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迪坐在西恩对面的空桌上,手里拿着一本翻开的缓刑报告。“雷伊·马修·哈里斯——一九五五年九月六日生。老家地址是东白金汉平顶区的梅休街十二号。母亲狄洛丝,家庭主妇;父亲西马斯,工人,一九六七年离家。接下来就很老套了:父亲西马斯一九七三年于康涅狄格州桥港市因偷窃罪被捕,继之以一连串酒醉驾车及扰乱治安之类的狗屎,一九七九年因冠状动脉栓塞死于桥港市。同年,雷伊娶了爱丝特·史坎诺——这死杂种走狗屎运啦——并进入麻省海湾运输局做了地铁驾驶员。一九八一年长子布兰登·哈里斯出生。同年稍后,雷伊被控侵占价值两万元的地铁代币;运输局开除雷伊后撤销了起诉。雷伊后来陆续做过几份短期杂工:装潢工人、鲁尼酒类专卖店仓库管理员、店员,以及起重机操作员。在担任起重机操作员期间,他再度被控侵占,但旧事重演,雇主亦在开除雷伊后撤销了起诉。一九八二年曾因鲁尼酒类专卖店抢劫案被警方带回问话,后因证据不足获释。同年,中塞克斯的布兰查酒商遭抢,雷伊再度被警方带回,后来也是因为证据不足而遭到驳回。”
“不过到这里他也该渐渐闯出名号了吧。”西恩说道。
“没错,”怀迪同意道,“他的一个同伙,一个叫埃德蒙·芮斯的家伙,于一九八三年向警方指控雷伊曾参与当年一桩漫画书收藏交易商抢劫案——”
“漫画书?”西恩忍不住笑了,“真他妈有一套啊,老雷伊。”
“哪里,那批漫画书是他妈的稀有珍品,总市价在十五万块上下。”怀迪说道。
“天,算我孤陋寡闻吧。”
“咱们老雷伊后来完璧归赵,于是只判了四个月有期徒刑外加一年缓刑,结果,他牢饭才吃了两个月就被假释出来了。问题是,在那两个月进修期间,老雷伊不巧染上了一点点小毒瘾。”
“哎呀。”
“还赶时髦呢,吃的正是八十年代当红的古柯碱;老雷伊从此声名鹊起,前景一片看好。总之,他也算有办法,古柯碱可不是谁都消费得起的昂贵毒品哪,老小子竟然还平安无事地过了好一阵子;可惜,千不该万不该,咱们老雷伊上街买药时竟然让缉毒组逮个正着,这下可违反了假释规定,他只好乖乖回牢里把那一年刑期给蹲满啦。”
“他于是在牢里好好地面壁思过了一整年。”
“呃,一年的时间显然还不够他把事情想清楚。才出来没多久,老小子就因为运输赃物穿越州界而让州警队重案组和联邦调查局联手逮回来了。啧啧,你一定会喜欢这个。猜猜看,咱们老雷伊这回又偷了什么好东西。提示:当时是一九八四年。”
“提示就这样?”
“用你的直觉。”
“照相机。”
怀迪瞪了西恩一眼。“去他妈的还照相机!去去去,去帮我倒杯咖啡来,你已经没有资格当警察了。”
“不然是什么?”
“八十年代家庭必备益智棋盘游戏‘打破砂锅问到底’。”怀迪说道。“想不到吧?”
“漫画书和益智棋盘游戏,咱们老雷伊果然品位超凡!”
“他有的何止是品位,他还有一箩筐狗屎等着他去吃呢。这老小子在罗得岛弄走那辆装满‘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大卡车,一路越过州界,开进麻省。”
“于是才会惹上联邦调查局。”
“于是,”怀迪又瞪了西恩一眼,“基本上,老雷伊这回本来注定要吃不完兜着走了。但奇迹发生了,他竟然连一天牢都没蹲。”
西恩稍微坐正了些,放下了原本跷在桌上的二郎腿。“他跟警方交换条件?”
“交换条件——出卖同伙,看来应该是这样,”怀迪说道,“而这也是他前科清单上最后一件案子。根据他的假释官在这上头写的,到他一九八六年底假释期满前,雷伊一直都会准时到假释官办公室报到。他的就业记录是怎么写的?”怀迪望向西恩手中的档案夹。
西恩说道:“哦,我又可以说话了是吗?”他打开档案夹。“就业记录、国税局记录、社会安全金缴纳记录——通通都只到一九八七年八月。那之后就什么都没有了。就这样,咱们的老雷伊人间蒸发了。”
“联邦那边的记录呢?”
