧。”
堡长走上前道:“好了,大家停手!”屠户们放下手中的刀,抬起头来。狄公在如燕耳边低声吩咐了几句,如燕点点头道:“明白了。”
狄公对堡长道:“让屠户们将肉留在砧板上,所有人到庙外等候药王菩萨的指示。”堡长点了点头,对众屠户道:“所有屠户将肉留在砧板上,到庙外等候药王菩萨的指示!”众屠户不明所以,穿戴整齐,退出庙外。狄公、钟氏、堡长也退了出来,狄公回手关闭了庙门。众人站在凛冽的寒风中,静静地等候着。
赵九四下看了看,蹭到堡长身后,轻声问道:“堡长,不是要向药王菩萨献祭吗,为什么站在庙门前?”堡长瞪了他一眼道:“别那么多话说,老实等着!”赵九讪讪地退到一旁。
狂风呼啸着掠过,发出呜呜巨响。
钟氏拉了拉狄公的衣袖,轻声道:“先生,咱们在等什么?”狄公看了她一眼,微笑道:“你马上就知道了。”正说话间,庙门“砰”地打开了,所有人发出一阵惊叫,向后闪开两步。
堡长惊惶地拉住狄公:“老神仙,这,这是怎么回事?”狄公故意放声道:“大家注意,药王菩萨要显灵了!”随着话声,一件东西从庙内飞了出来,落在地上。
众人又是一声惊叫。堡长壮着胆子颤颤巍巍地走上前去,定睛一看,地上扔着一块肉。他回过头颤声道:“老神仙,您来看看……”
狄公快步走上前来看了看道:“所有的屠户到这里来认一认,这块肉是谁人所切?”屠户们围上前来一看,所有目光望向了赵九。赵九咽了口唾沫道:“是,是,是我切的……”
狄公点了点头道:“好极了,你进庙吧。”赵九不敢向前,反而后错两步道:“进,进庙做什么?”
狄公冷笑一声道:“哪来这许多废话!来,将他推进庙中!”话音刚落,早已候在一旁的高十二和甲丁拉起赵九推进庙中。狄公大喝一声道:“关闭庙门!”高十二从外面顶上了大门。
堡长目瞪口呆地道:“这,这是何意呀?”狄公道:“你马上就明白了,随我来。”说着,带着堡长和钟氏向小庙后面走去。
赵九站在庙中,胆怯地四下望着。青灯在风中摇曳,墙上的影子像妖魔般来回扭动。赵九猛地转过身,扑到庙门前,一面用力砸门一面高喊道:“开门,开门,你们要做什么,放我出去!”
后门一开,狄公、钟氏和堡长快步走进来。三人躲在神龛后向外望着。只见赵九拼命地砸着庙门。
堡长不解地道:“老神仙,为什么要将赵九关在庙内?”狄公微笑道:“好戏马上就要开锣了!”话音刚落,“扑”的一声轻响,庙内的灯火熄灭,霎时一片漆黑。
赵九一声惨叫,嘶声喊道:“是,是,是谁?别想吓唬老子,老子不害怕!”他连滚带爬地躲在柱子后面,气喘吁吁。忽然,身旁传来低低的喘息声,他睁大惊恐的眼睛回头看去。借着一点儿微光,他看清了——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与他脸对脸。赵九吓得魂飞魄散,跌跌撞撞地冲出来,喊道:“鬼,鬼呀!杨寡妇,你,你这贱人,别追我,别追我……”
堡长闻言惊道:“杀死杨寡妇的是他!”狄公“嘘”了一声,点了点头,指指外面,堡长会意又探头向外望去。
赵九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忽然,空气中飘起一丝淡淡的笑声,笑声越发凄厉。
赵九面无人色,缩在须弥座下,浑身筛糠。
堡长脸色发青,浑身颤抖,哆里哆嗦地道:“老神仙,鬼,是鬼……”
钟氏扑进狄公怀里,一动不敢动。狄公在她耳旁轻声道:“假的,是如燕。”
钟氏猛地抬起头,狄公冲她点了点头。直到此时,钟氏才发现自己在狄公的怀抱之中,她赶忙跳起身,难为情地捋了捋头发,闪开目光向外望去。
赵九缩成一团,嘶声喊道:“药王菩萨,救命啊……”猛然间,一阵阴风吹过,“忽”的一声,赵九头戴的皮帽子飞起来,落在地上,登时露出了盖在散发之下,包着白布的右耳,白布上渗满了血迹。赵九一声惊叫,捂住了耳朵。
堡长张大了嘴,轻声道:“真的是他……”狄公低声道:“刚刚在庙中切肉之时,他之所以不肯摘下帽子,就是怕露出伤口。”堡长点了点头。
钟氏恍然道:“我说您为什么要站在庙中看他们切肉,原来是为了这个。”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缓缓飘了起来:“赵九……”赵九浑身发抖,体似筛糠,哆里哆嗦地道:“在在,在……”
“本座药王菩萨。”赵九跪爬几步,连连磕头:“菩萨救命,有恶鬼要夺小人的性命!”
