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已是深夜,街道两旁房舍中的灯火几乎都已熄灭,只有街左侧的一家金银铺的窗中还亮着灯,店门前的幌子上书:“李永金银技。”字旁画着各式金银器。
银匠李永坐在桌前长吁短叹,他的妻子靠坐在炕头缝补着发旧的衣物,一双儿女早已睡熟。李永跟妻子叹气道:“一个多月了,也没接到一桩像样儿的生意,咱靠手艺吃饭,总是连日累月开不了张,这日子可就难过了。”
妻子微笑着安抚他:“你是洛阳城里数一数二的银匠,你接不着生意别人也是一样。别急,总会来的。”李永听了妻子的话,心里一丝温暖。
他冲妻子笑了笑,忽然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小银片儿递给妻子:“前天我整理银箱,发现了这块小银片儿,上秤称了称,有两钱多重,我想抽个空给你打枚银戒指。”
妻子嗔笑道:“老夫老妻还弄这个调调,留着为难的时候贴补家用吧。”
李永道:“戴在你手上我心里踏实,而且,打成戒指一样是银子,一样能贴补家用。”妻子点点头:“好,随你吧。”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李永惊道:“这么晚了,谁啊?”妻子放下手中的衣物道:“要不你去看看。”李永站起身来,打开房门。
只见门外站着一个留小胡子的壮年人,李永打量他道:“您有何事?”
陌生人问道:“你是银匠李永师傅吗?”李永道:“正是。敢问尊驾……”
陌生人打断他的话径直走进屋里:“外面说话不方便,进屋说吧。”李永无可奈何让他进来。
陌生人不忘嘱咐他道:“关上门。”李永赶忙将门关闭:“不知尊驾深夜光临小店有何驱使?”陌生人一抖袖子,伸出右手……
李永登时吃了一惊,此人的右手戴着黑色手套,僵硬笔直,似乎不能动,手腕处挂着个黑袋子。
陌生人将黑袋子放在桌上,对李永道:“打开看看吧。”李永迟疑地将黑袋子打开,里面放着一锭十两白银。李永愣了愣,抬起头来望着陌生人。
陌生人:“有一趟活计需要高手银匠,我打听过了,你的手艺在洛阳城中数一数二,因此,特来相邀。只要你接下这趟活儿,这十两银子就是你的,而且只是一半,事毕之后,还有一半。”
李永正在犹豫着,妻子乐氏走了过来,李永看着妻子,乐氏轻轻点了点头,李永定了定神:“不知是什么活计,尊驾竟肯出如此高价?”
陌生人道:“出高价请你,自然有道理。你不必多问,只说答应不答应。”李永望着银子。深深吸一口气:“好,我接下了。”
陌生人点了点头:“爽快。那李师傅就收拾一下,带上随身的工具,随我走吧。”
李永愣住了:“怎么,要,要外出做活儿?”“这是当然,就凭你店中这个小小的熔银炉够做什么的。”
“要去多长时间?”“三天便回。”
李永踌躇着,目光望向了妻子。妻子微笑着道:“你去吧,家里有我呢。”李永对陌生人道:“好吧,我去收拾一下。”
徽安门是洛阳北门。已是初更,北门内的空场上停着几辆马车,旁边聚集了十几个人,大家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似在等待着什么。
远处车轮轧轧,又是一辆马车疾驶而来,停在空场中,车门打开,陌生人和李永走了下来。李永一见眼前的情形,登时愣住了,空场上聚集的竟然都是城里有名的银匠,大家见李永到来,纷纷上前招呼。
李永奇怪地问陌生人道:“尊驾,你请来这许多银匠究竟要做什么?”陌生人笑了笑道:“当然是要做大活儿。”李永道:“多大的活儿,竟然要十几位银匠同时做?”
陌生人拍了拍李永的肩膀:“李师傅,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你只要知道做完活儿能赚到二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就够了。”李永止住了继续问话的念头,冲陌生人点了点头。
陌生人转向大家道:“众位师傅,请大家上车吧,我们马上出发!”一位银匠狐疑道:“能不能告诉我们,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陌生人笑道:“诸位难道还怕我把你们卖了不成?大家先请上车,到了地方自然知道。”
那银匠道:“尊驾,我们都是正经手艺人,让你这么不明不白地带走,不知去处,谁知道你究竟要做什么!”话音一落,周围登时传来一片应和声。“对,告诉我们去哪儿!”
“没错,一句交代都没有,就让我们跟你走,这也太说不过去了!”
陌生人的脸沉了下来,冷冷地道:“那,各位师傅的意思呢?”
那银匠道:“告诉我们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否则大家是不会上车的!”
陌生人一阵冷笑:“还记得吗,你们每个人都收了十两银子的定钱。现在想反悔,晚了!我劝你们乖乖上车,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说着,他重重地击了三下掌。
说时迟,那时快,空场四周的黑暗中奔出了数十名身穿黑衣、手持钢刀的大汉。银匠们被黑衣大汉的阵势吓住了,不免发出一阵阵惊叫声,李永则暗吸了一口凉气。黑衣大汉们恶狠狠地瞪视着银匠们,手中的钢刀在月光下发出一阵阵寒光。
陌生人冷冷地对众银匠道:“上车!”众银匠面面相觑,李永轻声道:“众位师傅,光棍不吃眼前亏,先上车吧。”银匠们无奈之下,只得向马车走去。
李永望着眼前的情形,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自觉此行凶多吉少,只是后悔已晚,不如想个什么法子,留下点什么物件也许能够给自己带来一线生机。
他四下看了看,从怀里掏出那块小银片,顺手插在身旁店铺的灰墙上,银片的头儿指着城门方向。就在此时,陌生人快步走了过来道:“怎么,李师傅,你还不想上车吗?”
李永赶忙道:“就上,就上。”说着,随陌生人上了马车。
头车一声吆喝,车夫长鞭疾甩,马车起动,向南门奔去。转眼之间,便消失在黑沉沉的夜色中。
苍茫戈壁,平沙莽莽,碧蓝的天空中,飞鹰盘旋;长烟落日,夕阳如血,四面边声号角,金鼓动地,西北雄关——凉州巍然屹立于大漠之中。
关城内外,右威卫大军往来调动。前锋四部为清一色的骑军——飞虎、飞熊、飞彪、飞豹;中军六部以铁甲军为主,骑步混成军为其翼——威武、威远、威德、威锐、威盛、威戎;后军二部为步军——骁勇、骁果。
关城敌楼前,右威卫大将军王孝杰身披铠甲,兀立城头向远处眺望,一干卫军主将列于身后。各军督旗、帅旗、将旗、认标旗,旗色鲜明,军容整肃,虽十数万大军调动,却丝毫不乱,显见主帅统军有方。
王孝杰看着远处尘烟滚滚,遮天蔽日。
他眯起双眼思忖半刻,转头看着身旁的参军,想听听参军的意见,参军连忙说道:“大将军,北山尘烟大起,定是突勒人在调动大军!”
