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这是瑰拉没想过的答案。
她以为他会装可怜祈求她再给他几瓶营养液，或者偷走更多的，就像她经历过的那样。
但目前的情况出乎了她的预料。
谢谢。
细细咀嚼这两个字，瑰拉的沉寂的眼底突然有了些迷惘。
像是星际通用语里混入了乱码，这并不属于垃圾星的字眼她的语言系统一瞬间有些紊乱。
它是什么意思，传达着什么样的信号？
瑰拉难得的陷入了迷茫。
所以她没有作出反应。
或许需要问问说出这句话的人。
瑰拉低下头，仔细打量起这个男孩。
石头划破了他的额头，他的身上遍布被人殴打的青紫。
衣袖处的泥土随着他的动作洒落在地上，他的面容掩藏在脏乱的无人打理的头发下面。
他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
瑰拉的视线全部聚集于这个男孩身上，比黑夜还要深沉的眼眸里古井无波。
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男孩抬起了头。
她黑色的瞳孔对上了一双还没有被灰尘侵袭的，即使在夜里看上去也仍旧清澈透亮的双眼。
或许会有些不同。
瑰拉忽地冒出这个想法。
但她很快将它压下去。
这里的人都是一样的。
在最后一抹光线沉入地底前，瑰拉看到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小的粒子。
也许是灰尘，也许是焚烧带来的污染物，也可能是别的什么。
在黑夜前的最后一抹阳光下，它们肉眼难见的表面微微的反着光亮。
瑰拉看着自己的呼吸让这些漂浮的光点靠近自己，然后离去。
瑰拉对它们并不陌生。
或者说，这里的所有人，都对它们十分熟悉。
它们像是被风沙扬起的尘土一样附着在这里生活的人们身上，在他们拥有意识之前，从他们在母亲的肚子里成为胚胎开始，通过时间的积累一点点浸透至每个人的血管，循环到整个身体，最后一点一点的积淀成型。
当他们的皮肤被这些颗粒变成大地的灰黄色，当他们的一呼一吸都被同化，这座星球便不再满足于身体上的趋同，并且在他们的灵魂上打下沉重的烙印。
没有人能逃离这种命运。
包括她，包括德文。
所以瑰拉不再迟疑。
她转过身去，用拒绝的姿态面对男孩伸来的手，然后伸出手，在耳后扯了扯，想要遮住自己的脸。
她想要用什么来遮挡视线，遮蔽发现这让人不寒而栗的可怖事实的眼睛。
但她扯了个空。
她像无力地扯了扯自己的唇角。
布料在这里也是缺少的资源。
除了没有生机的暗黄色尘土和被挑剩下的垃圾，这里什么也没有。
瑰拉垂下眼眸。
她伸手将自己的头发扯得比刚才更加了蓬松一些，或许。
然后将所有的情绪隔绝在门外。
被拒之门外的男孩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尽管那扇破木门什么也挡不住，但他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他没有离开，而是找了一个地方坐下——瑰拉曾在这里坐过。
他仰起头，看着日落西沉，如同往常的的无数个日夜没入地面。
在这样一个地方，日落像是一副恢弘的史诗巨画，但却有一种无法掩饰的倾颓。
似是看的有些痴了，他的表情渐渐被愈发昏暗的光线吞噬。
他不在像之前紧握着手里的瓶子，而是无意识地将它抛起，又在它即将落地前接住。
许久之后，他终于做出了另一个举动。
他动了动自己的嘴唇，像是自言自语般打破这片宁静。
“她什么时候会离开这里？”
熟悉的机械声在他的脑海中响起：“她需要的时候。”
他对这模糊的解释有些不满：“什么时候是她需要的时候？”
机械声没有立刻回答。
他也不再追问。
他双目无神的盯着灰蒙蒙的天空，可能是在思考什么，也或许是在发呆。
许久，机械声终于再次开口。
“只要她想。”
男孩被这脑海中的声音拉回现实。
“只要她想。”
他细细咀嚼这几个字。
黑夜悄无声息的到来，将一切归于平静。
太阳依旧升起。
瑰拉从地窖里醒来，继续用绳子绑着木板将昏迷的德文拉起来。
尽管他的呼吸依旧微弱，但瑰拉还是能察觉出他的身体情况在逐渐转好。
等到自己和德文喝下营养液后，瑰拉走出这里，穿过小巷，再次来到垃圾场。
新的飞船再次来到，倾倒下来的垃圾将瑰拉做过记号的垃圾山掩埋。
瑰拉静静注视着这一幕。
她看到自己用来做记号的金属被其它东西掩埋，滚落下的其它碎片又折射出微弱的光线。
