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她被一个电话吵醒,看到陌生号码时,她下意识捂着手机探头去隔壁看了一眼。里头已经没有了人,大概是去公司了。
他作息规律的像是暮年之人。偶尔她偷偷摸摸熬夜到早上六点打着哈欠出去喝水,会撞见他早起在自己房里提笔练字,或者是对着窗影在描苏绣的线稿。
做旗袍的人总是对传统文化感兴趣。他又是极有耐心的人,穿针比女人都仔细。
“你好。”倪穗小心翼翼问候。
“倪穗。”手机那头传来一个男声,“我是裴鑫。”
她后背僵直,放在床单上的手下意识把床单一角揉成皱巴巴的一团,心里某一处地方莫名其妙疼得厉害。
这么多年,都快忘记了她自己以前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了。
“你把我们初中班级群退了,今天晚上大家聚会,都联系不上你。”对方语气带着少年气的清冽笑意,“幸好我翻了同学录看到了你留的电话。”
倪穗怔了好久:“你真的是裴鑫?”
手机那头的人笑道:“对。”
其实怎么会不记得他的声音。
在那个年纪的里,他确实称得上闪耀的天之骄子,永远的年级前三,各种国际竞赛得奖。江书月也跟全校很多女生一样暗恋过他,又很幸运地跟他坐前后桌。可惜那个时候的她算不上什么读书的好学生,也显得她的感情格外容易被班上女生排挤。
谁还没有期待过一场轰轰烈烈的校园恋爱了。
事情的爆发在于全班三分之二都没有交数学作业,而学习委员周彤只记了她一个人的名字给数学老师之后,她把人家拦在走廊上骂哭,从此过上了被以周彤为首的女生小群体冷暴力的校园生活。
那几年江暗年特别忙,没功夫管她,她的性格也不可能跑到对方那里去告状。
那群人应该都知道苏城小江爷收留的那个旗袍美人,却不知道就是当年学校那个倔犟的倪穗。
他后来几年确实把她捏造得完美,几乎看不出从前那个倔骨头的影子。
下楼跟佣人说了不用给自己准备晚饭,就开始收拾收拾自己。
此刻她穿着一身孔雀蓝的旗袍,微交叠着双腿坐在床边通过裴鑫的好友申请,日光透过窗户枝隙落在她纤细雪白的腿上。点开他的朋友圈,映入眼帘的是清北大学录取通知书,还有一张高考完和女朋友一起爬山的照片,大概是高中同班同学,毕业以后告白的。
她倒吸一口凉气,知道他初中成绩好,没想到他高考这么好。
其他的倒没有太多想法。她不是一个念旧的人,对于多年前的事情,不至于释怀不了。
吃了午饭,练完琴再练了书法,洗了个澡磨蹭磨蹭的,就差不多下午了。倪穗这才打开大门,夏日黄昏五点的空气还是炙热的,夕阳灿烂得看不清路。
她极少出门,不知道会有晚高峰,到市中心原本十分钟的路程,硬是堵到了六点十五分才到,迟到了整整十五分钟。
这是一个消费水平并不低的地方,听说是周彤定的,她跟酒店老板的女儿是好朋友。
孔雀蓝旗袍,戴着绿松石长耳环的清冷美人出现在宴馆大厅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往她身上走了一遍,随后,有服务员过来问她要去哪。
“来参加初中同学聚会。”她礼貌道谢服务员的带领,走到了一扇大门前。
敲了两下门,里头沉默了半分钟,最终有个女声带着笑意说了句进来吧。
江书月推开门,桌子正上方的水晶吊灯璀璨的光照耀着她的眼睛,缓了好久视线,才看清里头是三张大圆桌,每桌大概十多个人。
真是尴尬,她想。她跟初中同学谁都不熟,坐谁旁边才好。
“你是来送酒的吗。”一个男生站起来问她。
她一脸疑惑,知道满屋人没一人看出来她是谁,只好不轻不重的自我介绍:“我是倪穗。”
整间屋子陷入一片安静,她看出每个人脸上的不可置信,只好故作随意地跟近处的几个同学打招呼,以示自己不是冒名顶替。
“你变化好大。”一个女生讪讪笑道。
“没有。”她客套了几句,最终发现全场只有裴鑫旁边有个空位。
他永远会是她第一眼认出的人。当初那么喜欢的男孩子,就像盛夏骄阳一般的存在。
倪穗拎着包落落大方走过去坐下,脚上铃铛叮当作响,转头跟他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
高考完的女孩子正是最爱学如何打扮变漂亮的时候,来参加初中同学聚会,个个都是浓妆艳抹的,可她一来,就都被无声压到哪都不知道了。
好像诗人在写江南的古诗里描写的那些美人,都有了样子。桥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当应如此。
“穗穗,你这件旗袍在哪买的呀,能给我发个链接吗。”周彤站起来夹菜,装作不经意的一问,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小心思缜密,等待着倪穗给她发来一个某便宜软件的链接,然后假装惊呼。
“旗袍吗,我这件应该市面上没有吧。”倪穗搁下筷子,淡淡说道,“是我哥自己裁的。”
她说得是真话,江暗年鲜少过问自己公司的品牌设计,倒是给她亲手裁了不少旗袍。