王孝杰点了点头:“看烟尘飘浮的方向,突勒主力似乎在向凉州以北集结……”参军道:“不错。”
话音未落,身后的副将指着城下喊道:“大将军,斥堠回来了!”王孝杰定睛望去。
果然,戈壁上扬起一道烟尘,斥堠的快马飞驰而至,转眼间便来到城下。斥堠翻身下马,飞跑着登上城楼,手中令旗点地,单膝跪倒:“禀大将军,突勒统帅齐戈麾下两个鹰师、一个豹师通过北山,向凉州以北运动!”
王孝杰双眉紧蹙,缓缓点了点头道:“再探!”斥堠答应着飞跑而去。
王孝杰沉吟片刻道:“取地图来!”参军和副将拿过地图,迅速展开。王孝杰仔细地看着,良久,他抬起头道,“两个鹰师,一个豹师,五万余众,向凉州以北运动……”
参军道:“齐戈会不会想从北翼突袭凉州?”
王孝杰想了想指着地图道:“凉州以北地形平坦,大军无法隐蔽,突袭是谈不上的。如果说齐戈想凭这五万余众强攻凉州,那他也太自不量力了……怪哉,突勒人究竟想做什么?”
参军道:“突勒统帅不谙兵法,打仗素来没头没脑,很多时候是打一下就跑,抢完了就走,大将军,不得不防啊!”
王孝杰低头思索一下果断道:“传令,凉州以南振远、阳明、灵兆、丰益四个隘口的驻军立即收缩至凉州以北待命!”参军应道:“是!”
一旁的副将道:“大将军,将守隘口的主力调离,一旦突勒人向隘口发动攻击,我们可就被动了。”
王孝杰道:“凉州以南没有突勒主力,即使发动攻击,也不过是小股部队,不足为虑。立即传令!”参军和副将高声答应着转身离去。王孝杰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目光望向了北山方向。
振远隘口位于凉州以南,两山之间建起一座敌楼。隘口外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此时,守隘大军奉令北移,这里一片寂静。
夕阳隐没到地平线下,两名守隘军士在敌楼上往来巡视。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远处的戈壁上突然腾起一阵浓雾,浓雾之中传来隐隐的马蹄声。
两名守隘军士对视一眼,一人厉声喝道:“什么人!”
没有人回答,雾气越来越重,迢迢浓雾中传来了肃杀的刀声。
一名军士道:“情形不对,你马上向队长禀告!”另一军士飞步向敌楼下奔去。
浓雾中寒光闪动,“仓”,随着一声清越的刀鸣,一排九名黑衣黑马的骑士破雾而出。
城头军士猛吃一惊,弯弓搭箭,厉声喝道:“站住,再走放箭了!”
九匹马,三十六个马蹄齐整异常,竟像是一匹马在跳跃。九名骑士双手勒缰保持同一水平线,侧面望去就像只有一人。为首骑士口中一声低喝,九匹马转瞬间分为三排,前三匹,中三匹,后三匹。
为首者再发口令,“仓”的一声,骑士们九刀齐出。九匹马越奔越快。马蹄泼风也似奔跑着,却仍是一样齐整。
眼见九匹马离隘口越来越近,猛地,为首骑士一声断喝,第二排的三匹马骤然停住脚步,马上的三名骑士如纸鸢一般从马头飞了出去,空中翻腾,竟然稳稳地落在第一排骑士的肩膀上。
为首骑士又是一声大喝,第三排三匹马也停住脚步,马上的三名骑士借力腾空飞起,落在了前一排骑士的肩上,三人叠成宝塔状。
第一排三匹马仍在飞驰,转瞬间便来到隘口前,马上的骑士三人叠起,高度已与敌楼相仿,说时迟,那时快,站在最上面的三名骑士纵身而起,如黑鹰一般扑上敌楼,守隘军士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三名骑士的三柄弯刀包裹起来,只见寒雾陡起……
可怕的事情发生了,那名军士竟在瞬间被钢刀剔为一具白骨。三名骑士毫不停留,纵身跃下敌楼,打开了隘口大门。
浓雾之中传来一声大喝,一队约五十名黑衣骑士闪电般冲了出来,飞也似奔进隘口。
与此同时,队长率两百名守隘军士应战,黑衣骑士的首领手举弯刀,厉声高喝,骑士们三人一组,突入守隘军士当中,一场恐怖的屠杀开始了……
随着阵阵刀光,声声惨叫,骑士们手中的弯刀将守隘军士的四肢、血肉剔的漫空飞舞,骨碴和碎肉飞溅在城墙之上。
转瞬之间,一具具白骨扑倒地上。
守隘队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结结巴巴地喊道:“鬼,是鬼!快点烽火……”话音未落,身后寒光一闪,队长的人头登时飞了出去,紧接着两柄弯刀闪电般舞成一团光雾,随着“仓”的一声,光雾消失,一副白骨倒在地上。
“轰”的一声巨响,烽火点燃,点火军士回头望去,两名黑衣骑士向他奔来,军士扔掉手中火把,纵身跳下烽火台。
五十名黑衣骑士在隘口大门两侧,排成整齐的两列。隘口外马蹄声响,两骑黑马缓缓走进隘口。一匹马上坐着个虬髯方面的突勒大汉;另一匹马上端坐一个身着金袍、头戴风帽的人。
二人来到黑衣骑士列前,金袍人缓缓摘下风帽,此人正是那太子殿下,五十名黑衣骑士举刀刺天,高呼万岁。
金袍人对虬髯大汉道:“乌勒质,绕过凉州,取道关中,直奔洛阳。”乌勒质领命:“是,太子殿下!”
金袍人拨马向关内奔去,乌勒质向着黑衣骑士们一声长啸,众骑士纵马跟随,如一团黑云般转瞬消失在黑夜中。
“砰”的一声门开了,副将跑进帅府大堂向王孝杰奔来:“大将军,振远隘口遇袭!”
王孝杰一愣道:“振远隘口?是突勒骑兵吗?多少人?”副将道:“烽火传信,具体情况不明!”
王孝杰厉声道:“传令,发兵振远隘口!”副将答应着飞跑而去。
晨曦微露,初升的朝阳映红了振远隘口。
王孝杰走到白骨前停了下来,他慢慢地俯下身打量着那一具具白骨,吃惊地望着眼前的景象,这等惨烈的情形从来就没有看到过,他倒吸一口凉气,站起身颤声道:“突袭隘口的是什么人?怎么,怎么守隘的军士都变成了白骨!”
一旁的副将恐惧地道:“大将军,这绝不是人力所为,是鬼,是鬼呀!”
王孝杰猛地回过头厉声道:“住口!身为大军副将,妖言惑众,该当何罪?”副将心中一凛,赶忙匍匐在地:“大将军恕罪!”
王孝杰“哼”了一声,问身后的参将道:“有没有幸存的军士?”参将摇了摇头道:“刚刚末将率人查遍隘口,没有发现活口,大将军,弟兄们都阵亡了!”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阵呼喊,王孝杰回头望去,几名军士抬着一个人飞奔而来。王孝杰迎上前去道:“怎么回事?”
