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莱丝坐在隔着白金汉大道与马可斯家相望的奈特南西咖啡厅的窗边,看着威尔·萨维奇将他那辆跑车停在半条街外的路边,然后和吉米一起下了车,回头往这边走来。
如果她要这么做,真的要这么做,那么她此刻就该起身,离开这张椅子,迎上他们。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只手不小心撞上了桌底。她低头看去。她的两只手不住地颤抖着,一只手的拇指让桌底刮出了长长一道血痕。她本能地将手举至唇边,然后往咖啡厅大门踱去。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否办得到,不知道那些她在旅馆房间里准备了一整个早上的话能否说得出口。她决定只告诉吉米她所知道的事实——大卫自周日凌晨以来的所有举动反应——只有单纯的描述,没有任何猜测或结论;她决定让吉米自己去判断。没了大卫当晚穿回家的血衣,去报警恐怕也没多大用处了。她这么告诉自己。她这么告诉自己,是因为她不确定警方能否保护得了她。毕竟她就住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发生在这里的事只有这里的人才解决得了,才保护得了她。事情一旦让吉米知道了,那么不止吉米,还包括萨维奇兄弟,便将在她周围形成一道大卫绝对无法跨越的保护壕沟。
她在吉米和威尔离公寓台阶只剩几步的时候走出咖啡厅。她举起那只还在隐隐作痛的伤手,一边高声叫唤吉米的名字,一边走下人行道;她知道自己看起来就像个疯女人——一头乱发,浮肿的双眼下方还有两片因恐惧而愈发浓重的阴影。
“嘿,吉米!威尔!”
他俩在台阶前方停下了脚步,应声转过头来。吉米给了她一抹含蓄而略带困惑的微笑,而瑟莱丝再度注意到吉米的微笑永远是这么开朗而迷人,这么自然真诚而温暖人心。那微笑仿佛在说:“嘿,我是你朋友哪,瑟莱丝。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她一踏上对街的人行道,威尔便迎上来,在她颊上轻轻一吻。“嘿,小表妹。”
“嘿,威尔。”
吉米也在她颊上轻轻一吻,那温热的感觉穿透了她的皮肤,沉淀在她喉咙底部,在那里微微地颤动着。
他说道:“安娜贝丝找了你一个早上了。可是你既不在家也没去上班。”
瑟莱丝点点头。“我,呃,我……”她将目光从也正好奇地瞅着她的威尔脸上移开了。“呃,吉米,我可以私下跟你谈一谈吗?”
吉米说道:“当然。”他脸上再度出现了那抹困惑的微笑。他转向威尔。“刚刚那件事我们待会儿再找时间谈,可以吗?”
“没问题。待会儿见啦,表妹。”
“不好意思了,威尔。”
威尔进了屋。吉米在第三级台阶上坐定了,为瑟莱丝在身边留了空位。她也坐下了,一边抚弄着伤手,一边试着开口。吉米静静地瞅了她一会儿,等着,然后才终于意会过来,她怕是哽住了,一时恐怕也说不出话来了。
他轻声说道:“你知道我前几天刚好想起了什么事吗?”
瑟莱丝摇摇头。
“那时我正好站在雪梨街尽头那排旧台阶上——嗯,你还记得那里吧?以前我们常常会跑去那里看电影,抽大麻,有没有?”
瑟莱丝笑了。“你那时的女朋友是——”
“哦,天哪,不要说出那个名字。”
“大肉弹杰茜卡·鲁岑,而我正和达基·库珀打得火热。”
“没错,”吉米说道,“老天,你后来还听说过他的事吗?”
“我听说他后来加入海军陆战队,派驻海外的时候染上了什么皮肤怪病,现在住在加州。”
“嗯。”吉米下巴一扬,目光飘忽,回到了半辈子之前。突然间,瑟莱丝仿佛又看到了十八年前那个发色比现在要淡点儿的吉米,那个比现在疯狂的吉米,那个会在暴风雨中爬上电线杆、任由女孩们在下面疯了似的为他祈祷的吉米。然而,即使在那些最疯狂的岁月里,吉米脸上也常常会出现这样的表情——下巴一扬,目光突然间定住了,整个人似乎在瞬间陷入了某种深沉的思绪中,仿佛除了自己这一身皮肉外,他已经把一切都仔细地考虑算计过了。
他转过头来,用手背在瑟莱丝膝上轻轻一拍。“别说这些了。唉,你看起来实在有些,呃……”
“你就直说吧,没关系。”
“啊?没啦,我只是想说你看起来实在有点儿累哪。”他身子往后一靠,叹了口气,“妈的,还说你。大家不都一样。”
“我在汽车旅馆里住了一晚。麦可也和我一起。”
吉米两眼定定地直视着前方。“嗯。”
“我不知道,吉米。我说不定就这样离开大卫,不会再回去了。”
她注意到吉米脸上的表情出现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也许是下巴绷紧了。她突然有种感觉,她感觉吉米似乎早就知道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了。
“你离开大卫。”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他的目光锁定在前面的街道上。
“嗯。他最近的举动,呃……他最近的举动很怪,很诡异。像变了个人似的,一点儿也不像平日的他。他甚至开始吓到我了。”
吉米转头看着她,他脸上那抹冰冷的微笑几乎让她想一掌掴过去。在他的眼底,她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风雨中爬上电线杆的疯狂少年。
“你就从头说起吧,”他说道,“从大卫举动变得怪异的时候开始说。”
“你知道些什么,吉米?”
