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脉至遥迢》

少帝人头落地的瞬间,云瞻手持长剑,只觉周身轻盈。

刹那间尘音遥远,眼前渐而模糊一片。

他毕竟已年过半百,在今日攻入卫宫以前,已奋战三日三夜未曾好好修整,身体撑不住也是常情。

但他犹记得自己身后有上千将士,故而决不能轻易倒下。

云瞻望着眼前的大殿,深吸一口气,收剑入内。

身后是刀兵相触,人声鼎沸,身前是静谧一片,幽香暗浮。

与少帝厮混的那位臭名昭著的白太妃,就在殿中那重重帷幕之后。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撑不住了,于是脚步愈发快。

他触碰到那道帷幕,心脏因为即将要见到她,跳动得重如擂鼓。

随后他失重穿了过去。

落定是一片广大浮洲,地域辽阔,和风眷眷,七彩祥云环绕此处,灵鸟的唳鸣清脆悦耳。

他身上穿着有些磨损的铁甲,脸上还带着血迹,一身杀气不曾散尽。

他尚有些茫然,不解自己是如何到了此处,眼中锋芒却依旧锐利。

面前有云团落地,走下四个彩衣仙侍,对他躬身行礼:“恭喜将军,顺利飞升。吾等乃璇玑宫仙侍,特来此迎接。”

云瞻问:“这是何处?”

仙侍道:“此处是定世神洲,供奉希灵氏神明,沟通三界往来,稳定各方平衡,监管人间万象。将军自人间飞升天界,需通此处先行受命。”

云瞻一时怔愣:“飞升天界?”

仙侍道:“将军斩杀无道暴君,是大功德,如今已为仙身。”

云瞻想起片刻之前斩杀了少帝之后的异样感,思绪回笼。

他问:“我在人间尚有要事未完,仙子可否告知我如何回去?”

这仙侍自生灵智便在定世洲,从未见过一个来至此处还想要再回人间的。

仙侍心中发笑,但面上不显,只是侧过身去,道:“还请将军先随我去见使君罢。”

云瞻只道这仙侍不能作主,也没有为难,跟着她踩上祥云,升入半空。

只见偌大洲府之上,各处世家仙族,皆如众星拱月般,围绕定世洲正中的环形山脉。

“此为群玉山,中枢宫府便设在其中。”

群玉山正中,八道飞云仙桥将一块浮洲同周围环山相连。

中枢浮洲高悬于空,远望便是无限威严,置身其上,更是叫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众人自云端落地,步过飞云桥,经西北角门,望得雕梁画栋的璇玑宫。

璇玑宫内设十八殿,踏入宫门,越过白石玉地,莲塘清池,当先便是使官殿。

璇玑使官在其中忙忙碌碌,井然有序。

仙侍将云瞻带入使官殿旁一处居室,另有四个仙侍,手捧漆盘入内,要引他按例沐浴盥洗,卸去人间尘土。

云瞻皱眉,返身寻那仙侍。

仙侍不解道:“将军今已飞升,按律,应经内廷司与使官殿两厢核实记录后,立刻受命。将军既已为仙身,凡尘故旧,皆都舍去,又何必留恋人间呢?”

若要立刻受命,那便再不得返。

云瞻因此更加不肯退让:“还请仙子通报,允我面见使君。”

仙侍见他态度强硬,只得道一句稍后,先行退出去了。

不多时,便有一年轻使官入内。

他眉眼俊朗,依稀有倨傲之色:“苍洲生变,我们使君已亲赴人间处理,嘱咐过暂停受命事宜。阁下且先沐浴盥洗罢,有什么话,一并等使君回来再说。”

云瞻闻言稍安,但仍坚持道:“我有急事,耽误不得。”

那使官面有嘲色:“少帝方死,卫朝已亡。阁下又能有何急事?”

