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生活有多少真实,有多少幻觉?
光,是能令人产生幻觉的东西。
明樱周围的光芒太耀眼,足以致人失去理智。
距离被anti-fan袭击三个月、腿受伤入院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在一次单独上完通告、正赶往歌迷见面会的途中,明樱遭遇了新的伤害。
溪川焦急地同所有歌迷们一起等待,从手机中传出“车祸”字眼的那一瞬间,震惊并且从未有过地希望那是幻觉。
残忍得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车祸是在躲避歌迷飞车追赶的过程中发生的。GIN受伤不严重,仅仅是有些擦伤。但是明樱,由于太过疲倦在车上补充睡眠,在车祸发生的瞬间毫无防备,因此手臂被拉开一条两寸长的口子,而且轻微脑震荡。
但明樱受到的伤害并不仅限于此。
头靠在走廊里的椅子上,眼睛无神地望向天花板,身体一阵阵冒着虚汗,即使在镜头前也装不出轻松的神色,已经到了极限。
恐惧的折磨,已经到达了所能承受的极限。
当溪川赶到医院时,看到的是这样的明樱。
GIN在与公司高层通话,不断地进行交涉:“以Luna的现状根本不适合召开歌迷见面会。医生说她的脑袋里还有淤血,需要静养……我知道,可是可以延期啊……那么……是……是……可是……好吧。”
听逐渐下降的音调,应该是延期的请求没有获准。
GIN担忧地回头望向明樱,蹲在她身边:“好点了吗?回车上休息吧?”
明樱目光呆滞,没有半点反应。
GIN无奈地叹了口气,溪川推推她示意:“你先上车,我和明樱马上就来。”
目送GIN走远,溪川在明樱身边坐下,把她的头搬到自己肩上,揽着她轻拍:“吓坏了吗?不怕,有我在。”
明樱失焦的眼睛在看向溪川的瞬间泛起了一点光泽。
“溪川,你嫉妒我吧?”
溪川的思维瞬间被抽成真空。难以呼吸。你嫉妒我吧?不仔细去辨别也许会忽略句尾的疑问语气。或者,以她一贯的自信,这根本就是个陈述句。
——你嫉妒我吧?
——你嫉妒我吧。
苍白的天空。苍白的墙面。苍白的女生的脸。光线在这条冗长的甬道里缓慢地穿行。时间化身为影子,柔软地静止在脚下,再也流淌不开。
溪川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
“如果不,那么,我相信你。”
——即使铁证如山也相信你。
“如果是,那么……”
周遭的氧气那么单薄,令人几近窒息。这停顿下的短短数秒,变得像几个世纪那么漫长。对方抬起的眼睑,在视界里演绎成一个慢镜,放慢脚步,又打上柔光。有节律地微微颤动的眼睫下,目光如此柔软,揉进了桀骜与依赖。
那么?
“我原谅你。”
——这并不是你的幻觉。
我的心里,直到最后一秒还存有一丝幻想,会不会出现什么奇迹证明那不是你。
从最初的偷换药片,逐渐弱化的攻击,我知道,你不可能是什么人派来威胁我生命的人,仅仅是某些心理作祟。
直到最后一秒,我依然期待,一切都与你无关。
然而当轩辕告诉我,那指纹就是你的,我才真正明白,就算我知道背叛我、伤害我的人是你……我也会原谅你。
父亲说,背叛是不能原谅的罪过。
但我却一再地原谅背叛我的人,从彼时的辛安,到此时的你。因为我知道,在面对生死的时候,你们都是我可以托付自己的人,这就足矣。
不管怎样往自己脸上泼冰冷的自来水,都无法冷静下来。看着镜子中额发滴着水的自己,明樱心里的声音如同鼓槌沉重落下,冗长却沉闷地回荡开,一声,又一声。
已经没有容身之所了。该去哪里?
