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监局督察组到海东前一天晚上,普天成以前的保姆卢小卉突然找上门来,进门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普叔叔,救救他吧,普叔叔,您要救他啊。”卢小卉声泪俱下,把普天成惊住了。
“小卉你做什么,快起来。”普天成搀几下,没搀起来,急着叫保姆谷若若。谷若若跑去搀卢小卉,卢小卉竟然打开了谷若若的手:“普叔叔,救救他吧,您要是不答应,小卉就不起来。”
“你让我答应什么,到底出了什么事?”普天成忽然就恼了,正欲转身离开,猛发现卢小卉身体有点变形,似乎……
“小卉你怎么了?”普天成把自己吓了一跳。
“普叔叔,我……”卢小卉越发猛地哭起来,边哭边用手抚着肚子。
“说!”普天成心里一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
卢小卉抽抽搭搭道:“普叔叔,我怀了他的孩子,我不能没有他,他说过要娶我的。普叔叔,你救救他吧。”
普天成险些栽倒!
王静育啊王静育,这种事你也做得出来!普天成站在那里,目光不敢触及卢小卉隆起的腹部,更不敢看那张变形的脸,内心那股火简直要把他燃着。过了好长一会儿,他才说:“小卉你起来吧,这事我帮不了他,也帮不了你。”
卢小卉顽固地跪着,愣是不起。
“起来!”普天成忍无可忍地喝了一声,抓起电话,打给曹小安。不多时,曹小安来了,一见卢小卉,曹小安就清楚了,跟普天成说:“省长您休息吧,我把她带宾馆去。”
卢小卉哭哭啼啼走了,普天成的心再也无法平静。这晚他在窗前站了许久,乔若瑄还没回来,估计北京之行也不是多顺利。怎么会顺利呢,碰到这种事,人家不落井下石就算很不错了,还指望谁来拯救你?有些时候,别人是拯救不了你的,必须靠自己。
可怎么才能化解掉这场危机呢?
第二天一大早,曹小安打来电话说,卢小卉已经回去了,他派车送的。普天成嗯了一声,曹小安压低声音又说:“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六个月,王静育说要娶她,她信了。还有她弟弟,也让工商部门除名了。”
“咎由自取!”
骂完,普天成才知道,卢小卉弟弟让王静育安排到了工商局,王静育一出事,他自然待不下去,灰溜溜地离开了工商局,回以前单位了。普天成不知道是该骂王静育还是该骂卢小卉,或者谁也不该骂,该骂他自己。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么浑蛋。
药监局督察组一行五人来到海东,普天成没去机场接,郭茂中和省药监局长贾邦定他们去接,同去的还有副秘书长曹小安。在宾馆,普天成跟王副局长一行见了面,王副局长看到他,显得非常振奋,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王副局长说:“好久没见到普省长了,省长精神还是这么饱满,令人钦佩。”王副局长跟普天成曾在中央党校一起学习过,就是普天成升任常务副省长之前的那次,当时风传,王副局长要到铁道部担任副部长,普天成还开玩笑说,以后坐车就不用掏票了,拿出我俩的合影就行。王副局长也开心地笑说:“你普大首长要是能屈驾坐火车,我给你开一辆专列。”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他们已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工作了一年多,当时的传言虽然没成真,不过王副局长目前的位子也很显要,以后更是前程无量。
一阵寒暄,普天成陪王副局长往楼上去,有人快步走过来,问了一声省长好。普天成扭头一看,是安检处长孙洪磊。
“小孙啊,状态不错嘛,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说着就向王副局长介绍,用了不少夸赞之词。王副局长笑说:“不用省长介绍了,孙处长可是我们系统的标兵。”转而又说,“洪磊啊,能在普省长手下工作,可是你们的福气哟,要好好努力。”那口气,完全不像上级跟下级说话,跟老朋友似的。普天成心里越发有底,看来孙洪磊跟王副局的关系,也绝非一般。
孙洪磊见缝插针道:“谢谢二位首长,我会努力的。”
王副局长又说:“洪磊,上次你写的那个报告,我看过了,不错嘛,切中要害,我让局党组转发了,以后有好的建议,一定要及时向上反映,当然,要先过了普省长这一关。”
“是吗,小孙提了什么好建议,我怎么不知道?”普天成故作惊讶,见孙洪磊紧张,又道,“是我官僚,对下面关注不够。”
