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米星期天早上是在阵阵遥远的鼓声中醒来的。
不是酒吧舞厅里头穿鼻环的摇滚乐团那种刺耳的铿铿锵锵,而是某种更低沉、更稳重的来自驻扎在远方的军营的隆隆鼓声。然后他突然听到一声法国号走调的哀鸣;依然来自远方,随着晨间的空气传送过十条十二条街,倏然出现,随即飘然消逝。在接下来的沉默中,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聆听着窗外传来的周日早晨特有的那种宜人的窸窣声响。他瞅了一眼那扇小窗,拉上的窗帘几乎抵挡不住外头那灿烂耀眼的金光,明白这是一个万里无云的美好的周日早晨。他听到屋檐下传来鸽子的咕咕声以及几声来自街上的零星狗吠。一辆车的车门刷一声让人拉开了,再砰一声关上了;他等着听到接下来的引擎启动声,但那声响却迟迟不来。然后窗外再度传来一阵咚咚的鼓声,依然低沉依然遥远,却比刚才更坚定、更有自信了些。
他转头瞄了一眼床头小桌上的闹钟:十一点。他上回睡到这么晚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不,他甚至不记得了。好多年了吧,说不定十年都有了。然后他想起了过去几天的忙乱,那种深入骨髓的疲倦感。他想起了那种感觉。他感觉凯蒂的棺材像电梯似的,在他体内上上下下,上上下下。然后是昨晚,当他手里握着一把枪,醉倒在客厅沙发上的时候,老雷伊·哈里斯和大卫·波以尔竟然悄然来访。他俩坐在那辆弥漫着浓浓的苹果味的车子里,回过头隔着后窗玻璃频频对他挥手。就在那辆车沿着加农街往前加速离去时,凯蒂的后脑勺突然出现在两人中间;凯蒂始终不曾回头,而老雷伊和大卫则兴高采烈地拼命挥手,咧嘴笑得像两个傻子似的。他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们,感觉掌心传来手枪沉甸甸的重量,感觉那重量不住搔弄着他。他闻到了机油的味道,脑子里突然浮现将枪管往嘴里一塞的念头。
守灵会是一场噩梦。晚上八点,前来吊唁的亲友差不多全都到齐了的时候,瑟莱丝突然冲进会场,扑在吉米身上,用拳头捶打他,嘴里不停地尖叫着“凶手”。“你至少还有她的尸体!”她厉声叫道,“而我呢?我有什么?他在哪里,吉米?他在哪里?”布鲁斯·瑞德和他几个儿子赶紧上前抓住她,七手八脚地把她抬出会场,瑟莱丝仍拼尽全身气力死命高喊着:“凶手!他是凶手!他谋杀了我的丈夫!凶手!”
凶手。
然后是正式葬礼。然后是墓园里的下葬仪式。吉米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工人把凯蒂的棺材缓缓地放进墓穴里,然后一铲一铲洒下沙土与砾石。沙土与砾石渐渐成堆,他的宝贝离他愈来愈远,渐渐消失,仿佛她从来不曾活过似的。
这一切一切的重量终于在昨晚袭上他的心头,深深地渗进了他的骨髓里,凯蒂的棺材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一上一下;到了他把枪扔进抽屉里、拖着脚步把自己沉重的身躯往床上摔去时,他感觉自己动弹不得,仿佛死亡已然将他的骨髓吞噬殆尽,仿佛他全身的血液已然凝结成块。
老天,他想,我从来不曾感到如此疲倦过。他好累,好累好累,他感到无尽的悲伤,感到自己一无是处,感到彻骨的孤单。那些错误那些愤怒那些苦涩无比的哀伤。那些甩不掉、抛不开的沉重罪孽。他好累。老天,求你不要再插手,求你就让我静静地死去吧。然后我就不会再犯错不会再感到如此疲倦,然后我就不必再背负我的天性我的爱恨。拿去吧,通通都拿去吧,因为我已经疲倦得无以为继了。
安娜贝丝曾经试图了解这份沉沉地压在他心头的罪恶感与自我憎恨。但她不可能懂的。因为她不曾亲手扣下扳机。
而现在,他一觉睡到了十一点。足足十二小时的沉睡。他甚至不曾听到安娜贝丝起床的声音。
