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定要与马汀·傅列尔开会前一小时,西恩陪着怀迪跑了一趟怀迪的公寓,好让他换下溅上午餐的衬衫。
怀迪与儿子泰瑞一起住在城南的一幢白砖公寓里。小公寓里铺着最常见的那种米白色地毯,墙壁漆成毫无个性的白色,屋里弥漫着通常只有汽车旅馆与医院走廊那种成年累月不开窗通风的空间才会有的味道。他们开门进去的时候,客厅里的电视竟然还开着,ESPN体育频道对着空荡荡的公寓不断低声放送一拨又一拨某场球赛的最新战况;一堆Sega游戏机的各式组件散落在偌大的电视屏幕前的地毯上。电视对面是一张显然实用舒适远胜于外观考虑的两用沙发;至于厨房呢,西恩不用看也知道,不外乎就是一个塞满各式冷冻快餐的冰箱,以及一只装满麦当劳汉堡包装纸的垃圾桶。
“泰瑞呢?”西恩问道。
“玩曲棍球去了吧,我猜,”怀迪说道,“嗯,也可能是棒球。现在毕竟是棒球季。不过曲棍球再怎么说都是他的最爱,全年不分季节。”
西恩见过泰瑞一次。当时十四岁的泰瑞体型就已经庞大得吓人了,西恩简直不敢想象再过两年他的个头会蹿到什么地步,还有他一旦穿上装备、拿着球棍在冰上全速冲撞时,他可怜的对手会有多害怕。
怀迪拥有泰瑞的监护权,因为离婚时妻子根本无意争取。几年前,她抛下怀迪父子俩,跟了一个专打民事赔偿官司的律师;那家伙毒瘾不浅,后来甚至搞得不但被取消了律师资格,还惹来官司缠身。她倒是对那家伙不离不弃,至少西恩是这么听说的,多年来也还和怀迪保持着联络。有时,听怀迪在那边讲些有关他前妻的事时,你不时得提醒自己一下,他们其实早已离婚多年了。
比如说现在。怀迪一边解开衬衫纽扣,一边走进客厅,看着散落一地的Sega带,随口感叹道:“苏珊说我和泰瑞的这个狗窝简直是所有男人梦想中的快乐天堂……呃,你知道的,边说边翻白眼。哼!我倒觉得她其实忌妒得很。对了,要来罐啤酒吗?”
西恩想起了傅列尔说的那段有关怀迪的酗酒问题的话,然后想象一小时后他要是带着一身薄荷糖也遮不住的酒味走进会议室,那些头头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或者,根据他对怀迪的了解,他这么问说不定只是要试试他罢了。毕竟刚复职的人是他,不是怀迪。
“水就可以了,”他说道,“可乐也不错。”
“不错不错。”怀迪微笑着说,一副刚刚果然是在测验西恩的模样——但西恩注意到他懒洋洋的目光里隐约透露出一丝渴望,他那缓缓划过两侧嘴角的舌尖似乎也正在呼喊着同样的需求。“两瓶可乐马上来。”
怀迪再度从厨房里钻出来时,手里拿着两罐可乐。他递过一罐给西恩。接着他便踱进客厅走道旁的一间小浴室里,西恩听到他窸窸窣窣脱下衬衫,然后拧开水龙头的声音。
“这案子愈看愈不像是有预谋的了,”怀迪在浴室里提高嗓门大声说,“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是有一点儿。”西恩承认。
“法洛和奥唐诺的不在场证明看来应该假不了。”
“但这并不代表人不是他们买凶杀死的。”西恩说道。
“这点我同意。不过你真的这么觉得吗?”
