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八的头咕噜噜在地上滚了半圈，全然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还在地上喊叫：“老鬼、老鬼……我要去告你的状！”
司青南艰难看了她一眼，勉强支撑起漏风的身体，残留的妖气仍在身体里来回盘旋，仿佛游蛇。
半空的阴风扭曲旋转，发出尖锐噪声，仿佛有无数人脸在其中哭喊。
三个小小女童发出惊惧尖叫，在阴风里四处逃窜，急匆匆奔向山脚。
周围野草尽数倒伏，小八在草丛里望着天空，仿佛终于清醒过来，猛地发出一声尖叫：“跑跑跑——梦妖回来了！”
司青南看着她，趴在地上艰难伸出手，趴在地上往前爬。
小八极力望着她，一张脸宛如哭丧，尖叫道：“你带上我再跑啊——”
山顶发出呜呜响声，阴风怒号，其间有细细的人哭声。
司青南看着那片阴云，已猜测出这只梦妖究竟是什么东西。
在人间行走的时候，她曾在人间听闻过这种妖怪。有名山的大修士出马，捕捉过类似的妖物。
蜷伏在人间，以人类的哭喊挣扎痛苦妄念为生，时间久了，就吃人魂。日积月累，所到之处，阴风里如有千人哭喊。
司青南从来没有想过，哪怕被斩杀的妖魂落入酆都，也依旧有如此强横的力量。
而那些梦妖死后，被吸收的人类的魂魄消散天地，从此再无往生机会。
她勉强在地上爬了一会儿，手指勾住小八散落在地的衣衫。旁边是一团团清水一般的气团，小八远远看见她，欣喜叫道：“快啦快啦，把我捡起来——”
话音未落，阴风中骤然席卷出几条黑气，从四面八方伸展出来，层层交叠，冲向司青南的背门。
一条又一条的黑气缠绕她，森冷寒气一瞬间浸透全身。司青南趴在地上，那些黑气仿佛无数只小手，把她的身体努力往不同方向拉扯。
小八在草丛堆里急得乱滚，叫骂道：“老鬼、老鬼！开门啊——”
刚喊了几声，几道黑气迅速缠绕过去，将她的头脸死死盖住，不一会儿就没了声响。
一时之间，黑檐白墙之下，安静得死寂。
鬼原来也是会死的。和普通人一样。
那些黑气缠绕着司青南，森冷寒意中，忽然有人声轻轻道：“师父。”
司青南忽地顿住动作，一动不动看着地面，一双眼睛锐利而分明。
“你不是他。”司青南忽地开口。
鬼也是会死的，和普通人一样。
无论是司青南还是楚辞岁，还是当年的老村长，都已经死了三百年，此生再也不会相遇。
与此同时，她倒伏在地上的手臂发生了诡异变化。在身体里游动的灰色妖气仿佛生根发芽，一瞬间在体内充盈爆裂。
那些妖气仿佛被她全数吸收，顷刻之间爆发出的强大力量让她慢慢站立起来，一头黑发尽数被打散，在半空诡异地漂浮。
梦妖的阴气忽地瑟缩一下，死去的妖魂缺乏神志，只下意识倒退。
司青南看着自己的手臂，阴风中的妖气缠绕着她的手臂，源源不断往身体里飞涌。她慢慢往前走了半步，纸扎般的脸看不出表情。
下一刻，她直接伸出手，好像刀切豆腐一般，以妖气斩裂妖气。
阴风一瞬间裂成两半，漏风一般在半空呼啸。
她看着眼前散乱阴风。正要往前走，忽然远处腾起一道清光，极为清亮地飞驰而来，直接将阴风钉在地面上。
司青南倒退了几步，抬眼看时，才发现是一枚小小的银钉。
那道银钉散发着柔软清光，照亮她的手臂。手臂中的妖气仿佛受此影响，慢慢地游散，消失不见。
她身体一僵，失去力气又倒在地上。
过了片刻，才有人慢慢走过来。她侧着头，只看得见几双脚在身边来来回回，时不时传来几声交谈声音。
“这只梦妖才死了没几天，本来要押走等待发落，没想到挣脱出来，差点从大阴洞口逃到人间。”
“倘若阴魂走散到人间，狱主大人必然光火……还好眼下只伤了几个小仙，不曾出事。”
黑色木门轰隆隆打开，传来老鬼声音，“几位大人……请进来坐会儿……几位大人……”
司青南倒在地上，眨了眨眼睛。
一旁探过来一张脸，戴着一个牛头面具，脖颈处露出来的皮肤惨白得近乎透明。
司青南心里一颤，对方哑声道：“刚刚被妖气入体了？”
那张牛头面具漆黑色，两个眼洞仿佛深不见底，直直望着司青南。