他曾经在哪里读过,严重的忧郁症最明显的病征就是持续的倦怠感,那种强迫性的嗜睡。但此刻,当他起身坐在床上,聆听那愈来愈近的鼓号合鸣的乐声时,他却只感到焕然一新。他感觉精力充沛,感觉头脑无比清醒,仿佛他这一生都不再需要睡眠了。
游行,他想到了。那些鼓声乐声来自准备在正午出发沿白金汉大道游行的鼓号乐队。他跳下床,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刚刚那辆车之所以不曾发动是因为整条白金汉大道从平顶区到罗马盆地都已经被封锁,不准车辆进出了。整整三十六条街。他隔着玻璃,眺望着窗外的街道。在金灿灿的阳光浸润下,整条白金汉大道蓝灰色的柏油路面看起来如此清新无瑕;吉米甚至不记得曾见过比眼前还要干净亮眼的白金汉大道。他放眼往两边看去,视线所及每一个路口、每一段街边都摆放着成排的蓝色拒马。
时间已近正午,附近的居民纷纷出门,在人行道上占定了位子。吉米看着他们搬出了饮料冰桶、收音机以及野餐篮,然后朝正忙着在翰尼西自助洗衣店前的路边架开折叠凉椅的丹恩与莫琳·戈登夫妻俩挥了挥手。当他们绽开一脸笑容,也朝他挥手时,吉米感觉自己被他俩脸上那种真心的关切打动了。莫琳两手拱在嘴边朝吉米大叫。吉米推开窗子,探头抵在纱窗上,沾染了一头温暖的阳光、清爽的空气以及纱窗上积了一整个春天的花粉。
“你刚刚说什么,莫琳?”
“我说:‘你还好吧,亲爱的?’”莫琳大叫,“你还好吗?”
“我还好。”吉米说道——话一出口,他才赫然发现自己说的竟是实话。他真的觉得还好。他依然感觉得到凯蒂沉沉地压在他胸口,像他第二颗疯狂而愤怒地鼓动着的心脏;他甚至知道它永远都会在那里。这是毋庸置疑的。但这份哀恸毕竟已渐渐化为他体内的一部分,而非体外的一条伤肢。或许,在这场漫长的沉睡中,他已经学会了接受。接受这份深沉的伤痛,接受它进入他的体内,让它缓缓沉淀下来,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一旦学会了接受,他知道自己也终将学会如何去面对。所以说,他确实还好,比他任何的预期和想象都还要好。“我……我还好,”他对着丹恩与莫琳大声说道,“我还好。”
莫琳点点头,而丹恩问道:“有什么我们帮得上忙的地方吗,吉米?”
“我们是说真的。真的。你尽管开口。”莫琳说道。
吉米感觉心头涌上一阵暖意,他突然对这对夫妇以及这个他自小成长的地方感到无比骄傲与热爱。他说道:“不了,我真的还好。不过,嘿,谢啦。真的。真的很高兴听到你们这么说。”
“你待会儿也要下来看游行吗?”莫琳问道。
“嗯,应该会吧,”吉米说道,决定是话出口后才做的,“那待会儿就楼下见啰?”
“我们会留个位子给你。”丹恩说道。
他们再度挥挥手,吉米也朝他们挥挥手,然后缓缓踱离了窗边,胸口却仍满溢着那种骄傲与爱。他们是他的邻居,是永远与他站在同一边的人。这是他的人,他的地方,他的家。他们永远会为他保留一片天。永远。他是来自平顶区的吉米。
他们以前就是这样叫他的,在他被送进鹿岛之前。他们会带他走进北边王子街上那些著名的据点,说道:“嘿,卡诺,他就是我一直跟你说的那个朋友。他叫吉米,来自平顶区的吉米。”
然后卡诺、吉诺还是其他哪一个诺就会睁大了眼睛,说道:“妈的,真的?他就是平顶吉米本人?嘿,久仰久仰,吉米。你那些传奇故事我们可听了太多了,今天终于见到你本尊啦。”
然后就是一堆冲着他年纪来的玩笑——“怎么,听说你当年还夹尿布的时候就已经用尿布别针干开这辈子第一个保险箱啦?”——但玩笑归玩笑,吉米依然可以从这些道上人物的言谈间感受到那种敬意,甚至是某种程度的敬畏。
他就是平顶吉米。十七岁就出道带徒弟的平顶吉米。十七岁哪——你他妈的能相信吗?好家伙一个。没人敢跟他乱来。有种,够酷,口风紧,脑筋快,上道懂规矩——一个懂得有福同享的好家伙。
他曾经是平顶吉米,他现在依然是平顶吉米。而楼下那些聚集在人行道上等着看游行的人们——他们都爱他。他们为他担心,想尽可能为他多分担一点儿伤恸。这样的爱,他何以回报?他不禁低头思量了起来。到底他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以为回报呢?