“嗯,这很难说。职业杀手的手法应该会更利落些。”
“总之我们暂时还不能排除这个可能。”
“同意。”
“我们还得再查查那个姓哈里斯的小子,他毕竟没有不在场证明……唉,不过说真的,我实在不觉得他下得了这种手。那小子一看就是一副连蟑螂蚂蚁都不敢杀的模样,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但你别忘了,他可能会有下手的动机,”西恩说,“呃,比如说吧,他终于受不了凯蒂·马可斯和奥唐诺还一直藕断丝连、牵扯不清之类的。”
怀迪走出浴室,手里还拿着一条毛巾在擦脸;他苍白的肚皮上嵌着一条勋章似的刀疤,像微笑的大嘴似的,从胸腔一侧边缘划到另一侧边缘。
“是没错,不过那小子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种料。”怀迪转身向着屋后的卧室走去。
西恩站到走道上。“我也不希望是他。但我们说了不算,总要有证据证明。”
“嗯,还有,照惯例,死者父亲和她那几个疯狗舅舅也得查。不过我已经派人问过附近邻居了,看来应该不是家里的问题。”
西恩倚在墙上,啜饮着他的可乐。“如果这真是临时起意的凶杀案,嗯,妈的,这下可就有的玩了……”
“嗯,是有的玩了。”怀迪走出卧室,肩上披着一件干净的衬衫。“那个老太太派尔,”他边说边扣上纽扣,“倒没提过听到尖叫声。”
“只听到枪声。”
“枪声是我们说的。嗯,不过应该也错不了。但我要说的是,她没有听到尖叫声。”
“说不定死者当时光忙着用车门攻击歹徒,想把他撞倒了好趁机逃跑。”
“这倒说得通。但当她刚刚看到他,看到他朝着她的车子走过来的时候呢?她那时多的是机会尖叫求救。”怀迪说着又往厨房走去。
西恩跟在后头也进了厨房。“嗯,这表示她可能认识他。所以她才会说了那声嗨。”
“嗯。”怀迪点点头。“好,另外一个问题是,她当初又为什么要把车停下来呢?”
“不对。”西恩说道。
“不对?”怀迪半倚在厨台上,定睛瞅着西恩。
“不对,”西恩重复道,“那车子是撞上人行道边缘才停下来的。”
“可是我们在现场并没有看到刹车痕。”
西恩点点头。“或许她当时车速只有十五迈左右,或许她是看到路上有什么东西,才会突然把车头往路边一调。”
“看到什么?”
“妈的,我怎么知道?这里你才是老板。”
怀迪微笑着一口喝光了手里的可乐,接着又打开冰箱拿出另一罐。“什么原因会让她刹车也不踩地撞上人行道?”
“路上有什么东西。”西恩说。
怀迪微微举高他的第二罐可乐,做致敬状。“但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路上有任何东西。”
“因为我们赶到现场已经是第二天早上的事了。”
“好,那会是什么东西呢?砖块?还是什么?”
“砖块未免太小了吧,当时天色那么暗。”
“砖块太小,那就空心砖吧。”
“嗯。”
“总之就是路上的某样东西。”怀迪说道。
“某样东西。”西恩同意道。
“她方向盘一打,前轮撞上人行道,她一放离合器,然后车子就熄火了。”
“就在那个时候,歹徒现身了。”
“某个她认识的人。然后呢,怎么,他就上前先跟她打过招呼是吧?”
“然后她就用车门撞他,然后——”
“你被车门撞过吗?”怀迪边说边将衣领立了起来,再将领带绕了上去。
“嗯,目前为止还没那种经验。”
“那力道感觉就跟挨了一拳差不多。假设你站得离车门很近,一个体重一百一十磅上下的女人用她那辆丰田老爷车的车门用力往你这边一撞——老实说,你要是站得够近的话,恐怕根本不会觉得痛,只是被撞得有些不爽罢了。凯伦·休斯说歹徒开第一枪的时候离车子大约只有六英寸。六英寸!”
西恩默默地点点头。“好吧。但如果她是先躺倒,然后才朝车门用力一踢呢?这力道总够大了吧?”
“但那也要车门原本就开着才成。车门要是关上了,她就算躺在那边踢一整天也没用。当然,她必须先用手打开车门,然后再猛力把车门往外一推。所以说,歹徒很可能刚好往后退了一步,根本没想到她会来这招,再不然……”
“再不然就是他体重也很轻。”
怀迪将衣领重新折下来,盖在刚打好的领带上。“这让我想起脚印的问题了。”
“他妈的脚印问题。”西恩说道。
“没错!”怀迪吼道,“他妈的脚印。”他扣上衬衫的第一颗纽扣,将领带抽紧了。“西恩,那家伙追着她跑过整个公园。她死命往前跑,跑得愈快他就愈火大,像头狂怒的猩猩一样死咬着女孩的屁股猛追。我的重点是,他跑过了整个公园。你倒说说看,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竟然会连一个深一点儿的脚印也没留下?”
