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皇子阏已经被冰魄冻住,如何处置?”巫彭停止了将天赐水袋中的冰水注入水盘,小心翼翼地将水袋口用画满符咒的绳索扎好。
“随他去吧。”帝喾疲倦地靠在椅子上,轻轻挥了挥手。
“这样会不会有后患……”巫彭硬着头皮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随他去吧,冻在冰魄之中难道还不够么?”帝喾的声音又大声了一些,明显带着不耐烦的怒意。尽管知道这对双生子中必定有一个是天生的敌人,但如今要下令毁灭那从小便懂事乖巧的阏竟无论如何开不了口。
“是。”巫彭知道帝喾此刻心中伤痛,不再说话,心中只是盘算着如何设下结界,让那祝融转世的阏再也无法接近冀州。
“安排天马金车,去将实沈接回来。”沉默了一阵,帝喾终于低沉地开口,“为了黄族,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断不能再失去一个了。”
“是,我这就去安排。”巫彭答应着正要吩咐下去,帝喾又加了一句:“那天马金车,就送给实沈了。我夺去了他的兄长,只能用这个来补偿他。”
这样漂下去,最终会漂进大海吧。阏仰面朝天躺在水面上想着,不时有细碎的浪花拍打着他微微露出水面的鼻尖。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漂流了多少日子,眼前只看到日神羲和与月神望舒驾着各自的龙车轮流地从苍穹中划过。从那样俯视大地的位置,他们是看不到自己的存在的。
冰魄的寒气渐渐沁入了骨髓,侵入了元神,针砭一般的刺痛让阏的神志逐渐模糊。这样看来,即使最终不是淹死在大海里,也会被天下至寒的冰魄夺去性命。既然不曾有过什么愿望,自然也就不会有什么遗憾,可是实沈和璇姬——想起汹涌的波浪中所看到的最后一个场景,阏忽然一凛,一种潜藏的疑惑又慢慢探出头来。
阏清楚地记得,当自己被冰水冲走时,璇姬正紧紧地抱住实沈,眼神也依然停留在实沈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居然吝啬于给自己最后的告别?
这种疑惑足以让人的心底结冰,却也让阏忽地生出求生的意念,他努力保持着清醒,聚敛着元神不肯放任它散去。
身体依然保持着可笑的求救姿势,连眼珠都被冻结得无法转动,整个人就如同一根没有生命的原木一般在水中浮浮沉沉,阏其实不知道怎样才能从这冰冷的水中脱身。
一只黑色的小鸟停留在了阏的身体上,竟是飞翔得累了,把他当作水面上一个落脚觅食之处。看着鸟儿放下嘴中的小石子,蹦蹦跳跳地梳理着自己的羽毛,阏想朝这可爱的生命微笑一下,面部却已僵硬得做不出任何表情。
“快走吧,这样寒气四溢的冰河,会把你冻坏的。”阏有些焦急地看着鸟儿灵动如同两粒黑豆一般的眼珠,心里默默地念道。
仿佛立时感觉到了阏的想法,小黑鸟果然慢悠悠地走回原地,叼起先前的石子展翅飞去。不知为什么,虽然明知道鸟儿根本不可能做出表情,阏却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了那晶莹的眼睛中一丝慧黠的笑意。
一连几天,这只黑色的小鸟都会不时地停留在阏身上,让阏在无聊的时光中渐渐有了牵挂。若是哪一天鸟儿来得晚些,阏竟会生出一种深切的担心。
时日久了,鸟儿似乎终于察觉了脚下这根木头的异样,有时便会大着胆子飞过来停留在阏的胸口,歪着脑袋打量他,甚至用白色的喙扯扯阏冻得发硬的眉毛,让他从半昏沉的状态中苏醒过来。这个时候,阏本已渐渐失去焦距的眼神会重新凝聚,成为他身体上唯一还散发着温度的部分。
然而冰魄的侵蚀仍在继续,尽管有这样一个可爱的伙伴,阏的神志还是越来越浑浊。终于,当月神望舒再次从东维的天空中出发时,阏在一片灿烂的月光中失去了知觉。
醒过来的时候阏发现自己竟然在空中飞翔,不过并不是像以前捏着驭风诀御风而行,而是躺在一张藤蔓编织的网中在半空中漂浮。低下头,阏看得见混杂着冰魄的河水在身下继续向东奔流,月光下那渐渐远去的波光让阏竟然生出一种冰冷的后怕。
惊异地抬起头,阏看见无数白首的飞鱼在自己上方的天空中飞翔,扑簌的翅膀如同透明一般反射着柔和的银光。每一条飞鱼的口中都衔着一条藤蔓,正是这些纤细的枝条组成柔韧的网,将阏托出了致命的冰水。
连月光都似乎成了温暖的热源,冻僵的身体一分一分地暖和过来,阏终于可以对着这些美丽的生灵露出感激的笑容。就这样朝着东方默默地飞行下去,阏听到了一阵和缓优美的歌声:
告诉我,流星,你的火把
在你短暂的飞行中点亮
要在黑夜的哪个岩洞里
你才露出悲伤?