自从联邦调查局以《有组织犯罪控制法》为依据,一举把路易·杰洛那帮人逮走后,这些年来,平顶区如果勉强要说有所谓主要的黑势力的话,那大概就是——是谁?——巴比·奥唐诺吗?巴比·奥唐诺和罗曼·法洛。两个小虾级的小毒贩,近来甚至还干起了收保护费和放高利贷的勾当。吉米曾听到风声——他听说这两个家伙有模有样地跑去和罗马盆地那边的越南帮交涉,谈好条件,说好井水不犯河水;之后为了庆祝结盟还干脆放了把火,把康妮花店烧成平地,以示杀鸡儆猴,警告那些拒绝付他们保护费的人。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你不该在自己的地方干这样的勾当;手脚怎么也不该动到你的邻居头上。生意要做就去外头做,你的邻居应该是你的人;你让他们安心过日子,养孩子,他们自会心怀感激,多少帮你看着,当你的耳目,任何风吹草动也才会有人自动跑来跟你禀报。偶尔,他们若真想用信封、蛋糕还是一辆新车来表示他们的感激,那也该是他们的选择,是你保护地方应得的回报。
敦亲睦邻才是真正的经营地盘之道。你有饭吃,大家也不会饿着。你绝对不能让巴比·奥唐诺或是那些斜眼歪嘴的黄种混混以为他们可以大摇大摆走进你的地盘,他妈的胡作非为一番——要来可以,问题是这里没人保证你可以四肢健全地走出去。
吉米走出卧室,发现家中空无一人。走道另一头的大门倒没关,他听到安娜贝丝的声音从楼上传来,两个小女儿追着威尔那只猫跑的细碎脚步声他也听得一清二楚。他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等水变热了才一脚踩进浴缸,仰着脸迎向哗哗泼洒的水柱。
奥唐诺和法洛之所以至今不敢找上吉米的店,是因为他们知道吉米和萨维奇兄弟的关系。就像任何一个大脑功能还算正常的人一样,奥唐诺绝对不敢招惹萨维奇兄弟。所以说,如果奥唐诺和法洛还懂得要怕萨维奇兄弟,那么,理论上来讲,他们也就会怕吉米。
他们怕他。平顶吉米。因为,光说他一个人好了,老天为证,他绝对有那个头脑。而如果再加上萨维奇兄弟,那就是如虎添翼,办什么事,需要什么样的不知恐惧为何物的角色,他绝对一抓一大把。把吉米·马可斯和萨维奇兄弟凑在一起……
怎样?
他们就可以让他们的邻居安居乐业,享受他们应得的一切。
拿下全城的地盘,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探囊取物。
囊中物,瓮中鳖。
“求求你,吉米。老天。我还想见到我老婆。我想把我的日子过下去。吉米?求求你,不要夺走这一切。看着我!”
吉米闭上眼睛,任由温热猛烈的水柱冲刷着他的头顶。
“看着我!”
我看着你,大卫。我正在看着你。
吉米看着大卫苦苦哀求的脸,他唇上的唾液与十三年前雷伊·哈里斯下唇与下巴上的唾液并无二致。
“看着我!”
我在看哪,大卫。我一直都在看哪。你既然上了那辆车就不该再回来。你知道吗?你去了就不该再回来。你回到这里,回到我们的地方,整个人却已经变了样。你走了,变了,就不再属于这里了,大卫。因为他们已经在你脑子里下了毒,那毒留在了你的脑子里,随时等着再被吐出来。
“我没有杀你的女儿,吉米。凯蒂不是我杀死的。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也许真的不是你,大卫。我现在知道了。照现在的情况看来,你或许真的与凯蒂的死没有任何关系。没错,条子还是有那么一点儿可能逮错人了,但我承认,总的看来,你很可能确实与凯蒂的死毫无关联。
“所以呢?”
