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莱丝回到家的时候,大卫正坐在客厅里;他坐在那张裂痕斑斑的皮沙发一头,扶手上则矗立着两座由空啤酒罐堆成的高塔。他手里拿着一罐啤酒,遥控器则放在大腿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一部尖叫声似乎多过台词的电影。
瑟莱丝站在门后,一边脱下外套,一边看着自屏幕迸射出来的青光一阵阵扫过大卫的脸,那尖叫声则愈发高亢刺耳,十分骇人,中间还夹杂着桌椅颤摇以及应该是人体内脏遭到挤压破碎的好莱坞特殊音效。
“你在看什么?”她问道。
“一部吸血鬼片,”大卫说着又啜饮了一口百威啤酒,死盯着电视屏幕的目光却不曾转移,“大吸血鬼闯进吸血鬼猎人正在举行的一场宴会,杀光了一屋子的人。那些人都是梵蒂冈专门派来猎杀吸血鬼的。”
“什么人?”
“吸血鬼猎人。妈的,”大卫说道,“他刚刚又把一个人的头活活扭下来了。”
瑟莱丝走进客厅,正好看到屏幕上一个穿得一身黑的家伙刷一声飞过房间,五指大张,揪住一个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的女人的脸,啪一声扭断了她的脖子。
“天哪,大卫。”
“不不,这其实蛮酷的。你等着看吧,这下詹姆斯·伍德真的生气了。”
“詹姆斯·伍德演谁?”
“他演吸血鬼猎人的头头。一个狠角色。”
她认出来了——詹姆斯·伍德穿着皮夹克和牛仔裤,随手抄起一把十字弓之类的武器,瞄准了吸血鬼。但吸血鬼动作更快,詹姆斯·伍德像只飞蛾似的让出手更快的吸血鬼打得满房间跑;这时,突然又有一个家伙加入战局,拿了把自动手枪对着吸血鬼连发数枪,但吸血鬼似乎完全不为所动。接下来,剧情却突然逆转,吸血鬼竟眼睁睁地看着两名猎人逃走了,仿佛忘了这两个人的存在似的。
“那个演员叫什么鲍德温是吗?”瑟莱丝说道。她坐在沙发扶手上,紧挨着椅背,头往后靠在墙上。
“应该是吧。”
“是哪个鲍德温?”
“我哪知道。他们兄弟那么多个,我早就搞不清楚谁是谁了。”
她看着屏幕上两名猎人匆匆跑过一个汽车旅馆房间,小房间里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的尸体,数目之多,瑟莱丝以为根本不可能装进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大卫一边注视着屏幕,一边感叹道:“这下梵蒂冈那边又得重新训练一批猎人了。”
“梵蒂冈干什么要管吸血鬼的事?”
大卫扬起一张孩子气的脸,微笑着用他那双明亮美丽的眼睛看向他的妻子。“吸血鬼问题可大了,亲爱的。他们是一群恶名昭彰的圣杯贼。”
“圣杯贼?”她回应道,突然感到一股冲动;她想要把手埋在丈夫细细柔柔的发间轻轻地搓揉,让这可怕的一天就在这段傻气的对话中自然地消磨殆尽。“这我倒没听说过。”
“是吗,他们可惹了不少麻烦哪。”大卫说完仰头把罐里剩余的啤酒一饮而尽。这时,詹姆斯·伍德和鲍德温兄弟正和一个显然让人下了不少药的女孩一起开着辆小卡车,沿一条空旷无人的道路呼啸前进,而吸血鬼则飞在后头,紧追不舍。“你去哪里了?”
“我送套装去瑞德葬仪社啊。”
“那是好几个小时以前的事了。”
“嗯,我只是觉得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坐下来好好想一想,你懂我的意思吧?”
“想一想,”大卫说道,“当然。”他猛地起身,往厨房走去,一把拉开冰箱门。“要来一罐吗?”