“报告长官,已经请人去查了。”
“你觉得呢?”
西恩再度把脚跷到桌上,整个人往后靠在椅背上。“我觉得有三种可能:一,他死了;二,他进了证人保护计划;三,他瞒过所有人过了这些年,突然又溜回来拿了他的枪,干掉了他儿子十九岁的小女朋友。”
怀迪把手中的档案夹刷一声扔在空无一物的桌上。“我们甚至还不能确定那真的是他的枪。我们他妈的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到底在这里干什么啊,狄文?”
“我们正在热身等好戏上场啊,老大。不要这样嘛,不要这么早就对我失去信心嘛。这家伙是十八年前一桩持械抢劫案的主要嫌疑人,劫匪用的枪正好是十八年后这桩命案的凶枪。老家伙的儿子是命案被害人的男朋友。老家伙还有一长串洋洋洒洒的前科记录。我打算好好地查查他,好好地查查他儿子。别忘了,老家伙的儿子是本案唯一没有不在场证明的相关涉案人。”
“你也别忘了他一连通过四次测谎,别忘了你我都同意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下得了这种手的货色。”
“也许我们都看错人了。”
怀迪用掌根用力地搓揉眼睛。“妈的,我已经错得腻味了,错得他妈的烦了。”
“呃,你是在说你终于承认你看错大卫·波以尔了吗?”
怀迪摇摇头,两手却仍遮着眼睛。“我才没那意思咧。我还是觉得那家伙根本就是一坨屎,至于他到底是不是杀死凯瑟琳·马可斯的凶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他终于放下手,原本就浮肿的眼袋这下全让他揉红了,“但雷伊·哈里斯这个方向看起来也一样通不到哪里去。好,我们再把儿子找来问一遍话。好,我们想办法追查老子的下落。然后呢?”
“然后我们再设法找出凶枪和其中一人的关联。”西恩说道。
“那枪现在说不定已经躺在海底了。要我就会这么做。”
西恩凑过去。“要真换成是你,十八年前干了酒类专卖店那一票后就这么做啦。”
“这倒是真的。”
“老家伙显然不这么想。这意味着……”
“这意味着他没我聪明。”怀迪说道。
“也没我聪明。”
“难说哪。”
西恩坐在椅子上伸着懒腰,十指交缠,双臂高举过头指向天花板,直到他觉得筋骨都让他拉松了些为止。他打了个破碎的哈欠,这才把手放下来。“怀迪。”他说道。这问题他放在心里一早上了,明明知道迟早得问出口,却总想尽可能地拖延。
“什么?”
“你手上的资料里有他以前合作过的同伙的名单吗?”
怀迪拾起刚刚让他丢在桌上的档案夹,打开匆匆翻过前头几页。“‘已知犯罪同伙,’”他念道,“‘雷吉诺·尼尔,又名雷吉公爵,派崔克·摩拉罕,凯文·“神经病”·塞拉其,尼克拉斯·萨维奇’——嗯——‘安东尼·瓦克斯曼,’”他悠悠抬头看了西恩一眼,西恩立刻明白接下来会出现哪个名字了。“‘詹姆士·马可斯,’”怀迪念道,“‘又名平顶吉米,为犯罪集团瑞斯特街男孩帮首脑。’”怀迪合上档案夹。
西恩说道:“巧合真是接二连三哪,你说是不是?”
吉米最后选定的是一块式样简单的白色墓碑。卖墓碑的家伙说话声音低沉而庄重,一副万分不愿面对这种不幸的场合的模样,但言谈间却还在不断试图推销那些价格更高、刻了小天使和玫瑰花的精美大理石墓碑。“要不要刻个塞尔特十字呢,”卖墓碑的家伙说道,“这款式向来很受——”
吉米等着他说出“你们这些爱尔兰人的欢迎”,但那家伙最终还是及时住嘴了,愣了一下后只是简单地补上两个字:“走好。”
再多的钱吉米都愿意花,甚至要盖个豪华陵墓都行,只要他认为凯蒂会喜欢,什么样的钱他都愿意花。但他知道他的女儿从来不喜欢那些过度装饰、华而不实的玩意儿。她的穿着向来简单,常戴的首饰就那几样,除非去特殊场合,否则也很少化妆。凯蒂喜欢式样简单、风格含蓄的东西,所以吉米才会选择白色,并指定上头镌刻的字体要用书写体。卖墓碑的家伙警告选择这种字体雕刻费要多上一倍,而吉米只是转过头来,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个猥琐贪婪的家伙,逼得他往后退了几步,用颤巍巍的声音说道:“请问付现款还是开支票?”