所以你还是杀了人哪,大卫。你确实杀了人了。这点瑟莱丝并没有说错。此外,你该知道那些受过性侵害的小孩的。
“不,吉米。我不知道。”
他们迟早会从被害人变成加害人。迟早罢了。你们全都被下了毒,迟早也会对别人下毒。我只是在保护你将来的那些被害人罢了,大卫,保护他们——很可能就是你的儿子——免受你的毒害。
“你不必把我的儿子扯进来。”
好。不是他也可能是他的同学、朋友。总之,大卫,这真的只是迟早的事,你迟早会露出你的真面目。
“你就是用这个来合理化你对我所做的事的吗?”
你一旦上了那辆车,大卫,就不该再回来。我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没错。你已经不属于这里了。你懂吗?这里,这个地方,这个由彼此互属的人们组成的地方。他妈的外人就省了吧。
大卫的声音穿透淙淙水声,一字一字敲进吉米的脑子里:“我现在住在你心里了,吉米。你永远也躲不开逃不掉了。”
你错了,大卫。我可以。我办得到。
然后吉米拧紧了水龙头,踏出浴缸。他一边用毛巾拭干身体,一边深深地吸进几口饱满的水汽。他感觉自己的头脑愈发澄澈清明起来。他用手抹去浴室一角的小窗上的水汽,低头凝视着窗外的屋后小巷。老天,外头的天气何其美好。完美的周日。完美的游行天。他待会儿就要带着老婆女儿下楼去,一家人携手站在金色的阳光下,欣赏那些鱼贯通过的游行队伍,那些乐队花车和坐在敞篷车里的政客。他们还要吃热狗和棉花糖,然后他还要为女孩们买来印有“白金汉之光”字样的小旗和T恤。然后,在一阵阵鼓号齐鸣与喝彩声中,他们心底那个伤口将慢慢地愈合。他们会的,他万分确定,就在他们站在人行道上庆祝这个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的诞生的当儿。稍后,或许在夜色渐渐聚拢后,凯蒂的死会再度袭上他们的心头,他们的背脊、肩头将会因不堪重荷而颓然下垂,但至少他们还有这一下午的愉快回忆来稍稍平衡一下那份沉重的伤恸。这将会是一个开始。他们至少将享有这几小时的欢乐时光。至少。
他离开窗边,走到洗手台前,往脸上泼洒些许温水,然后在颊上喉咙上涂上一层厚厚的剃须膏。就在这一刻,他突然领悟到自己的邪恶。我是一个邪恶的人——好,这或许是事实。那又怎样呢?这领悟来得太突然,却不曾有过风云变色、天摇地动的时刻。不过是一个突然浮上他心头的想法,一个瞬间的领悟,充其量不过像只小手,轻轻地揪住了他的心脏。
邪恶就邪恶。
他注视着镜中的自己,心头一片坦荡。他深爱他的妻女。他的妻女也深爱着他。这样确切的情爱便是他生命中的磐石。任谁也撼动不了。很少人——男人女人皆然——能拥有这样的幸运。
他杀了一个很可能是无辜的人。而他并不真的感到后悔。更久以前,他还曾杀了另一个人。他将两人的尸体都沉进了神秘河。这两个人甚至都曾是他还算喜欢的人——他或许喜欢雷伊更胜大卫一点儿,但他确实喜欢过他们。但他还是杀了他们。这是原则问题。他曾站在神秘河边,看着雷伊那张惨白的脸缓缓消失在水面下,那一双生气尽失的眼睛始终无言地大睁着。这些年来,他从来不曾真正为此感到内疚,虽然他曾试图说服自己。但这份他自以为的内疚说穿了不过是恐惧,对因果报应的恐惧;他害怕自己的所作所为终究会招致报应,不论是报应在他自己身上,还是他所爱的人身上。而凯蒂的死,他想,或许就是天理轮回的终极结果——雷伊·哈里斯借由他妻子的子宫重回人世,毫无理由地杀死了凯蒂。毫无理由,除了因果。