“知道?”
“你显然已经知道一些事了。你对我的话并不感到惊讶。”
那抹微笑自吉米脸上退去了,他身子往前一倾,十指交缠搁在大腿上。“我知道他今天早上被警察带走了。我知道他开了一辆车头被撞凹一块的日本车。我知道关于他真是怎么弄伤手的,他跟我说的是一套,跟警察说的是另一套。我知道他当晚曾经见过凯蒂,但他却一直等到警察都找上门来后才跟我提起。”他两手一摊,“我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没错,我确实已经开始觉得事情不太对劲了。”
瑟莱丝心头突然涌过一阵同情。她想象她可怜的丈夫坐在审讯室里,两手说不定还给铐在桌上了,明晃晃的灯光打在他原本就苍白的脸上。然后她又想起昨晚,想起大卫的头突然又出现在门边,一脸狰狞与疯狂,恶狠狠地瞅着她;然后恐惧便取代了同情。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终于开了口。“大卫周日凌晨三点回到家的时候,全身上下都是血,别人的血。”
就这样,她说出口了。简单几个字从她口中冒出,进入大气之中,倏地在她与吉米前方形成了一道墙,往上然后向下延伸;就这样,简单的几个句子将她和吉米与整个世界隔离开来,关入一个无形的牢笼里。刹那间,街上的噪音淡出了,徐徐微风也暂停了;除了吉米淡淡的古龙水味和五月的艳阳晒在水泥台阶上的味道,瑟莱丝什么也听不到,闻不到,感觉不到了。
吉米终于再度出声时,他的声音听起来就像让一只巨掌攫住了喉头似的。“他是怎么解释自己身上的血的?”
她跟他说了。她什么都跟他说了,从凌晨那幕一直说到昨晚的吸血鬼。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听进自己说出的每一个字,看着他挣扎着想闪躲。从她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燃烧的箭头,直直地射进他的身体,烧得他五脏俱焚。他双唇扭曲,目光僵硬瑟缩,脸上的皮肤失去了血色,她几乎看得见那薄薄的皮肤底下的骨骸。她脑中倏地闪过一个画面——吉米变成了棺材里的一具干尸,十指枯瘦如鹰爪,颚骨决然地撑着,光秃秃的头盖骨上只剩小蛇般蔓延的苔藓……她的体温霎时降到冰点。
当滚滚热泪无声地沿着他两颊落下时,她强忍住冲动,没有拥他入怀,感觉他滚烫的泪水浸湿了她的上衣,再沿着她背脊往下流去。
她到底没有住嘴。因为她知道她一旦停下来,就永远不会再开口了。所以她不能停。她必须把这些话说出来,让人知道,为什么她会离开她的丈夫,那个她曾发誓要生死相守的男人,也是她儿子的父亲,那个会说笑话逗她笑、会轻抚她的手、会提供自己的胸膛让她枕着安然入睡的男人,那个从不抱怨、从不曾对她拳脚相向、一直都是个好父亲好丈夫的男人。她必须把这一切说出来,让人知道她有多么困惑不解,为什么她所熟悉的那个男人竟会消失了,仿佛她所熟悉的那张脸不过是个面具,而如今面具终于黯然落地,她眼前只剩一个面目狰狞的畸形怪物,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终于,她把话说完了。“我还是不知道他到底做了什么事,吉米。我还是不知道那到底是谁的血。我不知道。我无法确定。我就是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好害怕好害怕。”
吉米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他的上半身倚着台阶的铁栏杆。他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而他的嘴巴仍因震惊而微张着。他半眯着眼,注视着瑟莱丝,那专注而锐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她的身体,锁定在几条街外某个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上头。
瑟莱丝说道:“吉米。”但他只是挥挥手,颓然闭上了眼睛。他低着头,轻轻地喘息着。
那几堵无形的墙突然间又消散得无影无踪了。瑟莱丝对着路过的乔安妮·汉弥顿点头致意,她则以某种同情中又依稀带着怀疑的目光匆匆瞥了两人一眼,咔嗒咔嗒走远了。那些淡出的噪音一下子全都回来了:那些哔哔声,那些门开开关关的吱嘎声,呼唤那些遥远的名字的声音。
当瑟莱丝再度回头看着吉米时,在刹那间让他的眼神震慑住了。他两眼明亮清澈,双唇紧闭,膝盖紧紧并拢,贴在胸前。他的两条手臂搁在膝上,她能感觉到他脑子里奔流着一股强烈的、侵略性的智慧,他的脑子显然正以大多数人穷尽一生精力都难以望其项背的质量飞快地运转着。
“他当晚穿的衣服都已经被他处理掉了。”他说道。
她点点头。“我检查过了。是这样,没错。”
他低着头,一边脸颊半贴在膝盖上。“老实说,瑟莱丝,你有多害怕?”