吉米是请威尔开车载他过来的。一切处理妥当后,他再度钻进了威尔那辆三菱跑车的副驾驶座。他不禁再次——严格算来应该至少是第十次了吧——怀疑,一个年纪坐三望四的男人还开这种年轻人耍酷专用的跑车,难道真的不觉得自己蠢得过分了点儿吗?
“接下来去哪里,吉米?”
“去买杯咖啡吧。”
威尔的车上放的通常是那些狗屁不通的饶舌音乐,几对重音喇叭把有色的车窗玻璃轰得呜呜共振,任由哪个中产阶级家庭出身的黑小子或白种垃圾冒牌货在那边唱些什么婊子妓女亮出你的家伙,动不动就提到吉米以为指的应该是MTV台那些娘娘腔的名号——他还是因为曾经偷听到凯蒂在电话中和朋友聊过,才会知道这些狗屁倒灶的东西。但今早威尔倒是没开音响,吉米对此感激不已。吉米痛恨饶舌音乐倒不是因为它来自黑人贫民区——拜托,一些超酷的P-Funk、灵魂还有蓝调音乐也都来自黑人小区——而是因为他怎么努力也听不出来这其中有任何才气可言。不过是把一堆油腔滑调、《南塔克特来的男人》式的接龙打油诗串成一长串,然后由DJ把几张唱片转过来刮回去,再恶狠狠地挺胸咬住麦克风鬼吼鬼叫一番罢了。哦,是啊,这够原始够赤裸够风光,这是原汁原味的街头真相,操!是啊,用你滚烫的热尿在雪地上写出你的名字。吉米有一次曾在广播上听到一个智障音乐评论家头头是道地评论取样合成也是一种“艺术形式”;吉米虽然不懂艺术,但他当场就想一拳打穿喇叭,掐住那个显然是白人、显然是读书读坏了脑袋、显然没鸡巴的猪脑评论家的颈子,他妈的用力摔他几下看能不能把他摔醒!好,如果取样也是一种艺术形式,那他认识了大半辈子的那群鼠窃狗盗不就全都成了艺术家了?哼,这倒是个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新闻。
也许这只是因为他老了。他知道音乐是最好的指针;听不懂年轻一辈的音乐,通常就是你这一辈人大势已去的第一个征兆。但在内心深处,他却又万分确定不是这么回事。饶舌音乐就是逊,这是个简单明了的事实,如此而已;而威尔之所以爱听饶舌音乐,就跟他开这辆跑车的原因一样,不过就是想抓住一些从头就不值得抓住的东西罢了。
他们在唐先生甜甜圈店买了两杯咖啡,走出店门时顺手把杯盖往垃圾桶里一扔,然后靠在威尔的三菱跑车后头啜饮着热腾腾的咖啡。
威尔说道:“我们昨晚照你吩咐的到街上绕了一圈,打探消息。”
吉米轻轻碰了一下威尔的拳头。“嘿,谢啦。”
威尔也轻轻地回敬了他一拳。“这不只是因为你当年代我蹲了两年牢,吉米。也不是因为我怀念那段有你带队的日子。妈的,凯蒂是我的外甥女啊。”
“我知道。”
“虽然不是亲外甥女,但我真的很爱她。”
吉米点点头。“你们一直是她最亲爱的舅舅。”
“真的?”
“真的。”
威尔又啜饮了一口咖啡,然后好一会儿都没吭声。“嗯,根据我们打听来的消息,关于奥唐诺和法洛的事,条子这回应该没搞错。奥唐诺确实让人在郡立看守所里关了一晚。至于法洛呢,我们亲自问过当晚和他在同一个派对上的客人,呃,我们大概问了九个人吧,全都指证历历。”
“确定吗?”
“至少一半都拍胸脯保证过了,”威尔说道,“我们也去打探过了,大家都说好一阵子没听过有人要买凶干掉什么人了。老实说,吉米,我上回听到这种事已经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吉米点点头,又喝了一口咖啡。
“条子这回看来也是玩真的了,”威尔说道,“我们找来的每个妓女、每个店员,还有当晚去过麦基和雷斯两家酒吧的每个阿猫阿狗,全都先被条子找去问过话了。妈的,看来条子这回真他妈的打算玩大执法那套了,吉米。所以说,话早就传出去了,大家都在捧着脑筋看能不能再想起些什么。”
“有谁已经想到什么了吗?”
