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四点多, 做完哀悼计划安然入睡的盛夏被电话铃声吵醒。
她最怕半夜的电话,所以清醒的很快,瞬间接起:“喂, 你好。”
那头一愣, 问:“你还没睡?”
盛夏眯眼把电话拿远了一点,看清楚来电显示, 扒拉了一下自己睡乱的头发,答得简洁:“睡了, 醒了。”
“什么事?”把头顶头发拉扯到极致, 盛夏这下彻底醒了。
程凉的电话。
他电话过来肯定是有事。
“傍晚送过来的婆婆又腹痛发作了,可能要手术。”程凉说,“我打算去医院,要一起吗?我记得你说这个案例要拍。”
“去。”盛夏马上回答,“给我一分钟。”
“不急,急诊那边已经开始做动脉造影了,我们过去正好能赶上。”程凉补了一句,“加件衣服,外面冷。”
盛夏已经在他说话的工夫吐掉了漱口水, 洗了一把脸还顺便喷了点保湿喷雾。
内衣单手就能穿好。
其他的设备外套都在门口随手一拿。
“我好了。”她打开门。
程凉就站在门外,傻眼:“一分钟都没到。”
所有心结都没了的盛夏神清气爽, 冲程凉粲然一笑:“走吧。”
扑面而来的清爽薄荷味。
程凉在原地怔了能有一分钟,直到下了楼的盛夏又跑上楼,在楼道里露出半个头, 喊他:“程凉?”
他之前说了不要叫他程主任,她就真的一直都叫他的名字。
程凉心里的苦涩滋味瞬间冲上鼻尖,咬了咬牙,才应了一句:“来了。”
声音沙哑, 所以盛夏又多盯了他几眼。
“没睡好吗?”她问他。
苏县的人上班时间晚,凌晨四点多的县城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酷暑八月,戈壁上吹来的风居然带着料峭的寒意,盛夏缩缩脖子,戴上了卫衣外套上的帽子。
奶白色的卫衣,戴上帽子遮住了她大半张脸,露出的侧脸鼻尖微翘,嘴角也是扬着的。
“睡好了。”程凉回答,强迫自己别开眼。
盛夏大概觉得他的语气很奇怪,歪头看了他一秒,却没有再追问,只是低头从包里拿出摄像机打开,往后退了两步,跟程凉说:“不用等我,你先过去,我拍你的背影就行。”
程凉在原地站了一会,才转身往医院的方向走。
盛夏拍到了程凉站在原地的眼神,又是一帧不能剪进片子里的表情。
他身高腿长,几步快走就拉开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凌晨的街道安静到只有脚步声,盛夏跟在他身后看着显示器出神。
可惜吗?
她想。
是真的可惜的。
三年前这个男人虽然没有什么梦想,但其实很骄傲,所以他跟李副主任说,他跟他不在一条水平线上。他有看不起的事情,他有不愿意同流合污的底线,他有可以爱的人。
离幸福最近的时候,他的导师遭受重创决定离开鹿城,他带的学生跳楼自杀,他跪在孙林灵堂的那一刻,在想什么呢?
三年后,他成长了,走过了事业低潮期,变成了苏县医院肝胆外科的副主任,很多本来需要送到市里甚至跨省送到北上广深的病例,在苏县这个小地方也能做了。
闻讯来看病的人络绎不绝,他在这个地方两年,声名在外,他说他摘下了布条,他学会了往前走。
但是,不再骄傲。
他变得很模糊,他变成了程主任,但是却放弃了程凉。
盛夏不觉得这样的状态,是过去程凉希望的找到梦想的状态,如果他知道道路尽头是这样的,当年的程凉,还真不一定会愿意往前走。
他大概会耷拉着眼睛,嗤得一声掉头就跑。
他接下来会怎么样?
被程主任放逐在援边之外的程凉,又在哪里?
