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三,幽国。
名为幽都的石碑映入眼帘,再从此处往前数十里,就该进入城门。
据说穿过城门之后,就能看见天下最壮丽巍峨的城门,以及城门后面,世间多少文人骚客都曾描绘过的幽国都城。
幽都。
何青墨发现自己离开师门下山游历之后,也曾到过许多地方,却从未到过幽都。
“这城门,的确比别处高大漂亮许多,可也称不上让人惊叹,说这话的人,是不是此前从未出过远门!”
站在城门底下,少年嗤笑一声,说出与他差不多的想法。
何青墨看他一眼,没接茬。
大家萍水相逢,泛泛之交,很快又要分道扬镳,大可不必有什么过多的交情。
章节见他如此,只当他名门弟子瞧不上自己野路子,低低呵了一下,举步当先入城。
“何道兄别介意,章道友就是自尊心高了些,并非恶友。”
相比起章节,此刻打圆场的贺惜云,就显得顺眼许多。
不是因为她是个女的,而是因为她比章节会处事。
何青墨摇摇头:“无妨。”
他对贺惜云倒是颇有些好印象,愿意与她多说两句。
“幽都虽然是幽国都城,但能人异士也多,藏龙卧虎,大隐隐于市,贺道友入了城,最好还是别乱走的好。”
贺惜云含笑点头:“多谢何道友提醒,我早就听说七月十五幽都有超度法会,规模盛大,天下崇佛者十有八九皆会来拜祭追思,我虽不是出佛门弟子,也想过来看看热闹,何道友见多识广,可知法会是否与传闻中一样,能否给小妹讲讲?”
何青墨刚想说自己也没来过,话未出口,已经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贺惜云也同样。
入目是精巧的房舍,一座座如出自同一匠人之手,错落有致,井然有序。
屋顶瓦片想是混入了琉璃一类的材料烧制,即使不是全然的透彻琉璃,也在阳光下辉映闪闪,仿佛有光。
许多百姓房屋门前都栽了莲花,家家户户,此时正好是莲花盛放的季节,满城莲花香动,襟带含露,脚下一条笔直大道直通皇城。
道路尽头,一座地势更高的皇宫在皇城城门口矗立,遥遥可见,仿佛佛门传说中的神国,模糊而又清晰。
瑰丽,圣洁。
风来,铃响。
何青墨循声望去,房舍屋檐下还挂了铜铃,稍有动静,千百个铃铛先后响动,犹如美妙乐曲,胜过世间千言。
不必佛音絮念,佛音自在心间。
不说何青墨贺惜云二人,就连走在前面的章节,也都看呆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久久吐出一口气。
这几乎是每一个初入幽都的人都会有的反应,当地百姓早已见怪不怪。
贺惜云惊叹:“不愧是崇山佛门的幽都,果然处处皆是佛宗的烙印!”
惊叹之余,却也羡慕。
幽国崇佛,自上而下,几乎倾举国之力,从朝廷到百姓,无不虔诚,说明万莲佛地在幽国不仅地位崇高,而且权力很大。
相形之下,道门虽然也受尊崇,却远远没有这样的地位。
不过这只是世俗的影响力,说明佛门修士远比道门修士熟谙世俗权力的游戏规则,修真界以实力为尊,代表道门的万剑仙宗和神霄仙府还是当仁不让的执牛耳者,无出其右。
想及此,贺惜云心里就舒服许多了。
连带她身边这位神霄仙府弟子,在她心目中也越发形象高大。
“未入此门,不知世间有如此瑰丽之城,难怪幽都又被称为佛都!”
贺惜云似想起什么,左右四顾。
“不知佛门二宗的万莲佛地,又在何处?”