威尔一边喝咖啡,一边竖起了两根手指头。“有个叫汤米·莫达那度的家伙,你听说过吗?”
吉米摇摇头。
“罗马盆地那边长大的。油漆工。总之,他宣称差不多就在凯蒂要离开的时候,他在雷斯酒吧的停车场里看到一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他说他很确定那家伙不是正在盯梢的条子。开了辆乘客座那边车头被撞凹了一大块的日本车。”
“嗯。”
“另外一件怪事则是,呃,我跟珊蒂·格林说过话了。你还记得她吗?你以前在路易杜威好像还跟她同班过嘛。”
吉米一下子想起了珊蒂·格林坐在教室里的模样。棕色长发胡乱扎成细细的马尾,满口烂牙,老是坐在那里闷不吭声地啃铅笔,常常啃到铅笔就在她嘴里啪一声断成两截,叫她不得不把笔芯吐出来。
“嗯,我记得她。她现在在做什么?”
“做妓女,”威尔说道,“她看来真是他妈的一团糟。我记得她年纪跟我们差不多,是不是?我妈躺在棺材里的气色看起来都比她好。总之,她的老巢就在雷斯酒吧附近,在那站街站了很多年了。她说她认识一个小男孩,平常还挺罩他的。一个逃跑了的小男孩,也是在那附近街上卖的。”
“小男孩?”
“嗯,就十一二岁吧。”
“老天。”
“嘿,现实就是这样啊。总之,那男孩,珊蒂说他的本名应该是文森特,但除了珊蒂之外,街上的人都叫他‘小文斯’。她说他本人比较喜欢文森特这个名字。咱们这位文森特可比十二岁老多啦,你知道我的意思吧?出来混很多年了,算是老鸟级的人物了。珊蒂说这孩子不好惹,说他在表带底下藏了剃须刀片之类的,谁惹他谁就要倒大霉。她说他一个礼拜总有六天晚上会出来卖,一直到上周六为止。”
“上周六发生什么事了?”
“细节没人知道。但他就是不见了。珊蒂说他有时候会去她那边睡沙发。她周天早上回到家的时候,发现他留在她那边的东西通通不见了。小子显然是卷铺盖滚蛋了。”
“嗯,所以他是离开了。这好啊,也许他终于决心要脱离这种生活了。”
“我也是这么跟珊蒂说的。珊蒂却说才怪,那小子在街上讨生活还挺如鱼得水的。她说她觉得他将来一定不得了,八成会是个人见人怕的瘟神,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他现在年纪还小,所以也只能卖。她说他如果真的是闪人了,那原因就只有一个可能:恐惧。珊蒂觉得他应该是看到什么了,什么事情把他吓坏了;她还说不管那是什么事,一定是可怕到不能再可怕,因为小文斯见多识广,没那么容易害怕。”
“你放话出去了吧?”
“嗯,当然。不过我看要找到小文斯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你知道的,这些小男妓个个都是独行侠,没啥组织。他们反正就是在街上讨生活,有活就干有钱就赚,爽就留不爽就走。不过我还是放话出去了。如果我们真能找到这小子的话,我猜他很可能知道雷斯酒吧停车场里那个家伙的事,说不定他真的看到了,呃,凯蒂被杀死的事。”
“如果凯蒂的死真的跟停车场里那家伙有关的话——”
“莫达那度说那家伙鬼鬼祟祟的,让他有很不好的预感。他说当时天色虽然很暗,他也看不清楚那家伙的长相,不过他觉得那家伙和那辆车就是给他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预感,吉米心想。是啊,这消息真的很有用。
“你说这是凯蒂正要离开的时候发生的事?”
“嗯,就在她离开前不久。哦,对了,条子周一早上还封了那停车场,好像是在地上找到了什么东西的样子。”
吉米点点头。“所以说停车场里真的发生过什么事。”
“没错。不过这我就有点儿想不通了。凯蒂发生事情是在雪梨街上哪,离那里少说也有十个街口吧。”
吉米仰头干掉了那杯咖啡。“如果她后来又回去了呢?”
“啊?”
“回去雷斯酒吧那边。我知道条子那边目前的推论是,凯蒂先送伊芙和黛安回家,让她们下车后她就转进了雪梨街,然后在那里遇上了歹徒。但如果她让她们下车后又回头去了雷斯酒吧呢?她回去那里,在停车场里遇上了歹徒。他就在那里连人带车挟持了她,命令她把车子开往州监公园,然后事情才又照条子推测的那样继续下去了,如果是这样呢?”