“那夜下了一整夜的雨。”
“但我们还是找到了三处她的脚印。少来了,这其中必定他妈的大有文章。”
西恩头往后一倾,靠在储藏柜的门上,试着想象那个画面——凯蒂·马可斯两只手臂疯狂地摆动,自旧银幕前的那片斜坡俯冲下来;她的皮肤让树丛刮伤了,头发让汗水和雨水浸湿了,前胸与手臂上则是一大片迅速扩散的殷红血渍。至于紧追在后的凶手,在西恩的想象中,则是一抹没有面孔的暗影;女孩冲下斜坡几秒后,暗影出现在斜坡顶端,然后迅速跟上了前方猎物的脚步,汩汩鲜血加快了速度,流经他耳畔的血管,如嗜血的暗夜鼓声般催促着他。一抹高大黝黑的暗影,西恩是这么想象的,庞大而骇人。并且聪明。是的,聪明。至少会想到要在路中间放个什么东西,让凯蒂·马可斯的车子失控撞上人行道。至少会挑选雪梨街上这样一个入夜后人迹罕至的地点下手。老太太派尔会听到街上的动静,纯粹是个意外,一个凶手事前无法预料到的意外;因为,就连西恩当初乍听到那排几乎全让大火烧光了的房子附近竟然还住了人,也感到相当意外。除了这个意外,凶手的一切安排确实都很聪明。
“聪明到会回头去处理掉一切痕迹线索?你以为呢?”西恩突然开口道。
“啊?”
“我说凶手。你以为呢?也许他杀了她之后,又回头循着原来的路线把自己的脚印都处理掉了。”
“是有这个可能,但他又怎么会记得自己到底踩过哪片土地呢?别忘了,当时公园里一片漆黑。即使,呃,这么说好了,即使他有手电筒又怎样?公园这么大,他哪有那能耐去找出每一个脚印,然后再一一处理掉?”
“所以我才说是那场大雨呀。”
“嗯。”怀迪叹了一口气,“雨再大,只要脚印够深,一样还是会留下痕迹啊……除非,除非凶手体重很轻。如果凶手体重没超过一百五十磅,那你说脚印全让雨水冲刷掉了我就信。”
“布兰登·哈里斯看起来不会比一百五十磅重多少。”
怀迪呻吟了一声。“你真的相信那小子做得出这种事?”
“不。”
“我也一样。你那个老朋友如何?他看来也差不多就这体重。”
“我哪个老朋友?”
“波以尔啊。”
西恩站直了身子。“我们怎么会扯到他那里去了?”
“我们正要往那里扯。”
“不对不对。等等——”
怀迪举起一只手。“他说他差不多是一点左右离开酒吧的。听他放屁。那个让钥匙砸烂的时钟就停在差十分一点的地方。而凯瑟琳·马可斯则是在十二点四十五分左右离开的。这几个时间我们都已经确认过了。你这老朋友周六晚上的行踪有十五分钟的漏洞,至少就我们目前所知。何况,天知道他后来是几点到家的。我的意思是,真正回到家里?”
西恩笑了。“怀迪,你搞清楚,他不过就是刚好出现在酒吧客人名单上的一个名字罢了。”
“那酒吧正好是死者最后去过的地方。最后一个地方,西恩。话也是你自己说的。”
“什么话?”
“你说凶手说不定是那种毕业舞会之夜一个人躲在家里的可怜虫。”
“我只是——”
“我没打算一口咬定是他干的。我甚至没打算那么想。至少现在还没这打算。但我就是觉得那家伙哪里怪怪的。你听他在那边讲什么他妈的犯罪潮没有?妈的,你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
西恩将喝完的可乐空罐放在厨台上。“你垃圾分类吗?”
怀迪的眉头皱了起来。“没有。”
“空罐回收一个五分钱呢。”
“西恩。”
西恩将空罐丢进垃圾桶里。“你现在是在跟我说,你真的认为像大卫·波以尔这样的家伙竟会为了不满雅痞进占小区愤而杀死他老婆的——什么?——她老婆表姐的女儿?妈的怀迪,你可以再他妈的好笑一点儿。”
“我就逮过一个家伙,他亲手干掉了自己老婆,只因为她嫌他做的菜不好吃。”
“但那是婚姻,那是夫妻之间累积了多年的不满与怨恨。你现在说的是,一个平凡无奇的家伙一早醒来突然决定说:‘妈的,这房租实在是涨得太不像话了。嗯,看来我得出去杀几个人,直到房租降到原来的水平为止。’”
怀迪被逗笑了。
“怎样?”西恩问道。
“你一定要把话讲成那样吗?”怀迪说道,“好吧,我承认是有点儿可笑。但无可否认,那家伙确实有问题。如果他的行踪没有漏洞,那我就放过他了。如果他没有在她死前一小时见过她,那我也会放过他。问题就出在他的行踪确实交代不清楚,也确实曾在那时候见过她;而且,无论如何我就是觉得他哪里不太对劲。他说他离开酒吧后就直接回家了是吧?那好,我要他老婆亲口证实这件事。我要他楼下邻居证实曾在一点过五分听到他上楼的脚步声。然后我就会把他抛到脑后。对了,你有注意到他的手吗?”
