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仙默默无声下山。三千里桃树被风吹起簌簌响声，有落叶坠在衣间噼啪作响。
看司青南默然无语，小八打开自己荷包，勉强捏了一点清气递给她，“喏。你那么穷，何必给老鬼呢。不必生气，我们平常也习惯了。到时候互相照应，不会有事的。”
她的荷包里，清气也很少，有的色泽还很浑浊，像一小朵乌云漂浮着。递过来的时候，眼睛不停眨巴，很是舍不得的样子。
司青南笑了笑，道：“等我缺钱的时候再和你借吧。”
小八立马将清气收回，道：“我看你也常年不用钱，并不缺钱。”
又道：“上次有个鬼差，他做鬼都好几百年啦，忽然被后人良心大发想起来，日日烧钱供奉，一夜多了好多钱，很是得意了一段时间。真是叫人羡慕。”
“你有后人么？如果哪天能想起你就好了。”
司青南想了想，摇了摇头。
小八尖声嘲笑道：“我和你可不一样，尚有人间年年供奉，我死前也是个很了不得的人。”
两人已走至山脚洞口处。半人高的如浪蓑草，其间一排矮木房子，路边布满了苔痕。
司青南走到门边，才发现这房子比想象中更加破旧。漏风的门框和窗户，野草长至齐胸高，偶有日光从头顶桃叶中投下来，
一个大红胭脂的小脸从门缝里探出来，很是警惕地看着门外，待看清了门外的人，忽然尖叫道：“你们来啦！”
一只小手把她们两人拽进房，又赶紧把大门关上。三个纸扎人般的女童整齐站在木屋里。司青南打量了一眼，她们身量只比自己小一些，外貌倒是没什么区别。
黑压压房间里，宛如站着五个纸扎人，两个大的，三个小的。
最小的那个道：“只需活过这三个月，我们就能回去。”
司青南犹豫了一下，道：“倘若有妖魂无人引渡，岂不算是玩忽职守吗？”
三个小女童齐刷刷看向她，眼珠子上翻下转了一会儿，尖声道：“你好像变聪明啦。”
“哎呀，你不傻啦。”
“以后别被其他小仙欺负啦。”
只有小八检查了一下木门，道：“我们都是小仙，即便被责罚，顶多再被判个——做五百年小仙，有什么区别！”
司青南从漏风的木板缝隙里往外看，屋外天光正好，桃山之上日光清丽，千里绿云也是人间极景。
一个女童喉咙里发出咕咕几声，道：“算时间，人间快要年底了。”
话音刚落，屋子里一片死寂，半晌没人说话。
司青南疑惑扭头，看见四个胭脂红脸正面面相觑。
小八惊慌失措跳了起来，道：“糟糕，坏事！”
三个小女童咕噜咕噜在地上转圈，原本惨白的脸色变得更白。
小八喋喋不休，“刚好十二月，难怪我们会被派发过来。”
司青南走至屋中央，好奇问道：“年底……妖物也死得格外多些吗？”
小八凄凄惨惨看着她，“你连这么要紧的事情都忘记了。三百多年前，他们妖界换了个新大王，原本和我们没什么关系，谁知他们换了一个杀神。”
另外三个头挤过来，瑟瑟发抖，“是个很大的杀神。”
“妖界天天内斗。上位的时候死了一批大妖怪，那天直接把大阴洞口堵死，惊动了十位狱主大人出马。”
司青南蹲下来，道：“然而都过去三百年，现在应该……还好吧。”
小八呸了一声，道：“怎会，那个杀神，听说每年年底就要去野猎杀妖。都是妖界中人，偏生斗来斗去。”
“结果每年年底他杀一批妖怪，我们这里……我们这里忙一个月呀！”
司青南了然。妖界以武力为尊，杀出一条血路就能成为新一任妖君。然而妖物天生残暴嗜血，骨性凶烈，一日不死，就日日争斗相杀。
如兽群之头领，一日为尊，便日日相斗，直到力量衰退被赶下王座的那一天。
至于这位在酆都鬼怪嘴里都是杀神的妖界之主，不知究竟暴烈到何种地步。
司青南看着她们，忽然想到三百多年前的那个小小村庄，和村庄里的老村长。
她低着头，想了想，道：“其实，也算是好事吧。”
四个头齐刷刷抬起来。
“哪里好！我们会被打残呀。”
“哎呀，还是傻的。”
“我就说她的脑袋还没有好。”
“但是她明明已经会说话……”
几个小仙吵闹半晌，喋喋不休，终于在天色变黑的时候睡着。
酆都夜晚，月上中天。青天之黑，如海水倒悬。清月冷光自稀稀疏疏林叶缝隙中透落下来，照映在司青南手指间，把原本就半透明的鬼手照得几乎澄澈。
她推开门，慢慢走了出去，站在木屋旁边，打量这陌生世界。
周围尽是半人高的野草。一阵寒风吹过，钻进她的衣领里，让她忍不住打了个颤。她拨开野草，在黑夜里勉强辨认周围的景象。
忽然，她的眼睛跳了跳，一阵寒意顺着脊骨蔓延而上，将她钉死在地上。
远处的地面上，趴着一个黑色人影。
黑色的人影模模糊糊挣扎爬向她，蠕动出一条黑色血痕，嘴里不停喊道：“仙君……仙君……”
这个称呼，让司青南有些久违的熟悉感。她看着黑色人影，后背一紧，接连往后退了几步。
一退，周围的景物如裂冰一般，瞬间粉碎。只有眼前的黑色人影，仍不断往她的脚前爬。