待在家里迟早会被杀掉,无声无息。
那幢曾经华丽如宫殿的别墅,如今变成了巨大的坟墓。被家人的幸福笑声充斥的年华一去不返,剩下的只有冷清与鬼魅,还有屋外影影绰绰的黑影,以及死亡迫近的声音。
整整一天都没有回家。
虽然那已经是自己最后拥有的,却不敢靠近宣布对它的所有权。
曾以为会无忧无虑、受尽宠爱地长大。
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委屈。
盥洗室的门缝“嗖嗖”地往里灌着冷风。
现在,还谈什么无忧无虑地长大,有些人根本不会让你活下去,她的内心已经扭曲得容不下亲情,什么都可以扼杀,只为利益。
明樱没有想到,此时的天空,黑云早已遮住了月光。
身后突然蹿出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住她的嘴。她刚想挣扎,却立即被制住,耳畔是熟悉的呼吸。她静下来,微微侧脸,看见的是让人安心的面孔。
男生把捂住她嘴的手移开,却依旧将她抱在怀里,眼睛警惕地从门缝里往外看。
“轩辕……”女生摸不清状况,喃喃地说。
“嘘!”男生紧锁着眉迅速瞥来一眼,示意她静音。
这才注意到,外面原本应该喧嚣无比的pub居然鸦雀无声。女生内心惶恐,把脸贴近门缝。
外面的一切让她倒抽一口冷气。
人群早已散尽,只有pub原有的服务生、调酒师和辛安与韩棕一起被迫蹲在地上。舞池中央站着的黑衣人有面向盥洗室的,可戴了面具。为首的那个背对这边慢慢蹲下去,但从这角度依旧能看得见枪把。
而枪口抵着辛安的额头。
男人的声音:“我再问一遍,照片上这个女孩在哪里?”
又是这样吗?
连我的朋友也要赶尽杀绝?
那一刻女生发了疯,想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如果就这样死掉,是不是就不会给别人带来麻烦了?
轩辕死死地按住她,咬着牙在她耳边说道:“别忘了还要报仇。”
女生挣扎的动作突然僵硬起来。
为了报仇,再牺牲掉多少无辜的人也无所谓吗?
而且——
他们真的愿意为你牺牲吗?
辛安的脸色像纸一样苍白,可是她嘲讽般的冷笑一声,闭上眼睛,略扬起下巴:“说了不知道,就算你开枪我也不知道。”
手指施力,就要扣动扳机。
女生忍不住,即使被男生捂住了嘴,也终究还是发出了一声呜咽。只是轻微而短促的声音,但在如此安静的环境下却足以将那群魔鬼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脚步声在逐渐往这边靠近。
轩辕无奈地扫视一眼女生,再环顾四周,没有可以逃出去的通道。整个盥洗室是狭小且密闭的。对方有枪,夺路而逃不可能有生还的希望。
哒。哒。哒……
皮鞋敲击地板的声音越来越近。
男生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赌一次。”将不知所措、被吓得浑身冰冷的女生靠向墙边,压在自己身体下,用力撕开她的衣服。
女生像个失去心的人偶任由他摆布。脊背贴着冰冷刺骨的瓷砖。
布料被扯断的声响。没关紧的龙头往下滴水的声响。门外越发靠近的脚步声。门锁转动的声音。转至一半时被卡住的声音。剧烈的沉重的心跳的声音。以及,子弹穿透锁芯的声音。
轩辕的唇覆盖上来,其他的一切都再也感觉不到。
冰冷的眼泪顺着太阳穴滴在地面瓷砖上,却没有任何啜泣声。
脚步声停止,大约五六秒的光景,却感觉像五六个世纪那么长。最后那脚步声重新响起,伴随着盥洗室的门被关上的“吱呀”声。继而听见外面传来的说话声。
“是她吗?”
“不是,一对狗男女而已。”
“那怎么办?”
