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临渊负手而立,墨黑的长发高高束起,虽着一身常衣,可他周身气势凛然,不自觉便透露出一种久居上位者的孤傲。
在他身后,含章垂首而立,静默不语。
“潦水阵的裂缝可修复好了?”临渊神色淡漠,语气严肃。
含章略弯弯腰:“禀帝君,已修补好了,只是——”
他话里隐隐有些担忧,“今日之事着实蹊跷,方才那怨灵竟追来了此处,难道宁安——”
闻言,临渊本就不大好看的面色越发凝重了几分,他往宁安睡着的屋子里瞥了一眼,缓缓将目光放在了屋后几座翠绿的山头上。
从前的周游山,山神土地俱在,与其它仙山一般无二,甚至还要再热闹些。除了本就长居此山的地仙,也常有采摘各种灵芝仙草的修行之人往来其间。
但万年前,仙魔在此交战,诸多灵力高深的魔罗身死,其元神化作怨灵,因怨气太过,贸然斩杀恐会涂炭生灵,故而临渊以自身神力结成潦水阵将其镇压,化其怨气,湮没元神。
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不少怨气残余,无法消弭。
好在事情隐秘,魔族皆以为魔罗元神已散,加之怨气横生,周游山渐渐成为一座无人敢来的荒山,这些年来也未曾因怨灵一事掀起什么大的风波。
是以,先前袭击宁安的,她自己或许弄不清楚,但临渊再明白不过。
阴瘴无色无形,常年四散周游,如寻常雾气一般,不会受谁驱使。而之前困住宁安的黑雾是怨气不假,可那数团青紫却是从潦水阵裂缝中冲出的怨灵。
一万年来潦水阵安然无事,今日却突生裂缝,怨灵再现,宁安又恰好出现在这里。
还有那紧追到此的怨灵。
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
临渊心头有些烦闷,眉间像是罩上了一层黑云:“本君先前曾探过宁安的仙灵,她昏迷之时又探了一次,她虽灵力低微,灵台却无半点魔气,应当不是魔族。”
他思索了一会儿,“不过此事大意不得,这阵法因何会有裂缝更要查探清楚。”
含章点点头,问道:“这潦水阵法已经布了万年之久,斗转星移,会不会施加在上面的灵力有所消散,才会产生裂缝?”
临渊眸色深深:“你方才封印之时,可察觉有何异样吗?”
含章想了想:“没有。除了那个意外。”
临渊在林中救下宁安之时,已将那些四散的怨灵重新锁回了阵中,因见宁安伤势严重,便交代含章补好裂缝,而他则先寻了这座院落来替宁安治伤。
本来怨灵已被压制,含章一人足以将这裂缝补好,谁知修补之际,那些怨灵不知被什么东西吸引,躁动不安,再度冲了出来,竟又寻到了宁安这里。
若不是临渊及时出现加封了一道结界,后果不堪设想。
临渊低头思索了一会儿:“你随本君亲自去看看。”
潦水阵设在一座不起眼的小山顶,其上被临渊施了一道术法,外表看起来这里只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山,没有什么特别。
别说周游山常年没有人烟,即便是有,临渊以神力设下的法阵也没几个人能察觉,更别说破阵了。
临渊将手一挥,潦水阵渐渐显露出来。
蓝绿色阵法之上,他的七色神力浸润其间,将阵法四周牢牢围住,表面看起来的确没有什么异样。
临渊盯着那阵法看了一会儿,眼底的晦暗始终不曾消散。
他缓缓抬手,忍痛将灵力汇于指尖,双手在身前来回绕了几下,缓缓结出一个释迦阵。
指尖一动,释迦阵顷刻间便覆于先前的潦水阵之上。
“怎么会这样!”