威尔用两手把玩着空咖啡杯。“这倒不无可能。但她为什么又要回去雷斯酒吧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两人起身往路边的垃圾桶走去,扔掉手中的纸杯。吉米说道:“‘就是雷伊’的儿子那边呢?你们探听到什么消息没?”
“我们问过一些人对他的印象。所有人的说法都差不多,那孩子根本像只老鼠似的,安静得很,从来也没听说惹过什么麻烦。依我看,他要不是长了那张帅脸,很多人恐怕都不会记得看到过他。伊芙和黛安都说他真的很爱她。吉米。很爱很爱,像一生只有一次那种爱。不过,如果你坚持,我还是可以把他逮来问问话。”
“不用了,暂时就先这样吧,”吉米说道,“我们先按兵不动,看事情接下来会不会再扯到他身上去。先把那个叫文森特的小子找出来倒是真的。”
“嗯,知道了。”
吉米打开前乘客座的车门,却瞥见威尔隔着车顶瞅着他瞧。他心里显然还有话,正在拿捏要怎么说出来。
“怎么?”
威尔让阳光晒眯了眼,微笑着应了一声:“啊?”
“你还有话要说。到底什么事?”
威尔收了收下巴,躲过部分阳光,然后将两手张开摁在车顶上。“我今天早上刚听说一件事。就我们出门前不久才听说的。”
“哦?”
“嗯,”威尔说道,目光一时又飘回甜甜圈店门口,“我听说那两个条子又回去找大卫·波以尔了。你知道那两个条子嘛,就尖顶区出身的西恩·狄文和他那个胖胖的伙伴。”
吉米说道:“大卫那晚刚好也在麦基酒吧。他们说不定是有什么问题忘了问,所以才又回去找他。”
威尔收回漫游的目光,盯着吉米的脸。“不。不只这样。他们把他带走了,吉米。你知道我的意思吧?他们把他塞进车后座,带走了。”
马歇·波登在午餐时间走进了州警队凶杀组的办公室,一边推开接待柜台旁的活动小门,一边高声叫唤着怀迪的名字。“就是你们在找我是吧?”
怀迪说道:“正是。来吧,这边坐。”
马歇·波登再过一年就在队上服务满三十年了,而他看起来确实也像是个干了二十九年的警察。他有一双不得不看过太多人世及自己的人才会有的疲倦而混浊的眼睛;他身型高大,双肩却颓然下垂,一步步跨得不情不愿,仿佛他的四肢正在和他的脑子争辩,而他的脑子什么也不想,就想逃离这一切。过去七年来,他一直都是在证物室坐柜台;但在那之前,他曾经是整个州警队最受瞩目的明日之星中的一位,从缉毒组到凶杀组再转调重案组,一路平步青云,直到有一天——队上是这么传说的——他突然害怕起来。这症状在警界并不算罕见,但通常只会发生在卧底警探或是公路警察身上——就是突然害怕起来,而且怕得要死,怎么也不敢再拦下任何一辆车,无论如何就是深信下一辆车的驾驶者正拿着枪在等他,等着和他拼命。但马歇·波登总之就是染上了。他开始推任务,开始临阵退缩,开始会在众人沿着楼梯埋头往上冲的时候软了脚,怎么也动不了。
他在西恩桌旁的空位上坐定了,双肩依然下垂,整个人就像一只已经开始腐烂的水果。他随手抓过西恩桌上的《运动新闻》桌上日历,低头翻看。那日历从三月起就没再撕过一页了。
“你就是狄文?”他头也不抬地说道。
“没错,”西恩说道,“很高兴见到你。我们在警校里读过不少你以前经手的案例。”
马歇耸耸肩,仿佛对过去的自己感到有些难为情似的。他又翻了几页日历。“怎么,找我有什么事?我只有半小时的午休时间。”
怀迪两脚一划,连人带椅溜到马歇·波登身边。“你曾经在八十年代初期和联邦调查局合作办过一个案子,对吧?”