“看来不在这里,收工吧。”
……
轩辕长吁一口气,抓过扔在一边的自己的衬衫给女生罩上。她的脸完全失去血色,仍没有缓过来,手脚都还是冰凉的,让人心疼。男生把她揽在怀里:“你记得住那个人的声音吗?”
“我记住了。”
她拥有音乐的耳。
能辨别任何一种声音与其他声音的差异。
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声音她记得最清晰,其中之一便是——
“我再问一遍,照片上这个女孩在哪里?”
照片上的女孩叫季明樱。
反过来念,则是——
应铭记。
“是。”溪川平静下来,“我的确有点嫉妒你。可是我从没想过要伤害你。我明白你的意思。和金振宇的绯闻、辛安留宿、和Whisky不和的消息,那些事没有理由不怀疑我。但我确实什么也没做。”
“那么,药片呢?”
溪川莫名其妙:“什、什么药片?”
面对女生如此真实的表情,明樱幡然醒悟:自己从一开始就走进了误区。没有人会替换药片后把被替换的东西藏在床头柜抽屉里。垃圾堆或下水道,这种东西很好处理,没必要平白给自己的行为增加风险。
唯一的可能是,有人想陷害溪川。而自己落入了圈套。
只是,还有件事无法解释——
“哦,没事。我只是疑惑,既然不是你,为什么我的电脑键盘上会有你的指纹?”
溪川愣了数秒,才无奈地笑起来:“你是特工吗?连指纹都要调查。这疑心病还真不是什么优点。嗯,没错,我是动过你的电脑,但只是因为好奇。如果你能自己直接告诉我的话,我不会这么大费周折。”
“有人要杀我。”明樱脱口而出,“而我,要报仇。”
溪川当即震惊得脑血管麻木。
比想象中的可怕。
这样肃穆的气氛让人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目光所能抵达的地方,在这个星球上照耀了亿万年的阳光,吹拂了亿万年的风,日复一日上演的人生百态。走廊的尽头是急救室,有人死去有人活过来。病人家属们等候在窗前,温暖的光束从窗户中投射进来,停留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以及视野中心,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女孩。
用绝望的语气道出惊天动地的真相。继而又能够遥遥漠不关己般冷静一如既往:
“这不是你能插手的事情。所以,控制好你的好奇心。”
见面会延迟了一个半小时,但SEAL的人气足以令歌迷们一个不少地在原地等待。不愧为现今艺人界最知名的当红组合。
当溪川和明樱戴着墨镜与帽子低着头走进会场时,人群从四面八方拥过来,呈包围之势。
即使动作幅度很小,溪川还是察觉到明樱轻微地扯了一下自己肘部的衣袖。
迅速回头瞥去一眼,透过墨镜看见她的眼里全是绝望。
早就成了别人的目标,对方在暗,自己在明。这一秒登台,下一秒就可能死在台上。没有比这更令人绝望的处境。
溪川叹了口气,拉过明樱的胳膊,把她往自己内侧推了推,护在里面不让人群靠近。
以往两人的关系逆转过来。
歌迷见面会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溪川和明樱一起演唱了新单曲《星期天》,在此之后首次披露即将发售的第二张专辑《项链》的主打歌《Necklace》的相关信息。会场上的气氛涨到高潮。
接着分别是溪川和明樱的小段SOLO。
明樱唱的是《寒冬丽日》的片尾曲《Endless》节选。由SEAL后援会统一发放的荧光白的特制电筒和灯牌随着轻缓的曲调摇摆着,静谧的空间里只剩下明樱空灵的天籁之声像涟漪般缓缓摆荡。
……
当我们终于遇见
寒冬已经没有完结的那一天
没有早一点也没有晚一点
全世界的温暖消失在一瞬间
眼前一度是宽阔无涯的平静海面
却根本从开始就是错误航线
像云烟
明媚丽日后只剩纪念
闭上眼
