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汀·马可斯——吉米与安娜贝丝的小女儿——周日早晨在东白金汉平顶区的圣西西莉亚教堂初次领受圣体。她双手合十,头戴白纱,身穿纯白套装,像个小新娘或天使似的,和四十个孩子一起,由中央走道向前方的圣坛鱼贯而去——其他孩子的脚步都歪歪扭扭、犹犹豫豫的,只有娜汀的脚步是那么轻盈流畅。
至少在吉米眼里是如此;他或许是少数愿意公开承认的,没错,他就是偏爱自己的孩子,而且偏爱得理直气壮。这一代的孩子普遍奉“只要我喜欢,有什么不可以”为真理,目无尊长,连在父母面前都口无遮拦,脏话连篇,而且眼神往往空洞迷蒙,眼底似乎又蕴藏着某种因为看太多电视或是打游戏玩电脑上瘾而造成的盲目狂热。他们常常让吉米想起弹珠台上的小银珠——这一秒还一副迟缓的模样,下一秒却疯狂加速,弹弹跳跳,一路铿铿锵锵,东冲西撞。他们只要开口要什么东西,通常都能得逞。要是遭到拒绝,他们就更大声地再要求一次;如果答案还是吞吞吐吐的一个“不”字,他们就放声尖叫。而他们的父母——吉米以为他们错就错在一步让就步步让了——通常也就屈服了。
吉米和安娜贝丝对三个女儿当然也是百般宠爱。他们总希望女孩们能快快乐乐无忧无虑,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父母的爱。但疼爱子女和放任子女为所欲为总还有一线之隔,而吉米总是很清楚地让女孩们知道那条界线在哪里。
就拿此刻正好经过吉米座位的这两个小混账来说吧——两个小子,一路拉拉扯扯,推来推去,任修女怎么嘘他们,依然我行我素,大声笑闹,甚至开始对着人群挤眉弄眼地耍宝;更叫人难以置信的是,有的大人竟然还对着他们微笑。要换成以前那个时代,男孩的父母早就站出来,揪着他俩的耳朵让他们离地三英寸,先赏个几巴掌,再小声威胁回家还有得瞧,然后暂时松手让两人落地站好。
吉米当年对他老子恨之入骨,当然明白以前那套也好不到哪去,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妈的,这之间总该有个中庸之道可循吧?偏偏现代大部分的父母总是忙不迭地往另一个极端走。小孩子要疼也要管,总要让他们明白,老子疼你爱你并不代表你就可以肆无忌惮,爬到太岁头上动土。老子毕竟还是老子,规定就是规定,大人说不行的时候就是不行;你惹人怜爱并不表示你就可以横行霸道。
当然,你可以恩威并施,用你的中庸之道好好地把子女养大成人,但这却一点儿也不保证他们就不会让你伤心失望。比如说今天,比如说凯蒂。没去店里上班就算了,眼看竟然连她小妹的领圣体礼都要错过了。他怎么也想不通,她脑袋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大概什么也没在想吧,问题就出在这里。
吉米转头看着娜汀一步步往圣坛这头走来,满心的骄傲让他对凯蒂的气(他是气,但愤怒底下却始终隐约藏有一丝忧虑)消了不少,虽然他知道这口气迟早会涌回他的胸口。对出身天主教家庭的孩子来说,初领圣体是件大事——让大人打扮得漂漂亮亮,到教堂接受众人的夸奖赞叹,典礼结束后再被带到恰克起司餐厅大吃一顿——吉米坚持这样的日子就是要让孩子当主角,让他们尽情开心,也算是为他们制造一些难忘的童年回忆。所以他才会对凯蒂的缺席这么生气。好,她是只有十九岁,没错,她小妹的事情或许比不上男孩子或是新衣服或是半夜偷溜进一些证照检查不严的小酒吧等等来得有趣,来得刺激。这些吉米当然了解,所以他向来留给凯蒂不小的自由空间;但想想当年吉米是怎么费心为她经营这样的日子的,她今天竟然这么没心没肺,实在是他妈的够不上道的。