“那是杨氏阴魂不散回来找你,现已被本座用五雷之法镇住。”赵九伏地不起,叩头加捣:“谢菩萨救命之恩!”
“你为何要杀死杨氏?”赵九吭吭哧哧地道:“小,小人,小人……”
“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说实话。那本座也无能为力,杨氏恨念不去,无法超生。现在你有两条路,第一,杨氏在阴间将你告下,你死后下阿鼻地狱,这却仍能在阳间再活三十年。第二条路,你不说实话,杨氏会将你的魂魄拖入阴间,在阎王面前三曹对案。”赵九闻言,忙跪爬几步,连声喊道:“菩萨,小人选择第一条路!”
“那你讲的就必须句句是实,若有半句虚言,便会立刻被阴魂拖走!”赵九连连磕头道:“是,是,小的一定实话实说!”
“你为何杀死杨氏?”赵九忙忙地回禀道:“是这样的。几年前,小人与杨寡妇情投意合,在暗中欢好,本来小人想要明媒正娶,将她娶回家中,可杨寡妇却嫌小人家贫,要小人去外面捞些外快,多挣些银钱再来娶她。小人听了她的话便在外面做了些没本钱的买卖,将挣得的钱财都存在了杨寡妇家中。总共有五百贯钱……”狄公、钟氏和堡长静静地听着。
只听赵九接着说道:“今年开春,小人在外面又有了个相好的,可杨寡妇却一再催着成亲。小人没办法,今夜便来到她家中,先让她拿出那五百贯铜钱,而后便把话对她讲明。谁知杨寡妇闻听发疯一般地抢夺钱罐子,说是要把钱留下与她养老。小人不干,便与她厮打起来,钱罐子落地摔得粉碎……她,她还咬掉了小人半个耳朵。小人一怒之下,拔出牛耳尖刀,这才将她杀死!”
钟氏钦佩不已,望着狄公悄悄竖起了大拇指。狄公笑了,目光望向堡长,只见堡长正聚精会神地听着。
赵九乞求道:“菩萨,小人所言句句是实,求菩萨做主。”
“你刚刚说,在外面做些没本钱的买卖,是什么买卖呀?”赵九咳嗽一声道:“这……”
“嗯……你还不说实话。那我就只有将你交与阴魂了!”
赵九一声惊叫,连连求饶道:“小人说实话,那是两年前,一个朋友牵线让小人做了打闷棍套白狼、贩卖人口的勾当。”
狄公闻言一惊,与堡长对视一眼。
“这买卖是如何做法?”赵九细细讲道:“由小人负责将本堡的青年引到堡外的胡杨林中,早就埋伏在那里的兄弟将他们打昏,装入麻袋,运到十里外的乜家客栈,交与介绍小人入行的那个朋友,他便付钱给我……”
“介绍你入行的朋友叫什么名字?”
堡长脱口喊道:“是他!堡中丢失的人口竟然是被他拐了去!”狄公猛吃一惊,赶紧拉了拉堡长,堡长这才醒悟过来,赶忙捂住了嘴。
然而这几句话已被赵九听见,他疑惑地望着神龛后道:“谁?”
堡长大步走了出来,一把抓住赵九的衣领,厉声喝道:“赵九,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生,竟然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真真是禽兽不如啊!”赵九望着堡长,浑身颤抖,胆怯地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此时,狄公和钟氏也从神龛后走了出来。堡长转头对狄公道:“老神仙,做这等勾当绝不可能只有赵九一人,肯定还有帮凶!”狄公点点头。
堡长声色俱厉地吼道:“你说,你的帮凶是谁?是谁?”猛地,赵九跳起身来,向外冲去,堡长和身扑上,抱住了他的腰,二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堡长高声喊道:“快,快进来帮忙!”