她清清喉咙。“昨晚,吉米,我真的以为他就要扑上来咬我了。我感觉他一咬就不会再松口了。”
吉米偏过头来,换成左边的脸颊贴在膝头。他闭上了眼睛。“瑟莱丝。”他低声唤道,“嗯?”
“你认为是大卫杀了凯蒂吗?”
瑟莱丝霎时感觉到那潜藏在她心底的答案就这样不可抑制地翻涌了上来。她感觉那两个字像两只滚烫的脚狠狠地践踏过她的心脏。
“是的。”她说道。
吉米的眼睛倏地睁开了。
瑟莱丝说道:“吉米?哦,老天,吉米!”
西恩注视着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布兰登·哈里斯。他看起来困惑,疲倦,恐惧不已。很好,他就是想要他这样。他派了两名州警去他家把他带回队上,然后便让他枯坐在他办公桌另一边,自己则从容地研究着电脑里他从各方调来的有关他父亲的资料,完全把他丢在一边,这令他愈发手足无措。
他将目光移回电脑屏幕上,纯粹为增强效果,用铅笔嗒嗒地敲着键盘上的向下键。“跟我说说你的父亲吧,布兰登。”
“啊?”
“你的父亲。老雷伊·哈里斯。你总还记得他吧?”
“只有一些很模糊的记忆。他抛下我们离家的时候,我大概才六岁吧。”
“所以说,你根本不记得这个人了。”
布兰登耸耸肩。“就记得一些小事吧。他喝醉酒回家的时候会边走边唱歌。他带我们去过一次坎诺比湖滨公园,还买了棉花糖给我吃;后来去游乐园坐咖啡杯的时候,我把吃下去的半根棉花糖都吐了出来。他基本上很少在家,这我倒是还有印象。你为什么会问起他?”
西恩的目光再度回到电脑屏幕上。“你还记得别的吗?”
“差不多就这些吧。我记得他身上常常飘着施利兹啤酒和丹提恩牌口香糖的味道。他——”
西恩在布兰登的声音中察觉到一丝笑意,于是抬起头来,恰好捕捉到那抹笑意缓缓地泛过他年轻的脸庞。“他怎样,布兰登?”
布兰登挪了挪身子,目光定定地落在某个根本不在眼前这个时空里的东西上。“他常常会带一大堆硬币回家。那些硬币就装在他的裤袋里,沉沉的一大袋,他一走起路来就会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我小时候常常会趁下午跑去坐在客厅里——我说的不是现在这套房子。以前我们住的房子要好得多。通常在五点左右吧,我会坐在客厅里,闭上眼睛,专心地等着;一听到街尾传来叮叮当当的硬币撞击声,我就马上冲出门去。他通常会让我猜猜他一边裤袋里有多少枚硬币,如果我猜得还算接近的话——其实只要不太离谱就行了——他就会把硬币通通都给我。”布兰登的微笑泛得更开了,但他随即摇摇头。“他身上随时都有好多硬币。”
“枪呢?”西恩说道,“你父亲有枪吗?”
布兰登脸上的微笑一下子僵住了。他转头看着西恩,眉头紧皱,仿佛听不懂他说的是哪一国的语言似的。“什么?”
“你父亲有枪吗?”
“没有。”
西恩点点头,说道:“他离家的时候你不是才六岁吗?这会儿怎么突然又记得这么清楚了?”
就在这个时候,康利突然抱着一整箱的档案走进办公室。他将箱子砰一声放在怀迪的桌上。
“这是什么?”西恩问道。
“就一堆报告,”康利说道,又瞄了一眼纸箱,“采证小组报告、弹道化验报告、指纹分析,还有911的报案录音带,就一堆报告。”
“这你说过了。指纹比对得怎么样了?”
“没有结果。电脑档案里找不到相符的指纹记录。”
“全国数据库里头的档案也比对过了吗?”
康利说道:“我连国际刑警组织那边的档案都比对过了。什么也没有。我们在门把上采到一枚完美无缺的拇指指纹。如果真是凶手留下的,那这凶手个子还真是不高咧。”
“不高?”西恩说道。
“没错,那枚拇指指纹是个矮子留下的。不过也未必就是凶手的。我们在现场总共采到六枚还算完整的指纹,却连一枚也没比对出结果来。”
“911的录音带你听过了吗?”