他愈想愈气,心里明白待会儿一见到凯蒂,父女俩免不了又要好好“沟通”(安娜贝丝是这么说的)一下了;过去这几年,他俩这么“沟通”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管他是沟通还是吵架。妈的。
娜汀随行列缓缓前进,眼看已经接近吉米这排座位了。安娜贝丝事前就警告过娜汀,要她不准对着她父亲挤眉弄眼,那样有损仪式庄严,但娜汀还是冒着让母亲臭骂一顿的危险,趁机瞄了吉米一眼,硬是要让父亲知道她有多爱他。除此之外她倒是挺安分的,低着头,不敢多瞧外公希奥和占满吉米后面一整排座位的六个舅舅一眼。吉米对小女儿的懂事感到很欣慰:她母亲把界线划得很清楚;她最多敢在界线前方晃上一遭,越界倒不至于。小娜汀低着头,左眼隔着面纱偷偷地往一边瞟,吉米迎上她的目光,用垂放在腰间的右手若有似无地对着她动动三根手指,再无声地对她做出一个夸张的“嗨”的嘴形。
娜汀的微笑诚挚而灿烂,比她那一身白衣白纱白鞋都要洁白纯净,吉米的心底眼底霎时窜过一股热乎乎的暖流。他生命中的这几个女人——安娜贝丝、凯蒂、娜汀,还有莎拉——就是有此等神奇的魔力,随便一个眼神一抹微笑,就足以让他双脚像两团融化的冰激凌似的,站都站不稳了。
娜汀收回目光,绷着一张小脸,企图掩饰方才那抹微笑,但这一幕早就让安娜贝丝看在眼里了。她用手肘顶顶吉米腰间。他转头向她,涨红了脸,勉强应了声:“怎么了?”
安娜贝丝丢给他一副“这笔账回家再好好算”的表情,然后便回过头去,抿着嘴直视着前方,嘴角却忍不住微微抽动了几下。吉米知道自己只消故作无辜状问声:“有问题吗?”安娜贝丝的脸就绷不住了——教堂就这点儿怪,总叫人忍不住想耸肩傻笑;何况吉米向来就会逗女孩笑,无论何时何地,也无论发生了什么事。
但他之后好一会儿都不曾转头看安娜贝丝,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仪式,看着孩子们依次自神甫手中领来那片薄薄的圣饼,两手捧在掌心。他将被手汗微微汗湿了的典礼程序手册卷成筒状,不断轻轻拍打自己的大腿;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娜汀将掌心的圣饼移到舌头上,然后迅速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低下头去。安娜贝丝靠过来,在他耳畔喃喃道:“我们的小宝贝。天啊,吉米,我们的小宝贝!”
吉米展臂拥她入怀,满心希望时间能就此暂停,像照片,让快门就停在这一刻,管他几小时还是几天,直到他们准备好要走出这一刻为止。他转头在安娜贝丝颊上轻轻一吻,她又往他怀里缩了缩,两人的目光始终紧紧锁定在小女儿身上,他们的小天使。
那个手握武士剑的男人背对州监大沟,单脚站立,凭借悬空的那只脚的力道缓缓扭腰转身,长长的剑以某种诡异的角度高举在头顶。西恩、怀迪、索萨和康利悄悄朝他逼近,面面相觑,仿佛在问:“这他妈的是怎么回事啊?”男人继续着扭腰转身的动作,对从草坪另一边朝他围过来的四名大汉浑然不觉。他将长剑高举过头,然后再缓缓降至胸前。西恩等四人离他只剩不到二十英尺的距离了,男人却恰恰转了一百八十度,正好背对着他们;西恩看见康利的右手悄悄往腰间探去,解开枪套的皮扣,把手搁在他的克拉克手枪上。
在场面失去控制、什么人动了枪或是那家伙搞起切腹那套之前,西恩抢先清了清喉咙,开口问道:“嗯,先生,先生,对不起,请问一下?”
男人的下巴微微地抬了一下,仿佛是听见了,身子却依然在从容地转圈。
“先生,我们得麻烦你将你的武器放在草地上。”
男人悬空的那只脚终于着了地,缓缓转头望向朝他节节逼近的四名大汉;他眼睛一下子睁大了——一、二、三、四,四把枪,枪口全朝着他。他手一扭,刷的一声,剑尖对准了前方的四人,不知是打算刺过来还是要依言弃械。西恩一时也糊涂了。
康利喝道:“妈的——你是聋了还是怎样?叫你放在地上没听到吗?”
