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在也门一直到程凉恢复正常上班的第三天, 才能打通第一个国际电话,之前都是她那边有网的时候断断续续发几句话微信,最多报个平安就没有后续了。
这会终于能通话了, 程凉觉得自己那声喂的语调都有些余音绕梁。
他以前都不知道自己谈个恋爱能那么酸。
但这两天他的闲暇时间他确实就是靠着手机里那几张盛夏的照片过的。
林主任说了让他考虑之后就不管他了, 工作照做,但是不骂他了, 他现在全身上下都写着个丧字,只有看到盛夏的来电显示, 整个人才恢复了点活气。
只是这也门的电话信号真的太差了, 盛夏的声音像是被蒙在一个空旷的玻璃壳里,嗡嗡嗡的,还有时间差,他这边说完那边要缓几秒钟才能有回应。
他只知道盛夏爸爸已经脱离危险期了,因为是头部受伤还做了开颅手术,需要观察一段时间才能确定有没有神经受损。
其他的,都消失在嗡嗡嗡的真空里,程凉在最后说了句我挺想你的,但是盛夏那边信号很快就断了, 他也不知道这几个字盛夏有没有听到。
于是又过了一天,等盛夏那个时灵时不灵的网络通畅的时候程凉和她快速交换了邮箱地址, 两个人开始了最原始的书信交流。
***
第一封邮件是盛夏发的,她说这是她没事的时候先把内容打在备忘录上,有网络了复制粘贴一次性发出来。
程凉打开邮件, 看到抬头就笑了。
板板正正的盛夏,二十一岁的小姑娘,抬头居然是八九十年代最流行的展信悦。
【程凉,展信悦:
我在也门一切都好。
我爸爸手术后苏醒过一次, 但是还不能开口说话,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只是受伤的地方靠近语言区,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恢复。
这里的重症监护室只能一个个进,时间有限,我把分给我的时间让给我妈妈了,他们两个也快半年没有见过面了。
和我爸爸一起受伤的人有十四个,维和部队的人为了保护平民和一起去的记者摄影师,大多都受了比较严重的伤,有一个特别重,这边医院处理不好,只能坐直升飞机去条件比较好的医院。这几天,有很多人在为那位军人祈祷,我虽然不信教,但是也忍不住跟着一起坐下来为那位军人祈福,我想,总是心诚则灵的。
除了这两件事外,我在也门遇到的就都是好事。
我已经很久没有和我爸爸妈妈那么长时间的待在一起了,我和我妈妈就睡在一间房里,一张大床,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聊了很多,我还和她聊到了你,给她看了你的照片。
我妈妈说,你长得过于好看了。微笑.jpg
她说等我爸爸醒了,得回国一趟和你吃顿饭。
我也是第一次发现,我妈妈好像不喜欢长得太好看的男人,难怪我爸爸……
微笑.jpg
也门亚丁这里其实是有网络信号的,但是必须得靠近酒店大厅的那个接收器。
可来这个地方工作的人太多了,都是很重要的正事,他们比较靠近接收器,像我这样没什么事的,总觉得在接收器旁边占位太久会妨碍了其他人的工作。
但是发邮件就没有这样的烦恼了,所有内容复制粘贴好,一分钟时间我可以给你还有西西每个人发一封邮件。快乐.jpg
除了网络之外,亚丁还不错。
这是我第一次那么靠近战争区域,经常会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炮火声,不是电视里的那种声效,更像是闷在缸里面的炮仗突然炸开,有时候地都能震几下。
靠近战争,我才真的理解什么叫做人命如蝼蚁,战争中的人民其实也和我们一样都是有家人有感情的人,但是这些人,都不会去想将来。
我也终于更加理解我父母的工作,也理解了你那天在网约车上教我“最好的方法就是实践”这句话的意义。
我父母的工作,就是把地球上最残忍的人类自相残杀转换成画面和文字,他们的努力是为了让和平时代的人们能够理解感知战争的残酷,为了减少悲剧发生。
我由衷尊重这样的理想。】
程凉的13寸笔记本电脑屏幕看到这里就到底了。
程凉没有马上滚动鼠标,只是看着那密密麻麻的一页邮件,低头笑了。
盛夏一如既往,也门亚丁那样的环境,只是去了六天就找到了她觉得好的地方,积极正能量的,只是看着邮件就能想到她写这些时候的表情。
一定一本正经,写到开心的时候,两眼会亮晶晶。
其实程凉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以前看电视瞥到电视里的女明星,偶尔会看到觉得惊艳的,可等对方换了衣服换了发型再出来,他马上就认不出来了。