等到飞船飞走，瑰拉默默看着眼前这座她曾经做过记号的垃圾山。
她不确定那箱营养液现在在哪了，也许是被新的垃圾压在下面了。
她看着这座从前陌生，现在依旧陌生的垃圾山，不发一言。
她以为自己或许会有些难过，但她只是和其他人一起走到山上，在垃圾山的各种空隙里寻找营养液。
躲过山上滚落下的金属和石头，避开快要将人蒸干的炎炎烈日，搜寻了一天的瑰拉在日落前找到了六瓶营养液。
将四瓶藏在腰间，瑰拉打算离开。
一个东西忽然从她身侧滚下。
它离她太近，瑰拉来不及反应。
但幸好，它没有砸到她。
这里的人们也大多离去，所以它没有砸到任何人。
当它滚到山脚停下，瑰拉终于看清它是什么。
一具女人的尸体。
她的双手紧紧攥着三瓶营养液。
尽管从山上滚落，尽管她的身体被尖锐的物品划得支离破碎，但那三只仅用脆弱的玻璃装着的营养液却没有丝毫损伤。
不止瑰拉，其他人也发现了她。
他们停下脚步，犹豫了一阵，最后从她手里拽出了她手里死死攥住的瓶子。
然后再没有施舍她一个眼神。
瑰拉忽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她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快步离开这里。
随着离去的人越来越多，空旷的这里寂静无声。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她最终还是回来了。
把所有的营养液都放在腰间，瑰拉背着这个陌生女人的尸体，一步步走出这里，走进小巷。
最后走到她终将要到达的地方。
或许有人处理她，或许没有，但瑰拉想这么做。
尽管背上多了一个人，但瑰拉还是像从前那样，贴着墙边的阴影走。
光将墙壁的影子拉的很长，恰好能容纳瑰拉在里面行走。
瑰拉来到了小巷和住所的分界线。
但她没有向里面走。
她站在路边思索，哪里适合将背上的人放下。
路过的人重重地撞了她一下。
瑰拉躲闪不及，重重摔倒在地，女人从她的肩膀滑落。
撞人的希尔低着头俯视瑰拉，语气不善地问道：“没看路？”
有些耳熟的说辞。
瑰拉将女人的身体拉开，然后站起身，看向这张有些陌生的面孔。
高大魁梧，身材健硕，不是他们这样的人。
刀疤划破他的眼角，为他本就凶恶的面相增添了一股杀意。
帮派成员，并且眼底充斥着对她毫无掩饰的恶意。
和亚索一样，他的目标是她。
她没有退路。
瑰拉无比清晰的意识到了这一点。
像是知道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原先在这里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
紧绷的气氛一触即发。
看到瑰拉警惕防备的模样，希尔收了收脸上装出来的凶恶。
他咧了咧牙，恶意的笑道：“你看上去似乎明白了什么？”
瑰拉没有回答。
对于瑰拉冒犯的举动，希尔冷哼一声，然后毫不留情地挥拳向瑰拉的太阳穴打去。
不听话的猎物只需要迎接死亡。
看着不断靠近的拳头，瑰拉瞳孔微缩。
她知道自己应该有所行动，但是过往的挨打锻炼出的身体的本能让她微微发抖。
在拳风扬起她的头发时，生存的本能终于让她有所行动。
她向后一跃，避过了这道致命的攻击。
那天像纸片般轻盈的感觉终究不是她的错觉。
不需要刻意控制，足尖只需稍稍用力就能跃出两三米。
但迟钝的反应还是让这拳伤到了她。
不用去看，瑰拉知道自己右侧被拳头擦过的胳膊已经一片青紫。
对于瑰拉的躲避，希尔的眼底有些兴奋。
他舔了舔自己的牙：“有点意思。”
比起折磨一个束手就擒的猎物，自然是杀死努力挣扎的猎物来得有趣。
没给瑰拉过多喘息的时间，希尔迅速发出第二道，第三道，第四道凌厉致命的攻击。
这些都被瑰拉尽数躲过。
像一粒轻巧的灰尘，瑰拉在密不透风的攻势里自如穿梭。
小巷里，躲在阴影处的男孩密切注视着这里。
看着游刃有余隐隐占据上风的瑰拉，男孩眉头紧锁：“她会赢吗？”
计算了下二者的数据，系统果断地给出了结论。
“不能。”
意料之中的答案。
尽管对于希尔的每一次进攻，瑰拉表现的都举重若轻，但是她从头到尾都身处劣势。
她从未发动过进攻。
但瑰拉别无选择。
她只会，也只能躲闪。
她和希尔的身体素质有着鸿沟般的差距。
一个常年处于饥饿与被殴打状态的女孩和一个受过专业训练浑身肌肉的男人，瑰拉能在这样猛烈的攻势下躲避这么久已经十分不可思议。
就算她躲避的再怎么灵巧，希尔的拳头还是不可避免的伤到了她。