西恩嘘了他一声,同时在男人前方十英尺处停下脚步,脑子里却满是后方六十码处滴落在慢跑小径上的点点血迹的影像。方才他们四人都看到了那些血迹,也明白它们代表的意思,一抬头却赫然看到“李小龙”在那边舞弄着一把模型飞机那么长的剑。这家伙看来年纪颇轻,大约二十五岁上下,顶着一头深棕色卷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穿着白T恤和灰色运动裤。
他呆立在原地,西恩这会儿已经相当确定他是吓呆了,剑锋会朝向他们只是出于本能,至于身体其他部分则早已被吓得不听大脑使唤了。
“先生,”西恩说道,音量之大终于唤醒了这只可怜的呆瓜,让他定睛瞅着西恩,“帮个忙,行吗?把剑放在地上。听我说,你就松开手指,让它掉在地上就可以了。”
“你们他妈的是什么人?”
“我们是警察。”怀迪亮出警徽,“这下你相信了吧?听我说,先生,把剑放在地上。”
“啊,好。”男人说完手一松,长剑直直掉落在他脚边的草地上,发出一记闷闷的巨响。
西恩感觉站在自己左侧的康利再度开始往前逼近,眼看就要扑上去了,赶忙出手制止他。他锁定男人的目光,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啊?哦,肯特。”
“你好,肯特,我是州警队的狄文。我可能要麻烦你再往后退几步,离武器远一点儿。”
“什么武器?”
“就是地上那把剑。麻烦你往后退几步。你姓什么,肯特?”
“布鲁尔。”他说道,往后退了几步,双手高举,十指张开,仿佛已经确定他们随时都会朝他开枪似的。
西恩嘴角泛开一抹笑意,朝怀迪点点头。“嘿,肯特,你刚刚是怎么回事啊?那动作在我看来还挺像芭蕾的。”他耸耸肩,继续说道,“带把剑是有些不配啦,不过……”
肯特怔怔地看着怀迪弯下腰去,用条手帕垫在剑柄上,小心翼翼地捡起了地上的武士剑。
“剑道。”
“那是什么,肯特?”
“剑道,”肯特说道,“武术的一种。我周二、周四上武馆跟着师父学,每天早上就自己练习。我刚刚就是在练剑。就这样,没什么。”
康利叹了一口气。
索萨看着康利。“妈的,你是在诈唬我吗?”
怀迪将长剑递到西恩面前,要他自己看。长长的剑身悉心上过油,白花花亮晶晶的,干净得像是刚刚才打出来的。
“你看。”怀迪用剑锋抵住自己掌心,用力一抽。“妈的,我家的汤匙都比这利!”
“这剑本来就没磨利过啊!”肯特说道。
西恩感觉自己脑子里又响起了尖锐的鸟鸣。“嗯,肯特,你在这边多久了?”
肯特望了望四人身后百码外的停车场。“十五分钟吧,最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愈来愈有自信了,甚至还带点儿愤愤不平,“在公园练习剑道不犯法吧,警察先生?”
“没错,暂时是这样。”怀迪说道,“还有,是‘警官’,不是警察。”
“你能交代一下你昨天深夜和今天一早的行踪吗?”西恩问道。
肯特被这么一问,又紧张起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眼片刻,缓缓地把那口气吐出来。“当然当然,呃,我昨晚到朋友家参加一个聚会,然后和女朋友一起回我家。上床的时候差不多是三点。今天早上我和她喝过咖啡后就出门来这里了。”
西恩抓了抓鼻尖,点点头。“我们得暂时留下你的剑,肯特,待会儿还得麻烦你和我们一名警员回营地坐坐,回答几个问题。”
“营地?”
“就是警察局,”西恩说道,“我们给它取的别名。”
“为什么?”
“嗯,肯特,可不可以麻烦你就只跟我们同事走一趟?”
“呃,当然。”
西恩看了怀迪一眼,怀迪扮了个鬼脸。他俩清楚得很,这个叫肯特的家伙看也知道,被吓成这样,谅他没那能耐撒谎;他们也知道,那武士剑送鉴定组铁定是白送,不可能有问题。但规矩就是规矩,他们还是得一步一步照着做,该送去化验的证物就要送,该写的报告一份都不能省。难怪他们桌上永远有堆积如山的待处理档案。
“我快要拿到黑带了。”肯特突然说道。
西恩和怀迪同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
“就这周六,”肯特说道,汗津津的脸一下亮了起来,“花了我足足三年时间,呃,不过,嗯,所以我今天才会一大早就跑来这里练习。练功可是每天的事。”
“哦。”西恩说道。
“嘿,我说肯特啊,”怀迪说道,肯特冲他露出一脸微笑,“还真辛苦你了是吧!不过,你以为他妈的谁在乎啊?”