最终会在泪水中搁浅
Endless 这次绝不是虚假表演
Endless 是否真的彩虹就能重新出现
Endless 让我再冒最后一次险
Endless 是否可以无穷无尽走向永远
……
身后的大屏幕上播放的是电影的片尾镜头,身穿护士服的女主演艾熙恩牵起白色被单,缓慢地覆盖病床上金振宇的脸。
在场所有歌迷在明樱的歌声与如此悲情唯美的画面中泣不成声。
溪川坐在场边无限感慨。这部影片的导演童翎原本是当红女演员,后来转行做导演,也尽是大手笔大制作,比如这次的男女主角金振宇与艾熙恩,都是亚洲范围内最炙手可热的人气演员。三者相加是票房的最佳保证。可是……
主题曲却邀请身为新人、虽人气不低但当时仍处于起步阶段的Luna来唱。
对外公布消息时受到不少媒体的质疑。
更何况SEAL之前的所有日程都是两个女生共同完成的,单独承担工作的情况没有先例。YXC公司的高层决议也是希望在最初尽量一起活动。
但童翎导演给出的巨额报酬实在让公司无法拒绝。
明樱接下的第一项个人工作就得到了做梦也无法想象的酬劳。虽然“天价酬劳事件”后来被公司利用好好炒作了一番,也间接宣传了《寒冬丽日》,但溪川相信童翎最初并不是这个目的。
导演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的解释很模糊:第一次听Luna的歌声就激动地确定下来——就是她了。
就是她了。
溪川完全能够理解这种感受,此时会场中心的明樱也用她出色的表现证实了这种感受。
悲伤的情歌只有让具有悲伤情结的人歌唱才能淋漓尽致。
她的世界就像一瓶墨汁,那么冷,那么黑暗。只需倾倒一点点,整潭清泉都会被染上刺骨又绝望的颜色。
你究竟身在怎样的世界?
时值新单曲发布期间,工作量大大增加,需要马不停蹄进行宣传,好让那首歌在排行榜首位多停留几周。但明樱显然不仅限于此。
在溪川看来,明樱的所作所为很难让人相信她在善待自己。不仅对公司安排的非人日程全盘接受,而且甚至主动要求许多工作。好像如果忙得连思考的余地都没有,就能赶跑恐惧似的。
溪川不明白明樱的恐惧所在,但仅仅那一句声音颤抖的“有人要杀我”就足够让人理解她濒临崩溃的状态。
然而,连轴转的日程对逃避根本没有帮助,明樱的精神状态依旧很差,而且更糟的是,常人难以承受的工作负荷快要把她的身体压垮了。
每天吃着大把大把的药片。这样的日子越持久,溪川就越为她担心。但那不是只要自己努力就能改变的状况。
当那天凌晨三点溪川从梦中惊醒的时候,这种不佳的预感上升到极致。溪川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后颈一层薄汗很快变得冰凉。
她站起身决定去看看明樱。
整个公寓里漂浮着波伊亚克产的一种红酒的气息,这味道像一条曲折绳索,把溪川引向明樱的房间。溪川早就知道明樱需要借助它的力量来入眠,但不知为什么,今天的感觉格外不安。
灯光从房间的门缝下泄露出来。
溪川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这样贸然地介入明樱的世界,一旦她开始反感,自己可能就永远失去了接近真相的机会。
鼓足勇气推开门后,眼前的景象令人震惊。
床铺整齐如一,没有丝毫被睡过而出现的褶皱,纯白色的灯光均匀地铺洒在床罩上。墙壁也是白色,白色的窗帘严严实实地遮挡着夜色。整个房间融为一体,被覆盖上因失血而呈现的惨白无力。地板上四处散落着红酒瓶的碎片,倒了一地的红酒散发着一阵浓过一阵的香味,颜色触目惊心。
明樱根本不在房里。
找遍客厅玄关和浴室,溪川开始惊慌失措。静得令人恐惧,红酒味撵着无法抑制的焦躁,像电流一样在屋里四处乱窜。
几乎要懊恼得揪自己的头发。为什么先前睡得那么熟?为什么隔壁连续摔碎两瓶红酒而自己都没有惊醒?为什么直到明樱从这间屋子里凭空消失自己才察觉?
