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都是哭叫声, 有当父母的抱着自己的孩子歇斯底里地在问医生去哪了,有头部受伤但是身边没有陪同只能坐在椅子上一边发抖一边拉住任何一个穿着白衣服的人求救的,血腥味夹杂着外面呼啸的风雨声, 护士们抿着嘴木着脸穿梭在人群里, 手里拿着急救车上的交接单,扯着嗓子一个个喊病患的名字。
程凉是临时拉过来凑数的, 所以分到他这里的都相对轻症,大部分都还能靠自己走进诊室, 意识也都很清楚。
并不是太累的活。
只是他也和外面的护士医生一样, 都木着脸,近乎麻木地在给患者做最简单的基础检查和外伤处理。
情绪是会传染的,医生也是人。他们也恨不得自己能有三头六臂,他们也希望这一诊室里几十个患者都能健康康复,他们也不愿意看到听到这一屋子的哀嚎痛叫。
可是人手有限,时间久了,就一定会有等不及的患者或者家属开始骂人,拉着急匆匆想去趟厕所再回来的护士骂娘,拍着急诊室大厅的桌子大声叫唤。
这些, 也是常态。
程凉刚做实习的时候就明白的常态——很多人,都并不觉得医生也是人;身体有恙的病患, 也不会站在医生的立场为医生着想。
人命关天这个词是一把双刃剑,一个词砸下来,后面往往就跟着庸医和草菅人命。
这种习以为常的常态, 让很多医护人员压下委屈转成了麻木。
程凉笨。
这样的转换总是中途被打断,于是只麻木了脸,却冷了心。
所以他木着脸,听着诊室外面保安和患者吵成一片;看着那个因为尿急去卫生间却被患者骂到红眼眶的小护士仍然抿着嘴穿梭在人群里哑着嗓子叫着患者的名字;看着那个妻子为了护着孩子被砸到骨折, 小孩头部出血,一点伤都没有的丈夫却骂骂咧咧地从诊室外骂到诊室内。
“死婆娘!”他在程凉给小孩检查头部伤口的时候仍然骂骂咧咧,“这种天气出什么门?自己出去送死也就算了,你还带着小刚一起!”
被骂的妻子手部骨折,已经急救过一轮,身上衣服全湿了,半边身体都是泥,低着头不说话。
在被程凉摁着检查瞳孔反应的小孩闭了闭眼,畏缩着脖子,鼻翼迅速扩张又重新缩了回去。
小孩在忍着哭。
“伤口有点大,需要缝针。”急诊室现在乱成这样,诊室里医生能做的就多做一点,程凉打印出诊疗单递给那个感觉随时都会暴起打人的男人,“先去缴费拿药。”
那男人没有接单子,而是扬起手啪地一声抽了他妻子一耳光。
他动作快下手重,他妻子被他打的整个人歪向一边,在那么喧嚣的环境里,仍然能听到咚的一声,头砸到墙壁,女人晃了晃头,凌乱的头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程凉只来得及把那女人扶起来,那女人没有反抗,没有哭,也没有看自己的丈夫,只是往边上让了让,避免自己的脏衣服蹭脏了程凉的白大褂。
“你自己看看这一趟得要多少钱!”那男的仍然不依不饶,“就那么两步路自己不会抱孩子过来吗?非得要上急救车,急救车是你可以随便上的么!那都是要钱的!”
女人还是没说话。
沉默地走过去拿走男人手上挥舞着的缴费单,低着头想自己去缴费,结果走到一半,又被那男的扯回来了。
“你干嘛去?”男人冷着脸瞪着眼,凶神恶煞一样,“你这里居然还藏着钱?”
女人本来就单薄的衣服被男人一扯刷拉一声,领子被拉破一大半,女人也不遮,就这样露着肩膀拿着缴费单低着头站在门口。
诊室里帮忙的护士拉过了在一旁发抖的小孩,程凉站直了走向那个看起来马上又要打人的男人。
程凉个子高,冷着脸走过去很有压迫感,那男人抬起来的手在空中虚晃了一下,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你儿子头部有六厘米长的割裂伤,是被铁片割的,幸好及时上了急救车伤口处理过没有出现感染,但是等缝合结束仍然得打破伤风针。现在还不能确定有没有脑震荡,台风天病人多,脑部的检查还需要排队等。”程凉语气淡淡的,“你们尽快去缴费就可以尽快处理伤口尽快排队。”
“不愿意缴费的话,就把诊室留给其他病人。”他看着那男人的眼睛,“医院药房那边有个小诊所,去那里也可以帮你儿子做缝合。”
那男人喘了口粗气,盯着自己的儿子看了半晌,又盯着一言不发的老婆看了半天,哼了一声过去抱走自己的儿子,竟是真的打算就这样出去了。
程凉垂着眼睛没拦着。
一直没有哭也没有说话的小孩被爸爸一抱,哇地一声嚎啕大哭。
这一声哭震得一直木着脸站着的女人浑身都抖了一下,推开男人的手,拿着那几张缴费单就出去了。
男人冷着脸又拽住了她,语气凶狠:“你又要干什么去?这点破伤家里包扎一下就行了,你是不是嫌家里还不够穷?”
