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是云未思!

面对滔天如海的压力,长明比任何时候更能清晰感觉到死亡气息的笼罩降临。

他自知余力不继,回天乏术,反倒彻底放松,神识进入一种难以言喻的玄妙至境,脱离身体,又浮游躯壳之上,冷眼旁观对方的攻势寸寸推进,所有动作霎时被放慢到肉眼可见的速度,他的躯体躲不开,神识却可以轻而易举看穿对方的意图——

公子不仅想要杀他,而且想彻底摧毁他的神识,令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得翻身。

长明清楚知道这一点,但重伤的躯体无法跟得上神识反应,下场几乎是可以预见的。

他无悲无喜,几乎以旁观者的角度在亲眼见证这一切的发生。

回想一生,除云未思以外,无一不可放下。

正如天地万物,所有终点,必然是无尽的混沌。

从来处来,往去处去,大罗金仙,贩夫走卒,莫不如此。

所谓飞升成仙,不过是从一个境界突破到另一个境界,便是永生,也是相对的。

沧海千年方改,于玄黄造化不过一弹指,蜉蝣朝生暮死,对它自身却已是一世。

修士汲汲营营,得到比普通人更长的寿命,但许多人建立宗门争权夺利,各种欲望实则与寻常人无异,不过是换个方式,修士之间杀人夺宝,也与世间朝堂倾轧无异,只不过更直白血腥,动辄失去性命。

既是如此,修行的意义何在?

天机茫茫,无处可寻,便连他和落梅这样的不凡人物,终其一生亦不得其解。

杀戮,惜生,轮回,往复如是,修士也好,凡人也罢,所有人如蝼蚁一般,被困在圆圈里兜兜转转而不自知,却始终无法离开。

如果,飞升并非终极的追求呢?

那一瞬间,识海中纷乱繁杂,却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敌人,灵力漩涡,死亡危机,狂风暴雪,连同画扇,阿容,周遭房屋,潮水般退去,天地之间,仅存一人。

他伫立虚空,仰头顶天,脚下踩低,如置身亘古混沌,前无可去,后无可退,岌岌可危,方寸深渊,换作常人,必定不敢再踏出半步,但长明毫无顾忌,他内心已然没有恐惧,闭上眼,混沌也能浮现心中,近处流云,远处水滴,清晰于耳,了然于心。

四方清风,寂寥长空,天枢摇光,北斗当顶,月出碧霄,云横六合。

道门讲清静无为,无为即无我,我即万物。

佛门曰菩提本无树,心如明镜台,心若不动,万物则不动。

说到底,有我即无我,我即万物,即佛道。天地玄黄是我,宇宙洪荒是我,日月是我,山海是我,可充混沌,可徜粟米,华星照神,万法归宗。

九方长明往前,迈出一步。

正是这一步,让他眼前骤然大亮!

他已经有许多年没这么失态过了,但此时,九方长明面色惊异,连眼睛也微微睁大。

而他眼底所映出的,是从古至今任何一个修士都未曾见过的绚烂场景。

对公子而言,九方长明的怔愣仅仅是一瞬。

怔愣暴露破绽,从而暴露致命的缺陷。

即便只有短短一瞬,也已足够!

他嘴角微扬,以志在必得之势,将所有灵力排山倒海一般推向失去反应的九方长明。

虽然他并不知道此人来自何方,有何背景,但他下意识已将九方长明与云未思二人,当成威胁与变数,他计划中的一切顺利进行,红萝镇仅仅是微不足道的一环,原本甚至可以称得上无关紧要,他绝不允许被忽然冒出来的变数毁掉所有心血!

眨眼间,灵力已近对方面门,眼看九方长明就要被毙掌下——

一条黑狗突然蹿出来!

它正好飞起,横在九方长明面前,为他挡下最为致命的那一击。

狗与人皆被巨大灵力掀起,往后飞起!

狗子只觉浑身剧痛,似筋骨寸断,血肉分离。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生不如死,哪怕当初在万莲佛地,被锁链穿透骨头,被当作引诱九方长明前来相救的诱饵时,也没有这么痛过。

这种痛,像神魂活生生被从身躯上撕裂下来,再有一只无形的手将魂魄一点点撕开碾碎,碎片再扔进石磨里反复碾压,永无穷尽,永不停止。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似乎有个人,也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说自己很痛苦,只求速死,求他成全。

那是谁?

周可以已经记不起来了,那人的面目很模糊,名字来历更不记得,但他能清晰记得对方的声音,那种痛苦哀嚎,字字泣血,与他现在毫无二致。那个人……是因为被他抓来,当作修炼魔功的炉鼎,那时候他走火入魔,每隔一段时日就需要吸食人血,以精魂为丹药,缓解痛苦,精进修为。依附于见血宗的小宗派,为了不被见血宗灭门,不得不忍痛献出自己的弟子,因为周可以瞧不上普通人,他甚至还很挑剔,要求对方献上容貌姣好,灵根出众的弟子。这样的修士在那些小门派里无异于佼佼者的存在,是他们未来崛起的希望,有些不肯顺从的,当真就被周可以灭了,到最后整个门派的性命都保不住,以致于后来像七弦门那样的宗门,听见许静仙要求他们献出刘细雨,虽然掌门张琴百般痛恨,最终仍选择了妥协。

彼之前因,此之后果。

周可以从来就不相信有报应,他不听九方长明的告诫,执意将魔功修炼到底,期间有多少人为了他的修为化为肉泥,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但现在,那些人临死前苦苦哀求的声音,竟一个赛一个清晰起来。

他不仅失去作为人的资格,被迫栖身一条狗,那些用血肉堆砌起来的修为,也如流水般逝去,消失得干干净净,现在就连死法,也与那些人一模一样。

这是报应吗?