“所以我要向省长郑重推荐嘛,洪磊是棵好苗子,省长可要重用哟,不然我可要挖墙脚。”王副局长打趣道。
普天成正要说话,药监局长贾邦定过来了,后面跟着花枝招展的女副局长,两人到了跟前,不说话,只顾跟着走。孙洪磊不好再凑热闹,悄然退到了身后。普天成和王副局也都闭了嘴,各自揣着心事往客房去。
督察组先是召开了一次例行会议,向省里通报了此次下来的目的,以及当前医药行业重点存在的问题。药监局李司长传达了国家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近日发出的关于《贯彻落实国务院办公厅关于进一步加强药品安全监管工作的通知的意见》,意见说,国务院办公厅下发的这个通知,对推动药品监管工作的改革和发展,保障人民群众用药安全具有重要意义。食品药品监管部门要深刻领会通知精神,准确把握今后一个时期我国药品安全监管工作重点,切实把思想和行动统一到通知精神上来。要正确处理政府与企业、监管与服务、公众利益与商业利益的关系,解决好“为谁监管、怎样监管”的问题。王副局借着话题,直陈当前医药行业存在的不良之风,尤其对药品虚假宣传,倒卖批文,生产和销售伪劣药品,以及医药行业公开行贿操纵市场等问题作了尖锐批评。指出这次的督察,就是围绕以上问题,进一步加大药品安全专项整治力度。要扎实开展注册申报资料核查工作,认真清理药品批准文号,开展再注册工作,坚决淘汰安全性、有效性得不到保证的品种;在生产环节,要采取分类监管,试行驻厂监督员制度,把注射剂等高风险产品作为监管重点,严格检查药品生产条件,加强药品生产的动态监管,凡是在企业成品库待出厂的药品,经抽查检验达不到国家药品标准,并经复检后仍不合格的,加大处罚和曝光力度;在流通环节,要加大监督抽验力度,下大力气规范企业经营行为活动,严厉打击制售假劣药品违法犯罪行为。
王副局长一席话,让在场的几位药业老总深感不安,普天成注意到海州药业老板曲利敏的表情。曲利敏昨天去了哈尔滨,在哈尔滨还没待上一小时,接到电话马上赶了回来。
督察组第一站没去海州药业,这是普天成的建议,先是到海州第一人民医院,了解一番情况后,李司长让几位专家去药房,检查几类新特效药,其中就有海州药业刚刚上市的两种药品和三种医疗机械,并要求具体搞清这些新特药在处方上出现的频率。一听这话,医院院长紧张了,马上请示普天成,说这样不行吧?普天成反问,有什么不行?医院院长结巴道:“有些药我们是开得多一些,是想通过临床再验证一下。”
“拿病人的身体验证?”一句问得院长结了舌。
下午五点,普天成正在医院听几位专家汇报,曹小安进来说,省委李秘书长来了。普天成起身朝外走去,在楼道看见李源。李源说,首长让我来问问,督察组这边还有什么需要的?普天成说首长倒是挺会关心啊,需要得很多,不过你得问督察组去。李源听着话头不对,压低声音说:“哪是首长的意思,北京打来的电话。”普天成哦了一声,道:“你向书记汇报,一切正常。”李源说:“那我汇报去了?”普天成拍了一下李源肩膀:“去吧,这份心我替书记操了。”李源走了,普天成一直看着他下楼,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督察组真查出什么,路波会不会着急从北京赶回来?
看了几家医院,又到医疗器械市场查看一番,督察组才到海州药业,海州市长也来了,态度非常诚恳,跟在普天成后面不停地向王副局他们介绍海州药业发展情况。王副局听得很仔细,轮到个别关心的问题,顺势多问几句,曲利敏就抢着回答。这个时候还看不出王副局此行真实目的到底何在,所有人脸上都写着疑问,普天成也是。可是接下来的第二天、第三天,情势急转直下,督察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着从海州药业查出三类违禁药品,还有两种违规医疗器械,其中一种就是在市医院大量做广告,并被几个专家极力推荐给患者的所谓包治二十多种顽固性疾病的“神床”。按药监局规定,这种保健器械是不能进入正规医院的,但海州全从正规医院先行推广。再查下去,督察组就查到一种已经被责令停用的仿制药品。
这药一度时期曾是海州药业的看家宝,曾给海州药业带来了巨额利润。
据李司长说,目前医药市场的药品分两种:新药和仿制药品。新药上市时间虽然没有限制,但至少要经过十年以上不断实验和改进,如果实验量上不去,时间耗到十年以上也不被有关部门批准。仿制药品的上市时间会缩短,因为新药上市时基础实验已经做过,仿制出来后会直接进入三期临床,从医院小范围的实验开始,选取五六家医院,这个时间至少三年。正常完成需要四五年,再加上审查两年共得七年时间。