庙门打开,高十二和甲丁们冲进门来,一见眼前情形,一拥上前,将赵九死死地按在地上。
狄公快步上前喊道:“住手!”众人放开手。狄公蹲下身翻过赵九的身体。
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一把牛耳尖刀插在他的胸膛上,鲜血汩汩流出。
人影一闪,如燕从屋顶落在地上,一见眼前情形大惊道:“这,这怎么回事?”
堡长惊叫道:“刀,怎么会有刀……”
狄公伸手探向赵九的鼻端,已经没有了呼吸。狄公深吸一口气,站起身道:“他死了。”堡长吃惊地道:“死,死了,这怎么可能?”
狄公看了看赵九胸前的牛耳尖刀,又看了看旁边的肉案道:“这把刀是这张肉案上的,很可能是他转身逃跑时,把刀碰掉在地,而此时,你从身后将他扑倒,刀尖正好刺入胸膛。”堡长狠狠一跺脚道:“哎呀,刚要问出他的同伙,这下线索又断了。”
如燕斜了他一眼道:“我正要诱他说出那个重要人物的名字,你为什么要打断我?”堡长忙赔情道:“哎呀,我,我是脱口而出啊……如燕姑娘,实在是对不起。”
如燕还想说什么,狄公冲她使了个眼色,如燕硬生生地将话咽了回去。狄公对堡长道:“别着急,谁也想不到会出这样的意外。”堡长长叹着点了点头。
狄公冲众人道:“今夜我们已大有收获。首先,破获了杨寡妇凶杀案。第二,弄清了宣化堡和附近几个堡子失踪人口的真相。”
堡长点点头道:“本来大家都认为是鬼怪作祟,现在看来竟是赵九伙同其帮凶做下的罪恶勾当!”
狄公缓缓摇了摇头道:“没有那么简单,此事不是赵九一个区区屠户能够完成的,他背后定有一只黑手在暗中操纵。”堡长惊道:“哦,您说的黑手指的是谁?”
狄公道:“我所说的黑手就是介绍赵九入行的人,正是他出钱雇用赵九绑架人口!”堡长倒吸一口凉气,也点了点头。“从赵九的叙述中不难听出,他们每次得手之后,便将货送至乜家客栈,交与他那个朋友,这个朋友便付钱给他。这就说明,此人便是组织拐卖勾当的源头。”堡长附和道:“有道理。”
狄公问道:“堡长,据你所说,丢失人口的不光是宣化堡,附近的几个堡子也有这种情况发生?”堡长道:“正是。”
狄公道:“由此可以肯定,这黑手所控制的人贩子绝不止赵九这一伙,而是遍及了附近各个地区,核心便是乜家客栈。”堡长应道:“不错,不错。老神仙,以你之见,现在该怎么办呢?”
狄公缓缓说道:“首先是要摸清这个幕后黑手究竟是谁,他雇用人贩,绑架堡民意欲何为。其次,要搞清乜家客栈与此事究竟有何关联。”堡长沮丧地道:“唉,都怨我,如果不是我一时鲁莽,此时应该已经从赵九口中套知幕后黑手的真实身份了。”
如燕与钟氏对视一眼,不由冷哼了一声。
狄公瞪了如燕一眼,对堡长道:“好了,不要再自责了。明日你差人到安西都护府报官,我们也正要赶到乜家客栈,放心吧,我会替你好好查一查。”堡长作揖道:“多谢老神仙。”
狄公道:“哎,理所当为。堡长啊,命人清理现场吧。”堡长点了点头,快步走出门去。狄公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地吸了口气。如燕走到他身旁道:“叔父……”狄公摆了摆手,轻声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现在不是时候。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如燕看了钟氏一眼,缓缓点了点头。
阴沉沉的夜,风在怒号。
狄公坐在桌前飞快地写着什么,良久,他收锋落笔,拿起纸来看了一遍,又叠好放入信封。
门声轻响,狄公抬起头道:“进来。”门开了,钟氏托着一叠衣服走进房中。
狄公招呼道:“五娘,是你呀!”