告诉我,月亮,你的龙车
在天庭的路途上漂泊
要在太阳覆盖下的哪个处所
你才得到平和?
疲倦的风呵,你漂流无终
像是被世界驱逐的客人
你可还有秘密的巢穴容身
在树或波涛中?
飞鱼似乎也陶醉在这月夜的歌声中,飞行的速度渐渐缓慢下来,最终将阏放在一片密林丛生的山坡上,陆续消失在了夜空中。
随着歌声的余韵望过去,阏看到了一个身穿红衣的少女。她此刻正坐在一株木香树的枝条上,居高临下地向阏微笑着。
“是姑娘救了我么?阏在此多谢了!”整饬了一下自己的衣冠,阏深深地施了一礼。
少女从树上跳下,轻盈地向阏走过来,红色的衣裙在月光下被镀上了一层银粉,如同一朵开放的木棉花。她的手掌向上一抬,示意阏不必多礼,梦幻一般的声音带着笑意:“你认出我是谁了吗?”
“姑娘是……”阏有些疑惑地看着面前的少女,记忆中却搜寻不到如此清秀的面容。
“看来你的灵力还没有完全恢复。”少女看了看阏,笑道,“这个样子虽然比垫脚石灵活些,可还是木呆呆的。”
少女灵动的眼眸让阏恍然:“原来你就是那只小鸟。”
“其实我在神界很有名的,你小时候一定听过我的故事。”少女似乎有些自嘲地笑道,“我叫琰姬,是炎帝的小女儿,小名叫做女娃。”
“原来你便是精卫鸟?是璇姬的妹妹?”阏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听母亲讲的神界故事,炎帝的小女儿女娃淹死在东海之中,死后变为精卫鸟,衔来木石力图将整个东海填平。如此说来,眼前这美丽少女的真身,便是那只不起眼的小黑鸟了。
“是我啊,我的名字多着呢:冤禽、志鸟、誓鸟、帝女雀……每到夜晚,我就会恢复人身,你不觉得这个样子比一只鸟漂亮吗?”琰姬继续明快地笑着,捋了捋她垂到额际的长发。
这个熟悉的动作忽然让阏想起了璇姬,两姊妹的神情也有一种奇特的相似,在纯洁无暇的微笑中露出让人心痛的沧桑来。阏不由心中一动,却立时恢复了自持:“你每日果真在填海吗?”
“那是当然。”不知何故,琰姬的口气有一丝嘲讽,“所有人都知道,我对着东海发了誓,它淹死了我,我就一定要把它填平。”
阏沉默了一下,终于不以为然地道:“东海无垠,以一己之力如何能填平,姑娘何必如此执着呢?”
琰姬的目光扫过了阏的面容,冷笑道:“你以为我是耍小孩子脾气么?就跟小孩子吃不到糖在地上打滚一样?”
阏没有料到她忽然说出这样刻薄的话来,赶紧分辨道:“自然不是……”
“发过的誓自然是认真的。”琰姬似乎没有消气,继续冷笑着道,“其实若不是当年便存了填海之心,以我神人之身,又怎会命丧在东海之中?又为何不肯忘却此生发生的一切,到虞渊沐浴重生,非要守着个尖嘴长毛的鸟身?”
阏惊异地看着琰姬,没有开口,然而目光中却已露出了关切之意。
“从服色看,你是中原高辛皇族的子弟吧。哼,王孙公子,自然不会清楚炎族在东土的艰难处境……”琰姬本来想说什么,却摇摇头,只是冷冷地道,“这样吧,你的灵力应该也恢复过来了,明日便和我亲自去看一看如何?”
“好。”阏不明白琰姬为何突然恼了自己,只好先同意下来,目光却不由自主望向北部冀州的方向。通过渐渐充盈的灵力,他已经觉察出了琰姬求助的意图,只是装作没有感受而已。虽然自己是炎族的火神转世,冀州从此再没有了容身之处,可是若要自己为了炎族逆天而行,帮助琰姬移山填海,恐怕还是难以办到的。
“为什么要救我?”阏试探着问。
“难道就眼看着你被冰魄冻成一根死木头?”
“我是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被冰魄冻住吗?”
“如果你不想告诉我,我不会求你。”琰姬忽然又有些脾气上来,转开头不再看阏,“太阳出来了,我们出发吧。”琰姬说着,修长的手臂忽然张开,迎向了东方第一缕的阳光,似乎整个人都渐渐变得透明起来。
在阏的注视中,琰姬慢慢变成了一只白喙赤足的精卫鸟。尽管立时冲天飞起,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幽怨却没有逃过阏的注意,并又一次引发了阏心中挥之不去的轻微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