娜汀随其他孩子一起从教堂后门走出去的时候,吉米心里对凯蒂的气已经消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忧虑与担心。不管凯蒂之前怎么瞒着他半夜偷溜出去和男孩子鬼混,她从来没让两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失望过。她们打心底崇拜她,而她则对她俩万般宠爱——带她们去看电影,溜直排轮,吃冰激凌。最近这个礼拜,凯蒂煞有介事地把下周日的游行吹得天花乱坠,仿佛白金汉日是什么与圣派崔克日还有圣诞节同等级的重要节庆似的。她周三晚上还特地提早回家,领着两个妹妹上楼,说是要帮她们挑选周日看游行时要穿的衣服。她坐在床上,任妹妹们忙进忙出,衣服换过一套又一套,七嘴八舌地询问她关于衣服、眼神,还有走路姿态的意见。当然,这场小型发表会开下来,两个女孩共住的那个小房间早已乱得像飓风过境似的,但吉米却一点儿也不在意——凯蒂正在帮两个小妹妹制造回忆,一如他当年为她所做的那样,费心经营,让即使最平凡的日子也变得重要而难忘。
所以说,她怎么可能会错过娜汀的初领圣体礼呢?
也许她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也许她真的遇到了某个有着电影明星般的俊脸又风度翩翩的臭小子。也许她只是忘了。
吉米起身离座,与安娜贝丝和莎拉一起沿中央走道往教堂外走。安娜贝丝捏捏他的手,从他紧绷的下巴和迷蒙的眼神中看出了他的心思。
“放心,她不会有事的。大不了喝醉闹头疼,就这样,没事的。”
吉米微笑着点点头,回捏了她的手一下。毋庸置疑,安娜贝丝和她那一眼看穿他心思的超能力,她那坚定温柔务实的性格和永远适时出现的掌心一捏,绝对是他生命的基石。她是他的妻子、他的母亲、他最好的朋友、他的姊妹、他的情人和他的告解神甫。没有她,吉米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恐怕早就被扔回鹿岛,甚至是更加恶名昭彰如诺福克或西杉关之类的高度设防监狱,带着一口烂牙蹲着那暗无天日的苦牢。
他是在出狱一年后、假释期还有两年才满的时候认识安娜贝丝的。那时候,他和凯蒂之间的关系才刚开始加温起飞——她的戒心还在,却似乎愈来愈习惯有他随时在她身边;而吉米也慢慢习惯了那永无止境的疲倦感——他一天工作十小时,还得满市奔波接送凯蒂上下学,在他母亲家和托儿所之间往返。他又倦又怕;这是当时与他形影不离的两种感觉,日子久了他甚至以为它们会跟着他过完一辈子。他常常会在恐惧中惊醒——害怕凯蒂在睡梦中翻身时一个不小心让床单枕头闷死了,害怕经济持续不景气,自己迟早会丢了工作,害怕凯蒂下课时在操场玩时从单杠上摔下来,害怕她会需要什么他负担不起的东西,害怕自己将在这种爱与责任与恐惧与疲倦的交互煎熬中过完这一生。
那天,吉米就是拖着这一身疲倦走进教堂,参加安娜贝丝的哥哥威尔·萨维奇和泰芮丝·西基的婚礼:好一对其貌不扬的新人,同样的五短身材,同样火暴的烂脾气。“早生贵子”是婚礼上老掉牙的贺词了,吉米却只能想象这两个人制造出一窝扁鼻子坏脾气的小杂碎,任谁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的一窝小浑球,沿着白金汉大道呼啸来去,煽风点火惹是生非。吉米当年还带徒弟的时候,威尔也是他那一伙的成员;对于吉米咬牙挺身代众人去蹲了两年苦牢,出来还有三年的假释期要挨,他自然是感激涕零。事实上,要不是吉米当年硬要娶那个波多黎各裔的马子,否则身材五短、脑容量也大不到哪里去的威尔大概会把吉米当作偶像来崇拜。
玛丽塔过世后,平顶区的街坊邻居纷纷交头接耳:看吧,早说过了,偏偏要娶个外国人,逆道而行注定要落得这样的下场。那个凯蒂,啧啧,倒是个美人胚;混血种十之八九都长得不错。