钟氏将手中的衣服放在榻上:“先生,这是几天前给您洗的几件衬衣,都晾干了,您收起来吧。”狄公一拍脑门儿笑道:“嘿,瞧我这记性……不瞒你说,我早忘记了。多谢多谢。”
钟氏轻声道:“先生,刚刚我和如燕一直在谈论今夜赵九之死……”狄公道:“哦?”
钟氏问道:“您不觉得此事很蹊跷吗?”狄公笑了笑道:“哦,我倒没有感觉。来,坐下,慢慢说。”
钟氏走近狄公,款款落座,言道:“本来赵九在如燕的引导下,就要说出那个幕后黑手的名字,可就在此时,堡长突然大喊一声,惊醒了赵九……”
狄公点点头:“我知道你要说这个。是啊,本来我也觉得有些奇怪,可经过分析之后,反而觉得他的做法虽失之鲁莽,却是人的第一反应,在情理之中。”钟氏不解道:“哦,愿闻其详。”
狄公耐心地讲道:“你们都看到了,今日刚到宣化堡时气氛何等紧张。这一切都因为此地连续丢失人口,闹得人心惶惶。今夜堡长特意到惠明驿馆中见我,也正是为此,这也足见此事对其困扰之深。本来附近各堡认为此事乃鬼怪作祟,今夜却突然听赵九说乃是人为,这种吃惊可想而知,做出下意识的举动也是人之常情。你认为呢?”
钟氏想了想,徐徐道:“嗯,倒也有些道理。”狄公笑着点了点头。“可是还有第二点不知您发现没有,当堡长从神龛后走出来的时候,赵九显得非常胆怯。而且,他明明知道庙门已经从外面顶死,为什么还要莫名其妙地跳起身向庙外跑?”
狄公道:“当时赵九的脑海中已是一片混乱,他的举动不能用常人的行为推断。你们想一想,他亲手拐卖了村中十余名青壮年,一旦堡长将他交给那些失去亲人的苦主来处置,那他的下场就会非常难看,也许会被乱石砸死,也许会被苦主肢解……人在这种恐惧驱使下,做出什么不合情理的事情都是可以理解的。”
钟氏仍不甘心,又问道:“就算赵九的行为勉强说得过去,那堡长呢?在庙门前,他亲眼看到大门被封死,却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地飞身将赵九扑倒在地?”
狄公道:“这不过是人的下意识反应,不足为奇。五娘啊,对案情的分析,要契合案发现场的规定情景,不可凭空臆断。否则非但无法破案,还会矫枉过正。”
钟氏道:“难道你认为,杀死赵九的那把牛耳尖刀也是巧合?如燕说,她在房顶上看得一清二楚,根本就没有刀从肉案上掉下来。”
狄公一听,顿时失笑,道:“我终于明白了,是如燕让你来说的,对吗?”
钟氏笑脸微微一红,也羞涩地道:“你真聪明。不过本来我也有很多疑问想来请教。”
狄公点了点头:“那把致死赵九的牛耳尖刀早就掉在地上,只是如燕没有看到罢了。”
钟氏吃惊地道:“你看到那把牛耳尖刀掉在地上了?”
狄公道:“正是。”
钟氏长出一口气,点点头道:“我说你为什么那么肯定,原来一切早就考虑过了。反正我说不过你,但我总是觉得这里面另有蹊跷。”
狄公微笑道:“勤于思考是一件好事,总强过饱食终日无所用心。”
钟氏嘟囔道:“可为什么我每次思考都是错的,太失败了……”
狄公望着她微笑着宽慰道:“只要坚持自己的观点,早晚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的坚持是有回报的。”钟氏似有所悟,抬起头:“哦?”
狄公笑道:“好了,时候不早了,赶快回去歇息吧。明日一早我们还要赶往乜家客栈。”钟氏点点头,站起身来。
狄公将她送到门口,钟氏转过身望着狄公,良久才道:“你是个非常聪明的人,知道我想说什么。”
狄公微笑着道:“但我希望你不要说出来。”
钟氏会意,柔声道:“我会尽量控制。我走了。”狄公点点头,顺手将那封信放进了钟氏的腰包中。
钟氏快步离去。
狄公望着她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