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钟后,许静仙很后悔自己的举动。
但一刻钟前的她,还没想那么多。
因为轻而易举推开门之后,她就看见,云海抱着长明坐在地上,后者神志昏迷,长发迤逦,铺满云海膝盖和地上大片,脸色惨白,血自嘴角蜿蜒,淌入耳下。
这怎么看,都像是云海刚杀了人准备毁尸灭迹清除证据一了百了。
如果他不低头将唇贴在长明唇上,就更像了。
许静仙与他四目相对,忍不住后退两步,心头怦怦直跳。
对方威压扑面而来,排山倒海,她感觉到无形压力。
云海乌黑眼珠注视她,没说话,唇也没离开。
自己是装没看见,掉头就走,还是冲上去英雄救美?
她知道云海跟长明的关系,也知道两人亦敌亦友,完全不像寻常师徒,以云海在九重渊里六亲不认的架势,若说他突然发起疯想杀长明,许静仙是毫不怀疑的。
以自己现在的修为,未必打得过云海,还可能很惨。
但长明才是她想要抱的大腿。
云海喜怒无常,跟宗主一样难伺候,还是宗主师父正常些。
许静仙天人交战,纠结片刻,冲云海干笑一声。
“云师兄在做什么,需要我帮忙吗?”
“出去。”云海只有两个字,言简意赅。
“云师兄不要赶人家嘛,前辈是不是受伤了,需要我帮忙吗?”许静仙拿出自己作为魔修妖女的基本素养,声音中不知不觉带上魅惑人心的魔功。
云海的神情果然缓和许多。
但还没等许静仙得意,一道剑气就弹过来,直冲面门,若不是她闪得快,这会儿脑门就多个洞了。
“云师兄为何这么凶,吓着人家了!”
“出去,我在帮他渡劫疗伤。”云海脸色一变,阴沉沉的,看着瘆人。
在他的威压之下,许静仙硬是咬牙坚持了半刻钟,她暗暗心惊,自己明明已是实打实的宗师修为,在云海面前竟是感觉泰山压顶,喘不过气。
这是一种无形的威慑,双方照面就能察知对手的大概实力,这其中也不乏虚张声势者,但许静仙不敢冒这个险,她知道云海是真能杀了自己。
许静仙心说前辈她实在是顶不住了,不是不想救,是对方太可怕,她尽力了。
“那、那我在外面帮你们守着,云师兄有事只管喊我!”
说罢脚底抹油,没影了。
云海抽了抽嘴角。
“你看见了,这就是你看好的三徒弟的人?”
“许静仙资质尚可,虽然比不上你们,不过算是矮子里拔尖的。”
咳嗽声响起,长明徐徐睁眼。
“还有,我留着她,不是因为周可以,是因为她办事比周可以靠谱。”
随着江离布局越来越大,他们交手也越来越深入,有许多事情,长明能力再强,单凭他一人也不可能全部办到,就像江离身边三番几次派出徒弟手下,妖魔盟友,甚至自己的化身,不仅是为了对付长明,也是为了试探他现在的底细。
长明甚至连江离现在的修为到了哪个阶段都摸不清楚,反倒是长明的实力,已经清清楚楚映在江离那里,敌暗我明,前路莫测。
云海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
“世人都说,万剑仙宗宗主江离,是当今的天下第一人。但是近十年来,没有人看过他出手,因为没有人再值得他出手。没有人知道他如今的进境,只知十年前他最后一次亲自动手,是在千林会上对阵神霄仙府府主付东园。”
长明以手撑地,慢慢坐起。
“你怎么知道这些,你不是一直在九重渊待着吗?”
云海:“许静仙说的。”
长明:“那次对决的结果呢?”
云海:“惨败。”
长明咳嗽两声,抬眼看他。
云海:“付东园惨败。也正是从那一次起,神霄仙府的声势渐渐为万剑仙宗所夺,世间宗门无敢掠其锋芒,占其风头,而这十年间,无人见过江离出手,也无人知道他已到了什么境界。”
长明:“你与他交过手吗?”
云海:“你入万神山之后的事了,他曾经向我提出过切磋。”
长明:“如何?”
云海:“我们一共交过两次手,第一次,他出手凶狠,过于急切,输了半筹,第二次,他稳打稳扎,最后不分胜负,但是我觉得,他没出全力,我摸不透他的底。”
长明若有所思:“那么现在的他,只会更强。”
云海:“那你还把四非剑的灵力都给了我,却放弃自己突破瓶颈的机会。”
先前长明想拿回四非剑,便是因为此剑受他浸润多年,灵力非比寻常,关键时刻可助他度过难关,但刚才他的执玉念月到了第八重行将突破不成反败的阶段,正好也遇到了云海走火入魔,魔心入体,千钧一发之时,长明最终选择将四非剑的灵力让渡给对方,助对方压制魔性。
四非剑的灵力已经耗尽,它作为难得的神兵,固然还能为长明出生入死斩妖除魔,却只能依附主人的灵力深浅而发挥威力,无法再助长明度过危机。
“你失去了重回巅峰的宝贵机会,失去了跟江离交手的资格。”云海看着他,“你后悔了吗,师尊?”