不过这只是规定,对企业来说,一切都可以变通。部分医药企业会找相关领导,将实验量、实验情况做假账通过。六七年时间会缩短为两年。在初期临床没有大的问题的情况下,会被省略掉其他环节。等查出问题,也是在使用环节。药品副作用大,或者出现医疗事故,迫于压力,会被医院方面或是药监部门责令停止使用。但在责令停用的过程中,腐败现象会再度出现。通过关系和权力的疏通,该药品就可以被继续使用。
这次查到的药品,就属于这种情况。两年前国内几家大医院同时曝出几起医疗事故,后来确定是由该药引起,一番调查后,药监局查禁了此药,并在媒体曝了光。没想,督察组到生产线查看时,海州药业正在开足马力生产这种药。
督察组当场下了停产令,并查封了库房。紧跟着,王副局就向局里汇报,要求局党组增派人员,并尽快向国务院纠风办和卫生部汇报。
海东一干人面面相觑,都在看普天成。普天成没急着表态,脸色沉重地离开了现场。
曲利敏立刻慌了手脚,一连打了十几个电话,还是没能阻止住王副局长,之前他真是低估了王副局长的魄力。
当天晚上九点,普天成接到卫生部一位领导电话,过问海州药业的情况。普天成一五一十汇报了,电话那头沉吟片刻,问普天成:“省长的意思是?”普天成没犹豫就说:“不是我的意思,我只能配合上面,上面要求查我也无能为力,有些原则违背不得啊,医药这一行,事关老百姓性命。”
电话那边说:“好吧,那就按原则办。”
接完电话没多久,门被敲响,普天成知道是谁,没怎么犹豫,过去打开了门。进来的果然是海州药业老总曲利敏,还有他漂亮的女助手。
“省长,我是来向您检讨的。”曲利敏进门就说。
“检讨?”普天成目光慢慢扫过二人的脸,眉头蹙在了一起。
“我们没把工作做好,给海东抹了黑,给省长脸上也抹了黑。”
“就这些?”
“眼下情况紧急,请省长务必想想办法,帮我们通融一下。”曲利敏腰弯到了九十度。普天成的记忆中,曲利敏的腰似乎总是直的,很少见他这么弯过。不过他一点没有得意之色,冷眼审视着曲利敏,问:“怎么通融?”
曲利敏马上就道起了苦,说海州药业走到今天多不容易,眼下最关键的一个批文还没拿到,上市工作也在节骨眼上,如果这时候爆出不利新闻,海州药业就……
“你们还知道这些?”普天成黑下脸批评道,“督察组到海东多少天了,之所以一开始不让去你们企业,就是想让你们引起重视,可你们怎么做的?明明被禁止的药品,还敢公开生产?厂区一塌糊涂,根本就看不出你们是怎么管理的。你们是省属重点企业,支柱产业,不是三流小工厂,也不是小作坊!”
“省长批评得对,回头我们一定加强管理,不过……”
“国务院刚刚下发了通知,药监局正在抓重点,撞枪口上谁也没办法。先停产整顿,拿出一个好的姿态来。”
“我们听省长的,还望省长能尽快通融一下,千万别让药监局曝光。”
普天成没说通融也没说不通融,曲利敏和助手站了一会,不见普天成说什么,告辞走了。不走也不行,两人电话一直在响,又不敢当普天成面接。
第二天,北京几家报纸率先披露了药监局督察结果,有家报纸用了大标题:药监局出重拳,制药业李鬼被打。另一家报纸的标题更直白:违规药品屡禁不止,海州药业被抓现行。曹小安拿来报纸,普天成没看,说放下吧。曹小安问:“今天工作怎么安排?”普天成说:“让郭茂中他们继续陪同督察,你跟我去几家企业打前站。”
普天成怕别的企业也会查出问题,一家企业出问题,责任在企业,多家企业出问题,责任就在政府。还好,转了几家企业,都没发现大问题,普天成算是松下一口气。他跟方南川汇报说,除海州药业外,其他企业相对规范,应该不会查出什么。方南川说,我们一不护短,二不遮拦,督察组该怎么查就怎么查,该怎么处罚就怎么处罚,这对我省医药业也是个敦促。普天成说我会按省长要求做好这项工作,不过海州药业这边可能会找人说情,到时压力怕顶不住。方南川笑说,难道你我还怕说情,没关系,都推到王局他们身上。
普天成心里就有了底。
晚上,普天成照样没去陪王副局他们,这个时候他应该避嫌。听郭茂中说,马超然和省委另外两位常委去了,饭桌上公开说情,让王副局长笑吟吟挡了回去。晚饭后,他照样去了光明大厦,想着会有更重要的电话打进来,可是没有,一切很平静。方南川这边也没再找他了解情况,普天成关了手机,想早点睡觉。正要洗澡,门突然被叩响。开门一看,曲利敏鬼鬼祟祟站在外面。
“省长……”曲利敏想说什么,普天成却转身进了房间。曲利敏跟进来,又是一阵诉苦,说企业贷款负担太重,停产一天,损失担不起。又说到媒体,越发叫苦不迭。普天成捺着性子听他把话说完,然后道:“新闻自由,我们谁也没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把工作做好。”
“我向省长检讨,请省长想想办法,让海州药业渡过眼下这道难关。媒体如果再跟风,海州药业上市计划就会泡汤,会影响省里大局的,还有,督察组也不能只盯着我们一家企业啊,现在哪家企业没有违规生产?”