吉米即将假释出狱的消息一传出来,一堆人便早早排队等着邀揽他入伙。说到闯空门这行,历来多少道上的高手都是出身平顶区,而吉米入狱前更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高手中的高手。面对这些热情的邀约,吉米只能再三拒绝:不了,真的承蒙大家看得起,不过我不打算走回头路了,为了孩子嘛,这你们应该能理解吧;但众人却只是一味微笑点头,根本不相信他能撑多久。等你尝到苦头,得在缴汽车贷款和给凯蒂买份像样的圣诞礼物之间做选择时,回头路你会抢着走。
吉米后来的表现却让众人跌破了眼镜。吉米·马可斯,道上传说中的妙手天才,年纪还没大到可以合法走进酒吧就已经出道带徒弟的人物,轰动一时的凯达科技失窃案以及一堆数也数不清的大小窃案背后的主谋,竟然真的金盆洗手,从此退出江湖了;他的意志之坚定,与道上关系了断之干净,直叫人以为他这是在嘲笑他们。妈的,真正吓人的还在后头呢!谣传吉米有意盘下艾尔·第马柯的杂货店,让老人退休养老去,而盘店所需的资金据说来自他当年在凯达科技那一票中暗扛下来没让警方查封的那笔钱。吉米·马可斯要穿上围裙改行当杂货店老板?
在威尔和泰芮丝的婚宴上,吉米邀请安娜贝丝共舞,在场的明眼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两人互拥,随音乐摇摆的身影、凝视彼此的角度,真是再明显不过了。他搂着她,大手掌轻抚过她的腰背,而她则顺着他的动作往他掌心倚去。他俩从小就认识啦,现场有人轻声说道,虽然他是比她大了几岁。姻缘天注定哪,说不定那个波多黎各女人是注定要早死。
那是一首瑞琪·李·琼丝的曲子,吉米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里头的一段歌词总是能深深地打动他。“喏,再会吧,男孩们/我亲爱的男孩们/我的愁眼西纳特拉……”吉米拥着安娜贝丝随歌声起舞,一边看着她的眼睛,唱出这一段歌词。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到全然的放松平和,当瑞琪·李·琼丝悠悠的吟唱声再度随和声响起时,他也再度跟着轻声唱道:“再会吧,寂寞大街。”他微笑着望着安娜贝丝那双澄澈晶亮的绿眼,而安娜贝丝则回报以柔柔浅浅的一笑,柔柔浅浅却足以撼动他的心肺。就这样,两人相拥而舞,虽是首度共舞,那默契、那熟稔契合的身形却像之前已经共舞过无数次了。
他俩一直待到最后——他们并肩坐在宽敞的前廊上,抽烟聊天,啜饮淡啤酒,点头微笑送走一批批酒足饭饱的客人,直到夏夜晚风挟带寒意徐徐吹来。吉米脱下外套,披在安娜贝丝肩上,然后继续告诉她关于监狱与凯蒂,关于玛丽塔那个橙色窗帘的梦的种种。而她则对着他娓娓诉说,说自己夹在一群疯狂野蛮的兄弟之间成长的经验,说那年冬天她凭着一身舞技独闯纽约最终黯然而归的故事,说她在护士学校的种种。
终于让准备打烊的餐厅经理轰出前廊后,两人漫步前往萨维奇家,正好赶上目睹威尔和泰芮丝以夫妻身份吵的第一架。于是他们从威尔的冰箱里提走一扎啤酒,一前一后溜出大门,往黑蒙蒙的赫礼汽车电影院走去,在州监大沟旁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在黑暗中静静地聆听沟水缓缓拍岸的声音。赫礼汽车电影院早在四年前就关门了,但近来每天早晨,这附近总有来自公园管理处与交通运输部的挖土机和卡车川流不息地进进出出,把沿着州监大沟延伸开来的这一大片空地翻得体无完肤,到处都是泥土和撬开的水泥块。据说州政府打算把这里改建成公园,但眼前却连个公园的雏形都看不出来,汽车电影院的影子倒还在,污泥和柏油堆出来的棕黑色小山后头,巨大的白色银幕依然隐约可见。
“他们说你的血液里就是有那些因子。”安娜贝丝说道。
“什么因子?”