“还没。我应该听吗?”
“康利,妈的,所有只要是和这案子有关的东西,你都得看过读过听过。这难道还要我教你吗?”
康利点点头。“你也要听吗?”
西恩说道:“事情都让我做光了,那你做什么?”他重新转头看向布兰登·哈里斯:“你父亲的枪的事我们还没说完。”
布兰登说道:“我父亲没有枪。”
“确定?”
“确定。”
“哦,”西恩说道,“那可能是我们这边搞错了吧。对了,顺便问一下:你父亲打过电话回家吗?”
布兰登摇摇头。“从来没有。我六岁的时候,有一天,他说要出门和朋友喝一杯,然后就一去不回,扔下我和我妈。我妈那时肚子里还怀着我弟呢。”
西恩点点头,一副心有戚戚焉的模样。“但你母亲从来不曾报警备案。”
“那是因为他没有失踪啊,”布兰登说道,眼中浮起了一抹愤愤不平的神色,“他跟我妈说他根本不爱她,说她除了唠叨他之外什么也不会。两天之后,他就一去不回了。”
“她难道没有试过把他找回来吗?”
“没有。反正他还知道要寄钱回来。这就够了。其余的管他去死。”
西恩终于放下了手中的铅笔。他定睛瞅着布兰登·哈里斯,试着解读他的表情。但他脸上除了一丝沮丧不满以及一点点残存的愤怒外,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会寄钱给你们?”
布兰登点点头。“按月寄,准时得很。”
“从哪里?”
“啊?”
“信封上的寄件人地址。钱是从哪里寄出来的?”
“纽约。”
“一直都是纽约?”
“嗯。”
“都是现金吗?”
“没错。一个月五百块。圣诞节的时候会多寄些。”
西恩说道:“他信里面有附过纸条之类的吗?”
“没有。”
“那你们怎么知道是他寄的?”
“除了他还有谁会按月寄钱给我们?那是他的罪恶感在作祟。我妈说他以前就一直是那个样子——他干下一些偷鸡摸狗的坏事,之后又会觉得良心不安,不过他认为这种不安的感觉本身就是一种惩罚,于是他就又觉得一切都没问题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西恩说道:“我想看看那些信封。”
“我妈早就都扔了。”
西恩说道:“妈的。”然后顺手将电脑屏幕一推,转离了他的视线。这案子的一切都在困扰着他——大卫·波以尔是嫌疑犯,吉米·马可斯是被害人的父亲,凶器为被害人男友父亲所有,然后他又想起了另一件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虽然这件事和这案子没有任何直接的关联。
“布兰登,”他说道,“既然你父亲在你母亲怀孕的时候就抛家弃子出走了,她为什么还会用他的名字为你刚出生的弟弟命名呢?”
布兰登的目光一下子又飘远了。“我妈的想法和一般人不太一样。你知道我的意思吧?她也不是没试过,但……”
“这我懂……”
“她说她就是要给我弟也取名雷伊,好提醒自己。”
“提醒她什么?”
“男人。”他耸耸肩,“男人就是这样贱。只要你傻到愿意给他们半点儿机会,他们就会想尽办法糟蹋你,目的只是为了证明:老子就是可以这样做。”
“结果当她发现你弟弟不会说话时,她又有什么感想?”
“生气呗。”布兰登说道,嘴角却不禁微微上扬,“不过这也算是证明了她的话。至少她是这么想的。”他碰碰西恩桌子边缘的一盘回形针,然后那抹若有似无的微笑便完全消失了。
“你为什么一直问我我父亲有没有枪?”
西恩突然间失去了耐性。他不想再玩游戏兜圈子了。“这你自己心里明白,小子。”
“不,”布兰登说道,“我不明白。”
西恩身子猛然往前一倾,差点儿克制不住起身扑过去一把掐住布兰登·哈里斯的颈子的强烈冲动。“杀死你女朋友的凶枪,布兰登,正是你父亲十八年前犯下一桩酒类专卖店抢劫案时用的那把枪。怎么,改变主意了没?现在你有话要和我说了吗?”
“我父亲没有枪。”他坚持道,但西恩看得出来,这小子的脑袋里已经开始发生某些变化了。
“没有?放屁!”他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力道之大,几乎把布兰登震离椅子,“你说你深爱凯蒂·马可斯是吧?妈的,让我来告诉你我爱什么好了,布兰登。我爱我的破案率,我爱我自己在案发七十二小时内破案的能力。结果你却在这边跟我他妈的漫天撒谎!”
“没有,我没有。”
“你有,我说你有你就是有。你知道你老子是个贼吗?”
