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青南看着她,慢慢走到身前,问道:“你知道他们会死,对吗?”
阿文在她的倒影里,不停往后退,嗫嚅道:“姐姐,我只是想、我只是想……”
司青南一把拽住她的衣领提起来,“你只是想救你的娘亲。哪怕所有人都死了,你也并不在乎。”
屋外的阳光下,行人来去,明媚得几乎刺眼。阿文的声音刹住,抿着嘴不愿意开口,眼泪啪啪地掉在地上。
司青南道:“那天在城门口,你想把我们也引进来。”
阿文的脸上全是泪花,自暴自弃尖道:“我就是不在乎!我全都不在乎!我只要救娘亲!大不了你杀了我啊,你杀了我啊!你杀了我他们就能活过来吗!”
她在司青南手里不停扭动,像个弹跳的麻绳。司青南看了她一眼,手指一弹,直接把她嘴封上。
她努力发出一阵“唔唔唔”的声音,司青南拽着她的衣领就往外面走。坐在旁边的青年见了,看看被遗落在桌上的小八,将她拎起来,也慢慢跟了上去。
司青南脚步极快,阿文被她拽着领子,整个人低伏前倾,脚下一步一踉跄被迫往前走。
路边人来人往,全然没看到他们,仿佛他们几个是一团空气。
走到河边的桥上,临街的大宅子,侧门又打开。穿着围裙的女人从侧门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包荷叶。
她从门槛上跨出来,左看右看,招了招手,喜孜孜道:“阿文!阿文!快来。”
阿文慌忙抬起头,脸上还挂着眼泪,嘴角就咧开一个笑容。顾不得自己还被司青南拽着,又哭又笑地就要往桥下走。
她刚扑腾了一下,从巷子里跑出来一个小姑娘,穿着一身干净的衣服,头上还戴着一朵红色绒花。
“阿文”蹦蹦跳跳地从巷子里跑到侧门处,欢快地喊道:“娘!”
阿文站在桥上,身体猛地僵住,一动不动地看着侧门处画面,眼泪簌簌直落。她一边看,一边疯狂摇头,嘴又被司青南堵上,只能拼命地朝河对岸招手,期望以此获得女人的注意。
女人有些迷茫地看了一眼桥头,又似乎什么都没瞧见,于是又扭头看向女儿,拿着手里的荷叶,笑眯眯道:“猜猜今天是什么吃的?”
“阿文”凑上去闻了闻,笑了起来,“是大粽子!”
女人的眉眼笑得弯弯的,一层层揭开荷叶,果然露出一个白乎乎的被剥皮的糯米粽子,又说:“今天是端午,主家给我们一人两个粽子,我吃了一个,还有一个给你。”
“阿文”用手托着荷叶,咬了一大口,含混不清道:“啊这次没有很烫。”
女人笑道:“我特意放了一会儿呢,上次的肘子你不是觉得太烫吗?这次的就刚刚好。”她看着女儿,脸上笑意越发温柔,道:“我总是担心你吃不饱挨饿呢。”
“阿文”撇撇嘴,道:“哪里会挨饿?现在年景很好,家里也有吃的……”她说了一半,又看看女人,欢快道:“不过,我还是最喜欢娘亲给我的吃的!”
女人神色迷惘了一下,喃喃道:“我总是害怕你挨饿呢。”
站在桥上的阿文无声大哭起来,双膝一软,瘫坐在桥上。她用力咬住自己的手指,哭得抽抽搭搭,无声地摇着头,仿佛这幅画面已经看过无数遍。
司青南看着她,手指一弹,解开了她的禁言咒。
阿文依旧无声痛苦,放下手撑着地面,泪水很快在地面上积起一个小水洼。
她一边哭,一边结结巴巴道:“不饿了,不挨饿了,不挨饿了……”
又猛地抱住司青南的双腿,拼命摇头道:“姐姐,你帮帮我好不好。娘亲一直在做梦,我天天来找她,但是她看不到我。她一直在给我送吃的怕我挨饿,但是她死前那天我还和她吵架……”
她将头埋在司青南衣服里,眼泪刷刷地掉。
司青南看着她,良久叹了口气。女人又退回侧门,黑色的木门再度关上,只留下一片荷叶,上面残留着一点米粒,有街边的野猫野狗过来舔干净。
“你娘的魂魄应当藏在某个地方。”司青南道:“除了找到她的魂魄或记忆以外,还有别的办法吗?”
桥上有人匆匆路过。青年站在她的身后,眉眼微垂着,道:“有倒是有,只是麻烦。”
最后一个字怦然落地的时候,青年忽地伸出右手,一把攥住行人的脖颈。
毫无表情,冷如刀锋,气定神闲的意蕴从袖底铺面而上,直接将行人捏得粉碎。
行人迅速地变幻成一团烟气。
一道寒光从青年袖底直飞上空,伴随烟气在天空迅速燃烧起来,泛起一阵如粼银光。
烟气被切割得粉碎。
他弹了个响指,道:“没事了。”
司青南看了看并无异常的天空,又看了看桥头的场景。行人被捏碎后,眼前画面产生了水一样的波动,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幻化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行人出来。
司青南道:“除非……杀他们的速度比幻化的速度更快,把整城幻境全部销毁?”
阿文听到“杀”字,脸色霎时惨白,跪着前趋,抱着司青南小腿肚,道:“姐姐,姐姐,你不要杀她,我不想看娘亲再死一次,我求求你——”
青年摇头道:“满城幻象,杀而不绝,转瞬复生,就算动手,也总是有些麻烦。”
司青南想起他曾经遇到过的城妖,问道:“当初你遇到城妖的时候,就是这样杀过去的吗?”