“偷窃。犯罪。”她耸耸肩,“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吉米从啤酒罐后头对她露出一抹微笑,举罐又啜饮了一小口。
“是这样吗?”她问道。
“也许吧。”这回换他耸肩了。“我血液里的东西可多了。有那些因子并不表示就一定要做那些事。”
“我不是在对你下评断。相信我。”她的表情模糊难辨,甚至连声音语调也是。吉米无从猜测她到底想听到什么样的回答——他还会去走回头路?还是他已经浪子回头了?他迟早会靠那些旁门左道发笔横财?还是他永远不会再去碰那些东西了?
远远看去,安娜贝丝的脸平静沉着,平凡得几乎叫人过目即忘;但凑近再看,你会发现那层平静的表象下头隐藏着许多复杂难解的东西,仿佛随时都有些东西正在积极地酝酿着。
“我的意思是,比如说你好了,对舞蹈的热情一直都在你的血液里,我没说错吧?”
“我也不知道。应该可以这么说吧。”
“但现实并不允许你再跳下去,于是你也只好放弃了,对不对?这并不容易,但你还是得面对现实。”
“嗯……”
“嗯,”他说道,然后从摆在两人之间的石凳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所以说,没错,我当年是闯得不错。但我被抓去坐了两年牢,老婆没了,女儿一团糟。”他点着烟,深深地抽了一口,一边思索着要如何把接下来这一段他已经在脑海里想过很多遍的话好好地说出来。“我女儿已经够可怜的了,安娜贝丝,我这样说你听得懂吗?我绝对不会再让她受一样的苦,绝对不会再让她两年见不到爸爸了。我妈身体不好,再撑也没几年了;我要是又去坐牢,她挺不住了,那我女儿呢?让社会工作者带走,然后送去哪里?某座专为小孩子准备的鹿岛监狱?我他妈的绝不允许。这就是现实。所以说,管他血液里血液外,我他妈的是绝对不会再走回头路了。”
吉米牢牢地锁住安娜贝丝的目光,任她探进他的眼底,搜寻一切蛛丝马迹。他知道她正企图找出他这段话的破绽,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在撒谎。他衷心希望自己这番话能说服她。这段话他已经在脑海里反复修改过很多次了,等待的就是这样的时机。而事实上,这段话也几乎全是实话。除了一件事。一个他立誓无论如何要带进坟墓里的秘密。他直视着安娜贝丝的眼睛,等待她做出最后的判决,一边试着抹去那些硬要闯进他脑海里的影像——神秘河畔的深夜,男人双膝落地,下巴沾满横流的唾液,一遍遍尖声求饶——这影像有如电钻钻头,死命地要往他脑袋里钻。
安娜贝丝抽出一根香烟,吉米帮她点着了。她说道:“我以前曾经迷恋你迷恋得要命,你知道吗?”
吉米不动声色,虽然那股如释重负的感觉在瞬间冲刷过他全身的血管——他那番九成真的话成功地说服了她。如果和安娜贝丝之间一切顺利的话,他就再也不必去说服别人了。
“不会吧?你对我?”
她点点头。“你以前常常会来家里找威尔,有没有?天啊,我那时才十几岁,十四还是十五?光是听到你的声音从厨房那边传过来,我浑身就忍不住要起鸡皮疙瘩。”
“妈的。”他碰碰她的手臂,“你现在可没事了。”
“谁说的,吉米。谁说的。”
吉米再度感觉到神秘河在远方汩汩奔流,消失在州监大沟混浊漆黑的深处,远离他,朝远方的归处奔流而去。
西恩回到慢跑小径上时,那个来自采证小组的女人已经在那里了。怀迪·包尔斯用对讲机通知现场所有州警队队员,要他们扣留公园内外一切可疑人物,然后往西恩与女人这边靠过来,蹲下。
“血迹往那边去了。”采证小组的女人说道,伸手指向公园深处。小径越过一座小木桥,消失在对岸茂密的树林深处,一路往兀自矗立在公园彼端的废弃的汽车电影院的巨型白幕蜿蜒而去。“这边还有更多血迹。”女人拿着笔顺手一指,西恩和怀迪沿着她手指的方向转头看去,小径另一边,小木桥桥头附近的草丛上果然沾着点点喷溅的血迹;桥头那棵枝繁叶盛的枫树恰巧形成一把天然的保护伞,那血迹才没让昨晚的大雨冲刷殆尽。“我猜她应该曾经试图往桥下跑。”
怀迪的对讲机一阵怪响,他将它凑到唇边。“包尔斯?”