一名军士气喘吁吁地道:“大将军,刚刚我们在烽火台下发现了他,还活着!”王孝杰蹲下身去,此人正是那个跳下烽火台的点火军士。
军士睁开眼,轻轻叫了一声:“大将军……”
王孝杰轻轻地问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军士惊恐地睁着眼答道:“大将军,是鬼,是鬼呀……”
王孝杰皱了皱眉头:“鬼?”军士声音颤抖:“是,是鬼,他们像黑云似的无声无息地涌进城来,弟兄们转眼间就被他们剔成白骨,太,太可怕了……”
王孝杰看了看副将继续问道:“这些人是怎样将人剔成白骨的?”军士眼中流露出绝望之色,结结巴巴地道:“他,他们举着弯刀,骑在马上像旋风一样,围着咱们的弟兄们转上两圈,弟兄们就,就,就变成了白骨……”
王孝杰看了看地上的白骨,倒吸一口凉气。军士道:“大将军,这些都是小的亲眼所见呀!”
王孝杰从参将手中接过水袋,喂那军士喝了两口水道:“你镇定一下,不要害怕。仔细想想,那些人有没有说过话?”军士喝完水缓了口气,点头道:“我,我听到他们,他们讲的是突勒话……”
“突勒话?”军士答是。
“有多少人?”“大约五十左右……”
王孝杰皱了皱眉:“只有五十人!”军士惊恐地发出颤音道:“大将军,您没有看到,他们真的不是人,是鬼,是鬼呀……”
王孝杰道:“那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军士道:“小的点燃烽火后,跳下了烽火台,他们以为小的摔死了……”
王孝杰点了点头:“这些人朝哪个方向去了?”“关内方向。”王孝杰拍了拍那个士兵的身子,对参将道:“带他下去疗伤。”参将答应着率军士将人抬了下去。
王孝杰目光望向远方,自问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人?难道真的是突勒骑兵?”他又缓缓地摇了摇头,“突勒骑兵怎会将人剔成白骨?又为什么要进关呢……”猛地,他抬起头,对身旁的副将道,“命前锋飞虎军全力追赶!绝不能让他们进关!”
神都洛阳的夜色本就十分美丽,南市就更加出众了,它位于都城中央,乃是酒楼倡馆云集之所,整夜莺歌燕舞,灯火通明,人来车往,好不热闹。不拘是高官士大夫,还是落魄的文人秀才,只要闲得一两贯村钞,便可到这里来听听曲儿,解解闷儿。
南市街上最有名的一家倡馆名叫响花楼,因这里的歌伎嗓音和唱功一流而闻名神都,此时已是子时,响花楼仍是门庭若市。
响花楼的流花阁内灯火辉煌,莺声阵阵,倩影婆娑,五六名歌伎展放歌喉如珠玑玉落,十几位舞娘舞姿绰约,妩媚娇柔。
坐席之上只有一位客人,此人身着黑色大食长袍,黑布蒙头,方面虬髯,正是奇袭振远隘的乌勒质,他身旁放着一个长长的布包,他双目微闭,一动不动,对歌舞伎们精彩的表演竟然无动于衷。
他身后纱幔低垂,里面传出一阵阵低语,烛光将两条人影投在帐幔之上。一曲将终,为首的舞伎飞快旋转的身体戛然而止,她向坐席上的乌勒质抛了个媚眼儿,右手轻扬,一只小小的绣金香袋向乌勒质飞去。
乌勒质仍然面无表情,双目紧闭,眼见香袋就要打在他脸上,歌舞伎们的脸色变了。
就在此时,乌勒质猛地睁开双眼,右手闪电般一抄,将香袋抓在手中,看了看,而后将香袋揣进怀中,再一次闭上了双眼。
歌舞伎和乐师们面面相觑,为首的舞伎轻轻一摆手,众人尴尬地向门外退去。乌勒质突然睁开双眼,厉声道:“啊泼里……”
舞伎见他说话厉害,却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只好在那里一动不动。乌勒质又重复了一遍,一名乐师对为首的舞伎道:“他让你们继续唱,继续跳……”
乐声响起,歌舞伎们施展歌喉,翩翩起舞。乌勒质缓缓闭上了双眼欣赏起这靡靡之音。
在流花阁后的帐幔内,灯火昏暗,太子与北山对面而坐,北山整个人隐在阴影之中,看不清面目。外面的歌声一阵阵传来,太子道:“驭风者已到,北山兄,你那边怎么样?”北山道:“十天之后,善金局!”莺歌燕舞挡不住这阵阵杀气。
夜已深,响花楼的大门已经关闭,街市上也几乎没有了行人,寒风漫卷落叶凌空飘舞,发出一阵阵尖厉的呼哨。
“吱呀”一声,响花楼的大门打开,太子、乌勒质与北山走了出来,举手一揖,各自分散。
寒风呼啸,街道上空无一人,拐角处人影一闪,太子和乌勒质快步沿街而来,猛地,黑暗中响起一声呼哨,太子和乌勒质猛地停住脚步,说时迟,那时快,两旁的胡同中窜出三四个蒙面人,手持钢刀拦住了二人的去路。
为首者一摆掌中钢刀,低声断喝:“呔,晓事的留下随身财物,否则要你们脑袋!”
太子与乌勒质对视一眼没有动。为首蒙面人厉声喝道:“他奶奶的,还不交出钱物,我看你们是不想活了!弟兄们给我上!”周围的蒙面人张牙舞爪,抡起钢刀冲上前来。
猛地,乌勒质右手布包一抖,随着清越的刀声过后,寒光陡起,转瞬之间,寒光变成了寒雾,将三个劫道的蒙面人包裹起来,寒雾之中,崩现起道道血光,霎时间,寒雾变成了血雾……
血雾之中,一样东西飘落在地,正是响花楼的舞伎掷给乌勒质的香袋。
“仓”的一声清响,钢刀入鞘,乌勒质发出一阵鄙视的笑声。小街的地面上,两旁的墙壁上,溅满了模糊的血肉,三个劫道的蒙面人已经不见了,刚刚他们站着的地方扔着三副完完整整的白骨。
太子轻轻咳嗽一声道:“走吧。”乌勒质点点头,撮唇一呼,不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两匹骏马飞奔而至停在二人面前,二人翻身上马,疾驰而去,转眼间便没入了茫茫夜色中。
洛州刺史府位于淳化坊内。洛阳乃武周的东都,因其地位显赫,洛州刺史比普通的上州刺史在品秩上高半格,为正三品下。而洛州刺史府衙也理所当然比其州衙高大壮阔许多。
此时正值辰牌时分,堂鼓一阵阵急促的鸣响……“砰”的一声,正堂门洞然大开,一位身着金紫官袍、头戴团花幞头、腰悬的玉带的官员疾步走了出来,他正是洛州刺史——曾泰。
曾泰走进堂中,侍立堂前的洛州司马、法曹快步上前,躬身行礼:“参见刺史大人!”曾泰点了点头道:“陆司马,为何击鼓?”
陆司马道:“刚刚接到南市坊正、里长来报,昨夜,南市东街柳条巷发生命案!”
曾泰双眉一扬道:“哦?”陆司马道:“据坊正言讲,共有三名死者,尸身血肉皆无,只剩下三副骨架!”