“那里。”何青墨抬手遥遥一指。
远处山腰,一座院落在云间若隐若现,金顶佛光,似远似近。
“听说万莲佛地在佛门中也不过并称二圣,尚且不如庆云禅院,没想到在幽都的地位竟如此崇高,先前旁人与我说时,我还不大信的。”
章节见何青墨名门出身,竟也和自己一样乡巴佬似的呆看半晌,不由满意,态度也友善许多。
贺惜云道:“两位道友,不如先寻个地方住下,听说临近七月十五,前后五日内,幽都夜晚都会十分热闹,我们可以等天黑之后再出来走走。”
章节自然没有异议,他本来是出来游历,走到哪里就算哪里。
何青墨却道:“你们先去吧,我再四处走走,我们有缘再会,告辞!”
贺惜云想叫住他:“诶,何道友!”
没等她出言挽留,何青墨已经走远了。
章节冷笑:“看吧,我就说他不屑跟咱们同行,神霄仙府府主亲传弟子,好生威风厉害,如何会将咱们这等小门派出身的放在眼里?”
贺惜云叹了口气,有些惋惜,她本以为有机会跟何青墨切磋交流一下的。
“章道友不必多心,也许何道友真的有事,我们萍水相逢,本来就不好多问,你别想太多。”
章节冷哼一声。
青杯山的确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唯一有点名气的就是门中长老卢知远,不过贺惜云的师父跟卢长老没什么交情,前些日子贺惜云九死一生离开黄泉,回到青杯山,却发现师父因为渡劫难关而兵解,她竟连师父最后一面都见不上,贺惜云大哭一场之后,索性辞别掌门,下山游历,再也没有回去过。
至于章节,出身来历就更冷僻了,他的师承连贺惜云都没听说过,但章节的资质还算不错,如果贺惜云没有在黄泉里的那一段奇遇,此时也就是跟章节打个平手而已。
“这些名门弟子,素来眼高于顶,何青墨不会是头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我早习惯了!”
章节对她的安慰不以为然。
“修为越强,态度也就越倨傲,这种人我见得多了!”
“不是的。”
起码有个人不是这样。
贺惜云心里不期然冒出一个身影。
对方说自己叫长明,没有来历,没有记忆,却强大得耀眼,令人目眩神迷。
但如果没有他,自己早就死在那个可怕的地方,尸骨无存。
也不知道对方在七弦门如今怎么样了。
“对了,章道友,你先前不是从龙血山过来的吗,那边离七弦门近,我有位故友,名叫长明,住在七弦门的山脚,不知你可听说他的近况?”
“七弦门?七弦门被灭门了,你不知道?”
贺惜云大大愕然。
“何时的事?!”
章节:“我也不晓得,我在七弦门也有个朋友,当时本想顺道去探望,谁知到山脚下,就发现那里的村子全没人了,东西倒是还在,饭也有做了一半的,山上的七弦门也如此,就好像、好像人在突然间全部不见了。后来一打听,说是见血宗连同周围大大小小的门派,全都被灭门了,也不知道是谁干的。”
贺惜云震惊莫名:“见血宗宗主周可以,也是当世有数的宗师高手,难道他也遭了不测?”
章节:“魔门本来就仇敌众多,听说周可以经常一不顺心就以活人为炉鼎练功渡关,保不齐是抓了哪位大宗师的得意门生,遭报复灭门了吧!哎,可惜我那朋友,平白遭了池鱼之殃,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今也不知道怎样了!”
那长明……
贺惜云有些心乱,连幽都景致也没兴趣欣赏了,与章节随意找了个客栈歇脚,打坐静修一下午,直到夜幕降临,心境方才慢慢缓和下来。
章节过来寻她,邀她出去走走,贺惜云便应下了。
幽都虽然崇佛,也并非一点歌舞娱乐都没有,据说与洛都一样,东西二市夜夜笙歌,乐坊通宵达旦灯火辉煌,从外地来幽都的客人,也多数落脚于此。
贺惜云他们就住在西市边上一处客栈,去西市很方便,不过隔着一条街,抬步可至。
只是没想到,刚刚分别没多久的同伴,这么快又在西市见到了。
“何道友!”
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何青墨回头,讶然。
“是你们?”
贺惜云快步上前,看出他惊讶之余的失望。
“你以为是谁?”