司青南看着那张面具，缓缓张了张嘴，轻轻啊了一声，仿佛神智模糊不清的模样。
对方静静看着她，过了片刻才携下属离开，传来几声细碎的交谈声。
“大人放心，这本来就是三狱的傻子，本就没什么心智，不必费心……”
“若是被妖气附体，这种低等小仙……这会儿已经化成灰了……”
“若被妖魂侵蚀过……定然打散的。否则……岂不给诸位大人增添麻烦么……”
司青南猛地喘了口气，这才从地上挣扎着起来。她伸出手看了看，原本被妖气切割出无数伤口的手臂，已经诡异愈合。
而那些在身体里来回游动的妖气，也消弭不见。
她看着那行人离开的方向，慢慢伸出手，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个身体似乎对妖气有某种吸引力。倘若刚刚一着不慎，只怕当场被牛头马面打散拍碎。
她看了看周围，小跑进草丛。草丛边散落着一团团清气，小八的纸扎头颅滚在一边，瞪着两个眼睛，似乎已被抽干了所有力量。
司青南小心伸出手，捧住她的头，轻轻晃了晃。看到旁边有小八的钱包，也捡起来。
小八没出声。司青南又捡起她的衣服，急急忙忙将地上的清气捧起来。那些清气像水一样在手里游动，到处散溢。
树后面探出来三个头，眨巴眨巴望着司青南，又急匆匆跑过来。
“她救不活啦。”
“我们不是故意要逃跑的，梦妖打不过呀……”
“怎么办哪……今天是她，明天会不会是我……”
几个声音起起落落，又变成了尖锐的哭泣。
司青南用手臂兜着衣物，看了看她们三个。这时候黑檐的屋子已经开门，老鬼站在门里，觑着眼睛望着她们。
看着司青南，老鬼忽然笑了笑，沙沙道：“你们进来吧。”
司青南努力用手捡着散溢清气，老鬼又靠近几步，笑道：“刚刚大人们是不是看了你一眼。”
“啊呀，阿青也是被鬼差大人看了一眼。刚刚那几位还不是普通鬼差呢。”
三个女童的脸齐刷刷望向他，气愤道：“你好不要脸，老鬼！你方才不开门！”
老鬼恍若未闻，又往前走几步，嘿嘿笑道：“大人们是不是还问你话了，问你什么啦……我就说，像你这般……这般漂亮的，必然会飞黄腾达……”
牛头马面，穿梭阴阳，为酆都二十四狱鬼差之首。
司青南用衣服托着清气和小八，看了眼老鬼，又看了眼大房子的结界，扭头看了眼三个小小的女童，轻声道：“不要怕。”
三个女童看了她一眼，一溜烟跑进房子里，招手道：“快快、快来快来”。
司青南慢慢走到门边，跨进大门里。大门嘎吱一声关上。
大房子果然三进三出，还有几个真正的纸扎小人在院子里洒扫。老鬼口中的阿青并没有回来，据说住在六狱。
她们几个住进了南边的房间。老鬼额外给司青南留下单独的房间，又拿出一个木盒子，让她放小八。
司青南擦了擦木盒子，将盒子放到厅堂。那里点燃着一点香烛，散发着红色光芒。
三个小女童叽叽喳喳说，酆都的香烛都是人间供奉才形成的，小八救不活了，然而放在香烛旁边，大约有点好处吧。
司青南拍了拍木盒子，一时半会儿想不到办法。把三个小女童送回房间，最小的那个蜷缩在被子里，眨巴着眼睛看着司青南。
小女童轻轻发抖，小声对司青南道：“你别怕呀，睡着就好了。”
司青南看着她，坐到旁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背，哼了个歌，待她们睡着后才走回房间。
屋子里并没有点灯，打开窗户，桃林之上的月光极清透，照在她的脸上。
旁边的厅堂里，点燃着的红烛散发着一圈柔软光晕，将房门都染出一点红光。
灯光在房门上明明晃晃的，传来窸窸窣窣的咯吱咯吱声响，一个黑色影子被投射在房门上。
司青南看着黑色的影子，那些窸窸窣窣声响更加清晰。
三个小女童还在隔壁睡觉，她慢慢站起身，忽地抬起手，推开房门。
房门洞开，红烛之下，木盒被打开。头发稀疏的老鬼蹲在红烛下，一只手伸进木盒里，另一只手抓着清气，正往嘴里不停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