瑟莱丝其实不想要,但她还是说道:“嗯,好啊。”
大卫回到客厅里,把啤酒递给她。她通常可以用他是否先为她把拉环拉开来判断他的心情好坏。他确实先帮她把拉环拉开了。但她却看不出他心情是好是坏。她读不懂他的表情。
“喏,所以说,你想了些什么?”他砰一声拉开了自己手上那罐啤酒的拉环,那声响竟比屏幕上小卡车翻车前的紧急刹车声还要响亮,还要刺耳。
“哦,你知道的,就是那些事。”
“不,瑟莱丝,我不知道。”
“就是一些事嘛,”她说完低头啜饮了一口啤酒,“想今天这一天,想凯蒂,想可怜的吉米与安娜贝丝,就这些。”
“就这些是吗?”大卫说道,“那你知道我带着麦可走路回家时,一路又是怎么想的吗,瑟莱丝?我在想,等麦可发现他母亲就这样把车开走了,一去不回,也没跟任何人交代过要去哪里或者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时,他心里会有多难受,有多难为情。嗯,我一路都在想这件事。”
“我刚刚已经跟你解释过了,大卫。”
“跟我解释过什么?”他再度微笑着抬头看她,但刚才那抹孩子气已经不见了。“你跟我解释过什么,瑟莱丝?”
“我说我需要独处,需要时间整理一下思绪。我很抱歉没有先打过电话。但这几天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一下子也被冲昏头了。这真的不是我平常的作风。”
“谁又还是原来的自己呢。”
“啊?”
“就说这部电影好了,”他说道,“里头谁也不知道谁才是人,谁又是吸血鬼。这部电影我以前瞄过几段,呃,那个你说是鲍德温兄弟的家伙有没有?他待会儿会爱上那个金发女孩,虽然他知道她已经被吸血鬼咬过了。被咬过就表示她不久也会变成吸血鬼,不过他不在乎。因为他爱她。但她确实是个他妈的吸血鬼。她将来也会咬他,吸他的血,把他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行尸走肉。你懂我的意思吧,吸血鬼不就是这么回事吗,瑟莱丝——既不神奇也不特别吸引人,不过就是这样。即使你知道这会杀死你,会让你的灵魂受苦受难永世不得超生,而且你还得花去你所有时间咬人脖子吸血,躲避阳光还有那个,呃,梵蒂冈派来的霹雳搜查小组。也许有一天,你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忘记当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是什么滋味了。也许你会发现这个,那么一切就都没问题了。你被下了毒,而如果你终于学会了怎么带着一身毒把日子过下去,那么中毒这档事或许也就没那么糟了。”他将脚搁在沙发前面的矮桌上,从容地灌下一大口啤酒。“总之,这就是我个人的想法。”
瑟莱丝一动不动,挺直了腰杆坐在沙发扶手上,低头看着她的丈夫。“大卫,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
“吸血鬼啊,亲爱的。吸血鬼,还有狼人。”
“狼人?你愈说愈离谱了。”
“离谱?你认为我杀了凯蒂,瑟莱丝。这样说就不离谱了吧?是吧?”
“我才不……老天,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他将啤酒拉环套在手指上把玩着。“在吉米家的厨房里,你正要离开的时候。你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你把凯蒂的套装举得高高的,好像她人还在衣服里面一样,而你连看都不敢看我一眼。于是我就开始想了。我在想,为什么我自己的老婆会突然变得这样怕我?然后我就想通了——西恩。西恩跟你说了什么,对不对?他和他那个他妈的一副破样的伙伴找你问过话了。”
“你想错了。”
“我想错了?放屁!”
她不喜欢这样镇定平静得出奇的他。有一部分或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大卫喝多的时候向来不吵不闹。但此刻他的平静却带着某种丑陋邪恶的成分。
“大卫——”
“哦,叫起我的名字来了。”
“我真的什么也没以为。我只是被搞糊涂了。”
他抬头定定地看着她。“那好,那我们就趁机把话好好说开吧,亲爱的。夫妻间没什么比开诚布公的沟通还重要的事情了。”
她银行账户里有一百四十七元;她另外还有一张最高透支额度五百元的信用卡,但大约只剩一半的额度可用。即使她能设法带着麦可离开这里,母子俩大概也走不了多远。最多就是在哪里的汽车旅馆待上两三夜,然后大卫就该找到他们了。他从来也不是个笨蛋。他一定有办法追踪到他们,这点她很确定。
那袋证据。她可以带着那袋证据去找西恩·狄文,她相信他们一定还可以在大卫的衣服上检测出血迹反应。她在媒体上看过很多有关DNA检验技术的报道。他们一定能在那堆衣服上验出凯蒂的血,然后逮捕大卫。
“来嘛,”大卫说道,“我们来沟通一下,亲爱的。有什么话就一次说清楚好了。我跟你说真的。我真的很想——呃,他们是怎么说的——对了,就是释放你的恐惧。”
“我并不害怕。”
“可你看起来却不是这么回事。”
“我真的没有。”
“好吧。”他将两脚从矮桌上移开了,“那么亲爱的,告诉我,你到底在烦恼些什么?”