波登点点头。
“你那次亲手逮捕了一个叫雷伊·哈里斯的小贼。那家伙从罗得岛克伦斯顿市附近的休息站干走了一辆满载‘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大卡车。”
波登对着日历上一段尤基·贝拉的名言发出了会心的微笑。“是有这么件事没错。那卡车司机下车撒尿,根本不知道自己早让人盯上了。哈里斯把车一溜烟开走了,但卡车司机随即报了案,消息马上就上了警网,我们很快就在尼德罕附近把他拦了下来。”
“但哈里斯后来被无罪开释了。”西恩说道。
波登终于第一次抬头看他,西恩看到他那双混浊的眼睛里盛满苦涩的仇恨与恐惧。不管他是染上了什么,西恩都希望自己永远不会招惹到同样的东西。
“那不算无罪开释,”波登说道,“他跟警方交换条件。他给了我们雇他抢卡车的家伙的名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一个叫史迪生的家伙。嗯,没错,就是梅尔·史迪生。”
西恩之前就听说过波登有着惊人的记忆力——过目不忘,传言是这么说的——但亲眼看到他竟然能在瞬间穿越十八年的记忆迷雾,正确无误地挖出一个名字,仿佛他昨天才刚说过这个人似的,依然让西恩震撼不已,感到既敬畏又微微有些酸楚。老天,这家伙本该是一号能在警界呼风唤雨的人物。
“就这样?他供出了一个名字,然后就拍拍屁股走人了?”怀迪说道。
波登皱了皱眉头。“哈里斯有一长串的前科哪。事情哪会这么简单,随便给了他老板的名字就能走人了?门都没有。不,不。当时波士顿警局反帮派小组突然介入,把人弄去问了另一个案子的事。哈里斯也招了。”
“这次他又招了谁?”
“瑞斯特街男孩帮的首脑人物,吉米·马可斯。”
怀迪猛然转头看着西恩,一边眉头高高扬起。
“这是会计室抢劫案发生之后的事了,对吧?”西恩说道。
“什么会计室抢劫案?”怀迪问道。
“吉米就是因为这个案子坐的牢。”西恩说道。
波登点点头。“他带了一个手下,在一个周五的晚上抢了运输局的会计室。从闯进去到得手撤退,不过两分钟光景。他们完全掌握了警卫换班及现金装袋的时间。他们另外还派了两个人守在外面,借故阻挠运钞车进入。这帮人不但手脚利落,而且消息灵通得让我们确定,要不是运输局里有内贼,就是劫匪之中有人过去一两年间在地铁处上过班。”
“雷伊·哈里斯。”怀迪说道。
“正是。他跟我们招了史迪生,再跟波士顿警局招了瑞斯特街男孩帮。”
“他招了整整一帮人?”
马歇摇摇头。“不,他只招了马可斯一个人。但这也就够了。头头落网,下头的人还能怎么办?市警局在圣派崔克大游行那天早上在一座仓库的门口把他带走了。那天原本是他们预定分赃的日子,马可斯被逮的时候手里正拎着一个装满现金的皮箱。”
“等等,”西恩说道,“雷伊·哈里斯后来有上法庭公开作证吗?”
“没有。马可斯到案后一下就跟检察官谈条件认罪了。他一个人吃下所有罪名,其余他就一个字也不肯多招了。至于其他那些尽人皆知也是他带的这帮人做下的案子,因为缺乏证据,市警局也拿他没辙。他当时才几岁?十九?最多二十?这位马可斯出道可早了,十七岁就带着一帮人四处作案,在这之前却连一次被逮的记录也没有。检察官用两年有期徒刑外加三年缓刑跟他谈好了认罪条件,因为地检处那边也清楚得很,这案子若真上了法庭恐怕也很难定罪。我听说反帮派小组的人听到这消息后个个暴跳如雷,但气归气,他们又能拿他怎么样?”
“所以说,吉米·马可斯始终不知道是雷伊·哈里斯出卖的他?”
波登再度从日历上移开目光,用他那双迷蒙的眼睛略带轻蔑地盯着西恩看。“在短短三年间,马可斯至少干下了十六件大型抢劫案。有一次,没错,他闯进华盛顿街上的珠宝交易中心,一次抢了十二个珠宝商。直到今天也没有人想明白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他总共必须避开将近二十个警报器——那些警报器有的连着电话线,有的甚至连着卫星,还有的连的是堪称当时最新科技的移动电话。而马可斯当时几岁?十八。你能相信吗?才十八岁他就能破了那些四十几岁的惯偷都未必破得了的警报系统。凯达科技那案子你们还记得吧?他带人从屋顶进去,先切断消防联机,然后故意触动自动洒水灭火系统。接下来呢,根据我们当时的猜测,他们应该是设法把自己吊在天花板上,直到洒水系统废了红外线行动探测器为止。这家伙是个他妈的天才。如果他当初进了太空总署做事,哼,我跟你们保证,他早就带着妻儿上冥王星度假去了。所以说,你们觉得这样一个绝顶聪明的家伙会想不出来是谁出卖了他?马可斯出狱两个月后,雷伊·哈里斯就人间蒸发了。你们觉得呢?”