含章一声惊呼,临渊的神色也越发严肃起来。
释迦阵一点点消失,而原来的潦水阵上竟出现了几道长短不一的裂纹,裂纹处还缓缓散着些许乌黑之气,是之前用过术法留下的痕迹。
最长最深的那道,是含章刚刚修补好的。
而余下较浅的几道,则被刻意用灵力掩盖了。
“帝君,是小仙失察,请帝君责罚。”含章浓眉紧皱,微微垂首。
临渊声音沉沉:“此事与你无关。那人既然能让本君亲布的阵法产生裂痕,又能以灵力将其掩盖,定然修为高深。”
含章认同地点点头,眸中闪过一丝担忧:“怨灵被封印在此地这么多年,怨气虽减了一些,可若想将其彻底消弭,尚需不少时日。若是在怨气消弭之前被有心人利用,恐怕于众生又是一场浩劫啊。”
临渊盯着那些裂缝,眉宇间浮上了一阵阴霾。
魔罗元神所化的怨灵积攒了这世间最多的怨气,仙魔尚且难挡,更何况其它生灵呢。
“帝君,这些年来,魔族一直想要重振当年威风,这裂痕想来是他们所为。”
含章的话缓缓响起,闻言,临渊沉思了一会儿,缓缓道:“若是魔族已经知晓怨灵的存在,又有本事使得潦水阵产生裂痕,为何不直接将怨灵带回魔域,借那里的魔气滋养怨灵,反而要刻意隐瞒呢?”
他喃喃自语,“可那裂缝处留下的分明是邪祟之气,定然与魔族脱不了干系,难道是他们还有别的打算?”
“这——”含章一时摸不着头脑。
“此人行事缜密,从这阵法之上得到的线索了了,只能另行追查。”临渊轻叹一声,“现在只能希望魔族发现了此处有异,却未能真正将阵法打开,直到宁安来到这里,怨灵受到了什么刺激才会自己冲了出来。”
说罢,他重新聚起神力,又在原来的封印上加了一道新印。
含章看着他额头细密的汗珠,顿了顿道:“帝君,这件事会不会与宁安有关?”
即便探得她非魔族,与魔族勾结也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那些追着她不放的怨灵的确蹊跷。
临渊眸光深邃,盯着潦水阵看了良久,将手一挥,山顶立刻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此事不能掉以轻心,含章,你亲自去且介山查查清楚,与宁安有关的一切,她的过往,她身边的人,都要查
清楚。”
含章面上闪过一丝为难:“宁安来重华宫虽然时日不长,但小仙觉得她不像是会与这件事有关的样子。怨灵嗜血,许是她身上的血腥气引得怨灵震动,这才冲破了封印。”
临渊沉声道:“本君也不愿怀疑她,只是无论如何我也不能拿苍生的性命去赌,若是能查清楚事情与她无关,反而是件好事。”
“可是——”含章道,“万一查出来与她有关呢?”
若宁安真与潦水阵的泪痕有关,或是与魔族有什么牵连,依照仙族之规轻则除去仙籍,打入天狱,重则挫骨扬灰,无论哪个都不会有好下场。
临渊眸光深深,半晌道:“她毕竟是重华宫的人,若她真的图谋不轨,不管用什么办法本君会保下她一条性命,帮她重回正道。”
他敛起神色,叮嘱道,“务必小心行事,莫被觉出异样,越少人知道越好。”
“是。”含章应了一声,又想起一事,“那宁安的眼伤要怎么办?怨气所伤非同小可。”
“本君已有打算,只是需在此地待上几日,重华宫的事务就先由纪玄暂管,一切等本君回去再做决断。”
临渊都这么说了,含章也不好再说什么。他垂首应了一声:“帝君,此处不得妄动灵力,可您为了宁安和阵法强行动用了几次灵力,请您一定要保重自身。”
“本君有分寸,去吧。”
临渊端药进来时,宁安刚刚睡醒。
扑面而来的苦味让她皱了皱眉。
临渊抬眸看了她一眼,随意道:“良药苦口,便先忍一忍吧。”
宁安点点头,接过药碗,一个仰头就把药灌了下去。
一阵苦味掺杂着微微腥甜充斥在口中,她的眉毛都拧到了一处,干呕了两下,险些将药给吐了出来。
她抬起袖子胡乱擦了擦嘴:“这是什么药啊?怎么味道如此古怪。”
临渊看着她这过于随意的动作蹙了蹙眉,接过碗放在一旁:“不过是周围寻常可摘的仙草,这药你再喝上几日,大概也就见效了。”
“寻常仙草?”