“你喝醉了。”
他点点头。“我是喝醉了。但这并不表示我就不能好好地跟你沟通谈心。”
屏幕上的吸血鬼又扭断了一个人的脖子。这次是一个神甫。
瑟莱丝说道:“西恩不曾找我问过话。你去帮安娜贝丝买香烟的时候,我碰巧偷听到他们的对话。我不知道你当初是怎么跟他们说的,大卫,但他们并不相信你的说辞。他们知道你周六深夜曾出现在雷斯酒吧附近。”
“还有呢?”
“还有就是凯蒂离开雷斯酒吧前后,有人在酒吧外头的停车场里看到了我们的车子。另外,他们也不相信你的手是打台球时弄伤的。”
大卫把伤手举到面前,握成拳又松开。“就这样?”
“我就听到这些。”
“而这段话让你想到了什么?”
她又一次差点儿伸手去碰触他。有几秒钟的时间,充斥在他体内的腾腾恶意似乎全都泄光了,只剩下破灭与挫败。她从他的肩膀和后背看得出来;她想要伸手去碰碰他,但她咽下了这股冲动。
“大卫,我觉得你该把遇到劫匪的事跟他们说清楚。”
“遇到劫匪的事。”
“没错。你之后或许得为这件事上法院,但那又怎样?总比被当成谋杀嫌疑犯好吧?”
就是现在,她想。告诉我不是你。告诉我你没有看到凯蒂离开雷斯酒吧。说吧,就趁现在把话说出口吧,大卫。
但他没有。“哼,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再清楚不过了。凯蒂被谋杀当晚我弄了一身血回家。人一定就是我杀的没错。”
瑟莱丝脱口而出:“那到底是不是?”
大卫放下手中的啤酒,开始大笑。他捧着肚子,两脚离地,往后翻倒在椅背上。他歇斯底里地大笑不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得全身不住地颤动。“我……我……我……我……”他没办法把话说完。大笑的冲动占据了他整个身体。他放弃了。他任由笑声自他体内某处源源不断地涌出,任由眼泪沿着他两颊蓄积在他唇上,然后再滴进他合不拢的嘴里。
他终于承认了。瑟莱丝一生中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
“哈哈哈哈哈……亨利。”他说道,大笑终于缓下来了,只剩阵阵咯咯的轻笑还在他喉底徘徊不去。
“啊?”
“亨利,”他说道,“亨利与乔治,瑟莱丝。他们的名字叫作亨利与乔治。真他妈的好笑吧?那个乔治啊,啧啧,真是个好奇心无比旺盛的家伙。至于亨利呢,他倒还好,他就是纯粹的坏,坏到了骨子里。”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啊?”
