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狱卒站在门外,低声交谈了一阵。
不时传来几声,“没关系……小仙而已……傻子……不妨事……”
文书的目光移来又移走,踌躇了片刻,才慢慢走过来,上下左右地打量她们几个,过了片刻,道:“你跟我走。”
说着,长袖一卷,阴气牢笼旋即消失。
司青南提着灯笼,有些犹豫不定地看着他干瘦背影,这一去应该没什么好事情。文书走了几步,回头见她仍在原地,冷喝道:“愣在那儿做什么?还不跟上!”
在几个狱卒的目光下,司青南加快脚步跟了出去。
小八瞬间变成了鹌鹑,抿着嘴不说话,任由司青南提着在半空乱晃。
走出了门,屋外拐角处,立着一个瘦高的黑衣鬼,相貌极为阴森可怖,穿着一身紫袍,腰侧挂着一根毛笔。
司青南脚步一顿,这幅样貌,像极了人间传说里的判官,手里拿一根勾魂判官笔,定夺阴魂罪数。
小八立马转过头,将脸贴在她衣袍间,抖个不停,一句话也说不出。
司青南神色变动的功夫,判官低头看着她,忽道:“傻子?不像。”
司青南闻言,故意张着嘴,眼神迷迷瞪瞪的样子,口齿不清道:“谁是傻子?我不傻!”
判官盯着神情迷瞪的司青南,看了片刻。过了会儿才点点头,径直往前走去。
“方才见她神色颇为清明,还以为又是被夺魂的小仙。”
三个小女童远远缀在后面,不敢上前,只能小心躲在后面跟着跑,偶尔从草丛里抬起头看一两眼。
一行人走得极快,各自都不说话。司青南一时摸不清是什么阵仗,跟在后面垂着头赶路。
一旁的文书朝她看了一眼,道:“领你去做个差事,只需说两句话便可,结束就放你们离开。”
司青南傻笑道:“好好,我很会说话。”心中擂鼓却越来越响。
不多时,走到一个白雾弥漫的山口前。
山洞边寸草不生,山体极高而耸,旁边飘着一层白惨惨的雾气,一眼望不到底。
走到山洞前,几个狱卒互相对视一眼。司青南提着黑柄灯笼,跟着他们慢慢走了进去。
山洞极窄,鬼怪并没有脚步声,只有衣襟撩动的声响,簌簌的。
走到山洞尽头,文书看了眼,她,道:“两句话……”压低的声音在山洞里嗡嗡回响。
刚刚交代完,数米高的山洞壁裂开,露出木制的宫门。
宫门嘎吱几声,缓缓打开。其间烛光明灿,陈设华贵,一如人间。
司青南看着华贵明亮的陈设,跟着他们从角门里走进去,又绕过石阶,来到一处大殿内。
大殿内有一个内室,用黑色纱帘遮掩,边上挂着几串莹润珠帘,其后隐约看见个人影,手里正在翻阅着什么。
黑帘两边的石阶上,已站了两排的鬼。有牛头的、马脸的,还有手持墨笔和书册的。
整个大殿静静的,没有声息。
他们站在人群最后方,过了会儿,纱帘后的人开口道:“今年也没有么?”
声音年轻,也没有什么压迫感,带着一点远山清蕴般的缥缈气息,像是很好说话的人。
大殿里安静了片刻。
这位衡山君是很麻烦的。然而妖界与酆都并不是水火不容的关系,论地位来说,鬼神妖人,四界并行,不得已还要好生招待。
离纱帘最近的鬼怪,看起来官职最高,听了这话道:“衡山君,我已让下属去查今年的生死卷。”
说着,扭头看后方的下属。
后方的下属又扭头看身后的下属。
一瞬间,所有鬼的头都调转了方向,像海浪一般。
最后的目光落在最后方的鬼怪身上。
司青南感受到几双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再接着,人群如潮水般一分为二,把司青南露了出来。
司青南攥着灯笼,垂着头,硬着头皮,艰难道:“……没有。”
她话刚说完,大殿里一片死寂。
对方也不缠扰,似乎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只轻轻道:“好。”
大殿的气氛顿时轻松起来,为首鬼怪道:“衡山君,既如此……”
被称为衡山君的用手拨开黑帘,珠帘随之响动。顺着黑帘缝隙,司青南看见他一张脸。
青灰色及腰马尾,穿一身窄袖黑袍。两耳上各带一个耳饰,左边是一条及肩的细长银链,右边是一个圆溜溜的小银盘,像个月亮。
隔着纱帘,一身尊华气度已无可抗拒地流淌出来。
他掀开纱帘的时候,忽而问了一句,“我知游魂在外,或许一时半刻未到地府,然而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原因?”