“他是地铁——”
“他是个他妈的臭贼。他和吉米·马可斯是一伙的。没错,他以前也是个他妈的臭贼。结果现在呢?吉米的女儿让你老子的枪给干掉了!”
“我父亲没有枪。”
“去你妈的没有枪!”西恩咆哮道。康利被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怔怔地盯着两人看。
“你喜欢放屁,小子?那好,我就让你到牢笼里尽情地放个痛快吧!”
西恩从腰带上解下一串钥匙,越过布兰登的头顶扔给了康利。
“把这个小杂种给我带去关起来!”
布兰登站起身。“我什么也没做。”
西恩看着康利蹑着脚一步一步接近布兰登。
“你没有不在场证明,布兰登,而且你与死者熟识,凶器甚至还是你老子的手枪。除非有更好的人选出现,不然我也只好先委屈你了。你进去好好休息一下,仔细想想你刚刚跟我说的话。”
“你没有权力关我。”布兰登转头看了康利一眼,“你们也没有权力这么做!”
康利望向西恩,一脸无助,因为布兰登说得没错。严格来说,除非他们已经决定要逮捕他了,否则他们就无权拘留他。而他们此刻根本没有理由逮捕他。根据麻省的法律,单纯的怀疑不能构成逮捕的条件。
但布兰登并不知道这一切,西恩于是对康利使了个眼色,试图用眼神告诉他:欢迎来到凶杀组的世界,小菜鸟。
布兰登张口欲言,西恩看到某种赫然觉醒的东西像一条鳗鱼般倏地窜过他的身体。他终于摇摇头,闭上了嘴。
“一级谋杀嫌疑犯,”西恩对康利说道,“把这小混账押下去关了。”
大卫在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回到空荡荡的家里,一进门便毫不迟疑地打开冰箱拿啤酒。他很久不曾进食了,干瘪的胃里只有不停翻腾的空气在作怪。这不是什么喝酒的好时机,但大卫就是需要一点儿酒精来软化他僵硬的脑子和紧绷的后颈。他需要一点儿酒精来安抚他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
他一边在无人的公寓里随意漫步,一边轻易地干掉了回家后的第一罐啤酒。瑟莱丝说不定已经在他不在的时候回过家,然后又回去上班了。他考虑拨通电话去欧姿玛发廊,看看她在不在那里,一如往常为客人剪头发,和女同事们聊八卦,和她那个叫保罗的同性恋同事有一搭没一搭地打情骂俏。或者,他也可以直接去麦可的学校接他放学,隔着老远就对他挥手,再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回家的路上父子俩还可以顺道去喝杯巧克力牛奶。
但麦可不在学校,瑟莱丝也不在发廊。大卫不必亲自去查看也知道。他知道他们正在躲他。他于是坐在厨房桌边干掉了第二罐啤酒,感觉酒精终于开始发生作用,开始镇定每一条不安的神经,开始让他眼前的空气变得像一团迷蒙回旋的银色雾气。
他早该告诉她的。打从一开始,他就该把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的妻子。他早该信任她的。没有几个妻子会愿意如此忠诚地守着他这么个窝囊丈夫:小时候让人绑架鸡奸过,高中时代打棒球风光过一阵后就没了下文,出社会后又三天两头换工作。但瑟莱丝愿意,也真的做到了。只想想她那晚站在水槽边,奋力地搓揉着他沾了血的衣裤,告诉他她会把一切证据都处理掉——老天,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人!他怎么会差点儿忘了这点呢?人为什么可以盲目到这种地步,只因为日夜相处久了,便对身边的人渐渐视而不见了?