曾泰:“有这等事体?”陆司马点点头:“是啊,卑职也觉得此事颇为蹊跷,因此才惊动大人。”曾泰沉吟片刻道:“备轿,去南市!”
御书房里,武则天猛地站起身,“啪”的一声将奏折重重地摔在御案之上,她脸色铁青,厉声喝道:“这个武攸德,真是该死!”
“陛下息怒。”狄仁杰立于阶下,他身着银青官服,气定神闲,面带从容,微笑道,“陛下,凉州军械局一案已基本清晰,南平郡王武攸德违反朝廷禁令,与其姑表兄——凉州军械局司正赵永荣,倒卖羽箭,牟取暴利。然目前,证据尚未收集齐整,臣请陛下暂时不要惊动南平郡王,待证据确凿后,再作区处。”
武则天轻轻叹了口气道:“也罢,此事就交由你全权处置吧。”狄公躬身道:“是。”
武则天道:“怀英啊,最近守卫凉州的右威卫大将军王孝杰屡传塘报,说突勒骑兵进犯关河,烧杀剽掠,极其猖獗……此事令朕甚为忧心……”
狄公点点头:“臣看到了阁部的行文。陛下,这恐怕又是突勒国内的好战贵族在兴风作浪。陛下还记得,数年前在幽州伙同逆渠金木兰谋刺吉利可汗的突勒贵族莫度吗?”
武则天:“当然记得,他是吉利可汗的叔父。怎么,他不是已经被处死了吗?”
狄公长叹一声道:“而今,他的儿子贺鲁太子深得好战贵族们的拥戴,在突勒国内几有与吉利可汗分庭抗礼之势。”
武则天双眉一皱:“哦,有这等事?”狄公点头称是:“所幸的是,突勒的精锐虎师拥戴吉利可汗,这才致使贺鲁等人不敢妄动。”
武则天道:“怀英啊,这些你是从何处得知?”
狄公赶忙躬身道:“陛下,恕臣妄僭,臣与吉利可汗常有书信往来。”
武则天笑了笑,摆摆手道:“罢了,朕知道,你也是为朝廷、为社稷。”狄公躬身拱手道:“谢陛下信赖。”
武则天:“目前的情势,是战是和,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狄公道:“用兵八荒之外,已违圣人之训,再加上战资耗费,轮输转运,势必自虚国库,一旦遭遇天灾,则国本动摇,必无宁日矣。以臣之见,和为上策。”
武则天缓缓点了点头:“与朕所想甚合。怀英,两个月后的十九号,是吉利可汗的寿诞,朕拟效太宗皇帝之故事,择一宗室女赐予吉利可汗为妻,派使团护送之突勒,一来为赐婚祝寿,二来以和亲为纽带巩固两国盟好之约。”
狄公笑道:“陛下雄才大略,臣钦敬之至!只要和亲一成,我与突勒便成姻好,那些好战贵族就是想战,也不敢说出口了。”
武则天道:“数日前,我已命殿中省画旨下达诸王公宗室家,看看谁愿意献女辅国。”
狄公:“陛下,前赴突勒道阻且长,途多凶险,护送公主责之大矣,故出使之人要斟而酌之。”
武则天:“是啊,朕正在考虑此事。怀英,你有合适的人选举荐吗?”
狄公略一沉吟道:“臣倒是想起一人……”“哦,何人?”
狄公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此人精通突勒语言,与吉利可汗交情颇深,再加上他熟谙边事,武艺高强,堪当此任。”
武则天双眉一舒,点头赞同:“嗯,朕倒是把他忘记了。”
狄公道:“洛州刺史曾泰曾任凉州刺史,对突勒及边事也都非常熟悉,可为元芳之贰。”
武则天回身踱了几步:“嗯,让朕考虑考虑。”狄公微笑道:“陛下,说起寿诞,五日之后便是陛下的千秋圣诞了。”
武则天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怀英,你身领阁台,又兼洛州牧,可说得上是外治关河,内理家园,劳苦功高啊!”
狄公躬身道:“这些都是臣应该做的,敢劳陛下勉慰。”
武则天道:“朕寿诞之时,左班由太子为首,右班便由你为首代进。”狄公赶忙躬身诺道:“谢陛下!”
曾泰在上阳宫提象门外焦急地等待着狄公,他不时探头向宫内望去,希望狄公能够早点出现。
只见远处狄公慢慢走来,曾泰赶忙迎上:“恩师!”
狄公一愣道:“曾泰,你怎么在这里?”曾泰道:“在等您呀。”狄公笑道:“等我?”他打量了曾泰一番笑道,“看你这股挚诚劲儿,一定是又有难解的案子了,是不是?”
曾泰笑答:“要说您是神人呢,真是不假,一猜便中。昨夜,南市东街柳条巷发生命案,三名死者被快刀剔成了白骨。”
狄公猛地抬起头,吃惊地道:“剔成白骨?”
曾泰点点头道:“正是。学生率司马和法曹勘察了现场,地上扔着三柄钢刀,周围的地面、墙上粘满了血肉,情状非常恐怖。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痕迹,学生难以定夺,因此特在宫门前迎等恩师,请您莫辞辛劳,与学生同到现场勘察。”
狄公道:“我这个洛州牧,不仅是你的上官,也是洛阳百姓的父母官,自己地面上出了事,当然该去。哎,对了,你派人回府,请元芳也到现场。”
曾泰笑着说:“学生早就派人去了,这会儿元芳应该已经到了。”狄公拍了拍曾泰的肩膀道:“好,想在我前面了。走!”
柳条巷已被刺史府公差严密把守起来,看热闹的老百姓聚在巷口,猜论着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让这么多的差人聚集在这里。
地面散落着三柄钢刀。一副副白骨在阳光照射下,发出白惨惨的光。
一只手轻轻拾起钢刀,仔细观察着手中的钢刀,刀刃处是平的,刀尖也呈圆角,此人正是检校千牛卫大将军李元芳。
李元芳一边打量着钢刀一边思忖着,缓缓地摇了摇头。
巷口一阵大乱,李元芳转头望去,只见围观的百姓让开了一条胡同,狄公和曾泰在众衙属的簇拥下,快步向现场走来。李元芳赶忙迎上前去:“大人!”
狄公笑着对曾泰道:“他果然已经到了。好啊元芳,这才叫兵贵乎神速啊!”
李元芳莞尔道:“卑职蒙洛州刺史曾大人见召,敢不从速乎!”