“亨利与乔治,”他朗声说道,“就是亨利与乔治啊,那两个开车带我去兜风,一兜就是四天的家伙。他们把我丢在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地窖里,什么也没有,就一片石头地板和一条皱巴巴的睡袋。啧啧,我说瑟莱丝啊,你知道吗,那四天里他俩玩得可他妈开心了。可怜的老大卫,无依无靠。整整四天都没有人冲进来解救他。没有就是没有。于是可怜的老大卫只能假装这一切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他必须努力地武装自己,他妈的努力地武装自己,直到他整个人能一分为二。没错,大卫就是这样活下来的——哦不,不对,我说错了。大卫早就死了。那个从地窖里逃出来的男孩,呃,我他妈的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嗯,好吧,其实他就是我——但他总之绝对不是大卫。大卫早就死了。”
瑟莱丝说不出话来。八年来,大卫从来不曾说到这件所有人都知道曾经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无论她怎么问怎么暗示,他永远只是轻描淡写,说他有一天跟西恩和吉米在路边玩,然后一辆车把他弄走了,四天后他逃出来了。他从来不曾提过这两个名字。他从来不曾提过那只睡袋。他从来不曾提过这一切。而就在此刻,他们仿佛终于从一场长达八年的沉睡中醒来了,他们那仿佛只存在于睡梦中的婚姻生活。他们终于醒来了,终于被迫面对那些一厢情愿的合理化,那些半真半假的谎言,那些隐藏的自我与压抑的渴望;他们清醒地看着他们那长达八年的婚姻生活,就这样让抛转铁球般的事实无情地击碎了——而事实竟是如此不堪:他们从来也不曾真的认识彼此。只是希望,但从来也不曾真的了解。
“简单说呢,”大卫说道,“整件事情简单说就像我刚刚说的有关吸血鬼的事一样,瑟莱丝。一回事。该死的就是一回事!”
“一回事?”她低声说道。
“那东西一旦进到你身体里,就永远不会再出来了。”他目光直直地对准了面前的矮桌。她感觉得到,他的思绪又渐渐飘远了。
她碰碰他的手臂。“大卫,那东西是什么?你说的一回事又是什么事?”
大卫恶狠狠地看着她的手,仿佛随时会发出一声嗥叫,用他的一嘴利齿用力地咬下去,把它从手腕上狠狠地扯下来。“我不能再信任我自己了,瑟莱丝。我警告你。我已经没有办法再信任我自己了。”
她移开她的手,感觉碰触到他皮肤的部分微微有些刺痛。
大卫猛地站起来,身子摇摇欲坠。他扬起下巴,垂眼打量着她,仿佛眼前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不知道她怎么会坐在这里,在他的沙发扶手上。他转头瞅了一眼电视:屏幕上的詹姆斯·伍德终于举起他的十字弓,一箭射中了某人的心脏。大卫喃喃说道:“杀死他们,猎人。把他们全都杀光!”
然后,他回过头来,对着瑟莱丝露出一抹酒醉的微笑。“我要出去一下。”
“嗯。”她说道。
“我要出去一下,一个人好好想一想。”
“嗯,”瑟莱丝说道,“当然。”
“如果我能把事情想清楚一点儿,我想一切就都没问题了。我只是得去把事情想清楚一点儿。”
瑟莱丝没有问他那究竟是什么事情。
“嗯,好吧,就这样。”他说道,然后摇摇晃晃地往前门走去。他打开门,跨出门槛,转身消失了——然而,下一秒,瑟莱丝却看到他的手又抓住了门框,然后是他的头。
他的头再度探进门来,目光紧盯着瑟莱丝的脸。“哦,对了,差点儿忘记告诉你。我已经处理好那袋垃圾了。”
“啊?”
“那袋垃圾啊,”他说道,“就那袋装了我的衣服什么的垃圾啊,我刚刚已经把它拿出去丢掉了。”
“哦。”她说道,突然感到一阵酸液涌上喉头。
“嗯,好啦。待会儿见啦。”
“嗯,”她应道,然后他的头再度消失在门外,“待会儿见。”
她屏息聆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她听到楼下大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了,接着是大卫走出前廊又下了几级台阶的模糊声响。她急忙往麦可房间走去,隔着门听到里头传来浅浅的鼾声。然后她再也忍不住了:她冲进浴室,呕心掏肺地吐了出来。
他找不到车子。瑟莱丝不知道把车停到哪里去了。有时候,尤其是在下大雪的日子里,你常得老老实实再开过八个街口才找得到一个停车位。这附近停车愈来愈难了。所以说,就算瑟莱丝不得不把车停到尖顶区他都不会觉得意外。不过,他倒是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就看到了好几个空的停车位。随便啦。反正他也实在是喝得太多了,脑子里一团糨糊。好好走上一段路说不定能让他清醒一点儿。
他沿着弯月街往前走,然后在街角左转进了白金汉大道。他边走边想,不明白自己刚才到底是他妈的怎么想的,怎么会试图跟瑟莱丝解释这一切。老天,他甚至还说出了那两个名字——亨利与乔治。他甚至还提到了狼人。老天!