西恩没有说话。
“他的右手肿得起码有他左手的两倍大。那家伙这几天一定和人干过架之类的,这我要一个交代。等我证实他的手是因为在酒吧跟人干架受的伤,那我才会放过他。”
怀迪仰头把第二罐可乐也一饮而尽,然后将空罐往垃圾桶里一扔。
“大卫·波以尔,”西恩说,“看来你是真的跟大卫·波以尔铆上了。”
“也不尽然,”怀迪说,“只是打算多看他一眼,如此而已。”
会议地点是位于地检处三楼的一间由重案与凶杀两组共享的会议室。傅列尔向来喜欢在这里召开会议,因为这里冰冷而严肃,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椅子是硬的,桌子是黑的,墙壁则漆成了空心砖那种浅灰色。这不是一个让人聊天谈笑说废话的地方。除非必要,平常根本没有人会在这里逗留;会议在这里召开,结束后人人分头散去,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这个下午,会议室里的九张椅子全都坐满了。坐在桌首的是傅列尔。他的右手边坐着苏福克郡地检处凶杀组副组长玛吉·梅森,左手边则是凶杀组另一个小组的小组长罗伯特·波克。怀迪与西恩分坐在长桌两侧,接下来依序是乔伊·索萨与克里斯·康利,以及州警队凶杀组的另外两名警探潘恩·布莱克与席拉·罗森塔尔。每个人面前都堆了一摞原版或复印的调查报告、现场照片、验尸报告、化验小组报告,以及各人的报告夹和笔记本,有的甚至还夹了几张上头记了名字地点的餐巾纸,以及随手画下的现场草图。
怀迪与西恩首先上场报告。他们扼要说明了与几名证人的访谈:伊芙·皮金和黛安·塞斯卓、派尔太太、布兰登·哈里斯、吉米和安娜贝丝·马可斯、罗曼·法洛,以及大卫·波以尔——怀迪只是轻描淡写地将他描述成“其中一位酒吧客人”,西恩对此颇为感激。
接着上场的是布莱克与罗森塔尔。布莱克负责主要的报告,但西恩心知肚明,根据经验,说得多的人做得少;罗森塔尔八成才是跑腿最多的人。
“死者父亲开设的超市里头的其他雇员都有相当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并且也都没有明显动机。另外,据死者亲友指出,就他们所知,死者生前未曾与人结怨,无大笔欠款,亦无使用毒品的习惯。我们在死者房间没有发现任何违禁药品,也没有发现任何日记手札,只找到了七百元现款。我们业已比对过死者银行往来资料与薪资收入,其中并无任何异常之处。死者于周五,也就是五号上午,将她个人账户里的存款提空了;这是她的账户唯一一次较为大笔的提款。我们后来在她卧房的抽屉里找到了这笔钱;而根据包尔斯警官的调查,死者原本计划于周日离家前往拉斯维加斯,这笔钱据分析即为旅费。此外,根据我们对邻居的访谈,死者与家人相处和睦,本案应与家庭纠纷无关。”
布莱克兜拢手中资料,再抵着桌面抖一抖,暗示发言已告一段落。傅列尔转而看向索萨与康利。
“我们已经派人分头询问从几名酒吧工作人员处取得的死者遇害当晚的酒吧客人名单。除了包尔斯警官和狄文州警已经询问过的,呃,罗曼·法洛和大卫·波以尔,名单上的七十五名客人中,康利警探和我亲自询问了二十八名;剩余的四十五名业已由休雷、达顿、伍兹、切奇、墨瑞及伊斯曼州警做过初次询问。这批证人的供词,我们都已经明列在刚才发给各位的报告中了。”
“法洛和奥唐诺那边情况如何?”傅列尔转向怀迪问道。
“两人的不在场证明都相当明确。不过我们尚未排除买凶杀人的可能。”
傅列尔往椅背一靠。“我这几年来经手过不少买凶杀人的案子,这案子在我看来并不像职业杀手的手法。”
“如果真是杀手下的手,”玛吉·梅森说道,“为什么不干脆就在车内把人给做了呢?”