西恩说道:“我觉得你认为吉米·马可斯杀了雷伊·哈里斯。”
“或者他是让那个侏儒威尔·萨维奇下的手。听好,拨通电话给七分局的艾德·弗伦。他现在已经干到分局长了,但当年也是反帮派小组的成员。你们想知道什么有关吉米·马可斯和雷伊·哈里斯的事情,他通通可以告诉你。事实上,任何一个八十年代曾经在东白金汉待过的警察都可以告诉你同样的事。如果吉米·马可斯没杀了雷伊·哈里斯,哼,我他妈就下地狱去!”他一把推开日历,站起身,然后拉拉裤头,“吃饭去了。就这样。你们就自己看着办吧。”
他穿过办公室往大门走去,一路不住地张望:他或许是看到了那张他曾经坐过的办公桌,或是那块曾写着他的名字与承办案件的大白板,或许是看到了以前那个人,他后来沦落到证物室,日复一日只是等待着终于能打下最后一次卡,搬到某个再没有人记得他原本可以成为什么样的人的地方。
怀迪转头看向西恩。“他妈的下地狱,嗯?”
在这冰冷的房间里那张晃来晃去的椅子上多坐一分钟,大卫就愈发了解到,他之前以为的宿醉的感觉原来只是从昨晚延续下来的醉意。真正的宿醉在正午左右才终于像密密麻麻的白蚁兵团般朝他袭来,窜入他的血管,随血液循环爬遍他全身,挤压着他的心脏,啃噬着他的大脑。他口干舌燥,头发全让冷汗浸湿了,他甚至闻得到酒精不停地自他浑身上下的毛细孔往外渗透的味道。他感觉自己四肢都化成了一摊烂泥。他胸口疼痛不已。一股深沉的沮丧感像瀑布般倏地冲刷过他的大脑,再沉淀在他眼窝底部。
他不再感到勇敢。他不再感到坚强。两个小时前曾经如疤痕般坚定地镌刻在他脑子里的那种明确和清澈也不见了,某种他这辈子从未体验过的恐慌与焦虑此时已占满了那个空洞。他感觉自己即将死去,死得无比凄凉惨烈。也许他即将中风倒地,让地板在他脑壳上敲出一个大洞,而他却只能躺在那里,任由全身猛烈抽搐,任由眼底渗血,任由自己咬断舌头吞下肚去。或者是心肌梗塞。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一只被关在铁笼里的老鼠,正死命地撞击着他的胸腔壁。或者,等他们终于愿意放他走了,他一走到街上,后头的车子就将一路喇叭狂鸣着撞上来,而他将躺在地上,感觉巴士那厚重的轮胎轧上他的脸,辗过他的颧骨,再一路向下。
瑟莱丝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她知道他让警察带走了吗?她会在乎吗?麦可呢?他会想念他的父亲吗?关于死亡最糟的一件事,就是瑟莱丝和麦可最终还是会把日子过下去。哦,当然,他们当然还是会难过上一阵子,短短一段时间,然后他们便把过去的一切抛在脑后,重新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因为人世不过如此,每天都有人正在这么做。至于哀恸逾恒,为亲人、爱人的死亡冻结了人生,有如一只坏掉的时钟这码事,是只有在电影里才会出现的情节。在现实生活中,你的死不过是世间常态,对于除了你自己以外的其他人而言,不过是一件很快就会被淡忘的往事。
大卫常会想,不知道那些死去的人会不会站在云端俯瞰人世,因为看到他们所爱之人竟如此轻易地把没有他们的日子过了下去而嘤嘤哭泣。比如说巨人史丹利的儿子尤金好了,他是否曾经顶着那颗小光头,穿着医院的白袍,在天外某处俯瞰着他那在酒吧里寻欢作乐的父亲,心里想着,嘿,爸爸,那我呢?你还记得我吗?我也曾经存在过啊。
麦可会有新的爸爸。他将来也许会去上大学,也许某天会突然想起来,然后告诉身边的女孩有关那个教会他打棒球然而他却几乎已经记不起模样的父亲的事。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他也许会这么说。好久好久以前。
毫无疑问,瑟莱丝还够年轻,够有魅力,可以再给自己找个男人。她不得不。寂寞哪,她会这么告诉她的朋友。我不得不承认。而且他是个好人,对麦可也是好得没话说。她的朋友更是会毫不考虑地就背叛他。她们会说,哎呀,亲爱的,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呢。这才对嘛。就当是摔了一跤,你总是要爬起来接着走下去呀。