大卫从冰箱里拿出第三罐也是最后一罐啤酒,一边啜饮,一边在小公寓里随意漫步。他感觉自己体内涨满了对妻儿的爱意。他想要依偎在妻子的裸体旁,随她身体的曲线弓着身子,让她抚弄着他的头发,对她娓娓道来,说他坐在那间冰冷的审讯室里那张破烂的椅子上的时候有多么想念她。几小时前他曾以为自己渴望人性的温暖,但事实却是,他渴望的只是瑟莱丝的温暖。他想要依偎在她身边,感觉两人的身体缠绕在一起;他想要逗她笑,想要吻她的睫毛她的眼皮,想要轻抚她的背脊,想要把自己深深地埋进她怀里。
现在还不太迟,等她回家后,他会把一切通通告诉她。我的脑袋最近不过是牵错线了,全都堵住了,一时转不过来。我手中这罐啤酒虽然无济于事,这我知道,但在你回到我身边之前,我就是需要一点点酒精来让自己好过些。然后我就会戒酒。我不但要戒酒,还要去上计算机课,去学点儿东西,然后找份像样的办公室工作。国民警卫队有提供在职免费进修的计划,我可以去参加。为了你和麦可,一个月抽出一个周末,夏天再利用假期去上几周的密集课程,这于我没什么办不到的。为了我的家人,我无论如何都要做到。这会帮助我重整生活,抛开那圈喝出来的啤酒肚,将脑袋理清楚。然后,一等我找到那份白领工作,我就带着你们搬离这里,远离这里飞涨的房租,远离那个劳什子球场计划,远离这批入侵的雅痞大军。何苦抵抗呢?再在这里勉强支撑又有什么意思呢?这群金光闪闪的雅痞迟早都会把我们逼走的。他们总得先把我们逼走了,才好在这里从容地按照克莱与贝洛家饰精品的精美目录营造出一个完美无瑕的雅痞世界,才好在他们的雅痞咖啡屋和雅痞天然有机食品专卖店的走道里忘情讨论他们的夏日别墅等等。
我们会搬去一个好地方,他将这么告诉瑟莱丝。我会找到一个干干净净、适合孩子长大的好地方。我们会找到一个新地方,重新来过。然后我会告诉你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瑟莱丝。事情并不漂亮,但也没你想的那么糟。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告诉你我的脑子里确实有些黑暗而骇人的东西,但我会寻求帮助,我愿意找人谈。我心里确实藏了一些让我自己都忍不住要作呕的欲望,但我正在努力,亲爱的瑟莱丝。我正在努力试着当一个好人。我正试着埋葬那个狼口逃生的男孩。或者至少教会他什么叫悲悯,什么叫同情。
也许,坐在那辆凯迪拉克里的男人真正想要的就是这个吧——一点点的了解与同情。但在那个周六的深夜里,狼口逃生的男孩才不管什么他妈的了解与同情咧。他手里拿着枪,从打开的驾驶座窗户伸手进去,用枪托一下敲得那家伙头破血流;乘客座上的红发男孩吓得一下子跳起来,仓皇打开车门跳下车,却又不肯离去,只是站在那里,瞠目结舌地看着大卫的拳头不停地扬起再落下,扬起再落下。大卫拉开车门,揪着男人的头发把他扯下来,但那家伙并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般无助;他朝大卫胸前猛地击出一拳,大卫倏地感到一阵刺痛,这才看清他手中原来还握着一把弹簧刀。他那一刀挥得虚软无力,但却已经在他胸前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大卫随即反应过来,膝盖猛地往那家伙腕间一顶,将他的两条手臂固定在车门上,然后将掉落在地上的小刀一脚踢到车子底下。
红发男孩面露惧色,却又掩不住兴奋,而此刻的大卫已经让愤怒蒙蔽了一切理性:他手握着枪,高高挥起再重重落下,一拳劈在那家伙的脑门上,力道大得连枪托都裂了。男人不支,蜷曲着身子倒在地上;大卫顺势扑上去,骑在他背上——他感觉得到他体内那匹恶狼,他满心只有仇恨,恨这个男人,这个禽兽,这个他妈的有恋童癖的变态人渣。他抓住他的头发,紧紧地抓牢了,然后把他的头往后一扳,再重重地撞在停车场的水泥地面上。他停不了手,一次又一次地撞,再撞,去死吧,看我砸烂你的脸,去死吧亨利,去死吧乔治,去死吧——哦,老天——大卫。
去死吧,你这他妈的人渣。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红发男孩终于转身跑掉了。大卫转头一看,突然发觉那狰狞的诅咒声竟来自于自己的喉头。“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大卫看着男孩朝停车场另一头狂奔而去,于是不顾自己两手沾满了那家伙的血,踉踉跄跄地追了上去。他想告诉那红发男孩,他这么做都是为了他。他救了他。他还要告诉他,如果有需要,他愿意一辈子保护他。
他气喘吁吁地站在雷斯酒吧后方的暗巷里,明白那孩子早已跑远了。他仰头看着夜空,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把我放在这里?为什么给我这样的人生?为什么让我染上这种病,这种我厌恶它鄙视它甚于任何人的病?为什么要让我断断续续瞥见那抹温柔那种美好,感受到对妻儿的爱——为什么要让我瞥见那个我原本可以拥有的人生,在那辆车开上加农街把我带走前我原本该拥有的人生?为什么?
