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手下使官皆出身不俗,此次三人尸骨无存,很快就闹得沸沸扬扬。
彤华一早便被请去面见平襄。
平襄虽是如今定世洲的掌权神主,可行事风格却异常低调。因过早放权于诸位少神主,她几乎是两耳不闻窗外事。
但这并不等同于,她什么也不知道。
偌大的殿宇之内没有随侍之人。平襄端坐在小几前,一手捧着本棋谱,一手捻着玉石棋子,叫她免礼上前。
“定世洲接连死了六位使官,你没什么要同我说的?”
彤华答道:“这就说来话长了。”
平襄的目光仍旧落在棋盘上,道:“我是个闲人,多的是时间,你慢慢讲。”
彤华扯着唇角笑了笑,问道:“长姐没同尊主说清楚吗?”
平襄这才抬头瞥了她一眼,示意她坐到自己对面来。
彤华落座笑道:“尊主可是为难我了,我一贯不会下棋。”
平襄径自将棋子和棋谱推给她,道:“北地那妖物兴风作浪多年,你却毫不知情,闹成今天这样。你可知有多少人会借题发挥?”
彤华接过棋谱,看了半天,才落下一子。
她无所谓地笑道:“旁人兴许都有可能,但长姐与我同出希灵氏,总不会落井下石的。”
平襄声音冷淡,却有十分的威严:“昭元此举,说来理亏,却不算出格。反倒是你,自己的地盘上出了事,没解决不说,还因此损失了六位使官。中枢是教你如此行事的?”
彤华的语气露出些隐约的强势,道:“打从我两百岁上,璇玑宫就没死过一个使官。事必有报,这是中枢教我的。”
平襄看了她一眼。
彤华顿了顿,又变了脸色,温笑着讽刺道:“不如我去赔个礼?就说是长姐心切,不曾提前同我说上一句,让我误会了。我又一时冲动,才做下这样的错事。”
平襄哂道:“你如今认错倒是乖觉。”
彤华从善如流道:“受了您的教训,懂事了。”
平襄看着她,她眼里有挑衅的光芒。
平襄道:“你永远不服,所以永远输给昭元。事情闹得这样难看,难道是昭元的错吗?”
彤华听问,唇角落了落,道:“我由来尊重长姐。她若不来激我的脾气,我也不会伤她的脸面。我是什么样的人,您是最清楚的。”
平襄看着她,心下发笑,道她还是个幼稚的孩子。
她伸手握住彤华的手腕,低下头去,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手镯。
她像是想要欣赏这一块漂亮的玉一样。
那个眼神和动作一样温和,彤华却周身生出一种异样的恶感,硬生生掐着另一只手才忍住。
“收心。”
平襄看够了,沉声吐出两个字,一字一字砸在彤华心上。
“我早早便放权给你。你做了什么事,有什么秘密,我一直充耳不闻,也可以继续当作不知道。”
她露出慈母一样温和的笑意:“但你必须要听话啊,彤华。”
彤华颈侧有青筋迸起,一直忍耐到平襄收手,手腕仍旧残留着异样又诡异的触感。
她隔着衣袖,冷冷按住自己的手腕,指尖用力,小幅度地摩擦,直到发痛。
“我如此做,尊主难道不是乐见其成吗?”
平襄观察着棋局,头也不抬,随意道:“怎么说?”
“诸使官皆出自定世洲仙族,本就心高气傲。他们背后的各家仙族得意扬扬,觉得自己拿住了中枢的命脉,中枢便离不得他们,从而便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久而久之,他们也放肆起来,敢狂到中枢面前来了。”
定世洲受制于众仙族,早已让彤华万分不满,此刻说起,也是满眼厌恶。
“神主杀了一个使官,最多是他的族人来哭号几日,即便没有任何回复,又能如何?他们不敢与中枢神族叫板,但定世洲数百仙族,皆会唇亡齿寒。我从前杀使官,杀的是众仙族对中枢的轻视;我如今再杀使官,杀的是众仙族最后一点侥幸。”
平襄万分平静地望着她,毫不惊讶于她破釜沉舟一般的狠意。
彤华冷然道:“这早就不是我与长姐之间的问题了。”
平襄将手里的棋子扔回玉盒,唇边忽而露出一抹笑意,道:“那就希望你,这次真的是不需要我来替你操心了。”
彤华拜别平襄,走出宫门,手微微地颤。
灵宠小奇从她袖口露头,担忧地望她一眼。
她面上分毫不显,仍如往日般傲然,转身回到璇玑宫。
璇玑宫内有人在等。
夙夕殿是彤华居所,平时并不用来待客,如今被仙侍迎进来在侧位落座的女子,正是彤华的胞妹,文宜神女。
文宜衣着素净,面容也素净,分明生着和彤华五分相似的眉眼,却无艳丽之色,更多是清淡如水的娴雅之风。
她看见彤华,连忙起身问道:“尊主寻姐姐说什么了?”