周可以恍恍惚惚地想着,他亲眼看见自己寄居了好一段日子的狗身体被巨大灵力压迫下支离破碎,血肉迸裂,那真是粉身碎骨犹嫌不足,每一滴血都被分解成粉末,蒸发殆尽。

痛到极致,他的神智居然还是存在的,每一刻都想着立刻死掉解脱,却身不由己,依旧在活生生饱受折磨。

灼热,热到一定程度,他竟也没有痛觉了,甚至还觉得暖和。

他感觉到自己被一只手掌攥住,轻轻合拢。

那种暖意更明显了。

痛感却在消失。

是,九方长明?

是九方长明?!

周可以以为对方在劫难逃,就算有自己抵挡,九方长明这次难保也要与自己一起死了。

死就死吧,他也活够了,天天在一条狗身体里,连话都说不了,只能汪汪叫,还要被云未思冷嘲热讽,他早就腻烦了。

可,九方长明为何没死?

不仅没死,他甚至能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正烘托周身,令他痛苦消失,甚至一点点恢复精神。

他听见九方长明的声音。

虚弱,但轻快,如释重负。

“多谢你。”

谢谁?周可以蹙眉。

“若非是你咄咄相逼,我也不可能顿悟。”

他这下听明白了,九方长明谢的是对面那人。

公子不可思议,竟有人在那样的攻势下,还未死?

连那条狗都死无全尸了,他为何还在?

“你到底是谁?”他眯起眼,如临大敌。

公子从来不会将一个问题反复询问,如果对方不回答,他有的是办法问出答案。

但现在,对方近乎鬼神莫测的能力,却让他头一回产生不确定的疑惑。

“九方长明。”

名字足够特别,可惜公子从未听过。

对方似乎看出他的疑问。

“你自然没有听过,这天底下,也不会有人听说过。但我之所以站在这里,与你有极大的渊源。”

“为何。”

“因为,我是来杀你的。”

杀字落音,对方已经跃至半空!

剑光若日月之晖,耀目夺彩,极天地壮丽,尽山河伟岸!

迅如闪电,射向公子!

公子早有防备,在剑光乍起之时,他也已经跃身而飞。

两股强大的灵力相遇,如东西飓风正面对冲,彼此僵持不下。

两人周身迸发出更为剧烈的气旋,将周围一切悉数毁灭,阿容早已被狂风吹到两三里外,此刻仍感觉到黄沙卷着冰雹如利箭当头射下,将房屋土墙射穿,在破墙坍塌之后,整座房子很快也跟着轰然倒下,将阿容压在下面。

天地变色,日月无光。

原本阴沉的天空紫光冲天,在两人交手的中心点,云气剧烈旋转,将紫光牢牢吸住,连带附近翻腾不已的云,也都被染成紫红相间,诡丽奇幻。

整座红萝镇都笼罩在狂风之下,被九方长明和公子的交手所波及,许多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有好事者跑出来看,立时被卷上天边,其余人只得牢牢关紧房门,躲在家中默默祈祷这场灾难尽快过去。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当是天现异象,神仙震怒,只有身处风暴中心的周可以,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

对面这人,无比强大,乃是世间罕见的修士,他的修为可能早已远远超过大宗师,只是平日里一直韬光养晦,未曾展露,直到九方长明的出现,将他真正的实力逼出来!

不仅如此,源源不断的魔气从他身上泄出,澎湃汹涌,永不枯竭,即便此刻周可以只有神魂,依旧能感觉到如山势倾倒般的压力,将他压制得喘不过气,意识里只留下求饶一个本能。

他尚且如此,九方长明受到的压力只会更甚。

周可以隐隐约约感觉方才那一瞬,九方长明约莫是顿悟到了什么,能力气势都得到相当的提升,但周可以不认为这种提升能战胜对面那家伙,此人实在是太强了,同时兼具人类与妖魔的力量,又将魔力与修为相结合,即便万神山上真正被封印的妖魔出世,恐怕也敌不过他。

相比起来,九方长明即使境界突破,应该仍有一段差距。

就像一个人快到山顶,而另一个人已经站在山巅,即便相差不远,还是有本质区别。

果不其然,正如周可以预料的那样,长明的气息在明显减弱,虽不明显,却此消彼长,对方灵力随即大涨!

紫光隐隐有朝黑色演变的迹象,灵力引发的风暴正向红萝镇扩散,所到之处,寸草不生,鸡犬倒毙。

这与一百多年后灭世之时的场景何其相似。

兜帽早已被狂风吹下,漩涡中的公子终于露出真面目。

他面色青白,双目尽赤,周身气势惊人,却已不似凡人,更不似神仙,更像是,传说中面容狰狞的妖魔。

这便是他必须夺舍江离的原因吗?

长明微微皱眉。

他方才的确已经顿悟到空灵境界,玄妙难言,落梅也许终其一生也未能到达,但他的身体还无法支撑这样强大的力量,狐毒依旧在此刻干扰他的神识,痛楚由躯体传递至识海,一波接一波,令他无法发挥十之八九的力量。

对方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黑紫色途光芒陡然笼罩下来。

在两股力量汇聚的中心点,风暴静止一般,但长明却只感觉到更强大的威压,不管他用出多少灵力,对方都能悉数吸收,再这样,他坚持不了多久。

黑暗中,一个声音响起。

“我来了。”

是云未思。

长明微微一震。

下一刻,他的手被握住,对方灵力传递而来,甚至将狐毒发作的痛楚覆盖过去。

灼痛正在一点点消失,而身前的结界却在一点点增强。

云未思在吸收他的狐毒?!

确切地说,是在分担狐毒。

紫黑色光芒纷涌而来,长明剑剑光也瞬间大涨!

但,对面的威压却陡然消失,眨眼间片甲不留,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