他的怀疑终于得到了证实——警方确实在怀疑他。他们确实一直在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也不必再把西恩想成什么失而复得的童年好友了。他想起小时候他一直不喜欢西恩的几件事:他那种对自己拥有的一切感到理所当然的态度,那种天生的自信,就像所有那些运气好——没错,纯然只是因为运气——能拥有父母、漂亮的家、最新最酷的衣服与运动配备的孩子一样。
他妈的西恩。操他那双眼睛和那副嗓音。他那副一走进一个地方就能搞得里头所有女人都等不及想为他脱下内裤的烂样!他的道德优越感和他那些又风趣又酷的故事,以及他那副警察特有的鸟样。操他的名字登在报纸上!
大卫也不蠢。一等他把脑子理清楚了,他就要昂首接下这个挑战。他只是需要把脑子里的东西再理清楚一点儿。即使这意味着他必须把头摘下来,重新装回去再拴紧了,他也会设法办到的。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那个狼口逃生后长大了的男孩实在是太露脸了。大卫原本希望周六晚上那件事能一次满足他,让他乖乖闭上嘴,滚回大卫脑子里那片黑暗丛林的深处。他想要看到血,那男孩,他想要引起骚乱,想要看到最最他妈的纯粹的痛苦,大卫也只得照办。
最初他不过是出了几拳,踢了几脚,但事情最终失去了控制。男孩渐渐取得了主动权,大卫感到那阵盲目的狂怒自他心中某个角落喷涌而出,一发不可收拾。但男孩并不容易满足。在看到迸出的脑浆之前他无法感到满足。
但事情一旦结束了,男孩却又迅速退去,只留下大卫一人在原地收拾残局。大卫也照做了。而且做得干净利落,漂漂亮亮。(或许离他的期望还有点儿距离,当然,但绝对称得上干净利落。)他这么做只有一个原因——他希望男孩能就此满足,好一阵子都不要再出来了。
但男孩哪这么容易善罢甘休。此刻他正疯狂地敲着大卫脑中的某一扇门,告诉他,不论他准备好了没有他都要出来了。咱们还有活要干哪,大卫。
眼前的白金汉大道显得有些模糊,地面看起来甚至有些歪斜,但大卫还是知道雷斯酒吧就在前方不远处。前方就是那个绵延两个街口的大粪坑:那里盘踞着无数毒贩、妓女与一堆天杀的变态,当初大卫让人自身上强行剥夺的东西,他们却无比乐意地在那里等人拿钞票来换。
你走吧,男孩说道。你已经长大了。不要再死缠着我不放了。
最糟的是那些孩子。他们像一群地精。他们会突然自转角自废弃车辆后头跳出来,问你要不要让他们为你吹个喇叭爽一爽。二十元,只要加到二十元就让你操。他们什么都愿意做。
大卫周六晚上看到的最年轻的一个这样的孩子顶多十一岁。他眼眶发黑,皮肤却无比苍白,那一头浓密杂乱的红发让他看起来更容易让人联想到地精。这个年纪的孩子本该待在家里看电视,他却流落街头,等着为那些变态口交换取钞票。
大卫周六深夜一从雷斯酒吧走出来,便看到那个红发男孩嘴里叼着烟,站在对街的路灯下。两人的目光终于对上的那一刹那,大卫便感觉到了。那股骚动。那股想要放手的欲望。去吧,拉着那红发男孩的手,找个安静的角落。放弃吧。放弃一点儿也不难,放弃了就不必再挣扎再受煎熬了。向这股你已经压抑了十多年的欲望投降吧。
是的,男孩说道。去吧。
但(这正是大卫的脑子一分为二的典型时刻)在他灵魂最深处,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这将会是最不可饶恕的罪。他知道他一旦跨过这条线——无论那有多诱人——就永远回不来了。他知道他一旦跨过这条线,他就再也无法感觉完整,而与其如此,当初他或许就该留在那个阴暗污秽的地窖里,同亨利和乔治一起过完这一辈子。每当遭逢诱惑,每当经过校车候车处、公园游乐场、夏日的公共游泳池时,他总会这么告诉自己。他会告诉自己,他绝对不要变成亨利和乔治。他比他们好,比他们强。他深爱他的妻子,深爱他的儿子。他必须坚强。这些年来,他愈来愈常这么告诉自己。