彤华瞧她焦急之色,自己笑了笑,向内室走。
“你素日不出宫门,今日倒来找我,可见这整个中枢,都知我和昭元在苍北争执的事了。”
她一边将自己的衣物脱下更换,一边要清水净手。两位仙侍鱼书与赤芜立于左右,分别伺候。
文宜拧眉道:“只怕整个天界都知道了。”
文宜性格内敛,虽不与昭元亲近,但也不像彤华这样十分对立。
她站在屏风外,忧心道:“你亲自动手杀了她三个使官,不管是什么前因,终究都不占理。我听说,几个仙族长老日日到她那里恸哭。她若不从你这里讨回来,如何给下属的仙族交代?”
彤华一边更衣,一边示意鱼书去取东西。
鱼书抿了抿唇,颇犹豫地取了个盒子出来递给彤华。
彤华将手伸出来,将盒子里的白色药粉倒在手腕上。那粉末药性极烈,瞬间灼烧腐蚀了她玉白的肌肤。
彤华手指都在颤,声音却依然寻常一般,与外间的文宜说话。
“你如今怎么这样多思?近日新供了犀羽翠,你去喝一口,解解渴。”
文宜无语道:“你那茶太苦,我可喝不惯。”
彤华笑了笑,看鱼书与赤芜两个人面上都快拧成一团,这才放过了自己,伸手向旁边的清水探去。
鱼书立时舀起清水,用最快的速度洗掉了彤华手上的药粉。
皮肉已经没了,腕骨也染了三分青黑。
彤华却终于觉得平襄留给她的触感被洗干净了。
新的皮肉生长出来,彤华去更换了新衣。
文宜听不见她说话,又问道:“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彤华笑了笑,漂亮的眼睛明亮极了。她反问道:“昭元敢怎么样?”
她不恐惧,不忌惮,但也谈不上狂妄。她就只是平淡地诉说着这件事,带着十分的笃定。
文宜微顿,道:“你真不与她和解吗?”
里间安静了一会,彤华终于走了出来。
她看着自己的妹妹,轻轻叹道:“文宜,这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文宜敛眉道:“我是担心你。”
彤华笑了,拍拍她的肩,道:“霜花图画好了没有,我那面墙都给你空出来好久了。”
文宜知道她是故意转移话题,也就顺势道:“差了一样霜白,内廷送来的颜色我都不满意,另让去配了。待送到我手上,还要再调,哪有那么快。”
彤华与她对坐,自己喝了一口茶水,道:“你仍旧如往常一般,去画画,有姐姐在呢。”
文宜眼见她如此,知道自己不过是与往日一样,白担心罢了。
但她仍旧提醒道:“过两日就是纯圣公主生辰,偏又赶上你这事,不如就不去了?”
彤华理所当然道:“自然要去。不去岂非叫人以为我怕了?”
那天界的纯圣公主一贯与昭元交好。事已至此,她若不去,才是落了下风。
两人说着话,门外陵游走了进来。
文宜颔首与他见礼,站起身来,先行告辞。
陵游目光在文宜身上定了定,又淡淡转开。
彤华偏着头看她整理衣裳,道:“你这条披帛的颜色倒是清透白亮,水汪汪的。”
文宜垂眼看了一眼,道:“新做的这条裙子颜色浅,我没挑出合意的披帛,自己染了一条。”
她又笑道:“你是怎么看的?我分明加了浅水蓝,怎么成了白的?”
彤华淡淡说了声好看。
她以前陪文宜玩,自己调过一种霜月白,较之普通的月白色,青蓝更淡而霜白更浓,染在衣物上,有如月色披身。
那时候彤华霸道得很,自己喜欢,大大方方赏了人,还不许别人用。
璇玑宫很久没见过霜月白了,是她看错了。
文宜转身离开,彤华这才问道:“怎么了?”
陵游先问道:“尊主为难你没有?”
彤华道没有。
陵游望她一眼,这才道:“纯肆传信,说有不少妖物借万国会使团潜入上京。我命颂意去看,妖气与北地同出一辙。”
他推测道:“那妖物想借云秋月入京兴风作浪?”
上京是都城,有天子之气护佑,寻常妖物根本无法容身。
那妖物显见得是早有筹谋。
彤华活了这么多年,见多了手段阴损又野心磅礴的妖物。如今情形算不得新奇,但还是让她心里隐隐浮出一个猜测。
她心里忖度几番,还是没有对陵游明言,只道:“让纯肆在上京多加留意,一切等我去了再说。”
去之前,她要先确认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