那么大卫呢?他和威尔用铁链穿过空心砖,紧紧地捆绑在大卫身上,然后,他俩合力将绑了铁链与空心砖的沉重尸体推过九英寸高的船身,任由它翻滚入水。在尸体消失在漆黑的河水里的那一瞬间,吉米仿佛看到了童年的大卫。天知道他的尸身终将停留于何处。但他将会永远在那里,在神秘河底的某处,幽幽地往上窥视。留在那里吧,大卫。就留在那里吧。
事实就是,吉米从来不曾为自己做过的事感到内疚。没错,过去十三年来,他安排了一个住在纽约的兄弟按月寄出五百元现金到哈里斯家;但与其说是罪恶感作祟,还不如说是某种权衡得失后的安排——只要他们以为雷伊还活着,自然就不会找人四处探听他的下落。事实上,既然现在雷伊的儿子已经给关进了牢里,去他妈的,他也可以干脆省下这笔钱了。他大可以把这笔钱用在更值得的地方。
用在这里,用在他这些邻居身上;他决定了。他决定把这笔钱用在这里。他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下定了决心:是的,这里,他的地方。他的。从今天开始,平顶区就是他的了。他已经在谎言中活了十三年了。他花了整整十三年的时间企图说服自己,假装自己可以活得像个善良的市井小民,然而他却无法假装自己看不到那些硬生生被浪费掉的大好机会。打算在这里大兴土木盖球场是吗?也行。咱们来谈谈我旗下那帮工人弟兄的事吧。不要?哦,好吧。不过我劝你们可要多留心工地那些昂贵的机器哪。啧啧,这么贵重的大家伙让火烧掉了可就可惜了。
他得找机会坐下来和威尔及卡文好好地计划一下他们的未来。眼前有这么多大好机会等着他们去开发。至于巴比·奥唐诺的未来,去他的巴比·奥唐诺。如果他真的打算继续在东白金汉混下去的话,他的未来,吉米决定了,恐怕就没那么乐观了。
他刮完胡子,临去前再度瞥了镜中的人影一眼。他是个邪恶的人?那好,他认了。他没有问题。他可以带着这份领悟活下去。因为他心中有他妻女那份稳如磐石的爱。这代价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他穿上衣服。他大步穿过厨房,感觉过去这些年来他执意假装的那个自己已经随着洗澡水被冲下了浴室的水管。他听到他女儿的尖叫笑声一阵阵自楼上传来;或许是威尔那只猫吧,把两个小女孩舔得尖叫连连却又乐不可支。他心想,老天,这声音多么美妙啊。
西恩与萝伦在奈特南西咖啡厅前方的人行道上找到一个位子;他们把婴儿推车停放在帆布篷的阴影下,劳拉躺在里面睡得正香甜。他俩斜倚在墙上,一口一口地舔着手中的冰激凌甜筒,而西恩看着他的妻子,心里想着,不知道他们是否真能破镜重圆,还是这一年的分离已经在他俩之间挖出一道无从填补的鸿沟,一笔勾销了这段婚姻在最后那两年之前的美好时光。萝伦握着他的手,微微用力,轻轻地挤压着他。西恩低头看着他的女儿:劳拉睡得正甜,小小的脸庞看上去是如此无辜,惹人爱怜。她或许真是个小天使,他想,喉头突然让某种暖暖的东西堵住了。
他的目光穿过前方鱼贯通过的游行队伍,落在对街。吉米与安娜贝丝·马可斯站在街边,他们那两个漂亮甜美的小女儿则分别坐在威尔与卡文·萨维奇的肩上,对着所有经过的花车和敞篷车队兴奋地挥着手。