“嗯,死者在车内确实挨了一枪。”怀迪说道。
“我想梅森副组长的意思是说,为什么不在那里就把事情一次解决干净呢?”
“说不定是枪卡膛了。”西恩说道。他对着一双双眯起的眼睛继续说道:“这点我们之前从没考虑过。枪卡膛了,凯瑟琳·马可斯于是有了反应的机会。她设法把歹徒撞倒了,然后逃跑。”
这段话让会议室里安静了好一会儿,傅列尔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用两根食指拼出的尖顶,陷入了沉思。“这不无可能,”他终于开口了,“不无可能。但歹徒后来为什么会改用棍棒攻击她呢?这一点儿也不像是职业杀手会用的手法。”
“法洛与奥唐诺的集团组织里头,应该还没有这样职业级的狠角色,至少就我所知,”怀迪说,“他们说不定只是用一袋高纯度古柯碱和一只打火机为代价,随便找来个瘾君子下的手。”
“但你说那个老女人有听到凯蒂·马可斯跟凶手打招呼。如果迎面朝她车子走来的是个瘾君子,一个正爽得步履蹒跚目露红光的瘾君子,她还会镇定地跟他打招呼吗?”
怀迪的头若有似无地点了一下。“这倒是。”
玛吉·梅森身子往前倾。“我们目前是打算假设死者认识凶手,是这样没错吧?”
西恩和怀迪互瞄了一眼,又一起看向桌首,然后点点头。
“那好。没错,东白金汉多的是毒贩,平顶区尤其不缺——问题是,像凯瑟琳·马可斯这样一个女孩子,怎么会认识这些人呢?”
“这倒也是。”怀迪说道,“没错。”
傅列尔说道:“我想在座各位都一样,都希望这是桩买凶杀人案,这样事情确实会简单许多。但死者身上那些钝器殴打伤又该怎么解释?对我而言,这代表了愤怒,代表了失控,这不该是与死者无冤无仇的杀手会有的行为。”
怀迪点点头。“但我们也还无法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我想说的只是这个。”
“这我完全同意,包尔斯警官。”
傅列尔终于再度转头望向索萨。索萨看起来对报告被打断一事有些不爽。
他清清喉咙,从容地低头看了一会儿手上的笔记。“总之,我们访谈到一个家伙——一个叫作汤米·莫达那度的家伙——他是雷斯酒吧周六晚上的客人。雷斯酒吧是凯瑟琳·马可斯遇害当晚去过的最后一家酒吧。看起来那家酒吧里就一间厕所;莫达那度宣称差不多就是在三个女孩要离开酒吧的同时,他正好也起身打算去解决一下,却看到厕所门外大排长龙。他于是走到酒吧后门外的停车场,打算在那里就地解决;然而,就在那里,他看到一个家伙,坐在一辆车灯全熄的车子里。莫达那度宣称当时是一点半整,分秒不差——他说他那天戴的是只刚买来的新表,他刚好趁四下一片漆黑检查过新表有没有夜光装置。”
“结果呢?”
“显然是有的。”
“不过,坐在车里的那个家伙,”罗伯特·波克说道,“有可能只是一个喝醉了在车里昏睡过去的酒客罢了。”
“这也是我们最初的反应。但莫达那度宣称,他起初也是这样想,但不,不是,他说那家伙在车里坐得直挺挺的,两眼睁得老大。他还说他本来考虑那家伙会不会是警察,但也不对,因为那家伙开的是辆本田还是速霸路之类的日本小车。”
“还有点儿破烂,”康利补充道,“车头靠乘客座那边被撞凹了一块。”
“没错,”索萨说道,“于是呢,莫达那度便以为那家伙是哪里来的嫖客。那地区入夜后有不少妓女站街倒是真的。但如果真是嫖客的话,他没事又怎么会跑到停车场里枯坐呢?要就去街上挑货啊!”