那只手忽地抓住她的脚，黑夜里看不清对方的脸，勉强能听出是一个老人的声音。
另一只手从布兜里摸索着，摸出几块干粮，艰难递到司青南手边，“仙君，这里还有一点干粮，你带上。”
“仙君，你走吧。大妖来了，村子里都死光了。”
“仙君，你往前一直走，一直走……”
月光下，那几块干粮，蔓延着黑青色的霉斑。
司青南脚下踉跄，脚边老人抬起脸，赫然是生前最后见到的村长。
她猛地抬头，转过身就跑。
“仙君，你快跑……”身后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小，脖颈仿佛漏气一般，沙沙有声。
司青南意识到自己撞到了妖物。死后的妖物尤且带着生前残余的力量，让她看到了不愿回想的可能性。
——司青南已经死了。
——司青南死后，那座小小的村子，那些困苦的村民，是否也在同一天死在妖物手里？
司青南没有回头，闷头往前跑。身前的景物块块破碎，漆黑的长路几乎没有尽头。背后一阵阵阴风贴着脊背吹，顷刻间就能追上来。
老人的声音忽地尖锐一扬，声线急变，在身后慢慢地叹息道：“师父。”
司青南脚步一僵。
——司青南已经死了。楚辞岁是不是也死在那个晚上？
下一刻，无数阴风从后背袭来，直接洞穿了她的胸膛。
阴气穿胸而过。小仙的身体没有血水，司青南微垂着眼，胸膛处一个黑色大洞，其间阴气缭绕，宛如黑色缎带。
司青南被甩飞了出去。惨白的头脸倒在草丛里，像个圆白的灯笼。
她瞪大的眼睛里倒映着黑色妖气，那些妖气在身体里诡异挣扎，试图凝聚成型，几乎将她的身体切碎成无数个。
耳边传来一阵细细碎碎的声响，黑色的天空骤然破碎。像被揭开帷幕。
天光已经亮了。妖气骤然消散。
熟悉的尖锐喊声从远处响起。
“哎呀，她是个傻子、蠢货、笨蛋！”
“是梦妖，赶紧逃跑吧，这里住不得人啦，晚上它又要出来。”
脚步声刷刷地走远了。司青南躺在草地里，感觉浑身都在漏气。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
过了一阵子，一道阴风嗖嗖飘过来。司青南愣了愣，看见小八大红胭脂的一张脸。
小八一边尖声叫骂一边提起她的领口，拽着往山上跑。
“完蛋啦，你被妖气砍碎啦。”
“浑身都是洞，这要怎么补。”
“总之先上山，大房子有结界。梦妖对付不了呀。”
司青南被拽着领口，几乎在半空横飞起来，轻飘飘的白色衣裳随风而荡，像个白色的旗帜。
她一张嘴就要漏气，只能垂头看着自己的胸膛。天光一亮，妖气消弭。只有一些浅淡的烟气，如触手般在身体里游荡。
司青南张了张嘴，“啊……”
“有什么好啊的，”小女童急匆匆道：“哎呀，好好的睡觉，忽然房子塌啦，忽然你不见啦，忽然就变成这样啦。”
小八提着轻飘飘的司青南，几个小仙一溜烟跑到山顶，站在白墙黑瓦的房子边上。
大门紧闭，房子外围绕着浅淡的清光，是某种成型的结界。
司青南心中一松，还未开口，就被小八丢到地上。
她的脖子嘎吱一声，头差点儿掉下来，赶紧伸出手，小心翼翼扶了扶脑袋。
小八急匆匆敲门，大门砰砰有声。等了半晌，老鬼也未曾开门。
小八叫骂道：“老鬼，你在发什么病，快些开门。”
黑色的大门紧闭，一动不动。只有屋外的野草随风而晃，轻轻摇了摇。
几个小仙对望了一眼。原本尖锐的声音也慢慢压低了下去。只有敲门声一阵阵地响，宛如擂鼓。
过了片刻，里面才传出老鬼咕咕的笑声，“这不是你们的屋子，主人是阿青。我怎好放你进来。”
小八沉默了一会儿，用力把门敲得更响，她大声开口道：“我们几个可以跑回去，你让小五进去。她是个傻子，又变成这样，跑不动的呀。”
屋子里没出声。
小八忍了忍，又道：“你收了她的钱，让她进去呀！”
几个小女童揪了揪她的衣摆，叽叽咕咕道：“快走、快走、回去要复命。”
老鬼藏在门内，咕咕了半天，开口道：“把你的荷包给我，我就让你们都进来。”
小八肺都快气炸了，道：“坐地起价，好不要脸！”
司青南躺在地上，有些费劲地扭着自己脑袋。身体里的妖气仍在蔓延游动，似乎颇为诡异地潜藏在身体里。
她并不知道这种状况算不算正常，很想开口找人问一问。
啪嗒一声，她的脑袋扭歪了，瞪着两个大眼珠子，看到了山脚。
山脚下，大片阴云堆积起来，像是雷雨云掉在地上。阴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瞬间从洞口蔓延至山脚，从山脚蔓延至山顶，只一瞬间，就近在眼前。
整片天地，都安静了一瞬。
司青南猛地撑起身子，开口道：“跑——”
话音刚起，小八的头就掉在了地上，衣服也掉在了地上，身体迅速地消散，变成了一团团清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