“警官,花园需要你的支持。”
“马上到。”
西恩看着怀迪利落地起身,往小径前方不远的拐弯处的市民花园跑去,他儿子的曲棍球衣的下摆迎风拍打着他的腰侧。
西恩跟着也站起身,放眼四望,无言地感受着公园的广阔,那些高高低低的树丛,那些起起伏伏的土丘,那些大大小小的渠道。他回头望了一眼小木桥:底下是一弯小沟,沟水甚至比州监大沟的水还要黝黑,还要混浊污秽,上头常年漂浮着一层晶亮的油污,夏天更是蚊蝇孳生的绝佳温床。西恩注意到桥下岸边几株正在冒芽的小树间隐约有一个红点;他立刻朝那边走去,采证小组的女人随即跟了上来。
“你叫什么名字?”
“凯伦,”她说道,“凯伦·休斯。”
西恩同她握了下手,然后两人便全神贯注地继续朝红点靠近,甚至不曾注意到怀迪走近的脚步声,直到他终于气喘吁吁地站在桥上,俯视着两人。
“我们找到一只鞋子。”怀迪说道。
“在哪里?”
怀迪指指身后的小径,市民花园就依偎在小径拐弯处后方。“在花园里。一只六号女鞋。”
“叫他们先不要碰。”凯伦·休斯说道。
“还要你说!”怀迪说道,却狠狠地吃了一个白眼——凯伦·休斯一旦板起脸来,那冰冷的目光还真能冻结人心。“啊,不好意思。我是说,还要您说啊。”
西恩转头定睛一看,那红点已不再是个红点了:那是一小块三角形的破布,颤巍巍地挂在一根大约与成人肩膀同高的树枝上。他们三个人怔怔地站在原地,直到凯伦·休斯率先打破沉默,往后退了一步,举起相机从四个不同的角度各拍了几张相片,然后伸手在随身背包里头一阵摸索。
尼龙布,西恩相当确定,也许是从某件外套上被扯下来的,上头沾满血渍。
凯伦找出一把镊子,把布块从树枝上小心翼翼地夹下来,凑在眼前端详了一会,然后才放进一只小塑料袋里。
西恩弯下腰去,低头看着黝黑的沟水。接着,他目光往前方一扫,瞥见对岸湿软的泥土地上有一个看似脚后跟印的小凹痕。
他用手肘推推怀迪,引着他往那边看去。凯伦·休斯看到后立即再度举起她那台局里发的尼康相机,连按了几下快门,然后直起腰来,过桥下到对面的河岸上,就近又拍了几张相片。
怀迪突然蹲下来,歪着头,凝视着桥下。“我猜她在桥底下躲了一阵。后来凶手追上来了,她才往对岸跑,继续逃命。”
西恩说:“不过她为什么偏偏要往公园里头逃呢?我的意思是,公园到底就是州监大沟了呀。她为什么不干脆回头往入口那边跑呢?”
“也许她根本就搞不清楚方向了。这里头这么暗,何况她还吃了一颗子弹。”
怀迪耸耸肩,然后举起他的无线电对讲机联络勤务中心。
“我是包尔斯警官。照现场情况判断,应该是凶杀案无误。我们需要所有警力支持全面搜索州监公园。如果能联络上潜水员更好。”
“潜水员?”
“对。我们还需要傅列尔副队长以及地检署的执勤检察官即刻到场支持。”
“副队长已经上路。地检署也已经通知过了。就这样吗?”
“正确。完毕。”
西恩再次望向对岸泥地上的脚印,这才注意到脚印左上方似乎还有一些抓痕,应该是被害人挣扎着要爬上河岸时留下的。“怎么样?有想法吗?要不要猜猜看昨晚这里到底他妈的发生了什么事?”