溪川抓起手电冲到楼下,却不知该去哪里找她。夜幕四合。
原来迄今为止,我从未接近过你的世界。不知道你从哪里来,不知你会去哪里。不知道你为什么感到恐惧,也不知你在隐瞒些什么。
就这样束手无策地站在距离你不远的地方观望。
什么也做不了。
小时候有一次和姐姐吵架,等自己发现,她已经失踪很久了。父母只是焦急,一心想快点找到姐姐,也并没有责怪小溪川,而是让她在家等着,说不定姐姐会自己回来。
那时的女孩望着逐渐暗下去的天色,一声不吭。明知是自己犯了错,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那个因自己的无心而造成的伤口自动愈合。
血液随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心脏从内核里被钻开一个黑洞。
和那一刻的感觉一模一样。
世界上总有些事是我们无法改变的。
所以,只有等待。
半年来,溪川第一次感到这么绝望。她顺着单元口的柱子蹲下去,没有发出声音,眼泪却涌出来,咸湿的气息消解在从遥远地平线涌起的冷色光线里。
非要这样残忍吗?
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一个接一个,毫无征兆,一声不响地突然离开。
“溪川。”犹豫却动听的声音。
风停息了。
溪川抬起头,以为是幻觉。浅灰的天空出现些微亮色,光源的中心,女生逆光而立。
她也顺着柱子坐下来:“你怎么跑出来了?”
轻描淡写的语气。让溪川的释怀瞬间变成了愤怒。就像当年姐姐被妈妈终于领回来的时候,溪川很想上前抽她两耳光。
随心所欲地消失和重现。把忧心和内疚留给别人。
让我置身事外什么也做不了。
那么那么的自私。
溪川把指甲狠狠掐进皮肤里,不动声色地问:“你去了哪里?”语气像鞭笞。
明樱用手捂住脸,长吁一口气。
“我哪儿也没去,漫无目的地在周围走了几圈。”
就算这样,也总该有个原因。
“接连失手摔碎两瓶酒,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溪川,我不是怕死,只是……在那之前我必须确定自己把所有该做的都完成了……”明樱的表意混乱起来。
溪川开始听不懂,但是明樱的彷徨神色已经轻易地将她先前构筑的那点小愤怒完全推倒。
“最早的时候,只是为了歌唱而歌唱,后来是为了寻找自己而歌唱……再后来,为了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与那些人相匹敌而歌唱……而如今,我已经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每次一开口那些绝望的悲鸣就从心底翻涌上来,无法停止……我无法停下来……”
溪川听着这些支离破碎的言语,不可抑制地跟着心酸。
“两年过去了,我在干什么呢?究竟做了什么呢?下定决心要做的事一件也没有完成……时间越长越绝望,我害怕……有一天我会再也不记得那个声音。”
娱乐圈的新陈代谢这样快。不管明樱是为了什么走上艺人这条道路,如果不在四五年内达成愿望,那么就可能永远都无法达成了。
溪川将自己的手心覆住明樱的手背:“我要为你做什么?”
明樱转过头望向坐在自己侧面的她。女生素净的脸上跳动着晨曦的光泽,光线从空中筛落下来,顺着她光洁的皮肤下滑,无处栖息。
那样的神情,像曾经的自己,很单纯很天真。
“溪川,我不想连你也卷进来。”
请你远离我。
请你代替我站在那个我再也回不去的纯白童话里,快乐地跑跑跳跳,跟着时钟一格一格前进,受尽宠爱无忧无虑。在我回望的时候,至少还能看见美好的你。
请你,作为我最重要的你,停留在我一抬头就能仰望到的海市蜃楼里。
剩下的几个小时,溪川延续着之前未竟的梦境。
在死气沉沉的天幕尽头,漂浮着铅灰色乌云的地方,消失了的少年重新走出来,白色的光线交错在他的脸上,他微笑,朝自己伸出了手,就像青春电影唯美的结局。
“我这不是又回来了吗?”