何青墨:“没什么,我方才仿佛看见一位故人,不过应该是认错了。”
贺惜云想起长明,心有戚戚然。
“何道友之前匆忙告辞,是去寻那位故人了?”
何青墨摇头:“我去了一趟万莲佛地。”
贺惜云:“有约?”
何青墨:“没有,就在外面看看。”
方才他还未靠近万莲佛地,就能感觉重重阵法结界的封锁,神霄仙府中最擅布阵者非何青墨莫属,但他在万莲佛地外面站了许久,竟看不出对方的破绽,眼看再待下去可能会暴露,何青墨这才转身离去。
贺惜云感到何青墨此行并非像他们一样毫无目的,可能是为了什么人或事而来,但对方不说,她也不好追问。
章节本来就看何青墨不顺眼,见状也不乐意跟他们多待了,直接快走几步,去前面逛。
华灯初上,人间星火。
举目望去,盏盏灯笼连成一片,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上熠熠生辉,将幽都照得白昼也似。
临近中元节,不少摊位上都挂着鬼怪面具,有面目狰狞栩栩如生的,也有俏皮可爱五彩缤纷,中元节对于生者而言,并非全然悲伤缅怀的色彩,亦可祭祀鬼神,祈福求安,保佑风调雨顺,家宅安康。
何青墨三人是修士,没有过中元节的习惯,只当是游人一般,体会幽都民俗,走马观花。
边上百姓闲聊不时飘荡入耳。
“阿爹,我们怎么还不烧纸呀,去岁不是要烧纸么?”这是不懂事的孩童问的。
“胡说,年年都是十五那日才烧纸,你记错了。”
“烧纸那天能吃烧鸭!”
“就惦记吃!那是祭祀鬼神的,只有鬼神吃完,我们才能用,不许胡说,小心被捉去当替身!”
“什么是替身?”
……
教训小儿的声音落在身后越来越远,贺惜云想起自己小时候被师父训话,不由也露出会心一笑。
“那边有面摊子,二位道友不如过去坐坐?”
若是何青墨提议,章节肯定不搭理,但对贺惜云,他还是给面子的。
三人寻位坐下,贺惜云叫了碗猫耳朵,何青墨和章节则要的臊子面。
满满一碗上来,料是足的,花的钱却很便宜,同样价格在洛都可买不到这样一碗面。
章节看何青墨吃面,忍不住嘴痒嘲讽:“没想到何道友名门出身,竟也和我们一样食人间烟火,我还以为你日常都是辟谷呢!”
何青墨平平淡淡:“辟谷是可以辟谷的,章道友也可以,可若不是在深山老林无物可吃,谁又会苛待自己?”
贺惜云生怕他们又吵起来,忙打断道:“我这猫耳朵也太淡了,半点咸味都没,你们呢?”
章节:“我的也没什么味道。”
他问老板要来盐和醋自己放,可就算放了,自己那碗臊子面也还是淡淡的,入口乏味。
三人都有些扫兴,匆匆把面吃完结账,离开面摊。
“我还当幽都的东西有什么特别,面钱倒是不贵,可这么淡的面,像喝白开水一样,怎么还会有这么多人在吃,他们都吃不出味道吗?”章节忍不住抱怨。
贺惜云若有所觉,走出几步,回过头。
面摊上的客人的确很多。
只是个个埋头吃面,没有交谈,像饿了三天三夜。
可从他们打扮来看,分明衣着整洁,虽然称不上大富大贵,也不至于连一碗面都吃不起。
贺惜云心里升出一股很奇怪的感觉。
她顺势望向面摊老板。
后者似有所察,恰好也抬起头,二人对视片刻,后者冲贺惜云露出笑容。
一个古怪,诡异的微笑。
贺惜云全身寒毛炸起,猛地回身并作三两步冲向老板。
面摊老板被她吓了一跳。
“这位娘子是作甚?”