但是现在,他很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了。
像盛夏这样的,具象的,非她不可的。
他之前没概念,是因为身边真的没有这样的人。
估计穷其一生,他的所有运气也只够他遇到一次盛夏。
程凉滚动鼠标,盛夏的邮件慢慢进入尾声,在一系列一本正经的正能量之后,盛夏写了几行情话。
【你那天挂电话之前说的话我听见了,只是我回复的时候已经信号断了(你还记得的吧,你说了你挺想我的。)】
程凉看到这里一怔,伸手抹了一把脸,脸上的笑意却怎么都抹不掉了。
这丫头,可爱到犯规了。
【上飞机前你给我买的东西我都在用,书已经看完了。
那个会微笑的擎天柱的手机链,会掉色,就是车头那块,会掉色。】
盛夏于也门亚丁】
没了。
程凉滑动鼠标滚轮上上下下的把最后两句话看了好多遍,才突然懂了他女朋友迂回的情话。
她也想他了。
所以看完了他给她买的书,所以她把那个盗版的擎天柱摸到掉色。
估计还挺怨念的,说了两遍。
程凉觉得自己的耳根子正在以他自己能感知到的速度发烫燎原,脸皮很厚的他这一次真的没扛住。
搓着脸仰躺在靠背椅上,看着值班室的天花板傻笑了半天。
这可能是他见过最有杀伤力的情话了。
单纯想象盛夏低头抚摸擎天柱的样子,他就怎么都压不下嘴角的弧度。
操。
程凉一把合上笔记本。
妈的,真想她啊。
***
读盛夏邮件那天,程凉在病房值班。
他们院病房值班是白天上班,当天晚上夜班,第二天还得上班到五点下班,肝胆外科紧急手术少,值班很多时候都是一夜无事到天亮,所以程凉值班的大部分时候都是窝在值班室休息或者在办公室写论文。
他那天原本的计划就是先把盛夏的邮件回了,心情好一点的时候再好好琢磨琢磨去新疆的资料。
但是等他再次打开笔记本,想学着盛夏一样,正正经经的在抬头写个展信悦的时候,值班室的电话响了。
夜间急诊。
高速车祸,伤者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性,车辆撞击后胸腹部撞向方向盘,内出血严重,送过来的时候血压都已经测不出来了。
程凉赶到手术室的时候患者已经出现了休克症状,仪器嘀嘀嘀的,急诊室的普外医生看到程凉来了抬头说了一句:“可能胰腺破了。”
程凉眼皮一跳。
肝脏脾脏破裂他都不怕,患者还有生命体征,开腹找到出血点止住就行。最怕的就是胰腺破裂,胰液是带腐蚀性的,流到哪腐蚀到哪,九死一生的事情。
手术室的门又开了一下,这次进来的是泌尿外科的二线值班,人员到齐,急诊室的那位开了腹。
一塌糊涂。
肝脾破裂,腹腔内都是血,好不容易抽吸完成能勉强看清腹腔情况,所有人的脸都白了。
怕什么来什么,胰腺真的破了,周围血管破损,结肠被腐蚀,患者再次出现休克症状,又是一通兵荒马乱的抢救。
人抢救回来了,肝脾也止血了,胰腺破损也修补了,剩下的,其实手术室里的人都不太敢动。
之前腐蚀的血管已经变成了粥状,程凉缝了两针,一打结就散了,连续试了三四次,手都在抖,但是就是一用力就散。
“得让林主任来。”程凉摁着出血点,看了眼时间。
凌晨两点。
那么冷的手术室,所有人额头上都是汗。
林主任在家,赶过来起码需要四十几分钟,让护士给林主任视频看了眼情况,程凉就听到林主任冷冷的命令他:“你给我摁好。”
“嗯。”程凉敛下眉眼。
这类血管之前林主任让他专门练过,但是实践机会太少,模型没问题,不是这种急救类型腹腔环境好的患者他也没问题,但是遇到这样的,就不行。
他还没有出师。
手术室里仍然很冷。
程凉就这样低垂着眉眼一动不动的摁着出血点,之前受伤的肩膀隐隐作痛,痛多了就麻了。
五十分钟,林主任终于风风火火的赶到手术室,程凉被挤到一边,看着林主任五十多岁的人,半夜三更开了四十分钟的车,一来就直接拿起手术器械,稳稳的两针,打结,血止住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林主任收尾的时候瞟了程凉一眼:“回去拿模型继续练,练这种出血环境下的,没练好就别进手术室,我下周考。”
程凉:“好。”
“就你这样还敢……”还有其他科室的同事,林主任后面的话没说出口。
但是程凉懂。
就他这样的,还敢提出季度援边。
手术室里的空调好像坏了,冷的程凉手脚冰凉。
他突然失去了给盛夏回邮件的勇气。
那样一个在战区都能积极乐观的姑娘,他应该跟她说什么?除了那些漫无边际的情话,他还有什么值得跟她说的?
他不是盛夏的汽车人。
他连那个摸着会掉色的盗版擎天柱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