“算了吧,我他妈的连想都不敢想。”怀迪说道。
吉米站在教堂前方最高的台阶上,远处的州监大沟隐约可见。一条暗紫色的带子横亘在高架快速道的另一边,大沟北侧这头就只有紧邻的州监公园还有一丝绿意。吉米眯着眼,分辨出矗立在公园正中央的巨型银幕,白亮亮的,从快速道后方勉强露出顶端一角。汽车电影院申请破产保护后,州政府就以低价收购了这一大片土地,交由公园管理处接管;这么多年了,那古老的银幕侥幸被保留了下来。公园管理处后来花了足足十年时间整理这片土地,清除一根根原来用来支撑音箱的水泥柱,重新铺上草皮,沿着州监大沟修建自行车专用道以及慢跑小径,用篱笆围了个市民花园,甚至盖了幢船屋,还为方便独木舟下水而在岸边铺了斜坡道;问题是,州监大沟不过这么长,独木舟下水没划几下就不得不掉头。物换星移,就是那片银幕始终屹立不倒,让公园管理处从北加州运来的两排成年巨树围了起来,矗立在死胡同的尽头。每年夏天,当地的莎士比亚剧团都会在那里举行公演;他们在白色银幕上画上中世纪街景,手拿道具长剑,在舞台上跳来跳去,出口净是些诸如“且听我道来”或是“果不其然”之类文绉绉、狗屁不通的台词。两年前的夏天,吉米曾经带着全家人去看他们的演出;第一幕都还没结束呢,安娜贝丝、娜汀还有莎拉就全都昏睡过去了。只有凯蒂还醒着,坐在毯子上睁大了眼睛,手肘撑在膝盖上,掌根顶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于是吉米也只得陪着她看下去。
那晚上演的是《驯悍记》,吉米根本没有看懂——剧情约莫是讲一个家伙怎么驯服他凶悍的未婚妻;吉米搞不懂这样的剧情能有什么看头,但他猜想应该是自己听不懂古英文才会参不透其中的奥妙之处。就凯蒂看得入神,一会儿大笑,一会儿陷入沉思,看完后还跟吉米说这实在是“棒透了”。
吉米实在搞不懂她这话是什么意思,而凯蒂自己也解释不清楚。她宣称这次经验让她有很深的“感触”和“领悟”,之后的半年还常常提到说高中毕业后要搬去意大利长住。
吉米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眺望东白金汉平顶区的边缘,心里想着:意大利。
“爸爸,爸爸!”娜汀突破一群朋友的包围,往刚刚走下最后一个台阶的吉米这边狂奔而来,直直撞进他怀里,嘴里还不停地嚷嚷着:“爸爸,爸爸!”
吉米把她抱了起来,她浆得笔挺锐利的套装裙摆扫过他的手臂。他用力亲吻她的脸颊。“宝贝,宝贝!”
娜汀用两只手指的指背将面纱往旁边一推,与她母亲常常为她拨去掉落在眼前的头发的动作如出一辙。“这件衣服好刺哦。”
“没错,我也被刺到了,”吉米说道,“这衣服甚至还不是穿在我身上呢。”
“你穿套装一定很好笑,爸爸。”
“合身一点儿应该就不会。”
娜汀翻了个白眼,然后抓着面纱一角搔刮吉米的下巴。“痒不痒?”
吉米越过娜汀的头顶看着站在一旁的安娜贝丝与莎拉,感觉自己的心被某种暖洋洋的东西塞得满满的,满得他说不出话来,仿佛全身的骨头都化成灰了。
一瞬间,他感觉一切都无所谓了,此刻就算有人拿枪扫射过他的背后,他也都无所谓了。他很快乐。快乐得无以复加。
呃,几乎无以复加。他怀抱最后一丝希望在人群中搜寻凯蒂的身影,希望她能在最后一刻赶到。然而,他却只看到一辆州警队的巡逻车疾驶过白金汉大道,在街口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大弯,逆向闯入罗斯克莱街的左侧车道,尖锐刺耳的警笛声狠狠地划破了周日早晨的空气。吉米听到引擎低沉的怒吼声,看着警车继续加速,往罗斯克莱街尽头的州监公园全速前进。几秒钟后,一辆没有悬挂车牌的黑色轿车尾随而至,虽然没有警笛声相随,却不容人误认它的身份;它同样以时速四十迈的高速,在罗斯克莱街街口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大弯,引擎隆隆低吼。
吉米把娜汀放下来,一个感觉突然窜过他全身的血管。某种冰冷无情的确信,某种一切赫然都说得通了的悲凉感受。他看着两辆警车一前一后从高架道底下呼啸而过,向右转入州监公园。他感觉得到凯蒂在他的血液里,和隆隆的引擎声、尖锐的轮胎磨地声一起,和那些毛细管那些细胞一起。
凯蒂,他几乎脱口而出。我的老天。凯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