贺惜云一双秀眸盯住对方。
老板面容无辜,被她气势所吓,想退又不敢退。
毫无异状,方才仿佛她的错觉。
贺惜云再回身看各桌客人。
方才陆续有人吃完起身走了,桌上放下饭钱,只有一桌还在等面,三口之家说说笑笑。
“贺道友,怎么了?”
何青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贺惜云松开眉间皱褶。
“没什么,可能是我看错了,章道友呢?”
何青墨不在意:“兴许是方才走快了,走散了吧。”
人潮来来去去,一眼望不到头,哪里还能看见章节的影子?
不过走散了也无妨,又不是小孩儿了,总会自己回客栈去的。
贺惜云还是觉得不对劲。
她跟何青墨走出一段,又忍不住回头去看面摊。
这一看,脸色都白了。
“那面摊呢?!”
何青墨回头,也发现不对劲了。
偌大面摊竟完全原地消失不见,那块地方变成一个卖糖糕的摊子。
“卖糖糕嘞!卖糖糕嘞!郎君娘子来块糖糕么,保甜的!”
小贩也完全换了个模样,不是刚才的中年面摊老板。
贺惜云:“刚才的面摊呢?!”
小贩莫名其妙:“什么面摊,这附近没有面摊,我在这儿卖糖糕已有两年了!”
贺惜云还要再说,却被何青墨按住。
她被拖到一旁。
“这些人不是修士。”
“但刚刚……”
“自打入城,我就觉得不舒服。”何青墨道,他以为是自己闻不惯那些佛莲檀香,也没在意,直到此时,脑海中警铃大作,那是属于修士本身的警惕心。
他现在知道了,是这里无处不在的气息让他觉得不舒服。
那些气息,不是檀香,不是接踵摩肩的浊气,而是——
鬼气。
如烟似缕,又无处不在的鬼气。
“你看!”贺惜云陡然提高声音,又蓦地强行压低,“那是什么!”
何青墨看着被竹签串插起来的糖糕,原本白胖绵软让人食欲大发的糖糕,在灯笼下竟缓缓蠕动身躯。
一条硕大的蛆虫。
那他们刚才吃下去的面……
贺惜云不敢继续深想,她觉得自己可能以后也不会再想吃面了。
何青墨忽然伸手抓向糖糕小贩,对方任他抓在手里,也不挣扎,只是拖长了语调,软绵绵地求饶。
“郎,君,您,这,是,干,什,么,呀——”
何青墨稍一用力,小贩肩膀上的脑袋竟被晃下来,咕噜噜滚落开去。
“杀,人,啦!”
“你,杀,人,啦!”
四周此起彼伏,响起质问,只是这些质问都阴森森的,根本不像活人发出来的。
再看周围,原本游逛的人群纷纷望向他们这边,贺惜云甚至看见背对着他们的,身形不变,脑袋直接转了个对折,眼睛直直盯过来,个个面无表情,嘴角却咧开向上,如同戴着面具,从头到脚透着恐怖。
这哪里是夜市,分明是鬼市!
一双双手伸向他们,何青墨身后长剑出鞘,无情斩出,剑光起落之处,无数人头白骨纷纷落地,身后却有更多的人簇拥过来,前仆后继,怎么杀也杀不完。
而他们两人,已经被团团围住。
贺惜云想用灵力,却发现丹田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再看何青墨,他的剑威力虽大,却也只是剑锋本身带起的气息,而非灵力御剑。
他们的灵力呢?!
“杀人偿命,你们就留下来吧。”
不知从何处传来轻笑,幽幽怨怨,似远似近,却如有形力量,牵引着万千鬼手,拥向何青墨二人。
危急之际,一只手从背后伸来,搭上他的肩膀。
何青墨原想斩开,却发现那只手似有所料,轻而易举绕开攻击,又摁住他的胳膊。
“跟我来。”
似曾相识的声音,令何、贺二人不约而同回头。
乌发玉簪,素衣宽袍,眉目深邃,高远如山。
此等风姿,比贺惜云当日在维清山脚下所见,更令人移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