怀迪说道:“嗯,所以说——”
索萨举起一只手。“等等,警官,先让我说完。”他看了康利一眼,两眼亮晶晶的,有些迫不及待,“我们听他这么说后,又到酒吧停车场寻过一遭。血迹。我们在那里发现不少血迹。”
“血迹。”
索萨点点头。“不仔细看的话,你会以为是什么人在那里换过机油。没错,那摊血就有那么浓,那么集中。我们又在附近仔细找过,果然又找到不少不甚明显的血滴,这里一滴,那里一滴,应该是从那一大摊血延伸出去的。后来,我们又在围墙以及酒吧后头的暗巷里找到更多血迹。”
“索萨州警,”傅列尔说道,“你这他妈的到底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同一晚,在雷斯酒吧外头另外还有人受了伤。”
“你怎么知道是同一晚?”怀迪说道。
“化验小组证实过了。当晚稍后有一名夜间巡逻员把车停在那里,刚好遮住了那摊血,血迹因此才没让大雨冲刷得一干二净。总之,不管伤者是谁,伤势必定不轻。动手的人应该也负了伤。化验已经初步证实,那些血迹是两个不同血型的人留下的。我们已经联络过附近医院,也查过几家出租车公司了——伤者说不定是搭车离开现场的。除了血迹,现场还找到部分沾了血的毛发、皮肤组织,以及头盖骨碎片。我们还在等候六家医院急诊室的回音,其余医院已经给了我们否定的答案。但我个人很有信心,迟早会有某家医院回报说,在周六深夜周日凌晨曾有人因为脑部外伤而进了他们急诊室求救。”
西恩举起一只手。“你现在是要告诉我们,凯瑟琳·马可斯走出雷斯酒吧的同一晚,有人在同一家酒吧的停车场里在某人的脑袋瓜上砸了个大洞是吧?”
索萨微笑道:“正是。”
康利把话接了过去。“化验结果显示,现场留有两种血型的血迹:大量的A型血与少量的B型血。我们判断受害人的血型应该是A型。”
“而凯瑟琳·马可斯的血型却是O型。”怀迪说道。
康利点点头。“毛发纤维另外还证实了受害人应为男性。”
傅列尔说道:“推论呢?你们目前有任何推论吗?”
“没有,还没有。我们只知道,在凯瑟琳·马可斯遇害的同一晚,另外有人在她去过的最后一家酒吧外的停车场被人砸破了脑袋。”
玛吉·梅森说道:“所以说,那晚有人在酒吧外头干过一架。那又怎样?这是常有的事。”
“当晚的客人没人记得有人干过架。不论是在酒吧里还是酒吧外。在一点半与一点五十分之间,离开酒吧的客人总共就只有凯瑟琳·马可斯和她的两个朋友,以及咱们这位证人莫达那度——他老兄方便后又回酒吧里待了一会儿。此外再没人走进酒吧。莫达那度一点半的时候在停车场里看到那个据他形容‘一般长相,约莫三十几岁,深色头发’的怪客,莫达那度一点五十分离开酒吧的时候,那家伙连人带车子都已经不在了。”
“而大约就在同时,凯瑟琳·马可斯正狂奔穿过州监公园。”
索萨点点头。“我们无意指出这两起事件必然有关联。两者或许毫无关联也说不定。只是它们发生的时间地点未免巧合得过火了点儿。”
“但我还是得问,”傅列尔说道,“你们的推论呢?”
索萨耸耸肩。
“报告副队长,这我暂时还没把握。这么说吧,就说这真是一起买凶杀人案好了。停车场里那个家伙是负责盯梢的,凯瑟琳·马可斯一离开酒吧,那家伙就打电话通知负责行凶的杀手。杀手就从那里开始接手任务。”
“然后呢?”西恩说道。
“然后他就杀了她。”
“不。我是问停车场里那个家伙,那个负责盯梢的人,他后来又干了什么事?怎么,他后来临时起意,决定拿块石头还是什么的把某个倒霉经过的家伙砸得脑袋开花是吧?就只是为了爽一下?”
“也许是有人先挑衅他的。”
“干什么挑衅他?”怀迪接着说,“看他在车里讲电话看得不爽吗?妈的。我们连这家伙到底和马可斯命案有没有关联都还搞不清楚咧。”
“包尔斯警官,”索萨说道,“不然你觉得呢?就算了是吗?唉,去他妈的,这根本没啥好查的……你是要我们这样吗?”
“我那样说了吗?”
“呃——”
“说啊,我那样说了吗?”怀迪逼问道。
“没有。”
“没有,我没有那样说。我说乔伊啊,你对老兵讲话最好再留心一点儿。不然,你哪天突然被扔回史普林菲尔扫那条安非他命大街,整天就负责和那些又脏又臭、直接从罐头里扒猪油吃的飞车党们厮混,可别到处问人为什么。”
索萨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重整阵脚。“我只是觉得两起事件或许会有所关联罢了。就这样,没别的意思。”
“我并没反对你这点,索萨州警。我只是想告诉你,你不能光把事实端到我们面前就两手一摊。免得等我们调派人力下去追查了,最后才赫然发现这根本是两起毫不相干的事件。再者,容我提醒你:雷斯酒吧位于波士顿警局的辖区内。”
“我们已经联络过他们了。”索萨说道。
“他们告诉你这案子归他们管了吧?”