两百一十六年前,西恩知道,今日的州监大沟旁建起了本区第一座监狱。白金汉区的第一批居民是那些携带家眷前来供职的狱卒以及狱中囚犯的妻儿老小。而那些终于刑满出狱的囚犯通常也已经衰老得无力再携带家眷迁离此地,于是白金汉区不久也就成了人人口中的人渣败类的聚居地。随之而来的是一间又一间沙龙酒吧,沿着今日的白金汉大道和两旁的泥沙小路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狱卒与其家人于是纷纷迁居位于山丘上的尖顶区,居高临下地俯瞰着那些原本就活在他们眼皮底下的人们。到了十九世纪,白金汉区曾一度成为邻近地区的肉牛屠宰集散中心。在屠宰业方兴未艾的那几十年间,今日的高架快速路两旁举目净是待宰牛的临时围养场,运送牛的货运铁路沿雪梨街而建,在那里让牛下了车,再将它们驱赶到位于今日游行路线正中央的屠宰场区。经过几代人后,这些囚犯与屠宰场工人的子孙一步步拓展了平顶区的范围,直到货运铁轨终于成为本区的南界。之后,在某次改革运动风潮中,政府下令关闭监狱,不久屠宰业热潮也告终,只剩沙龙酒吧的盛况依旧不减当年。继意大利裔移民潮后,爱尔兰裔的新移民以两倍以上的人数蜂拥而至,高架铁路约莫兴建于同一时期。这批新来的居民于是搭乘地铁蜂拥进城工作,但一日终了总是会回到这里。因为这里才是他们亲手建造的家园,他们知道这里的危险潜伏于何处,也知道该如何享受这里所能提供的一切;更重要的是,这里发生的一切从来不会令他们感到惊讶。这里的贪污腐败,这里的街头血战酒吧斗殴,这里的棍球赛,周六早上的做爱——这里的一切背后其实都有逻辑可循,某种外人无从得知的逻辑。但这正是重点:这里并不欢迎外人。
萝伦身子微微往后斜倚在他身上,她的头顶着他的下巴,而西恩感觉得到她的怀疑,同时也感觉得到她的决心,她那必须重新建立起来的对他的信心。她说道:“那个孩子拿枪指着你的时候,你到底有多害怕?”
“要听实话?”
“嗯。”
“当时我的膀胱已在失控边缘。”
她从他下巴底下钻了出来,仰头看着他。“真的?”
“真的。”他说道。
“那你有想到我吗?”
“有,”他说道,“你们母女俩我都想到了。”
“你想到什么?”
“我想到这个,”他说道,“我想到现在。”
“你想到我们一起来看游行?”
他点点头。
她在他颈子上轻轻一吻。“你根本在瞎说,亲爱的。可是我真的很高兴听你这样说。”
“我没有瞎说,”他说道,“我是说真的。”
她低头静静地凝望着推车里的劳拉。“她的眼睛像你。”
“鼻子像你。”
她再度开口说话,目光依然停在女儿脸上。“我希望我们真的能再回到从前。”
“我也是。”他低头吻了她。
他俩一起倚回墙边,一波波人潮自他们眼前的人行道上经过。突然间,瑟莱丝站定在他们面前。她脸色惨白,一头乱发上满是斑斑点点的头皮屑;她站在那里,不断捋着自己的手指,仿佛正试图把它们一根根全都扯到脱臼似的。
她巴巴地望着西恩。她说道:“嗨,狄文警官。”
西恩探出手去,因为他感觉自己再不出手扶着她,她随时都会随人潮漂走。“嗨,瑟莱丝。叫我西恩就可以了。”
她迎向他的手。她的掌心一片湿冷,手指却热乎乎的。她轻轻地握了下西恩的手,随即放开了。
西恩说道:“这是萝伦,我太太。”
“嗨。”萝伦说道。
“嗨。”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三人站在那里面面相觑,没有人开口说话。然后,瑟莱丝的目光突然朝对街移去,西恩也转过头去。他看到吉米搂着安娜贝丝的肩膀,被亲友团团簇拥着,站在耀眼的阳光底下,一派意气风发。看起来就好像他们今生绝不可能再失去任何东西了。
吉米的目光掠过瑟莱丝,落在西恩脸上。他朝他点头示意,而西恩也轻轻地点了下下巴。
瑟莱丝说道:“他杀了我的丈夫。”
西恩感觉萝伦的身体一下僵住了。
“我知道,”他说,“我还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实这件事。但是我知道。”
“你会吗?”
“什么?”