欣喜的泪水把枕头浸湿,它们证明着幻觉中的所得。
然而,是否在幻觉中意外得到多少,现实中就会失去同等的“已拥有”?
PR录制到一半,明樱突然休克。那一刻,溪川的膝盖像吸满水的海绵,无比沉重地失去支撑力,整个人被汹涌而来的绝望覆盖。
一贯遇事沉不住气的Brandy尚未反应过来,有沉稳个性的Whisky却有点反常地迅速流露出惊慌神色。Whisky单膝跪在明樱身边,托起女生的肩,试图通过摇晃让她苏醒。但无济于事。
男生把她的后颈搁在自己手臂上,另一只手担起她的膝盖,将她横抱起来往门外奔去。
“Whisky!你要干什么?”连贯的动作突然被迷醉的经纪人喝断。
Whisky虽愣住,却依旧保持抱着女生的姿势待在原地,没有放下她的意图,好像走火入魔了一样。
局面僵持了几秒。
溪川终于反应过来,虽然脑子里像被格式化似的空白,但条件反射地叫着“明樱”跑向众人聚集的门边,丝毫没注意到明樱被谁抱在怀里,冲上去拉扯起来。
Brandy掏出手机按下三个数字,却立即被GIN制止:“不要叫救护车!”
Brandy微怔,继而愤怒地从GIN手中夺回自己的手机,指着Whisky怀里昏迷着的明樱:“都什么时候了!她有个三长两短你负得了责吗?”
事态越来越混乱,似乎每个人都失去了理智。电视台工作人员和其他公司的艺人一头雾水地看着YMC公司内部奇怪的纷争。
幸好迷醉的经纪人还保持清醒,从Whisky怀里接过明樱,回头镇定地对Brandy说:“打120。”
事后证明,迷醉的经纪人所做的应急措施是多么正确,任何一项都不容失误。如果当时头脑发热的Whisky横抱着明樱冲出电视台,外面等候着的娱乐记者和歌迷会凭借想象力掀起多大的波澜?而如果当时没有拨打120叫来救护车,恐怕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明樱因急性心力衰竭而导致心源性休克,倘若抢救不及时,很可能性命不保。
急救后,明樱很快就苏醒过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除了溪川。
明樱昏倒的那一刻,也许这样的细节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即使短促得令人几乎无法捕捉,但溪川却清楚地听见了那声音。
以至于在短暂的时间中无法恢复过来,脑子像被格式化,全身血液冰凉。
以至于忘了明樱昏迷的处境,理智被啃食干净,竟想拼命摇醒她问清楚一切真相。
冲动之后,体会到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溪川木然地远远望着醒来的明樱。四周是医院的白墙。
那一刻,分明听见Whisky对着倒下去的明樱喊出一个名字,不是“季明樱”,不是“Luna”,不是任何一个常人能理解的属于这个女生的特有称谓。
而是——辛安。
这个人死去又活过来,出现又消失,有鲜明的容颜却又明明不存在。甚至一度错位,被加在别人身上。
又一次听见这两个字。
绝不是幻觉。
“那么,你是否能先告诉我拒绝Brandy的原因?”
被明樱冷静地反问,溪川瞠目结舌作不出回答,又一次脑海一片空白。
明明随便编造一个理由就能换来关于对方的真相,却怎么也说不出口。终于明白过来,因为在面前的是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朋友。
一直以来只是任由好奇心作祟,想探知更多对方的秘密。
可是对方却在压抑着好奇,装作对自己的世界漠不关心,不愿触动让自己伤心的过往。
相比起来,自己是多么多么差劲。
一个人究竟能向另一个人袒露多少心事?