“你看看你的掌心。”长明不答反道。
云海抬手,摊开手掌。
上面原本开始交错的红线已经几乎消散,红线甚至退至手腕处,颜色浅浅淡淡,与原来鲜艳欲滴形成鲜明对比。
魔气虽然没有完全消除,但长明的心血没有白费,他起码已经将对方的魔气逼到一个角落里,相当于找了个笼子关起来,短时间内不会再发作。
“你的心魔是因我而生,那就让我亲手来了结这个果。”长明拍拍他的肩膀,“谁让你是我最不省心的大弟子呢,云未思。”
从今日起,云未思或云海已无区别,因为与自己和解的他,不会再在意执着于长明喊的是哪个名字。
长明并不觉得后悔,他从来就不会对做过的任何事情后悔。
世间大道三千,终有一日,他会凭借自己,重回巅峰。
“所以现在是我欠你了,师尊。”
在他抽手之前,云未思握住他的手腕。
他们彼此之间的羁绊,不可能就此了结。
“那一年,你进万神山之前,等了很久,是在等谁?”
长明眯起眼:“你刚才闯入我的识海了?”
云未思:“为了救你,事急从权。”
长明看他,后者一脸无辜。
“很好,看来你已经放弃无情道,与云海融合得很彻底了。”
云未思道:“无情为因,有情为果,所谓天地大道无情,不过是以人有限须臾之眼作如是观,顺心为之,水到渠成,方为修炼之道。”
长明哼笑:“恭喜云道尊顿悟,修为更进一层。”
云未思:“也多谢师尊成全,让我看清自己的内心。”
长明:“那你现在可以松开我的手了吗?”
……
周可以没有死。
但他现在比死还要难受。
天是沉沉的黑,从他踏入此地起,头顶从此就没了白天。
但最让他难受的,并非这漫长黑夜。
而是入目脚下,无所不在的莲花。
一朵朵石雕的莲花,在视野可见的范围内,错落绽放,避无可避。
莲花乃佛门法宝,圣洁无瑕,但这里的莲花不是。
它们看似石雕,实则下面埋着万千尸骨,而这些石莲,正是承载它们的法器。
在人活着的时候,削皮去骨,在规定的时日之内,照某种秘法,用灵药将人缩至能够装入莲花容器的大小,再装入其中,让受法者看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变成容器一部分,最终在痛苦中死去,就是肉莲法器。
法器与肉身一体,又将死不瞑目的魂魄怨气永远禁锢,周可以所处的,就是这样一片无穷无尽的法器之中,这些凶灵和怨气所构筑的屏障,也许无法一下子将他杀死,却能将他困在这里。
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周可以的灵力与心神日渐被侵蚀,性情越发狂躁,几乎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
血,从裂开的伤口汩汩流出,滋润了石莲,花瓣缓缓绽放,妖异而诡邪。
周可以想要睁开眼皮,却不遂所愿,他现在连一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他早已遍体鳞伤,却始终不会致命。
伤口永远在反反复复地愈合又裂开,无穷无尽,大大小小的石莲簇拥着他,就像簇拥神坛上的祭品。
让我看看……
滚开。
让我看看,周可以,你的心魔是什么?
滚……
见血宗已经毁了,毁在你的手里,见血宗周围那些依附你的门派,也都无一幸免,这些全是因你而起,你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可你还不肯放弃。瞧,我发现了什么呢?你心里还有个人,你在等他来救你?他是谁,让我看看,呵呵呵。
滚!
周可以陡然睁开双眼,周身黑气骤然迸发,所有贪婪汲取他血液营养的石莲悉数破碎!
暗色莲汁喷溅一地,看上去就像血水,也弄污了他的衣裳,但周可以浑然顾不上这些,这是他最后一次爆发了,如同回光返照,很快他双目变得黯然无神,眼皮缓缓垂下,与四肢一道无力瘫软。
地面再度生出一朵朵新的石莲,重新在他周边簇拥起来。
你希望那个人来救你吗?
滚……
我佛慈悲,既然你有所求,那本座就遂了你的心愿。
不……
不要来。
不要……
在他的身躯不远处,一座巨大的神像矗立在阴云之下。
血红袈裟,宝石念珠,便连一颦一笑,也精巧细腻。
只是如今嘴角那抹微笑,却不再是慈悲,而是妖异。
七月十五,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