沉默的女人捏紧了手里的单子,突然就爆发了。
衣衫破烂,浑身泥巴,一只手因为骨折被固定住了,披头散发的,额头因为刚才撞墙青紫红肿了一片。
她浑身发抖,看着那个男人,牙缝里蹦出了几个字:“你给我滚。”
男人表情一冷,又想伸手打人。
只是这一次,早有防备的程凉早早地拽住了他的手。
程凉还是公事公办的态度:“这里是公共场合,门口就有民警岗亭,大厅里都是保安,你动手之前想想清楚。”
男人还想挣扎,却发现这个看起来高高瘦瘦一脸漠然的医生,力气出奇地大,抓住他的手跟钳子似的他半天抽不出来。
“需要他滚么?”程凉这句话是问那个女人的。
女人怔住了,手里的缴费单被她捏的哗啦啦地响,再次被护士抱在怀里的孩子还在嚎啕大哭,额头上的伤口触目惊心。
“要。”她听到她自己回答。
声音是抖的,回答的时候看都不敢看自己的丈夫。
这个男人打了她一辈子,她看到他的眼睛就会发抖。
但是她得保护她的孩子,她唯一的孩子,因为台风天家里漏水停电没办法只能把他一起带去她打工的工厂的孩子。
多乖的孩子,会抱着她说妈妈妈妈我来保护你,才四岁,就会看着男人的照片说爸爸是坏东西,爸爸只喜欢打牌。
她下半辈子全部的希望。
她畏缩着从护士那里抱走了孩子,看着那个高大冷漠的医生叫来了保安。
她一直惧怕的那个男人,被保安像拎落水狗一样推了出去,外面暴风暴雨,那男人在门口叫嚣了一会居然真的就骂骂咧咧地走了。
他也不过就是个只敢打老婆的孬货。
“谢谢医生。”她用自己藏好的一分分省下来的私房钱交了医药费,回到诊室,她儿子已经缝完针,爸爸走了,他就不哭了,手里拿着一根棒棒糖。
医生只是冷漠地唔了一声,转身就开始医治下一个病人。
只有在一个诊室的小护士,在等待病人的间隙悄悄地问程凉:“刚才,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程凉:“什么?”
“你是不是故意让他们去门口小诊所缝针的?”小护士眼底都是崇拜。
其实这种事很不好管,病人坚决不缴费他们也不能拦着,最多男人打的狠了帮忙叫保安或者报警,他们只是医生,他们管不了家暴。
如果不是程凉恰到好处地激一下,孩子的妈妈不会奋起,这孩子可能就真的得去小诊所缝针了。
这种天气被铁片砸到头,不好好检查万一出什么事那真的都是大事。
可程凉却摇摇头。
小护士怔住。
“病人要做什么都是他们的权利。”他回答小护士。
冷淡到听不出任何情绪。
就仿佛刚才他从兜里掏出来递给小孩子让他别哭的棒棒糖只是一个幻觉。
***
程凉最后在急诊室里待到晚上十点,忙完最后一个病人,他往窗外看了一眼,14级台风漂洋过海来的,中途居然一点都没有减弱,现在外面跟末日现场一样。
急诊室里第一波来的病人基本都分诊结束了,现在留下来的都是后来的,稀稀拉拉的,连轴转的医生护士也终于有了喝口茶的工夫。
程凉换了衣服拿了手机,突然就想起了盛夏她们。
手机微信很安静,这种天灾下,医生群里的人都在忙,几乎没有任何消息。
盛夏她们也没给他发消息。
程凉又看了窗外一眼,低头给盛夏打了个电话。
如果她们还在住院部,那他顺便也去探个班。
反正接下来也没他什么事了,骨科住院部他住了一个月,还有点熟。
“在哪呢?”电话接通,程凉开口。
嗓子哑了,他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又看了眼窗外。
他觉得路口那棵树要倒了。
“门诊二楼。”盛夏说。
程凉皱眉,晚上十点,她在门诊大厅干什么。
“献血呢。”盛夏像是猜到了程凉要问什么,“我跟西西都在。”
“之前新闻说血库告急,我们问了才知道二楼开了个临时献血点,我们就在医院里,还不用排队。”
丫头还挺开心,乐呵呵。
路口那棵树真的倒了,强风下,就这么拦腰折断了。
咔嚓一声,像是把刚才急诊室里看到的惨烈画面换了个台。
程凉眯着眼,脑子里都是盛夏的声音和她笑眯眯的样子。
“献个血不排队能把你乐成这样。”他听到自己调侃她。
“嘿嘿嘿。”盛夏在电话那头,跟捡到便宜一样笑出声。
“在那等着。”程凉关上更衣室的柜子,“我过来。”
路过食堂,还顺便给这傻丫头带了两个肉包子。
这下能多吃点肉,还能骗着她吃夜宵。
程凉想,扬起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