云瞻听见这话,心下有些恍神,一时未说出话来。

而那使官已转身出去,让仙侍们侍候他盥洗沐浴了。

他避世三十年,潜心研习修灵道,要义难破,未有所成;后又入世二十年,杀人无数,不辨敌友,早失道心。

这世道实在可笑。

才华满腹的同门都死于乱世,最后却是他,靠一身杀孽得见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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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再无一人理会云瞻。

他难得地睡到日上三更,这种日子,便是从前求学的时候也很少。

他尝试出门,发现只要不走动太多,也无人来管束他,故便在门口石塘,百无聊赖地看着红莲游鱼。

如此无聊地过了两日,见得内廷来了一位紫衣仙官,正是紫毫。

紫毫抄书时早就见识过:这位将军征战时曾放言,“愿终乱世,还与百姓”。

眼见得乱世将尽却不见太平,他应当是很不甘心,所以才不来内廷受命。

他带着文书借故前来,正巧便见云瞻。

紫毫性格活泼,三言两语便与云瞻搭上了话,这才知云瞻是要等陵游安排,不免心中纳罕。

也不知区区一个凡人,有什么特别的,竟要陵游亲自安排。

他脸上倒是笑起来:“这说不准还是好事。天庭规矩森严,层级分明,不是舒心的地方。若是使君看重将军,让将军留在内廷就职,出身彤华主门下,又何愁前路不平?”

云瞻只想回人间,对前路没有期待,对这里的神主也没有兴趣,神色淡淡地应声而过。

紫毫瞧见他模样,只道他轻视彤华,分外不满地说起来:“彤华主虽说年纪小些,身体也不大好,但人却十分强势厉害,三界之内一向是无往不胜。人间地域最广最为富庶的苍洲,秘法最多的云洲,还有资源矿产最丰饶的阳洲,皆属彤华主管辖之下。来日将军若是得见,便可得知彤华主是多么厉害的神女。”

紫毫说起彤华,眼睛都亮了三分,表情十分骄傲。

云瞻看着他这奕奕神采,一时出神,想到了一位故人。

他那故人风流倜傥,机敏聪慧,性情诙谐,大抵是得了造物十分偏爱,才长成那般令人艳羡的模样。

世道幸而有他,故而世道不肯放过他。

紫毫见云瞻目色放空,顿了顿,唤他:“将军?”

云瞻回神,笑吟吟说抱歉,一时想到了故人。

紫毫听他如此说,便问:“我日日抄写人间事记。将军这故人是何名讳?我兴许知道。”

云瞻想,世人皆羡他,神明如是否?

“他姓段,名玉楼,字云停。仙君可知道?”

紫毫怔住了。

他突然想起来,世人皆道这位将军出身草莽,却无人知,他幼时便已拜入青冥山宗,那原也是段玉楼的师门。

紫毫正要开口,却听天际有破空之声。

只见一道蓝色影子闯入群玉山结界,落定在璇玑宫门以外,全然视中枢不可驾云的规矩如无物。

云瞻见这般张扬的行径,正纳罕是谁,便见紫毫起身道:“使君回来了。”

门口走进来的那年轻使君,长相不过双十,十分年轻俊俏。

他马尾高束,刺绣的星蓝色发带垂于发间,身着一袭利落劲装,步伐轻快,身体挺拔,整个人如同初升旭日一般的耀眼。

云瞻远远看着,觉得自己兴许是疯了,来到定世洲以后,看到一个两个仙君,皆觉得像段玉楼。

有使官向陵游见礼,说了几句话,指了指云瞻和紫毫这边,引他回头去看。

陵游抬着明亮的眉眼,转身望了过来。

他身边那使官几步走过来,唤云瞻上前。

紫毫连忙推了推他:“陵游使君一贯是好说话的,小仙祝将军好运了。”

云瞻谢过紫毫,大步迈去,而陵游未等他走到近前,便已先转身向使官殿内走去。

使官殿内左右共设六室,此刻皆开着房门,得见有使官往来处理公务。

云瞻踏着黑玉地砖,路过威严奢华的金漆红柱,一直走到最内。

越过高悬的观世镜,其后设立左右两间使君舍。

右边那间门紧紧关着,一个灵气运转的阵锁浮在门上,莫名给人一种冷僻之感。

陵游带云瞻进了左边那间。

陵游翘着腿坐在高椅之上,桌案上是一本文书,详细记载云瞻生平,等陵游回来看过。

但陵游却根本没看。

他开门见山:“你想回人间做什么?”