溪川想,就像她能向自己袒露的那么多。
如果那是连自己都无力面对的残像,那么……
已经不愿去回想那天的事。回忆太疼。但偏偏所有细节都历历在目。
昏迷中的女生的静谧的呼吸,轻微温柔地萦绕耳畔。
被推出急诊室时,护士举着吊瓶。
手背肿着,针孔处有鲜明的青色血管。一个位置上的不留心,血液倒流回去,透明的塑料管有一小截红色,大约一寸多长,触目惊心。
顺流后红色被洗刷得干净。但器械的接口处依旧残留着血色。
这个生命,总是包裹着坚硬的外壳,以至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内核是多么脆弱。
一不小心,就会失去。
这就是听到公司居然只给了两天假的决议后,一向好脾气的溪川忍不住失礼地冲进了高层会议室的原因。
“你们有没有人性啊?季明樱也是个人不是机器!连机器都要上油保养!”
苏理事站起来,凶狠地吼道:“柳溪川你给我放尊重点,别仗着自己的人气就目无尊长!这里在座的全是前辈。还不快出去。”
溪川冷笑一声站着没动。
苏理事气得脸涨得通红。
其余理事议论纷纷,看来好几个人都不知道事情的缘由。还说这是什么理事会同意决定?
“把刚因为急性心力衰竭休克的女生从病床上拖下来上通告,这就是YXC公司的人性所在吗?”溪川用讽刺的腔调缓慢地反问道。
苏理事恼羞成怒,拍桌吼道:“GIN!把柳溪川拉出去!这女人疯了!”
指令尚未引起后果,身边的另一位理事却开了口:“小苏啊,我看还是让季明樱多休息一下吧。”
“可是马上就要举办演唱会……”女人争辩道。
“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SEAL的发展是长远之计,一开始就拼垮了身体后患无穷啊。”
“当初迷醉出道时也是困难重重,如果按照大家的心软决议,会有今天的迷醉吗?”先前还在虚伪地说什么“尊重前辈”,此时却完全不顾形象地和前辈争执起来。
果然惹怒了比较年长、资格老的理事:“你还好意思旧事重提?如果当初不是因为你,凌浩轩也不会出那么多状况。”
“我从来不认为我做错过什么!”
“那是!恰恰是因为当时的英明决策,你得到了今天的位置。真可谓‘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啊。”
眼见着争论已经变成了翻旧账,原先满腔怒火的溪川只能一头雾水地变成旁观者,继而被叫进来的GIN劝出了会议室。
正不知所措地蹲在门外发呆,手机突然响起来,来电显示是轩辕辙。
“在电视上看到报道。明樱还好吧?打她手机也不通,有点担心。”
溪川叹了口气:“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因为上了测量仪器,病房里禁止用手机。”
“怎么情绪那么低落?她真的没事吧?”
“没事。可是,公司只给了两天假,明天就要开始工作。医生说像她这种情况至少要卧床两周,还不算恢复期。”
“……那么严重?不是低血糖休克?”
“你居然轻信新闻报道?……是急性心力衰竭引起的心源性休克。”
“……”对方沉默半晌,“好了。溪川你别着急,照顾好明樱,别的事就交给我来办。”
“你?”