他点点头。
怀迪这才两手一摊。“你瞧你瞧,我就说吧。你反正只管和负责这案子的市警局干员保持联系,有最新发展就随时往队上报;除此之外,这案子暂时不关我们的事。”
傅列尔说道:“既然我们都讲到案情推论上了,喏,包尔斯警官,你又有何高见呢?”
怀迪耸耸肩。“我是有一些想法,不过也仅止于想法罢了。凯瑟琳·马可斯死于后脑勺的一记枪伤。至于其他的殴打伤,以及她上臂受的枪伤,都不致命。化验小组指出,她身上那些伤痕应为某种木制钝器所致——可能是木棍或木板之类的东西,他们也说不准。此外,法医已经明确排除了性侵犯一项。而根据我们的查访,她原本计划和布兰登·哈里斯私奔去拉斯维加斯;我们还知道巴比·奥唐诺是她的前任男友,问题是奥唐诺本人还不太能接受‘前任’二字。而不论是布兰登·哈里斯还是巴比·奥唐诺,死者父亲反正都看不顺眼就是了。”
“他又为什么不喜欢哈里斯那小子?”
“我们也不知道。”怀迪看了西恩一眼,“这点我们正在调查中。总之,就目前已掌握的证据来看,她原本计划要在周日早上离家私奔。前一晚,她和两个好友外出,算是她的告别单身宴会,结果却在酒吧里让罗曼·法洛遇上了,于是她便开车载她那两个好友回家。雨差不多也是在这个时候愈下愈大,而她的雨刷却早就烂得差不多了,挡风玻璃更是奇脏无比。她要不就是因为视线不清而错估了人行道边缘的位置,要不就是喝多了一时走神,或者是为了避开路上的什么东西——不论是为了什么原因,她的车子反正撞上了人行道。车子熄了火,什么人朝她走来。根据我们那位证人老太太的说法,凯瑟琳·马可斯还跟来人说了一声‘嗨’。我们分析歹徒就是在这时候开了第一枪。接下来,她设法用车门撞倒歹徒——或者是歹徒的枪真的卡膛了,这我就不知道了——然后趁机逃脱,往公园奔去。她是那附近长大的,或许她觉得往公园去比较有机会可以甩掉追兵。无论如何,我们总之还无法证实她究竟是因为什么理由选择了这条路线。雪梨街笔直地往两头延伸,但最近的四个街口内却渺无人烟,她求助无门。如果她就沿着雪梨街往下跑,一路空荡荡的根本没有掩体,歹徒可以轻易地开枪射杀她,或是开她的车来冲撞她。最后,她选择了公园。进了公园后,她前进的方向倒相当一致,始终是朝着西南方推进;她穿过市民花园,之后曾经试图躲藏在人行桥下方,后来还是采用了最直接的方式,直直冲下斜坡往旧银幕跑去。她——”
“她逃亡的方向始终是朝着公园深处。”玛吉·梅森说道。
“是的。”
“为什么?”
“为什么?”
“是的,为什么,这就是我的问题,包尔斯警官。”她一把摘下眼镜,放在面前的桌子上。“如果换成是我让人追进了一个地形路线我都很熟悉的公园里,一开始我或许会试图引导对方深入公园,希望对方会因此迷失方向甚或放弃。但一有机会,我绝对会调头往公园外跑。她为什么不转而往北朝罗斯克莱街跑,或是调头再往雪梨街的出口跑呢?她为什么始终坚持往公园深处跑呢?”
“也许是因为惊吓过度。或者是因为恐惧。恐惧会让人忘了如何思考。大家不要忘了,她当时的血液酒精浓度高达零点零九,她喝醉了。”
玛吉·梅森摇摇头。“这还不足以说服我。另外还有一点——马可斯小姐显然跑得比歹徒还快——这是我根据你的报告得出的结论。是这样吗?这可能吗?”