回答我!求求你回答我。求求你,求求你。
夜空无语。阒寂的暗巷里只有排水沟里隐约传来潺潺的水声,此外就只有这场愈下愈大的雨。
几分钟后,他从暗巷里走了出来,发现那男人倒在他的车子旁。
啊,大卫心想。我杀死他了。
但,就在这个时候,男人突然蠕动了一下,像条离水的鱼般痛苦地喘着气。男人有一头金发,单薄的骨架上顶着一圈不甚相称的啤酒肚。大卫试着回想男人原来的脸孔。他只记得他的嘴唇似乎太红太宽太厚了点儿。
那张脸总之已经不在了。剩下的只是一团像是给绞烂了的模糊血肉。大卫看着那团猩红的烂肉在那边挣扎着嘶嘶地喘气,突然感到一阵恶心。
男人似乎不曾意识到大卫就站在他身边。他挣扎着翻过身去,开始往前爬。他挣扎着往车子后方的树丛爬去。他爬上小土墩,两手甚至攀上了那道用来隔开停车场与另一边的废铁处理厂的铁丝网墙。大卫脱下自己那件原本套在T恤外头的法兰绒衬衫。他用衬衫层层裹住手上的枪,然后举步朝那个没有脸的怪物走去。
没有脸的怪物两手紧抓着铁丝网,勉强又往上攀了一格,然后再也撑不下去了。他跌落在地,身子往右一倾,整个人就这样背抵着铁丝网墙,瘫坐在那里。他双腿扭曲成某种古怪的角度,顶着那张没有脸的脸怔怔地看着大卫朝他走来。
“不,”他喃喃说道,“不!”
但大卫知道他不是这个意思。他知道他像他一样,早已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无比厌倦,不想再挣扎下去了。
狼口逃生的男孩蹲下身去,将那团法兰绒衬衫紧紧地抵在男人的胸口,而大卫则漂浮在半空中,低头看着下方的一切。
“求求你!”男人哑声说道。
“嘘。”大卫说道,然后男孩便扣下了扳机。
没有脸的怪物的身体猛然抽搐了一下,踢中了大卫的腋窝,接着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男孩说道,很好。
大卫直到花了好一番工夫,把男人推进他的本田汽车的后备厢后,才突然想到自己根本不必这么做。他该让他躺在他自己那辆凯迪拉克里的。他已经用法兰绒衬衫将凯迪拉克里外他碰过的地方都擦拭过一遍,并且熄了引擎,也关上了所有的车门车窗。但载着尸体到处找地方弃尸根本是舍近求远的做法。答案就在他眼前。
于是,大卫将他的本田汽车倒进了停车场,停在凯迪拉克旁边,眼睛则不时注意着雷斯酒吧的侧门。好一阵子都没人进出了。他打开本田与凯迪拉克的后备厢盖,然后将尸体移了过去。他关上两边的后备厢盖,把弹簧刀和手枪一起用法兰绒衬衫包好,扔进本田车的前座,然后上了车,油门一踩,离开了现场。
经过罗斯克莱桥时,他将用衬衫包着的弹簧刀和手枪一起扔进了桥下的州监大沟里。事后回想起来,那差不多也就是凯蒂·马可斯正在桥下的公园里仓皇奔向死亡的时候。之后他就直接回了家,心里万般确定那辆后备厢藏了尸体的凯迪拉克随时都会被人发现。
周日傍晚的时候,他开车经过雷斯酒吧。当时停车场里空荡荡的,但凯迪拉克旁边倒是停了一辆车。他认出那是雷吉·达蒙——雷斯酒吧的几名店员之一——的车子。同一天再晚一点儿的时候,他再度经过那里,却发现凯迪拉克不见了。他几乎当场心脏病发。稍微镇定下来后,他考虑了一下,决定自己不能就这样跑进酒吧里,即使只是故作轻松地丢下一句:“嘿,雷吉啊,车子要是在你们停车场里停太久,你们都会叫人来拖走吗?”他又想了一下,终于确定自己应该不会有事了。不管那辆车现在在哪里,所有证据都已经被他处理掉了,事情怎么也扯不到他身上来。
唯一剩下的就是目击证人。那个红发男孩。
但经过这几天的平静,大卫终于也明白了,虽然当时男孩脸上不无惧色,但他显然也对那血腥的一幕感到很兴奋很满意。他是站在大卫这一边的。他根本无须担心他。
所以说现在警察手上已经没有牌了。他们没有证人,没有任何进得了法庭的证据。所以大卫可以安心了。他可以向瑟莱丝坦承一切,把堆积在心头的秘密全盘向她托出,只希望她还能接受他,接受他这样一个有瑕疵有缺陷但正努力试着改变的人,一个为了个好理由却做了件坏事的好人,一个宁愿拼上性命也要杀死寄居在自己灵魂中的吸血鬼的人。
我不会再刻意开车经过公园游乐场和公共游泳池了,大卫边这样告诉自己边干掉了第三罐啤酒。我甚至不会再喝酒了。
但不是今天。今天他已经喝下了三罐啤酒,而且,管他的,瑟莱丝看来一时也还不会回家。也许明天吧。这样也好。让他们两人都多一点儿时间空间去疗伤去复原。当她终于回到家的时候,她面对的将会是一个全新的男人。一个更好的、不再有任何秘密的大卫。