不用去看，瑰拉知道自己衣服下的身体一片青紫。
她的体力在一点点流逝，动作开始迟缓。
希尔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本就密不透风的攻势更加的猛烈。
瑰拉的体力在这样迅猛的进攻下大量流逝。
男孩的瞳孔突然收缩成针尖。
她漏掉了两道攻击！
一道打在她的小臂上，将她的骨头折断。
一道踢在她的小腿上，她的躲避越发迟缓。
出现弱点的防线一击及溃。
扑面而来的攻击将她的手臂，肋骨，小腿打断。
瑰拉无力的倒在地上。
腰间的营养液早在刚才的打斗中损毁。褪色的布料被玻璃划破，将她的腰间扎的全是血痕。
希尔的嘴角挂着血腥的笑意，高大的身影一步步逼近濒死垂危的猎物。
瑰拉忍着疼痛，无力去想自己即将到来的结局。
她用尽全部力气想要转动自己的头，但还是失败。
她只好动了动自己的眼睛，努力向路边看去，向她背回来的遍体鳞伤的女人看去。
剧烈的疼痛让她的思维变得模糊。她觉得自己在思考什么，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她不在追究。
就这样吧。
瑰拉告诉自己。
到此为止吧。
她缓缓闭上双眼。
巷子里的男孩看着失去生气倒在的瑰拉，沉默片刻：“她会死在这里吗？”
系统回答道：“或许。”
“她不是女主吗？”
“世界线因为未知原因出现了变故。”
男孩沉默不语。
希尔欣赏够了猎物痛苦的姿态，打算结束她渺小又卑弱的一生。
动手前，他蹲下询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为什么？”瑰拉想问问为什么。
希尔愉悦的答道；“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二人身后的小巷寂静无声。
男孩突然开口：“只要她想，对吗？”
系统并没有因为男孩无厘头的话语产生疑惑。
冰冷的不带有一点感情色彩的声音肯定道：“是的，只要她想。”
得到答复的男孩不再犹豫。
“瑰拉！”
他冲出巷子，大声喊道。
希尔为这出现的新的小虫子感到诧异。
“瑰拉！”
瑰拉望向声音的来处，看到了熟悉的清澈瞳孔。
“快跑。”
她用自己只能听清的声音说道。
希尔放弃到手的猎物，转身朝小巷走去。
“跑！”
瑰拉用尽全身力气大喊道。
男孩怔了怔神，听从瑰拉的话语冲进小巷。
希尔停下了脚步。
瑰拉再度闭上眼睛。
“砰——”
枪声响起。
空荡的这里隐隐约约响着回声。
老大给的枪还是派上了用场。
瑰拉看见希尔得意的笑。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颤抖的发冷。
她睁开眼，又闭上眼。
她不该放弃的。
他不该这么做的。
黑色的火焰从心口悄然出现，在夜色的掩盖下悄无声息地蔓延至希尔身侧。
火焰像是有生命一般爬上他的鞋子，碰到他裸露在外的皮肤。
“哗——”
像是遇到了热油，小小一团的火焰迅速膨胀。
希尔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他站的位置就只剩下一团灰烬。
风带着部分他的骨灰，越过界限，走进了他之前不愿踏入的廉价房、乱葬岗。
剩余的遗留在原地，也许会成为这土地的一部分，也许会在明天随着无数人的鞋底进入垃圾场。
但瑰拉并不在意这些。
瑰拉只想看一眼小男孩，但是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一股血腥味在缓缓朝她靠近。
“我没事。”
男孩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瑰拉想要说些什么，但是莫名其妙的疲惫突然席卷而上。
“我没事。”
瑰拉终究还是没有抵抗住过度疲惫带来的困意，沉沉睡去。
男孩找了一个泡沫板，将瑰拉和她带着的失去生命的女人放在上面，拖着被打伤的腿一步一步走进瑰拉的住所。
他想要将德文和瑰拉放进地窖，却因失血过多昏迷。
但今夜无风，不会夺走任何一个人的性命。
黑色的火焰再次将瑰拉包围，修复着她身上的伤口。
等到火焰散尽，瑰拉终于醒来。
她睁开双眼，目光所及是黑沉的夜色。
她看见远处光线微弱，暗沉的天空一点一点被驱散。
太阳终将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