怀迪欲言又止,像是忘了自己接下来想说什么了。
“这是你自己在报告中说的,包尔斯警官。你在报告中指出,至少有两次,马可斯小姐曾试图藏身于某处。一次是在市民花园里,一次则是在人行桥下方。这告诉我两件事——第一,她的脚程确实比歹徒快,稍微拉开距离后她才有时间停下脚步,试图找地方藏身。第二,她虽然跑得比歹徒快,却显然觉得光是这样还不够,所以才会试图躲藏。把这两点和她未曾企图往公园外跑的事实加在一起,我们可以得到什么样的结论?”
会议室内一片沉默。
终于,傅列尔开口了:“还是你来告诉我们吧,玛吉。”
“在我看来,这几项事实加在一起只代表了一个可能,那就是她觉得自己被包围了。”
有一分钟之久,西恩感到小房间里的空气仿佛通上了嘶嘶作响的电流。
“所以说,凶手是一群帮派成员之类的了?”怀迪终于说道。
“之类的,”她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包尔斯警官。我只是照着你的报告推论而已。我怎么也想不通,这位脚程显然要比歹徒快的马可斯小姐到底因为什么竟然不愿选择往公园外跑——而我唯一想得到的答案是:她感觉腹背受敌,因此才不敢轻举妄动。”
怀迪低着头。“很抱歉,梅森副组长,但我不得不指出一点——如果歹徒真的是一群人的话,那我们早该在现场采得更多证据了。”
“你自己在报告中曾数度归咎于那场大雨。”
“是这样没错,”怀迪说道,“但如果在公园里追着凯瑟琳·马可斯跑的,真的是一群帮派成员——就算只是两个人好了,现场总该会出现更多证据才对。别的不说,就说脚印好了。我们总该会再多找到一些脚印才对。”
玛吉·梅森再度戴上眼镜,低头翻读手中的报告。终于,她开口说道:“这只是其中一条推论罢了。根据你的报告得出来的推论。我认为这或许是值得调查的方向,如此而已。”
怀迪依然不愿抬头,但西恩却感受得到他心里渐生的不满与不屑。
“你怎么说呢,包尔斯警官?”傅列尔问道。
怀迪终于抬起头来,对着两名长官露出一脸疲倦至极的微笑。“这一点我会放在心上的。我会的。但本区的帮派活动空前低迷;而如果排除帮派犯罪的话,我们就必须考虑两人联手犯案的可能——而这,就又将我们带回买凶杀人的假设上了。”
“哦……”
“如果这真是一桩买凶杀人案——我在此不得不指出,会议刚开始的时候大家就已经同意这个可能性并不高了——那么,当凯瑟琳·马可斯用车门将第一名歹徒撞倒的时候,第二名歹徒早该开枪了。总之,这一切的一切在我看来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能说得通:凶手就只有一个,而被害人则是一个喝醉酒又受到严重惊吓的年轻女孩,持续的失血让她渐渐无法清楚思考。”
“但你还是会将我刚刚提出的想法放在心上是吧,包尔斯警官?”玛吉·梅森脸上浮现一抹苦涩的微笑,眼睛死盯着桌面说道。
“我会的,”怀迪说,“在这关头,我什么都愿意考虑。真的,我以上帝之名发誓。她认识凶手。好。问题是到目前为止有还算合乎逻辑的行凶动机的人都已经被排除掉了。我们多看这案子一眼,这案子就愈发像是临时起意的突发攻击事件。大雨毁掉了我们三分之二的直接证据,而被害人已经没有任何有行凶动机的敌人,没有财务上的秘密,没有毒瘾,更不是任何犯罪案件的秘密证人。至少就我们所知,没有人受惠于她的死亡。”
“除了奥唐诺,”波克说道,“他不希望她离开他。”
“除了他,”怀迪同意道,“但他有滴水不漏的不在场证明,而整起事件看来又不像是出自职业手法。一旦排除他就没有别人了。没有。”
“但她还是死了。”傅列尔说道。
“但她还是死了,”怀迪说,“所以我愈来愈倾向临时起意这一条线。排除掉金钱、感情以及仇恨这些可能的动机后,你手中就几乎没有牌了。所以说还能是谁?是什么样的人?就是某个他妈的疯子,爱她所以要杀她的那种他妈的疯子,杀了她之后说不定还会搞个网站来纪念她的那种疯子。”
傅列尔扬起两道眉毛。
席拉·罗森塔尔适时补充道:“这点我们已经上网搜索过了。没有。什么也没有。”
“所以说,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样的人?”傅列尔终于说道。
“哦,我当然知道,”怀迪说道,“我在找某个带枪的家伙。带枪,哦,对了,还有一根木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