“你会找到证据吗?”她说道。
“我会尽我所能,瑟莱丝。我发誓我会。”
瑟莱丝终于移开了目光,她举起一只手,缓慢而用力地搔弄着自己的头皮。“我最近脑袋真的不太管用。”她笑了,“听起来怪怪的,对不对?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就是没有办法。”
西恩再度伸出手去,轻轻地拍拍她的手腕。她瞪眼瞅着他,一双棕色的眼睛看起来无比狂乱苍老。在那一瞬间,她似乎确定西恩就要出手赏她一巴掌了。
他说道:“我知道一个医生,瑟莱丝。我可以给你他的名字。他治疗过很多暴力侵犯被害人的亲友。”
她点点头,虽然他的话似乎不曾为她带来任何慰藉。她抽回手,继续使劲地捋着每一根手指。她注意到萝伦正在注视着她,于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放开手,随即又再度抬起两条手臂交叉在胸前,两只手分别压在两条胳膊底下,仿佛不这么做的话她的手就要飞走了。西恩注意到萝伦对着瑟莱丝露出一抹浅浅的、甚至还带些迟疑的微笑,眼底却流露出某种至深至沉的同情与了解。然后,他意外地发现瑟莱丝脸上竟也绽开了一抹若有似无的微笑;她眨了眨眼,含蓄地传达出她的感激之情。
此刻的他爱他的妻子更胜以往。他深深地为她这种无须言语便能让这些受伤的灵魂感受到些许暖意的能力所折服。也就在这一刻,他确信自己才是造成他们婚姻破裂的元凶。是他任由警察那部分自我占领了自己,是他任由自己对人性的缺陷和脆弱愈来愈轻蔑。
他忍不住伸出手去,碰了碰萝伦的脸颊。这个动作逼得瑟莱丝移开了目光。
她望向游行队伍。一辆棒球手套造型的花车缓缓驶过,上头载着小联盟棒球队的小选手们,一个个笑逐颜开,兴奋地对着街边喝彩的人群猛挥着手。
但花车的某种东西却让西恩脊背一凉。也许是手套的模样,那五指不像是轻拥着那些孩子,而像是某种狰狞的怪物,将要把那些毫不知情、只是一个劲地微笑挥手的孩子们吞噬掉。
除了一个弱小的身影。小男孩低着头,只是一味瞅着脚边的防滑栓。西恩一下便认出来了。那是麦可,大卫的儿子。
“麦可!”瑟莱丝使劲地挥手,但男孩却不为所动。他始终低垂着头,即使瑟莱丝再三高声呼唤着他的名字。“麦可,亲爱的!宝贝,看这边!麦可!”
花车继续缓缓向前驶去,瑟莱丝不断地叫唤着儿子的名字,但她的儿子始终拒绝抬头看她一眼。西恩在小男孩颓然下垂的肩膀和下巴上清楚地看到了大卫的影子,他那精巧细致的俊美脸庞。
“麦可!”瑟莱丝唤道。她再度开始拉扯自己的手指,一步步追下了人行道。
花车已经从他们眼前过去了,但瑟莱丝却追了上去,她在人群中穿梭前行,不断地挥着手,不断地呼唤着儿子的名字。
西恩感觉萝伦木然地来回轻抚着他的手臂,而他的目光却紧紧地锁定在对街的吉米身上。即使花掉一生时间,他也一定要找出足够的证据,让他不得不俯首认罪。看着我啊,吉米。来啊,再转过头来看着我啊。
吉米的头慢慢地转过来了。他直视着西恩,脸上缓缓泛开一抹微笑。
西恩举起一只手,食指对准吉米,拇指则往上翘起作击锤状,然后他刷地弯下拇指,开了枪。
吉米的嘴角翘得更厉害了。
“那女人是谁?”萝伦问道。
西恩看着瑟莱丝踩着细碎的脚步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往前追去,身影渐渐模糊,外套迎风向后翻飞着。
“一个失去丈夫的女人。”西恩说道。
然后他想起了大卫·波以尔,他希望自己当初请他喝了那杯啤酒,那杯他在调查行动的第二天便承诺过他的啤酒。他希望自己当年对他再好一些,他希望大卫的父亲不曾离家出走,希望他的母亲不是那样一个疯疯傻傻的女人,他希望那么多不美好的事都不曾发生在他身上。带着妻女置身观看游行的汹涌人潮之中的他心中有好多希望,希望大卫·波以尔能多拥有些什么。他希望他的心最后能平静下来。一点点平和,一点点宁静。他希望大卫,无论他此刻置身何处,终于能够拥有一点点平和与宁静。他希望这个更胜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