曾泰向狄公拱拱手:“罢了罢了,无端役使皇家卫率领袖李大将军,学生可是坐了个僭越之罪呀!”三人一阵大笑。
狄公看着李元芳手拿的钢刀,指了指道:“怎么样,元芳,有何发现?”李元芳将刀递给了狄公:“大人,您看看,这把刀没有开刃,刀尖也是钝的。”狄公一愣,接过钢刀仔细看了看,点点头道:“不错。”他快步走到案发现场,拾起另外两柄刀看了看:“三柄钢刀都没有开刃。”说着,他走到三堆白骨前,仔细验看着。白骨上一片片刀痕。狄公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沿血迹的方向查看地面和墙壁上散溅的血肉。良久,他缓缓摇了摇头道:“真是不可思议,就现场的情状来看,三名死者真的是被当场剔成了白骨。”
一旁的李元芳道:“大人,卑职也是这样认为。不仅如此,从墙上的血肉痕迹及白骨上的刀痕可以断定,凶手绝不是杀人后慢慢将死者剔成白骨,而是在死者活着的时候瞬间完成的。”
曾泰惊道:“什么,瞬间将一个大活人剔成白骨?”李元芳点了点头。
曾泰讶异道:“这,这不太可能吧。人是动的,不会死站在原地任人宰割,退一万步讲,就算是死者原地不动,任由凶手施暴,能在瞬间将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剔成这般模样,这需要什么样的刀,又需要有什么样的力量和速度呀……恩师,这恐怕,不是人力所能及呀!”
狄公没有回答,缓步围绕现场踱了起来,一双鹰眼四下搜寻着:地上的白骨;墙面上四溅的血肉;没有开刃的钢刀;忽然,地面浮土下的一点红色引起了他的注意。
狄公快步走了过去,俯身扒开浮土,一只金丝团花香袋露了出来。狄公拾起香袋仔细观察着,香袋下面绣着“玉红”两个小字。
狄公站起身来,双目微闭,静静地思索着……良久,他睁开双眼道:“元芳说得很对,可以肯定,行凶之人是在迅猛的动作之中将死者剔为了白骨。”
曾泰听了大吃一惊:“真,真有这种事?”
“我想事情应该是这样的”,狄公抬手指向巷口,“今晨卯寅之间,行凶之人走进柳条巷,突遭三名持刀强盗的围抢……这一点从地上没有开刃的钢刀可以得到证实。”
曾泰与元芳对视一眼道:“恩师,您的意思是,地上的三具白骨是持刀的强盗?”
狄公点点头:“不错。”曾泰有些疑惑:“可恩师,这三把没有开刃的钢刀怎么能够证实这一点呢?”
李元芳也问道:“是呀,大人,我也不明白。”
狄公笑了笑道:“其实道理很简单,你们完全可以想到。只是你们心中有一种常人都会有的同情心理,先入为主地认为死者肯定是受害人,是吗?”
李元芳看看曾泰,又转向狄公,点头道:“也,也许吧……”
狄公笑道:“这样吧,元芳,我给你提个问题:如果换了你,拿着一柄没有开刃的钝头钢刀深夜跑到街上,会做些什么呢?”
李元芳道:“拿着钝刀上街,肯定不是为了杀人;会不会是卖刀呢……”
狄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半夜出来卖刀?”
李元芳也笑了:“确实晚了点儿,大人说得不错,这三个人拿着不开刃的钝刀是想吓唬半夜过路的胆小行人,抢劫财物!”
狄公接道:“没想到,他们碰上了末路豪强,就在他们将此人围住的一瞬间,此人拔出随身武器,转瞬之间便将三名抢匪剔为白骨。这一点从地面和墙上四溅的血肉可以得到证实,如果行凶人是将死者杀死之后再行剔骨,墙面上绝不会溅有血肉。”
曾泰赞道:“有道理。可恩师,我还是难以置信,世上真会有这样的人……”
李元芳拍了拍他的肩膀:“曾兄说得不错,行凶之人的刀法之精、力量之大、速度之快,都是卑职平生仅见。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呢?”
狄公也思忖着这是一个何等厉害的人物,他点了点头。李元芳道:“大人,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神秘人物绝非中土人士。”
狄公听到元芳的话眉头一扬道:“哦?”李元芳:“中土武功以技巧著称,讲究的是闪展腾挪、飞纵提拔,发力讲借力攻力,很少有这种全凭自身速度和力量的硬功夫。”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举起手中的香袋道:“刚刚我在死者的尸骨之下还发现了这个……”
曾泰接过香袋,看了看:“这是青楼歌伶使用的香袋。”
狄公道:“这种香袋是歌舞伶人们在一曲终了后掷给客人的,如果客人还需要继续歌舞便将香袋掷回,如不需要便将香袋放于桌案之上,由杂役收回。”曾泰道:“不错。”
狄公一边自问一边自答道:“这样一个香袋怎么会掉在街上?而且,掉在了凶案发生的现场,刚刚我仔细看过,这是只崭新的香袋,以我推断,它很可能属于那个神秘人物。如果这个推断成立,那就证明行凶之人一定是从附近的青楼买醉而回,途经此地,遇到了强盗。”曾泰连连点头:“不错,不错。”
狄公指着香袋下端,道:“你看看,香袋上面绣有‘玉红’二字。曾泰,你立刻出差,拘传南市所有名叫玉红的青楼女子到案!”曾泰道:“是!”
很快,刺史曾泰在响花楼的花厅中设立了临时公堂,狄公居中而坐,元芳、曾泰左右侍立。十几名青楼女子列于堂下。
狄公的目光扫视了一遍下站诸女,轻轻咳嗽一声道:“尔等都叫玉红?”十几名女子齐声答道:“回大人,正是。”
狄公道:“不要害怕,本官传唤尔等,是有些情况要向你们了解,问到何人,一定要据实回禀。”众女齐声答是。
狄公道:“这里有一只香袋,你们看一看,是何人之物。”说着,他冲身旁的法曹一摆手,法曹拿着香袋快步走到第一位玉红面前,将香袋递了过去。
第一位玉红摇了摇头,传给了第二位……
狄公注视着每一名歌姬的神色,香袋传到了第六位玉红手中,她低头看了看道:“回大人,这是妾身的香袋。”
狄公点了点头:“你是哪间坊肆的伶人?”玉红欠身答道:“妾身是响花楼的舞伶。”
狄公对法曹道:“打发其他人回去,每人赏两贯钱。”法曹答应着,带领一干女子走出门去。
狄公看了看下站的女子:“你是如何将香袋遗失的?”