这几句话一出口,声音却极森寒,带着一种无法忽视的诡异压力。
珠帘猛地晃动起来。
大殿里的鬼头再一次扭转了过去,落在司青南身上。
司青南往后退了半步,攥紧手里的灯笼,正准备编个谎,一阵寒气当头袭来,瞬间控制了她所有的动作。
在那一瞬间,她仿佛被操控全身,就连思绪也难以自主,一字一顿背道:“魂飞魄散,永无往生。”
她话一出口,身上的诡异力量骤然消失,大殿里一片哗然。
司青南心中顿觉不妙,提着灯笼接连后退几步。
一道寒光直接从珠帘中飞了出来。珠帘一瞬间全部碎裂。
司青南拼命往后退,人已贴在墙角。一只手扼住她的喉咙,几乎将她脖子生生捏断。
她头晕眼花,浑身寒气蔓延,艰难睁眼看去,扼住自己喉咙的,是一只缠绕数条鲜红花纹的手。
黑色人影站在身前。鲜红花纹环绕在皮肤骨节上,一直蔓延到黑色袖口内。
她无比艰难地干咳,喉间如烈火焚烧。目光微微上移,在触及对方双眼的一瞬间,那只手像被火烧了般,忽地撤下所有力道,人也直接退回黑帘后。
黑帘晃动,满地圆珠乱滚。
大殿里无比安静,只剩下司青南干咳的声音。纱帘不停晃动,帘后人影一动不动。
——如此阴晴不定,完了。
司青南顺势倒伏在地上,想装死。小八在她怀里不停发抖,几乎快要爆炸。
衡山君忽然顿了顿,想要开口,不知为何卡住了。
又顿了顿,又卡住了。
再开口,才艰难道:“知道了。”
大殿里轰然轻松起来,困扰了这么久的难题终于解决。
几个高阶的鬼怪纷纷上前,人潮将司青南远远淹没在身后。
她左看右看,抚摸着喉咙,心中一阵后怕,眼看自己被遗忘,立马提着灯笼悄悄退出大殿,退出宫门,退出山洞。
三个女童早就守在山洞边,还没开口,司青南拔腿就跑。
灯笼迎风而摆,几乎横着飘。小八吃了一嘴的风,尖叫道:“快跑!快跑啊啊啊啊啊是衡山君啊啊啊——”
三个女童还没回过神来,便听到这个噩耗,当即跟着疯跑,慌不择路道:“回回回大阴洞口——”
司青南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艰难问道:“衡山君是谁啊——”
三个女童头也不回,脚步极快,瞬间把司青南甩在后面。
司青南再也跑不动,摆摆手,道:“慢一些吧。”
小八呆呆道:“衡山君就是刚刚那个……”
司青南道:“这我刚刚倒是听见的。”
小八呆呆道:“是妖界那个杀神。”
刚说完,天上开始噼里啪啦下雨。雨水极大,落在重叠的桃叶上,噼啪作响。雨几乎倒灌着从天上下,到处都是水。
小仙的身体虽不会沾染雨水,然而雨下得到处都是,天上地下,几乎起了烟。
司青南想到妖界杀神的传言,忽地顿住脚步,道:“你说,小仙同类相杀身上就有红痕?”
小八道:“是啊,杀得越多,越为明显。”
司青南那只布满红色花纹的手,道:“那……妖怪也是如此么?”
小八开始装死。
司青南只好提着灯笼,到处找能够避雨的大树。脚下湿滑,落叶上全是水。
她一边找路,一边道:“妖王为什么要来酆都?”
小八忍不住道:“据说年年来酆都找人,又不能不接待,又脾气很坏。你走快点啊啊啊啊”
司青南深以为然,道:“的确阴晴不定。”
然而雨下得异常泥泞,她直叹气,道:“怎么酆都也会下雨。”
小八嘀嘀咕咕了一阵,古怪道:“我从来酆都,就没有看见过下雨。不过……”她琢磨了一会儿,道:“酆都阴气很盛,听说有强大的鬼魂被关押在阴狱里,有时候心绪会影响酆都的天气。”
司青南听得新鲜,道:“怎么,有鬼怪在阴狱里哭,就容易下雨?”
刚说完,脚下被水一滑,连人带灯笼扑腾扑腾从土坡上滚了下去。
这一滚,啪嗒啪嗒,连带着小八的惨烈尖叫,滚到山脚才停下。
她们掉在一堆落叶上,周围是几棵老桃树,枝叶极茂密。司青南拍了拍衣物,准备站起身来,一抬头,看见身前站着一个黑衣的青年。
那青年长相极普通,有一张令人见之即忘的脸,两耳上各有一个洞眼,里面各穿着很细的树枝,似乎是预防洞眼堵上的。
司青南坐在地上,手里握着一个灯笼,看了看他。
对方手里举着一片极大的青叶,举托在头顶上,为她挡下了坠落的雨水。
此时东方天光将亮,照在他普普通通的一张脸上。
风雨盛大,天际将白。
纸扎鬼脸,人头灯笼。
青叶如盖,一念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