“你的意思是说,督察组是专门针对你来的?”普天成正起脸来。
“不,不,省长误会了,我只是说,督察组如此严格,我们生产企业真是无力应付啊。造成医药行业如此无序,他们药监局也有责任嘛,不能把啥都推企业身上。”曲利敏有些语无伦次。
“这些话曲总还是留着跟督察组说吧,还有事没,没事曲总请回,我还有工作。”
“省长……”曲利敏一下结巴了,脸涨得通红,半天,掏出一张卡,手哆嗦着放到桌子上。
普天成心头一震,脸上却装作没看见,曲利敏以为普天成接受了,心里笑了一下,脸上依旧做痛苦状。等曲利敏走后,普天成拿起卡,仔细把玩了一会,相信这卡分量一定不轻。抬起手腕看看表,时间的确不早了,活动几下筋骨,洗澡睡觉。
第二天早上,还不到上班时间,普天成就将电话打到纪委一位副书记那里,说:“麻烦你们过来一趟。”副书记想问什么,普天成已挂了电话。等了半小时,纪委来人了,一位副书记,一位是副书记兼预防腐败局局长。两人赔着笑脸问:“省长有什么指示?”
普天成拿起那张卡说:“这个请你们拿走,昨晚海州药业送来的。”
“不会吧?”站在前面的副书记脸色一下变了,声音也有些颤。
“会不会你们去调查,请二位拿回去,并向黄书记汇报,完了有什么进展,及时向我反馈。”
“按省长指示办。”后面站着的预防腐败局局长抢先应一声,接过了卡,两人目光一碰,没再多留,赶紧回去了。
这一天省纪委共收到三张卡,另外两张是王副局和李司长直接交纪委的,王副局长还让纪委打了收条。当着纪委领导的面,通过电话向局党组作了汇报。三张卡数额均是一百万,看来,曲利敏是想高价封口。
黄小霓再也坐不住了,下午还不到上班时间,黄小霓就赶到普天成办公室,进门就作检讨。普天成先是很严肃地听,等黄小霓检讨得差不多了,才说:“也没什么,省委这样规定,我不交就是我在违纪。”
“普省长一向是我们的表率,这点值得我们学习。”黄小霓说。
“学习就不必了吧,希望这种事不要再发生。”又道,“我能理解他们的难处,搞企业确实不容易,但这么做,会败坏风气,也会助长他们的歪风,希望黄书记能跟他们好好谈谈。海东有一个王静育就足够痛心,我不希望第二个第三个王静育出现。”
黄小霓的脸色很难看了,他没想到普天成这么快就将王静育提出来,一时有些无法应答,过了一会,硬着头皮道:“我们一定查,保证给普省长一个交代。”
“不是给我一个交代,是给省委一个交代。”
黄小霓脸色僵住,有些事她是左右不了局面的,都说纪委书记权大,但能大得过省里一把手?上午她紧着跟路波汇报,路波听了很生气,在电话里痛骂曲利敏。完了又叮嘱她,这事先放放,不要过分声张,等他回来再研究。黄小霓清楚“研究”二字的意思,更清楚海州药业和路波的关系。海东两大企业大华和海州药业,表面看它们只是一家企业,实则不是,是两大阵营两大派系,更直白地说,是两大利益集团,也是两大斗争焦点。这一次双方的斗争已经到了明火明枪的地步,一方刚揪住王静育,企图借王静育撕开一条大口子,晒出里面一条条大鱼,一方立马就拿曲利敏开刀了。这就难坏了他们这些夹在中间的人,到底该向着哪一方呢?原则向来是有立场的,没有立场的原则不叫原则,而立场有时候确定起来很难。
黄小霓垂下了目光。
普天成也没太难为黄小霓,话点到为止,至于怎么做,就看黄小霓了,现在他反倒不急。看着黄小霓举棋不定的样子,普天成爽笑一声道:“劳驾黄书记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改天我请客,不能让黄书记白辛苦,怎么样,这不算违规吧。”
黄小霓听了这话,面部表情略微松动,普天成到底还是跟路波不一样,就算逼人,也不会把人逼向绝境,好歹给你一个喘息的机会。心存感激道:“哪能让省长破费,我请,我一定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