而大卫则会和小尤金一起站在云端,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以没有人能听得见的声音徒劳地呼唤着他们心爱的人。
老天。大卫想要缩到角落里,紧紧地抱住自己。他知道自己撑不下去了。他知道那些警察若在此刻走进来,他就再也撑不下去了。他什么都愿意说,他愿意告诉他们所有他们想知道的,只要他们能分给他一丝丝温暖,只要他们能再递给他一罐雪碧。
就在这个时候,审讯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大卫带着一身的焦虑和无助,以及对人性温暖的渴望,看着那个穿着全套制服的州警队队员走了进来。他年轻而强壮,目光却冰冷而傲慢,一如所有警察。
“波以尔先生,麻烦您跟我来一下。”
大卫从椅子上爬了起来,往门边走去。残存在他体内的酒精逼得他双手不住地微微颤抖着。
“去哪里?”他问道。
“去让人指认,波以尔先生。有证人要来指认你了。”
汤米·莫达那度穿着牛仔裤与绿T恤,上头沾了点点油漆。他棕色的卷发和米黄色的工作靴上也都沾了油漆。油漆无所不在,甚至连他脸上那副厚重的眼镜都难逃一劫。
西恩担心的是那副眼镜。对辩方律师来说,目击证人戴着眼镜走进法庭,还不如直接在胸前挂个箭靶算了。至于陪审团就更不必说了,一个个都看多了《虎父虎女》和《律师本色》之类的法庭影集,早已成了此类情况的专家。在他们眼中,戴眼镜的目击证人的证词的可靠性大约和毒枭、没戴领带的黑人,以及一心等着和检察官谈条件以换取减刑的惯偷的差不了多少。
莫达那度鼻尖紧贴着指认室的玻璃,眯眼扫视过隔壁房里一字排开的五个男人。“从正面我实在认不太出来。可以请他们向左转让我看一下侧面吗?”
怀迪扳下他面前的控制台上的一个开关,对着麦克风说道:“全部人员向左转。”
五个男人应声照办。
莫达那度这会儿连两只手掌都贴上了玻璃,眼睛则眯得更厉害了。“二号。二号看起来有点儿像。可以请他再往前站一点儿吗?”
“二号?”西恩说道。
莫达那度回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二号是来自诺福克郡分队缉毒组的一个名叫斯科特·佩内尔的警探。
“二号,”怀迪无可奈何地再度对着麦克风说道,“往前走两步。”
斯科特·佩内尔体型矮胖,蓄须且秃头。他外形和大卫·波以尔相近的程度大约和怀迪差不多。他转身面朝他们,往前走了两步,莫达那度说道:“没错,没错。就是他。”
“你确定?”
“百分之九十五确定,”他说道,“当时是半夜,停车场里又没有灯,还有,嗯,我喝得也实在是有点儿醉了。但除此之外,我相当确定我看到的就是二号。”
“你上回给我们的描述没提到胡子啊。”西恩说道。
“呃,是这样没错啦,不过我现在仔细想想,应该可能是有胡子才对。”
怀迪说道:“除了二号真的就没有了吗?”
“没啦,”他说道,“其他就都差远啦。那些人是从哪里叫来的——警察吗?”
怀迪低着头,对着控制台低声诅咒道:“我当初一定是他妈的昏了头才会选了干这行。”
莫达那度望向西恩。“怎么了?现在又怎么了?”
西恩打开他们背后的门。“谢谢你跑这趟,莫达那度先生。有需要我们会再和你联络。”
“我表现得还好吧?是吧?呃,我是说,我没指错人吧?”
“当然当然,”怀迪说道,“我们会请快递把荣誉状感谢信给你送去。”
西恩对着莫达那度微笑点头,等他一跨出门槛就摔上了门。
“这下连目击证人也没有啦。”西恩说道。
“妈的。”
“车子里化验出来的血迹证据恐怕也上不了法庭。”
“还要你说。”
西恩看着大卫举手半遮着额头,让灯光照眯了眼睛。一副已经一个月没睡过觉的模样。
“老大,别这样嘛。”
怀迪转过头来,定睛看着西恩。他看起来也是一脸疲惫,眼白的部分明显泛着血丝。
“他妈的,”他说道,“把他放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