玉红道:“回大人,昨天夜里,二层流花阁接的三位客人点了妾身的水牌,一曲终了,妾身将香袋掷给客人,那客人接过后揣进怀中,便不曾还给妾身。”
狄公问道:“那客人怎生模样?”玉红道:“身穿大食黑袍,方面虬髯。”
狄公追问道:“只有他一个人吗?”玉红道:“不,还有两位客人,自始至终在帐幔中低语,未曾出来。”
狄公略一沉吟:“你刚刚说,那位客人穿黑色大食长袍?”玉红道:“正是。”
狄公自语道:“也就是说,此人并非我中土人士。”玉红摇头答道:“不是。他说的话,我们都听不懂。”
狄公看了元芳一眼,对玉红缓缓点头道:“他都说了什么?”玉红道:“第一曲舞罢,我将香袋掷给了他,他揣进怀中,我还以为他不再要歌舞了,正要退下,他突然喊了一句,大家都没听懂,幸亏有个凉州乐师在场,说他要我们继续。”
狄公双眉一扬道:“凉州乐师能听懂他的话?”玉红道:“正是。”
狄公吩咐:“你去将那名乐师唤来。”玉红点点头,转身向里面跑去。
狄公与李元芳、曾泰对视了一眼。很快玉红领着乐师快步走了出来,乐师向上跪倒叩下头去。狄公命他起身回话。那乐师起身谢过。
狄公问道:“听玉红言讲,昨日流花阁中的客人说话,你能听懂?”乐师答道:“正是。那位客人讲的是突勒话。”
狄公暗吃一惊,抬起头来:“你是说,他讲的是突勒话?”乐师道:“正是。那位客人说,阿泼里呀杜……突勒话的意思就是继续。”
狄公与李元芳对视一眼,深深地吸了口气道:“这三位客人是何时到来,何时离去?”玉红想了想道:“大约是亥时到来,寅时离去。”
狄公一摆手:“好了,你们下去吧!”玉红和乐师磕头退下。
狄公缓缓站起身来,陷入了沉思。一旁的李元芳道:“大人,想不到这个神秘人物竟然是突勒人。”
狄公猛地转过身对曾泰道:“曾泰,你立刻撒出刺史府所有人役,遍查全城的旅社客栈,一定要找到这个神秘的突勒人!”曾泰躬身答是,转身离去。
狄公踱着步子喃喃道:“突勒,突勒……”
尚贤坊位于洛阳城南,东临伊水,西临定鼎门。狄仁杰的府第就坐落在这里。
已是掌灯时分,府内灯火逐次亮起。狄仁杰用剪刀将烛花剪去,又放下剪刀,若有所思地缓缓踱了起来。
门“吱呀”一声,李元芳端茶走进门来,一见狄公在思考,他轻轻放下茶碗,蹑手蹑脚向外走去。“元芳。”狄公唤道,李元芳停住脚步转过身,笑道:“本不想打扰您,还是打扰了。”说着,他端起茶碗递到狄公面前,“您还在想柳条巷剔骨案?”
狄公道:“是啊,不知为什么,此案令我心中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元芳一愣道:“哦?”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此案就案情本身来说,并不复杂,然其所带出的背后关联却耐人寻味。而今,突勒国内以莫度可汗之子贺鲁为首的好战派贵族占据上风,他们屡屡出兵骚扰剽掠我甘凉二州,边关的情势可以说非常紧张……”李元芳道:“那吉利可汗的态度呢?”
狄公苦笑了一下道:“突勒不似天朝,乃是大一统的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它是由众多部族和部落组成,最基础的便是咄陆五部及努矢毕五部,是所谓突勒十部,每一部都有最高长官,咄陆部称为‘啜’,努矢毕部称为‘俟斤’,这五啜五俟斤就是突勒国内级别最高的贵族。目前,这十大贵族半数以上支持贺鲁,吉利可汗法不治众,也不能过为已甚。”
李元芳叹道:“是这样。突勒自英勇的统叶护可汗逝世后,就再没有出现一位强势可汗。吉利可汗虽然与天朝交好,然还是失之怯弱,终为好战贵族所制。”
狄公点头道:“是呀,你想一想,而今边关吃紧,榷场关闭,进关做生意的突勒人早已奉天朝诏令返回关外。而这个神秘的突勒高手恰在此时出现在洛阳……”李元芳接道:“而且,是化装成大食人……”
狄公深吸一口气道:“其实,最可怕的并不是这个突勒高手,而是自始至终躲在帐幔中的另外两名客人。”李元芳深深点点头。狄公道:“从玉红的叙述不难听出,这位突勒高手不过是替那两位密谈的客人看守望风的。”元芳道:“不错。”
狄公继续说道:“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推论,在帐幔中密谈的两人当中,有一个便是这高手的主人,当然,此人肯定也是突勒人。”李元芳连连点头:“不错,不错。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
狄公望向元芳:“有句话叫做由仆看主,你想想,能够役使如此高手的,会是普通的突勒商人吗?”
李元芳慢慢点头道:“如果这个推论成立,可以肯定,这高手的主人定是一个突勒贵族。”
狄公继续分析道:“在两国边境形势如此紧张的情况下,一位突勒贵族竟会在神都洛阳秘密活动,这不奇怪吗?”李元芳心中一惊:“这里面一定有鬼。”
狄公双指一点:“这正是我严令曾泰一定要找到那个神秘突勒人的原因。”李元芳点了点头。“今天在宫中,圣上对我提及,准备在吉利可汗寿诞之时赐婚,这就需要一支和亲使团,一来护送公主赴突勒,二来为吉利可汗祝寿。而最重要的当然是巩固两国盟好之约。我向皇帝举荐了你和曾泰。”李元芳一愣:“我?”
狄公道:“你熟谙突勒事务,与吉利可汗和凉州主将王孝杰都是好友,这副担子,你不挑谁来挑啊!”李元芳道:“大人说的是,国家大事,元芳责无旁贷,怕只怕卑职才疏学浅,难当此任呀。”
狄公笑道:“你太谦虚了,此事圣上仍在考虑之中。”元芳连忙应声答是。
狄公转而问道:“孝杰与你有书信往来吗?”元芳道:“啊,常有。上个月还接到他一封信。”
狄公道:“哦,说了些什么?”元芳笑道:“孝杰的性格大人是最了解的,左不过在信中发发牢骚,说眼看着突勒大军骚扰边境,剽掠地方,却被阁部严相约束,不能出城与敌交战,说自己这西北道行军大总管做的窝囊,还不如做个当兵的,拎着刀出去与突勒人大干一场……”
狄公哈哈大笑:“这个孝杰,脾气是丝毫未改呀!”
话音未落,外面传来一个粗豪的声音:“大帅,孝杰的脾气,这辈子改不了了!”狄公一愣,元芳惊喜地喊道:“是孝杰!”
狄公笑道:“这可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
正堂门“砰”一声打开了,大将军王孝杰满面笑容,大步走进正堂,撩战袍双膝跪倒,向狄公叩下头去:“孝杰叩见大帅!”
狄公连忙将他扶起,笑道:“好了好了,孝杰请起,你这位行军大总管给我磕头,我可是不敢当啊!”
王孝杰“哼”了一声:“什么行军大总管,我看是窝囊大总管!”
李元芳哈哈大笑:“怎么样大人,说着又来了。”狄公也笑了。
元芳踏上一步,拉着王孝杰道:“孝杰,别来无恙啊!”王孝杰咧嘴笑道:“嗨,都好都好,就是想你们!我说老弟呀,你怎么样?”
李元芳道:“我们一切都好。哎,孝杰,你怎么私自回京啊?”
王孝杰笑道:“瞧把你紧张的,老王不敢擅离汛地,这次是奉诏回京。”李元芳释然一笑。
狄公笑道:“皇帝大寿,自然要诏爱将回朝祝寿,啊……”王孝杰笑道:“还是大帅脑子快,一猜就是八九不离十。”
狄公道:“哎,孝杰,怎么站着说话,快,快坐呀!”三人落座,下人献上茶来。
狄公问道:“孝杰,凉州的情形怎样?”