但周六深夜,这些话却再也帮不了他了。那股猛然窜上他心头的欲望是那么强烈,空前的强烈。那倚在路灯下的红发男孩似乎也感觉到这点了。他举着烟,对着大卫浅浅地微笑。大卫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力量不断地拉扯着他,要他往对街走去。他感觉自己仿佛是赤脚站在一道铺着绸缎的斜坡上。
然后,一辆车突然在路灯前停下来,交谈片刻后,红发男孩便爬进了那辆车。大卫看着那辆深蓝与乳白的双色凯迪拉克调头往街这边驶来,开进雷斯酒吧的停车场。大卫进了自己的车,而凯迪拉克则在停车场后方那排半倒的围墙边找到一个草木丛生的阴暗角落停妥了。接着,那人关掉了车灯,只留引擎兀自转动着,而男孩在大卫脑子里不断地悄声说道:亨利与乔治、亨利与乔治、亨利与乔治、亨利与乔治……
而今夜,就在离雷斯酒吧几步之遥的地方,大卫止住脚步,毅然回头往来的路上走,任由男孩在他脑子里凄声尖叫着:我是你,我是你,我是你……
而大卫只想哭。他想扶着最近一幢建筑物的墙放声哭泣:因为他知道,男孩说得没错。狼口逃生后长大了的男孩自己也变成了狼。他变成了大卫。
大卫就是狼。
这一定是最近发生的事,因为大卫一点儿也不记得有过任何五脏翻腾掏心剐肺、让他感觉自己的灵魂被赶出躯体好让位给新来的实体的时刻。但这确实发生了。也许是在他睡梦中发生的吧。
但他不能停下脚步。他不能哭。这段街道太危险了;无数毒贩子虎视眈眈盘踞在此,等待着像大卫这种让酒精麻痹了身躯脑袋的下手目标。此刻对街就有一辆车,沿街缓缓地前进,驾驶座上的一双鹰眼紧盯着大卫,只等他泄漏一丝酒醉的模样。
他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脚步,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信而冷漠。他抬头挺胸,试着用两眼释放出“操你妈”的信号,大步朝家的方向前进——虽然他的头脑并没有变得比较清楚。男孩依然在他脑子里不断地尖叫着,但大卫已经决定不去理睬他。这他办得到。他够坚强。他是大卫狼。
男孩的声音终于转弱了。大卫一路穿过平顶区时,他的声音渐渐降至一般对话的音量。
我是你,男孩像个朋友似的说道,我就是你。
瑟莱丝抱着半梦半醒的麦可匆匆走出家门,却发现车子已经让大卫开走了。她在离家半个街口的路边找到那个车位时,简直不敢相信非周末的深夜竟然也有这种好事。但此刻停在那里的却是一辆蓝色的吉普车。
这完全搅乱了她的计划。她原本想的是将麦可放在前座,将几袋简单的行李扔进后座,然后沿着高架道,前往三英里外那家伊克诺汽车旅馆。
“妈的。”她脱口而出,一边试着咽下那股尖叫的冲动。
“妈妈?”麦可喃喃说道。
“没事,麦可,你继续睡吧。”
或许真的会没事,因为当她再度抬起头来时,正好看到一辆空出租车从伯斯夏街转进白金汉大道。瑟莱丝举起那只拎着麦可的换洗衣物的手,出租车随即迅速地停靠在街边。她愿意多花这六块车钱。只要能让她离开这里,就算一百块她也愿意花。只要能让她离这里远远的,一个人冷静地把事情想清楚,而不必一边心惊胆战地注视着门把手,担心大卫随时都会走进来,认定她就是个吸血鬼,必须让人拿木桩刺过心脏,再刷一声把头砍下来。
“去哪儿?”瑟莱丝先把行李推进后座,再抱着麦可坐进去时,司机问道。
哪里都好,她想这么说。只要能离开这里,到哪里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