宁安疑惑道,“不是都说周游山的怨气阴瘴厉害得很,一旦沾染,等闲上仙都无可奈何,这寻常仙草竟如此管用?”
临渊随口答道:“万物相生相克,此地仙草自然有用,不过少有人知罢了。”
他不欲多说什么,“行了,喝完药就出去走走,别总在屋子里闷着了。”
宁安点点头,她在这屋里也躺了老半天,药气让她有些难受,早就想要出去透透气了。
可她忽又想起一事,接着摇了摇头:“我还是不去了吧,万一再碰到那些鬼东西怎么办?”
临渊眼中闪过一丝揶揄:“说你胆子小吧,一个人就敢跑到这里来,说你胆子大吧,现在吓得连门都不敢出了。”
见宁安撇了撇嘴,他顿了顿,也不再打趣她,“这院中已设了结界,没事的。”
“那好。”宁安听他这样说,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她缓缓起身,伸出手在身前摸索着往门外走去,可因为看不见,终归走得还是不大稳当。
她晃了晃身子,忽觉手腕被人握了一下,而后又极快地松开。
临渊转而扶住她的胳膊,沉声道:“小心点,眼睛看不见还走得这样急。”
他顾自说了两句,便作势引着宁安往院外走去。
宁安着实没想到他会来扶自己,站在那儿愣了愣,一时忘了动。
临渊转头看她:“又不想出去了?”
宁安忙摇了摇头,跟着他的脚步小心地往院外走去。
也不知是不是为了照顾她,临渊的步子走得很慢。宁安感受着手臂上传来的那丝温热,不自觉弯了弯唇角。
院子里,温和的风吹在脸上,和煦的阳光洒在身上,往常习惯了的情景,如今却像是许久未遇,连心情都一下子好了许多。
宁安仰头对着阳光,顿觉一片温热,不禁感慨:“真想不到,表面如此平静晴朗的地方,竟也有那样恐怖的时候。”
临渊抬眉“嗯”了一声:“如今既然知道了,以后就不要乱跑。”
他边说边带她到一旁的石凳上坐着,宁安一时没坐稳,将手又在他臂上搭了一下,却听他“嘶”的一声,飞快地把胳膊挪了挪。
“你受伤了?”她关切道。
临渊将衣袖整了整,下意识摇了摇头,又想起她眼睛还看不见,于是道:“无事,只是一点小伤。”
“这怎么行!”宁安有些内疚,“那怨气很厉害,你是不是为了救我——”
“不是。”临渊开口打断她,“少自作多情了,不过是在别处受的伤。”
宁安之前在重华宫当差时从未见临渊受过伤,这些日子虽说不在他身边,但以临渊的修为来说,即便是受了伤也不会拖着直到现在还没治愈。
想起刚才临渊说的结界,也是要耗费不少灵力,宁安低头犹豫了一下,缓声道:“我知道帝君你很厉害,那点子怨气对你来说当然不算什么。
“不过在周游山不能妄动灵力,为了救我,你多多少少还是浪费了那么一丁点灵力,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说着,她取出怀里揣着的起灵递了过去,“如果将它炼化服下,多少也能补一补吧?”
临渊瞥了一眼她手中那棵通体火红的起灵,看向她道:“你这大老远的不就是为了它吗?现在给了别人你怎么办?”
宁安想了想道:“帝君你也不是别人。”
临渊怔了一下,又听她接着道,“这次要不是你及时赶到,我早就没命了,知恩图报这件事我还是知道的。”
“再说了,万一你出了事,我岂不是也要一起死在这里,想想一棵起灵也不算什么,大不了再摘!”
临渊哼了一声:“这后半句才是你真相的想法吧?”
“罢了。”他拂了拂衣袖,“横竖你还知道知恩图报,也算没白白救你。”
他将身子往身后的树上一倚,双手交叠在胸前:“不过,你摘的这株起灵于我伤势无用。”
“嗯?”宁安不明白他的意思。
临渊轻叹一声,语气再平常不过:“这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