王孝杰摇摇头:“不瞒大帅,阁部整天让我们防守。岂不知进攻才是最好的防守,龟缩在城里,让我们怎么防,防了东边?突勒人偷袭西边,防了南边,突勒人又从北面来了……”
狄公叹道:“看起来,突勒人闹得很凶啊!”
王孝杰恨恨道:“可不是。大帅有所不知,突勒人几乎是天天来呀,有时是小股骑兵,抢完就跑。有时是集中主力突破缺口,抢占村镇,杀人放火,劫掠而去。哎,我们呢,明明手握十万大军,却只能干瞧着,真他娘窝火!”
狄公长叹道:“难为你了,但孝杰啊,为社稷安危,为黎民百姓,你要忍耐再忍耐,绝不可妄动杀伐。一旦战火燃起,势必触发北地全面战争,到那时,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王孝杰点点头:“大帅,道理我都明白,可咱也不能永远被动挨打吧……”
狄公道:“要将这一情况禀明圣上,对那些主战贵族不妨狠狠地敲上一敲,一次让他们知道厉害。”
王孝杰狠狠一拍桌子:“着啊!嘿,大帅,还得是您,一句话就说到孝杰心坎儿里了!”狄公一笑。王孝杰又道:“哦,对了,大帅,前些日子,凉州还出了件怪事。”
狄公一愣,与元芳相视道:“什么怪事?”
王孝杰喝了口茶:“大约二十天前,突勒前军主帅齐戈调集两个鹰师、一个豹师逼近凉州城北,我命主力收缩。不想夜半,一支神秘的骑兵突袭振远隘口,二百名守隘军士,除一人幸存,其余全部阵亡……”
狄公道:“哦……”王孝杰接着说:“不光如此,最令人恐怖的是,所有死去的官兵都被剔成了白骨……”
狄公和元芳几乎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什么,剔成白骨!”王孝杰愣道:“是,是呀,你们怎么了?”
元芳道:“孝杰,昨夜洛阳柳条巷发生命案,三名死者也被凶手剔成了白骨!”王孝杰一声惊叫,脸色登时变了:“难道,难道他们跑到神都来了!”
狄公忙问道:“他们是谁?”
王孝杰解释道:“攻击隘口的是五十名身着黑袍的骑兵。据幸存的军士描述,这些人像黑云般无声地涌进隘口,手持弯刀,围着守隘军士们转上几圈,军士们便成了白骨。哦,对了,幸存的军士还说,他听到那些人讲突勒话。”
狄公倒吸一口凉气,与元芳对视一眼道:“果然是突勒人……”孝杰缓缓点了点头。狄公追问道,“后来呢?”王孝杰答道:“这些人攻破振远隘口后,向关内而去。末将派前锋追赶,却连人影也没有追到。”
狄公点点头:“看起来,他们已经来到了神都!”
正说到此,曾泰快步走了进来,一见王孝杰,赶忙上前拱手:“哎呀,大将军,期年未见,将军风采不减呀!”
王孝杰笑着拱手道:“曾大人权掌洛州,秩同开府,孝杰还未向你道贺呢!”曾泰道:“还不是仰赖圣上擢升之恩,恩师教化之德。”
狄公走过来问:“曾泰,怎么样,有结果吗?”
曾泰摇了摇头:“刺史府的衙役们遍查全城的驿馆客栈,由于边境封锁,榷场关闭,外国人进不了关,因此,店家们众口一词,最近一段时间没有一家说收留过波斯、大食的商人,更没有突勒人。”
狄公点点头:“就目前的情势来看,这个突勒人定然不敢住进客栈之中。”元芳道:“大人,他们会不会已经离开洛阳,返回突勒了?”
“有这种可能……”他深吸一口气道,“但多年断案的经验告诉我,他们还在洛阳。”李元芳三人对视一眼:“哦?”
狄公沉吟片刻,对三人道:“你们跟我来。”说着,他快步向门外走去,元芳、曾泰、王孝杰随后相跟。
“唰”的一声,绸布掀开,露出了下面一座凉州卫沙盘。狄公手指凉州城道:“刚刚孝杰说道,突勒前军主帅齐戈的五万人向凉州以北运动……”王孝杰应和道:“不错。”
狄公向道:“他们想做什么?”曾泰:“定是想要偷袭凉州。”元芳道:“不错。”
狄公摇了摇头,指着沙盘道:“凉州以北地势平坦,大军无法隐蔽,怎么可能偷袭?若说齐戈想凭借这五万人强攻凉州,那就好比以卵击石,凉州卫下辖十万大军,一天之内便可将其合围,进而全歼。”
王孝杰赞道:“着啊,大帅,您用兵真是没说的,当时末将就是这样对参军讲的。果然,第二天齐戈的主力又莫名其妙地撤走了。”
狄公轻轻一击沙盘道:“这就是了。那么,你们想一想,齐戈向凉州以北运动的目的是什么呢?”王孝杰轻蔑地“哼”了一声:“突勒人打仗从来是没头没脑……”
狄公笑道:“你错了,孝杰,这一次,他们很有头脑。”王孝杰一愣:“哦?”
狄公手点沙盘边指边说:“齐戈率军北移,造成攻击凉州的态势,作为凉州主将,你必定会将南侧守卫隘口的主力回收,以备不测……”
王孝杰道:“正是。南侧没有突勒主力,只有一些散兵游勇。就像您刚刚讲的,我将主力收缩至凉州城北,一旦齐戈攻城,守城军与城外主力里应外合,一天之内便可将其合围。”
狄公点了点头道:“他们算准了你一定会这样做,这才用齐戈将你的主力引回,这样隘口便空虚了……”
王孝杰吃惊地道:“大帅的意思是,齐戈主力北移不过是疑兵而已,真正目的是为了让那支神秘的骑兵顺利突破振远隘口,进入关内?”
狄公反问道:“而今边境封闭,任何人都无法入关。除了突破隘口,你还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吗?”王孝杰点点头道:“这倒是不假。”
狄公道:“你把整件事情联系起来,就不难得出这个结论。齐戈为什么向凉州以北移动?又为什么在第二天便莫名其妙地将大军撤回?那支神秘的骑兵怎么会将时间拿捏得如此恰到好处,你的主力刚刚回缩,他们就来进攻隘口?这一切都证明,齐戈主力的移动,就是为了配合这支神秘骑兵闯关。”
王孝杰倒吸一口凉气道:“不错,不错。如此看来,恐怕只有这一种解释了。可,大帅,闯关的是什么人呀,竟能让齐戈的主力为其做疑兵?这,这也太得不偿失了吧……”
狄公看了元芳一眼:“刚刚我们还说过,此人的身份肯定非同等闲。”元芳点了点头:“看起来,您的推断马上就要证实了。”
狄公转向王孝杰道:“孝杰呀,恐怕这支骑兵闯进隘口进入中原要做的事情,是十支齐戈的主力都无法完成的。”王孝杰愣住了:“哦?”