盛夏跟着程凉走进苏县医院,看着他进了电梯间,并且摁住了门等她一起进去。
盛夏快走两步,进了电梯间后习惯性贴在电梯角落把镜头对着程凉继续拍。
贴身跟拍三个月,她得找到这些东西。
这是比三年前想拍所谓的医生私生活,更难的工作。
***
他们下午送过来的婆婆叫提拉,在维文里是金色的意思。
下午办理入院后她做了一连串的检查,再加上刚才半夜做的动脉造影,在左边肝脏发现团状肿瘤物,局部可见血管造影剂外溢,程凉接手后在B超引导下做了盆腹腔积液穿刺引流。
早上八点,已经确定提拉婆婆是HCC破裂(肝细胞癌破裂),联系了提拉婆婆的家属,手术被安排在早上十点。[1]
提拉婆婆早上的腹痛感再次减轻,精神恢复一点就和医院里会说维文的医生说,请一定要让程主任帮她做手术,她说,程主任是天上派下来的神仙。
让程主任做手术,就一定能救活她。
提拉婆婆的女儿一大早赶到医院,也拉着程凉的手要给他下跪。
声名远扬的程主任被架上神坛。
可惜,程主任不是神。
他做手术也会失败。
盛夏在试拍期间从头跟到尾的第一个病人提拉婆婆,在手术结束后第二天就出现腹腔内出血、膈下感染,第五天,就在ICU里去世了。
宣布死亡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程凉还在手术室里,提拉婆婆的家属就带着一大波人堵在手术室外面。
盛夏本来在观摩室里拍素材,就看到程凉那边由护士帮忙接听了一个电话,然后低声跟护士说几句话。
观摩室收音被关了,盛夏手机响了,是程凉的。
他看着手术室里的摄像头。
盛夏接了电话。
“手术室外面有家属闹事。”电话接通了程凉就开门见山,“你一会跟观摩室其他医生往后门走,不要再来手术室门口等我了。”
“我下午做完这台手术就没其他事了,你先回家,有事我会给你电话。”
盛夏拧眉。
程凉说:“闹事这种素材,哪都有,不需要拍。”
“那你呢?”盛夏问。
“院方已经报警了。”程凉回答,“我继续做手术。”
他现在在做的手术也是急诊病人,外伤性脾切除,刚才观摩的时候医生都在讨论患者太胖了手术难度很大,一开始做切口都是程凉自己做的,一助在旁边干瞪眼摸了半天都没摸到肋骨。
在观摩室的医生收到通知都陆续走了,还有两个跟盛夏关系比较好的医生走之前跟盛夏说:“盛导,我们先走吧。听院方说这次来闹事的人手里有家伙,已经报警了。”
“手术室没那么好闯的,外面还等着正在手术的病人家属呢,程主任在里面很安全。”
很安全,就是会被吵到。
程凉那边跟盛夏交代完挂了电话,估计观摩室的人都走了,护士也就放开了收音上面的开关,手术室里的声音在观摩室里听得一清二楚。
闹事的在外面不知道在砸什么金属,哐哐哐的。
有胆小的护士抖着肩膀问其他医生:“会被砸开吗?”
那位年轻的医生其实也在怕,看着门外看了半天,安慰小护士:“从外面进来好几道门呢,等砸进来警察早来了。”
“固定好。”程凉冷冷的命令了一句,“视野不行了。”
……
盛夏想了想,还是没走。
等医生都走光了,她把两道门反锁顺便堵上两张桌子。
观摩室和手术室在同一楼层,但是隔挺远,她不觉得那群找程凉麻烦的人会绕过来打她。
这类闹事素材不一定要拍,但是她想看看程凉的处理方式。
心里另一个隐秘的地方,也还在悬着。
想到三年前医闹的时候,程凉那件被患者家属用刀划破的白大褂,眼皮就开始跳。
这里民风彪悍,她怕这次闹大了划破的就不仅仅只是白大褂。
“谁的家属啊?”又过了一会,外面开始有人大声嚷嚷,隔着门听不清楚,但也能感受到鸡飞狗跳。
旁边负责和外面联络的护士看了眼程凉,答:“程主任前几天送药带回来的急救病人,HCC破裂手术的那个老婆婆,半小时前宣告死亡了。”
一助皱眉:“ICU那个病人开腹的时候左肝坏死占比超过百分之五十,当时程主任就让人出去和家属沟通可能术后情况不会太乐观,需要十天观察期。”
“现在观察期都还没过去,今天中午就休克抢救了一次,程主任还给下了病危通知单,家属思想准备都做了五天了,怎么突然就闹起来了。”
护士耸肩。
程凉抬头看了一助一眼,一助瞬间站直不敢说话专心手术了。
手术还在继续。
程凉跟个定海神针似的站在手术台前,外面闹翻天了也不动如山。
病人中途还一度因为大出血紧急抢救了一次,抢救的声音和外面乒乒乓乓骂娘的声音交织,盛夏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也门。
同样的兵荒马乱,同样的自相残杀。
她在那个瞬间突然很希望自己也站在手术室里,她想看看程凉的脸。
提拉婆婆脸朝下趴在地上抓着她鞋子的样子她还记得,她也记得程凉那个平时能不动就不动的左肩膀在抢救提拉婆婆的时候看起来就像个没事的人,把婆婆放到后座,把婆婆抱出车子,着力的地方都是他做的,因为他当时还不确定婆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那天是他的休假日,凌晨四点多就跑到医院做手术。
手术情况很不好,但是程凉也没时间整理心情,因为他那一天还排了一场大手术,当时还有市里的领导过来视察援边情况。
连盛夏都还能清晰的记得提拉婆婆的脸。
手术室里的那个人前几天跟她说,他最怕病人死亡,每一次都能连着做好几天噩梦。
手术终于结束,护士那边也松了口气说警察已经来了,让他们在手术室里等现场清空再出去。
程凉把缝合工作交给一助,自己退出了无菌区。
他可能以为观摩室已经没人了,这场手术不会像最近每场可观摩手术那样地录下来,也不会被盛夏看到。
所以,盛夏隔着观摩室,看到程凉贴墙坐下,举起手,捂住脸。
就维持那样的姿势,一动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