青年顿了一顿,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忘了。”
说着,把手里的灯笼递过去。
司青南接过小八,走下桥,河边的那个摊贩还在叫卖桂花糕,里面的桂花糕相比早上一块都没有少。
她又看向垃圾堆的那块荷叶,已经从包裹肘子发展到包裹糯米粽子。
司青南提着灯笼,来到侧门边。她看着高墙,把灯笼柄插在腰带上,从旁边搬过来几个石砖踩了上去,然后翻着屋檐上了墙。
小八甚为不满,道:“蹭到我的头了呀。”
司青南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青年从墙下跳了上来,两人并排坐着。院子里的仆妇和家丁都在干活,并没有人看见他们。
阿文跑向墙边,用力想跳上去,伸着手在地上弹跳。
司青南回头看了她一眼,道:“你在这里等我,我进去看看。”
她又看向身边的青年,道:“我看街巷的商贩和路人,永远都在重复同一天的场景。然而阿文娘亲的时间是流动的。”
她的目光扫视庭院一圈,在院子里有个老树,她眯了眯眼睛,看到树下一块干粮。
那块干粮已经发霉,上面泛着一层青黑色的霉点。她刚准备翻墙下去,青年微微托住她的手臂,带着她从墙上跳了下去。
两个人轻飘飘落在地上。司青南走到树下,打量着那块干粮。
干粮不知道放了多久,已经发硬。这样大户人家家里,一直放着这么一块干粮,并不合乎常理。
司青南拿起干粮,干粮上的灰尘沙沙直掉。画面迅速侵入脑海,残存的一截记忆在脑海里上演。
满城都是枯树,被剥了树皮,黄白的枝干朝天张着。
一个黑瘦黑瘦的小姑娘推门而出,饿得虚浮的双腿软绵绵走动着,一边走,一边嘟囔道:“我去找吃的,我不听你的。”
她顺着巷子走到河边,街道上都是饿得躺倒在地的人,人们的目光看向她,眼神顿时亮了亮。
小姑娘小心避开人群,拖着脚步走出城。
青年拍了拍她的肩膀,司青南登时回过神来。她捏着那块干粮,转头一看,女人的目光直接扫了过来。
青年道:“这东西应该是阵眼。”
在那一刻,仆妇和家丁仍在干活,只有女人“看见”他们。
女人惊疑不定的、古怪的、戒备的眼神扫向司青南,大声呵斥道:
“哪里来的贼?”
“你们是谁!怎么在这里!”
司青南心中暗道不好,刚准备撒脚跑路,忽然被青年轻轻抓住手腕,从屋檐上跳了出去。
她落地的时候,又一把拽住阿文,阿文一把推搡她,直接从司青南手里抢那块干粮。干粮极硬脆,直接在手里裂成两半。
司青南手里拿着剩下的半块,阿文用尽全身力气推开她,手里用力攥着干粮。
侧门嗙一声打开,提着扫帚的女人冲了出来出来。
女人看着阿文,眼睛慢慢瞪大,惊异道:“阿文?你怎么这么瘦?你的衣服怎么破了?”
阿文无声地大哭起来,攥着那块干粮,跌跌撞撞走进人群里,喊道:“娘,我一直在找你,我一直在找你啊——”
女人慌忙丢掉手里的扫帚,一把抱着她,检查她身上的伤口,急促道:“你又摔到哪里?怎么回事啊,早上见面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
阿文手里拿着那块干粮,紧紧抓着女人的手臂,嚎啕大哭起来。
女人看到她手里的干粮,顿时大声道:“你怎么吃这种垃圾,快扔掉,我去厨房里给你盛饭。”说着,伸手要夺走那块干粮。
阿文拼命后退,不肯撒手。女人叹了口气,上手抓着干粮要抢过来丢掉。
在碰到干粮的一瞬间,她的脸色瞬间变了。
她的眼睛微微张着,似乎看到了一副诡异画面。苍白的枯树,遍地的饿殍。土匪从城外闯进家里,屠刀当头劈下。
女人僵直着身子,定定看着阿文。
阿文尖叫着扑了上去,拼命打掉她手里的干粮,惨叫道:“娘,不要看!不要看!”
那半块干粮掉落在地上,发出轻微声响。
女人紧紧抓着阿文的手,一双眼睛似泣未泣,整个人都开始颤抖。仿佛意识到自己已死的事实,身体慢慢开始变得透明,仿佛一道青烟似的。
阿文猛地伸出手,在空中漫无目的地抓住她,满眼惊恐道:“娘,娘——”
慢慢地,女人的整个身体都变作一道青烟,在空中倏忽一展,慢慢地消失。
风一吹,就散了。
阿文慌张地伸出手,跌跌撞撞往前走,泪水直滚,拼命喊道:“娘!娘!”
那些青烟在她眼前消散,她看着人群消失的地方,跪坐在地,浑身发软,已经说不出话来,低着头呜呜地哭,哭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道:“娘亲消失了。”
她呆呆看着地面,又道:“娘亲消失了,城里会恢复的。”
她看着地面,说不清是高兴还是后悔。
又等了半晌,她看向周围的白墙黑瓦,并无什么变化。街边叫卖的小贩,行走的路人,也没有什么变化。
消失的只有娘亲。
阿文顿时害怕起来,左看右看,不停后退,喃喃道:“怎么还是这幅样子呢?怎么还是这幅样子呢?”
她哭着拿着手里的干粮,道:“东西也找到了,娘也消失了,但是为什么还是这幅样子呢?”
司青南看着她,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她看着眼前的女孩儿,慢慢蹲了下去,与她平视。
司青南手里,还攥着剩下的半块干粮。
她看着阿文,轻声道:“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