果不其然,周彤想着的是那种自己去裁缝店买布料在家里裁衣服的场景,作为行外人又不知道那旗袍昂贵的面料,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
席间,少不了最关心还是大家都被哪里录取了。所有人挨个站起来说,考得不理想的就只说自己去的城市,到裴鑫这里,自然少不了一片惊呼,一群刚高考完的人吵着学大人的样子开了几瓶酒,举杯敬酒。
她是真的为他感到高兴,不自觉就喝多了一些。
“我报了京州传媒大学。”轮到倪穗,她连忙站起来说道。
“我也报了京州,等下留个联系方式吧,以后在京州还能一起出来聚聚。”一个男生忙不迭举起酒杯,引得其他人也纷纷说着站起来。
“你哪报京州了,你报的不是上海吗。”一个人对着自己站起来的邻座惊讶问道,他天生嗓门大,让全场都静止了几秒钟。
“操,美女微信谁不想加吗。”被揭穿的男生气急败坏踢了他凳子一脚。
倪穗无知无觉,跟他们每个人都喝了一杯,察觉到脸红得特别快,应该是酒的度数高。她趁人不注意拿过酒瓶,想看清楚上面的字,才发现跟蚂蚁一样在她视线里乱爬。
喉咙里酒精带来的眩晕快感,和联想到昨夜被罚的不服,让她不管不顾又多喝了几杯。
“不好意思,我出去一下。”在感觉要醉倒之前,为了保住自己最后的颜面,赶紧快步走出去。
通向洗手间的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酒店的香水味,她走到无人的走廊上,全身戒备才放松了,一下子整个人跌倒在地毯上。
那酒的后劲实在太大,整个头都好像被人狠狠砍了几刀一样,痛得厉害。
有人朝她伸出一只手,倪穗看也不看,就用力一借力,终于站起来。
“怎么喝这么多。”裴鑫被她身上的酒气给吓到。
其实并不是她喝得多,她只是酒量又不好又爱喝。
倪穗迷迷糊糊发出一个尾音,甩甩头,依稀认出是裴鑫,忙不迭地问候:“恭喜恭喜。”
裴鑫被她逗得又好气又好笑:“先别忙着恭喜了,你家人联系电话有没有,让他们过来接你。”
倪穗手机里只有江暗年的电话,她是真的意识混乱了,把江暗年备注当成了她从前那位出车祸死的亲哥哥倪俊,不知哪来的勇气一拍胸脯:“我现在就打。”
她契而不舍打了五六个电话,终于在第七次拨号后接通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对方冷冷开口“有事明天再找我”就毫不留情挂断了。
倪穗愣在原地,眼睛红红的:“他怎么,怎么能挂断我电话。”
裴鑫也懵了,对面男人的声音冷漠又疏离,伸手想拍拍她的肩安慰她:“你是不是打错了。”
“怎么可能。”倪穗高举着手机,努力看清上面的字,颤抖着手又按了出去。
手机还没响几声,就被对方毫不留情秒挂断了。
裴鑫站在一旁觉察到尴尬,担心她难过,正想安慰,却看见倪穗气得脸都红了,一次又一次拨通那个电话,甚至开始了短信轰炸,打字发送速度快到裴鑫根本看不清她发了什么。
厕所里两个女孩正在补妆。周彤抹着口红,装作不经意地问身边那个正参加着酒店里另外一场宴席的女孩:“琪琪,我听说每家酒店多多少少都有几间房的客人找小姐,你家酒店也有吗。”
沈琪喷着香水,漫不经心回答:“越有钱玩得越花。不瞒你说,就顶楼那间最贵的VIP套房,五个客人里有三个找小姐的。”
“啊,我还以为有钱人都很体面呢。”周彤惊讶。
“你看的当然是体面的,关起门来,多得是你看不到的。”沈琪一笑。
周彤若有所思点点头,跟她说了下次一起出来玩,就走出去了。
“哎呀,穗穗你怎么醉成这样了。”几分钟后,周彤大呼小叫出现在走廊尽头,“看着点路吧,来,我送你去外面打车回家。”
“你一个人带着她能行吗。”裴鑫帮着一起扶着倪穗往外头走。
“穗穗这么轻,我哪里扶不动了,老师刚刚还在说想单独和你合影,贴到他现在带的那个班级里去呢。”周彤冲他转头甜甜一笑,“你先回去合影吧。”
看裴鑫走远了,周彤冷了脸,带着倪穗坐电梯时,按了二十八楼。
楼上是酒店房间,二十八楼就是沈琪说得VIP套房。
周彤刚才去前台,确定这一间房里登记的是有一名客人的,应该是男人。
到了房门口,她敲了两下门,并没有人回应她。
手中多出一张房卡。她趁四下无人,拿着房卡刷了一下,把门拉开一条缝,把倪穗推了进去。
房内是巨大的电子显示屏,上百来个摄像头在屏幕中浮现。男人站在一窗夜色前,在开很重要的一场会议,感觉到房中有其他人,凤眼一寒转过身。
“你怎么在这。”上百来个摄像头画面里的人和他都看向门口摇摇晃晃走过来的旗袍少女,他难得情绪这么隐藏不住,话语里加重了怒气冲冲的语气,“我不是说了让你明天再找我吗。”
倪穗看人都有些涣散不清,恍若未闻,对着他明亮傻笑。
笑得他终于察觉到异常,本想侧身,看到那一身明蓝的人明眸皓齿走过来,一时间忘记了闪躲。
她大着胆子走到他面前,意识颠倒错乱,用力踮起脚尖。他不肯低一下头,倪穗踮脚只能够到他的颈,埋着头轻轻蹭了蹭他的喉结:“哥哥,头晕,带我回家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