毕竟轩辕不是YXC的高层,没对他的作用抱多大希望,所以接下去两天发生的事情对溪川来说完全能用“惊喜”概括。
和轩辕通过电话的当天晚上,GIN到医院来通知,明天的活动取消,而且近两周的活动全部取消。也就是说截止到演唱会之前的宣传全部都取消,取而代之的是费尽苦心的各方代表宣传,最受连累的是迷醉天音,所有日程中都被强行插入“替SEAL大力宣传”这一项。
溪川很奇怪苏理事的强烈反对这次怎么没有发挥作用。
“她彻底收声了,除非她不想在YXC干下去,”GIN摊摊手耸了下肩,“这可是理事长的决定。”
“理事长?”有点出乎意料。
没想到轩辕竟然直接去搬理事长。
轩辕对此的解释是:“家父和易叔叔是三十多年的老朋友,他儿子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所以易叔叔对我来说也算半个父亲了。这点面子应该给的。”
“早说嘛!害我费尽周折,还去冲撞了公司高层。”如果对方近在眼前的话,溪川现在铁定是要白眼相待的。
“我早又不了解情况,谁让你不早点向我汇报。”男生在电话那头推卸责任。
“好吧。既然这样,你以后多罩着点明樱,多在老爷子面前帮明樱说说好话。”
“呵呵,”手机里传来男生挺无奈的笑声,“恐怕明樱不会允许我这么做。”
“也是。”气氛忽然变得尴尬起来,溪川决定结束通话,“不跟你聊了,我去看看明樱睡了没。Bye。”
合上手机翻盖的溪川转身从走廊尽头往明樱的病房去,行至一半时突然吓了一大跳,慌张地闪进旁边的逃生楼梯,只探出个脑袋去确认。
没错,站在明樱病房外的人的确是“老爷子”易新诚。
受轩辕拜托过问明樱的假期问题也就罢了,没必要亲自从LA赶回来探望。就算最当红的迷醉天音也从未享受过这种优待。
总是说在美国访问,其实根本相当于常驻美国的理事长为旗下艺人之一专程回国。这就太反常了吧?
何况,不像是官方性的慰问,因为从窗口望去明樱睡得很熟。“老爷子”在走廊里的神色也尤为奇怪,愁眉不展的模样就好像里面躺着的是自己的至亲。
深夜十二点多。最后一缕月光以透明的姿态被卷进云层。风在逃生楼梯里四下乱窜,溪川冷得骨头生疼,但只能忍耐着,直到理事长默然离开。
好奇心卷土重来。
一直因心中的一抹黑暗难以成眠,却在受病患折磨时意外地收获了睡意,无须借助红酒的力量就轻而易举地得到了幻觉。
明樱在梦中看见了久别的人。
女人从视界尽头出现,朝向自己匆匆跑来,清晰一点,再清晰一点。到跟前时才看清她美丽的脸上挂着抱歉的表情,向看门的大叔反复赔了不是,再牵过眼泪汪汪的自己。
“对不起啊,妈妈又来晚了。囡囡等着急了吧?”
醒来后只记得这一个镜头。
从来不是称职的母亲,总在整个幼儿园连老师们都走光、看门大叔准备锁门的时候才赶来,连自己也晓得用“又”这个字眼来表明这种情况出现的频繁程度。
即使长大后知道那时候父亲的事业不顺利,母亲也跟着操劳,忙得几乎无暇顾及这个小女儿——理应被理解的特殊情况,但长久的等待在心里留下了阴影。
从来不愿意等待,哪怕对方迟到几秒钟,都要近乎偏执地去责备,令人不明所以。
长成少女后拥有和母亲一样完美的声线,为没有成功遗传父亲的破锣嗓而深感幸运。那种如出一辙的相似度让打电话来找她聊天的朋友经常在对话一两个小时后才发现自己正在跟阿姨聊天。也常有这样的情况,堂姐在听见明樱的“喂”之后想都没想就直接招呼到“婶婶好”,被占过不少便宜。
正面也好,负面也好,母亲对自己来说就是这样影响深远的存在。
但是,为什么会那么反对自己唱歌?
母亲自己也是早期红极一时的歌手,只因嫁给父亲退出歌坛,时至今日仍有很多老fans对她念念不忘。
平日那样温驯和善的人,从未见过她大声与人争执,却在得知女儿组建乐队出专辑之后勃然大怒,反复勒令明樱马上退出娱乐圈。
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