“因为秘密是毒药。”他站在厨房里,他最后一次和妻子做爱的地方,大声说道,“秘密是墙壁。”最后,他咧开嘴笑了:“然后我没有啤酒了。”
他一路往鹰记酒类专卖店走去时,感觉棒极了,几乎忍不住要大声笑出来。下午的阳光温暖耀眼,毫不吝啬地给街道铺满了金光。在他小时候,高架铁路还没拆掉,直直地穿过整个平顶区,将弯月街截成两半;镇日不断隆隆驶过的火车让空气里满是煤烟,遮去了大半天空。当时的平顶区在一般人的印象中,不过是一个让浓烟织成的黑袍笼罩着的阴暗角落,住在里头的人们就像是某个遭世人放逐的族群,只要他们乖乖地待着,世人也乐得让他们在那里自生自灭。
后来,高架铁路拆掉了,而平顶区也终于再度出现在阳光底下。一开始他们觉得这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了:空气变干净了,阳光变多了,人们的模样也变好变健康了。但没了黑袍的保护,任何人都可以走进来窥探他们,而他们那一排排模样纯朴的砖造老屋、州监大沟的景色,以及邻近市区的便利交通,终于引来了一双双觊觎的眼睛。突然间,他们不再是遭到放逐的地下族群了。他们成了房地产开发商最新发掘出来的抢手货。
大卫在心里盘算着。他可以抱着他的一打装啤酒,回家坐在沙发上把这些事情好好想一遍。或者,他也可以在这个艳阳天里走进一家阴暗的酒吧,点足汉堡,坐在吧台边和店员聊个痛快,说不定还能聊出个什么结论来,看看他们的平顶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沦陷在那些雅痞手里;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外头的世界竟然就在他们眼前变了样。
就这么决定吧。有何不可呢?在桃花心木吧台边找张皮制高脚椅坐下,优哉游哉地消磨掉整个下午。他已经计划好他的未来了。他已经计划好他一家人的未来了。他已经想好每一种可以弥补他们的方式。谁知道呢,经过了漫长而艰难的一天后,三罐啤酒竟然能有这么神奇的效果。大卫上坡走向白金汉大道的时候,那三罐啤酒就像他最亲密的好朋友,一路拉着他的手往前走,对他说道,嘿,你瞧,有我们不是很好吗?我们没骗你吧,这一点儿也不难嘛,不过就是揭开一页新的人生,丢掉那些发酸发臭的秘密,做好准备重新对你所爱的人立誓,成为你一直都知道你可以成为的那种人。啧啧,这感觉棒极了吧?
哎,瞧瞧前面是谁,坐在他那辆拉风的跑车里,在街角那边闲晃呢。他正在对我们微笑呢。那是威尔·萨维奇,一个劲地在对我们挥手微笑呢。走吧,咱们就过去跟他打声招呼吧。
“大卫·波以尔,好家伙,”威尔对着朝跑车走来的大卫说道,“今天怎么样啊?还好吧?”
“好,好得很哪。”大卫说道,然后弯下腰去,将两只手肘架在跑车的窗框上,低头看着驾驶座上的威尔,“怎么,有事吗?”
威尔耸耸肩。“没什么事,闲得很哪。本来是想找人去喝两杯,吃点儿东西。”
大卫简直不敢相信。他刚刚正在想同样的事哪。“是吗?”
“是啊。你怎么样啊?有兴致陪我去喝几杯吗,说不定再打场台球之类的?”
“当然。”
大卫其实有些意外。他和吉米还有威尔的弟弟卡文,甚至是查克,都还算处得来,但在他记忆中,威尔似乎从来不曾主动找他说过话。他甚至很少注意到他的存在。一定是凯蒂,他想。她的死亡让所有人都更亲近了。一场共同的悲剧像条无形的锁链,将所有得去承担它的人牢牢地凝聚在一起。
“上车吧,”威尔说道,“我打算带你去的那家酒吧有点儿远,不过地方很不错,是我一个老朋友开的。”
“有点儿远?”大卫回头看了一眼他背后那条空旷的街道,“嗯,那我待会儿要怎么回家?”
“我会带你去当然就会送你回来,”威尔说道,“看你要去哪我都送你去。废话少说,上车吧。咱们就趁下午去喝他几杯,管他天黑没黑,哥们开心要紧!”
这主意让大卫发出了会心的微笑。他带着这抹微笑,绕过车头,往副驾驶车门那边走去。哥们开心要紧。说得好。他想要的就是这个。就他和威尔,像两个老哥们似的尽情喝酒聊天。像平顶区这样的地方就是这点好——过往种种最终都会让人摆在一边;或许是随着时间过去,或许是随着人年龄的增长,或许是因为你终于了解到世界不停地在变,而唯一始终不曾改变的就是那些和你一起长大的人,还有你出生的地方。愿这一切永存,大卫心想,一边拉开了车门。哪怕只是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