狄公道:“是啊,这支神秘的骑兵作战时,会将人剔成白骨,无独有偶,昨夜洛阳的街市上竟然发生了同样的事情。这说明了什么?”李元芳深吸一口气:“说明他们已经来到了神都洛阳。”
狄公点了点头:“你们想一想,他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破隘入关,潜入洛阳,会是来玩儿的吗?”三人对视一眼,都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
狄公继续说道:“孝杰刚刚说道振远隘口被攻破发生在二十天前,计算路途和时间,这些人的脚程再快,也不过才到达洛阳三天,他们费了如此大的气力才来到这里,会这么急于返回吗?”
李元芳恍然大悟:“有道理。可大人,在偌大的洛阳要找到这几个藏匿起来的人,那可真好比大海捞针呀!”曾泰应和道:“不错。”
狄公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曾泰呀,我来考考你这位洛阳父母官。”曾泰道:“恩师请讲。”
狄公问道:“洛阳有多少门,多少市,多少坊?”曾泰答道:“不算皇城和上阳宫,共有八门,三市,一百一十一坊。”
狄公又问道:“洛州刺史府衙,自掌固下有多少差役?”曾泰对道:“共有差四百六十二人。”
狄公点点头,问王孝杰道:“孝杰,你卫下在南衙有多少兵力?”王孝杰答:“右威卫主力都在凉州,南衙只有五百监府军。”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道:“好,好极了。目前看来,这些突勒人定然隐藏于坊市之中,我们就来个打草惊蛇。”
曾泰和元芳、孝杰对视一眼道:“哦,怎么打草惊蛇?”狄公冲三人招了招手,三人凑上前来。
已是深夜,崇政坊内一片寂静。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呐喊,数十名衙役高举灯笼火把,挨门挨户敲打。
坊内所有人家都打开户门,衙役们挨家挨户盘查。
在一户人家门前,衙役正盘查一位中年人:“你们家几口人?”
中年人答:“连老带幼,三十二口。”
“有没有突勒人?”中年人愣住了:“突,突勒人?”
衙役不耐烦地催问道:“到底有没有?”
中年人赶忙道:“没有,没有!”
衙役道:“行了,回去睡觉吧!”
中年人小心地探问衙役道:“上下,你们这是在查什么呀?”
衙役恶声道:“查突勒奸细,抓着就杀!”中年人吓了一哆嗦,赶紧关上了大门。
整个晚上神都的各街各坊各门各户到处是衙役搜捕突勒奸细的声音。
洛阳南门——厚载门、定鼎门、长夏门、永通门、建春门、安喜门、徽安门全部关闭。
洛阳北门——徽安门旁的城墙上贴着洛州刺史府的巨幅告示,告示前围满了出城的人,大家议论纷纷:“怎么回事,城门怎么关了?”
“就是呀,昨天还好好的。这不,刺史府出告示了。”
“上面写的什么呀?”
“上面说,洛阳城中混有突勒奸细,目前,刺史府衙门正在全城搜查。自即日起,洛阳八门只开城东的上东门,其余七门全部关闭。”
“啊,抓奸细呀,我说呢。走吧,走吧,奔上东门!”
上东门前,出城的百姓、客商排成长队接受捕快和军士们的检查。李元芳率张环、李朗等卫士身着便服站在城楼上,静静地向下望着,每一个出城之人尽收眼底。
洛阳刺史府,鼓声阵阵,堂棍声声,三班衙捕列于公堂两厢,刺史曾泰快步从二堂走出,坐在公案之后。法曹躬身道:“大人,昨夜奉令全城查找突勒奸细,各坊已查到胡人二十名,现在堂外候命。”
曾泰道:“带上堂来!”法曹躬身答是。
曾泰对身旁掌固道:“带响花楼伶人玉红到堂!”掌固飞跑而去。俄顷,玉红快步走上堂来,跪下叩头。
曾泰道:“玉红,你要仔细辨认,不可粗疏大意!”玉红道:“妾身不敢!”说话间,二十名胡人被各坊的坊正带上堂来,列成两排。
曾泰对玉红道:“开始吧。”玉红点了点头上前仔细辨认。
归义坊的牌楼上张贴着刺史府的告示,下面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看热闹的人群。坊正站在告示下高声喊着:“诸位街坊听真,刺史府现正捉拿隐藏在洛阳城中的突勒奸细,哪户家中有化外之人,或将房舍出租给化外之人的,立刻知会本坊坊正,否则以通敌论处。今日午后,刺史府即派三班衙捕进坊,挨户搜查。”
一个身穿套头黑斗篷的人挤出人群,向坊内走去。
一只手飞快地拍击着朱漆大门。“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仆佣模样的人闪了出来,低声叫道:“老爷!”
敲门的正是刚刚看告示的那个穿套头黑斗篷的人,他点点头低声问道:“他们在吗?”仆佣点点头道:“在后面。”
黑斗篷急促地道:“请他们到院中!”说着,他飞快闪了进来,关闭大门。
突勒太子和黑袍客——乌勒质快步来到院中。早已等在那里的黑斗篷快步迎上:“太子殿下,出事了!”
太子一惊,与乌勒质对视一眼:“怎么了?”黑斗篷急道:“除了我和南山,还有别人知道你们在洛阳吗?”
太子答道:“当然没有,我们才到三天,除了你们谁也没有见过!到底怎么了?”
黑斗篷道:“不知为何,现在满城在抓突勒奸细,洛阳八门已有七门封闭,午后,刺史府的衙捕就要来挨户搜查!”
太子猛吃一惊:“什么?你能肯定是冲我们来的?”黑斗篷沉吟片刻道:“不管是冲谁来的,你们必须马上离开,到外面去躲避几日。否则一旦被捕快和禁军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太子殿下,你们马上收拾一下,咱们立刻出城。”
太子看了看黑袍客点了点头,转身向后面奔去。
不一会儿只听“吱呀”一声,后门打开,两辆平板马车缓缓驶了出来,向归义坊前街而去,仆佣随即关闭了后门。
狄公独自面对凉州卫沙盘,静静地思索着。
良久,他缓缓举起右手,手中握着吉利可汗送给他的大汗之戒——虎头飞鹰。他想起了当年在幽州刺史府内,吉利可汗赠送戒指的情形。
吉利可汗的话在耳边回响:“狄大人,大恩不言谢。吉利在此,以我先人之名发誓,今生今世绝不与中华为敌。若违此誓,人神共弃!”
“这枚戒指送与大人,从今日起,凡突勒国中任何人见大人如见吉利!”
狄公眼圈湿润了,他喃喃道:“陛下,人老多情,但愿臣有生之年还能见到陛下。”如同当年与吉利可汗所言,他长长叹了口气。
曾泰走了进来,轻声唤道:“恩师。”
狄公擦了擦眼睛,转过头来:“哦,曾泰呀……”曾泰看了看狄公手中的戒指轻声道:“您又想起吉利可汗了?”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自石国一别,已近五年,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哦,曾泰,有何收获?”
曾泰笑道:“恩师,全城都动起来了。今天上午,洛阳各坊带到刺史府的胡人就达六十人之多,学生命响花楼的玉红前去辨认,都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狄公点了点头,微笑道:“非常好。目前,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突勒人已经呆不下去了,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混出城去。曾泰,立刻通知元芳,越是这个时候越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绝不可疏忽大意。”曾泰应道:“是,学生马上赶到上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