云瞻自无多言:“我有旧仇未报,无颜忝居仙班。”

陵游看见他腰上那柄长剑,与他这身广袖仙袍放在一起,着实有三分不伦不类,可他不肯丢弃。

凡人都是这样的,明明只活几十年,却这样执著。

陵游道:“人间那白太妃一把火将大殿烧了,世人皆以为你已亡故,命书也早将你凡人命格写定归档。凡尘无你,你回何处?”

云瞻未料到自己等了两日,却只能等到这样的结果,怔了片刻问:“死了?”

陵游面无表情道:“恩仇消弭,前尘已死。你那些旧事,尽早都忘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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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官殿前这些红鱼,听说每一尾都是珍品,也不知是被怎样喂养过,十分瞧不上紫毫带来的那些清甜糕点。

紫毫再一次受了红鱼冷怠,无聊地坐了一会儿,便见云瞻跟着一位使官出来,面目平淡,看不出是好是坏。

他迎上去,问:“不知将军是去了何处任职?”

云瞻将手中调令递给他:“云上九重天,我能登七重,倒是不错。”

紫毫扫了一眼,没好意思告诉他,天界一共九十九重天。

一代有名杀将,做了七重天通文殿一个闲散文官,不知是如何得罪了璇玑宫这些心高气傲的使官。

紫毫还要多说,却被云瞻身边的使官拦住:“使君催促我等速去受命,仙官莫要闲聊了。”

紫毫挠了挠头,让开了路:“使官请罢,刚好我也要回内廷司。”

使官看他一眼,迈步向外走去。

紫毫走在云瞻旁边,低声道:“将军去了天庭,日后恐是难见了。方才的话我还未答将军,段郎之才举世无双,即便我等内廷仙官,日日观世,也十分仰慕。”

紫毫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些过去,想起这将军在人间的一生,心一横,不待云瞻答话,再凑近一步,以袖掩口,用极轻的气声道:“段郎之死另有蹊跷——”

云瞻眉一跳。

忽而,门口屋檐上那石兽扬起头来,沉声呼道:“彤华主归——”

紫毫的话被打断,云瞻待要再问,却见满宫的使官仙侍忽而严整了神色,有使官入殿内通传,眨眼的功夫,便连陵游也快步走了出来。

紫毫拉着云瞻跪下,再也不说一句。

浩浩荡荡的仙侍已簇拥着云辇停在宫门口,陵游见这使官还没带云瞻离开,眉头皱了皱,却没多说什么,直接走到了宫门之外。

那使官收到了陵游眼色,对云瞻道:“低头,勿要直视。”

云瞻垂着首,一颗心七上八下。

他这人其实很是普通懦弱,如果不必出山,他大也可以耐住性子,像师父一样在山门里驻守一生。

失去的已经失去太久,人间再无他容身之所,他已经习惯了流离,眼见着就要接受陵游的说辞,告诉自己,前尘已死,当向前看了。

但紫毫这半句另有蹊跷,仿佛投石入湖,激得他浑身一震。

他想起多年以前,满目红绫的卫国王宫,秋意倾颓的寂静院落,又想到那年突然崩塌的青云山道,赶到时只能看到的满目狼藉。

不该是那样的。

一切都不该是那样的。

他神思恍惚,早忘了此刻是在迎接一位尊贵的神女。

他混乱的眼神自行礼的双手后抬起,倏而瞥见了那位传言中的彤华神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