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普天成想,是不是自己过于关注某些事,心思已从工作上挪开,转到别的方向了?
或者说,自己心理越来越不健康,太工于心计?
南怀班子调整后,普天成一直没从方南川脸上看到应该有的表情。方南川表现得异常大度,丝毫看不出被人钻了空子的愤慨,更看不出失策后的懊恼和沮丧。普天成开始还怀疑,是不是自己的思维出了问题?后来一想方南川来海东后自己的表现,才发现问题出在自己身上。这几个月,他完全乱了方寸,不但没有定力,连重心也失去了,一切都在飘摇中,像失去根的浮萍。再细想下去,就更清晰地看到,他把自己的本色丢了,把工作的热忱和尽职尽责这个坚持了多年的原则也丢了,整天都在分神,陷在假想的派系斗争中拔不出来……
或许人家方南川根本就没有想到搞这些。
普天成有几分悲哀,人是不能丢失自己的,较量还没开始,他就因多虑还有多惧,已经输了一半。估计再这样下去会输得更惨。
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呢?
普天成连着打了几个冷战,算是把自己从混沌中打醒了。
等再跟方南川见面时,普天成就淡定许多,心里果真少了杂念。方南川跟他了解高速公路建设相关事宜,普天成尽自己所知的跟方南川作了汇报,剩下不知道的,他摊摊手,说只能找正英副省长了解了。
没想方南川说:“之前我跟正英同志了解过几次,可她说的跟你说的不完全一样。”
“我掌握得没有正英同志全面。”普天成谦虚了一把。
“不。”方南川打断普天成,“你们谈的不是一个概念,也不在同一层次上,不论思路还是工作态度,差别很大。”
“不会吧?”普天成讪讪地笑笑,心里同时在想,姜正英会怎么跟方南川谈海东的高速公路建设呢?
方南川沉吟了一会,道:“高速公路建设是目前我省项目建设的重头戏,加上地铁建设,以后我们还要上高铁,交通这块蛋糕肯定会越做越大。不过我担忧啊,照现在这模式,不但高速建设不好,以后这些项目上来更会出问题。”
“没那么严重吧?”普天成搪塞了一句。
“应该比这更严重。”方南川进一步说,“我担忧的不是资金,也不是技术,而是我们主要领导的态度。态度决定一切,现在我们不是在上项目,而是在起哄,把高速公路建设演成了闹剧!”
方南川忽然发了火。
普天成脸色阴住。方南川这样说,是他没想到的。他怔了一会,抬起头,目光郑重地搁在方南川脸上。
“必须引起高度重视啊,这样下去,一定会出问题,而且是大问题,你也不想看到这结果吧?更重要的是,我们损失不起。时间赔不起,错误也犯不起,机会更是浪费不起。”方南川一气讲了许多,讲得普天成心里阵阵发紧。看来,这段日子,方南川的眼睛和思想都没闲着,他触到了根本!
但是接下来方南川跟普天成商量对策时,普天成却意外地回绝了方南川的提议。方南川提出让他重新分管交通,打算将姜正英手上一大半工作切他这边,而且毫不含糊地说要对高速建设这一块进行改革,具体思路就按普天成曾经提出的方案来。也就是将投资主体、建设主体、受益单位几家彻底分开,相关职能分别转到发改委、财政厅还有国资委几家,打破交通厅一家管一家说了算的格局。
“不行,这绝不行!”普天成没想到,自己会回绝得这么快,这么坚定,但是他清楚地听到一个声音,这样做是大忌,眼下条件根本不成熟。至于什么条件,他没必要跟方南川提醒,方南川兴许有能耐将格局扭转,毕竟年轻气盛,也毕竟他的资历还有背景不同于别人。但普天成不能不考虑另一点,也许方南川根本没考虑到海东局势的复杂性,也许高估了自己的实力,所以,方南川激进时,他必须冷静!
方南川也怔住。本来他作这个决定就已经够矛盾够犹豫了,这想法他还没跟任何人透露,他要从普天成这里获得支持,获得信心。普天成不假思索地回绝,让他马上想到另一层,难道高速公路建设,真的存有不可告人的黑幕……
“以前我分管过一阵的,工作也没啥起色,后来还是……”普天成婉转道,刚才拒绝太快,怕方南川脸上挂不住。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方南川倒没有太多想法,更不会计较普天成的态度,所以敢把想法开诚布公道出来,是他从内心深处信任普天成,也更想依赖普天成。他这个省长能不能尽快进入角色,能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为海东号准脉,进而开创出新局面,一方面取决于他观察问题判断问题的能力;另一方面,也要看普天成怎么“引导”他扶助他。
方南川想到了“引导”这个词,是的,从高层决定派他到海东来时,就有不少人跟他提普天成,尤其父亲,几乎是在神化着普天成了。父亲明确告诉他,第一要依赖普天成,第二要保护好普天成,第三要最大限度地让普天成发挥出来。
“甭看你现在是省长,他是你的助手,他的智慧还有统领全局的能力,以及处理棘手问题时的沉着、冷静和果决,远在你之上,你要好好跟他学啊。”父亲前几天在电话里还这么说。方南川牢记着父亲的话,也确确实实想跟普天成形成合力,可是到海东已经有段时间了,怎么感觉普天成在不断退缩,始终以防御的姿态出现,传闻中那个老辣善谋敢于出手的普天成呢?方南川不能不急,尤其是发现诸多问题后,更迫切地希望普天成能挺身而出,帮他冲开一道口子。拿高速公路先开刀,方南川就是想挑最最敏感的问题入手,进而对全局工作起到一两拨千斤的作用。
“还是让正英同志分管吧,这样稳妥点。”
“是不是怕路波同志有想法,如果这样,我可以提前跟他沟通。”方南川不能不往这方面想了。
“别。”普天成再次犯了急,真怕方南川会去找路波,那样,他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
方南川倒也理解他,既然普天成拒绝,就一定有拒绝的道理,暂时他还不想深问,不过他也不允许普天成继续缩手缩脚。思谋了一会,声音低沉地道:“我来海东的时候,有人跟我说,海东只要有你普副省长,一切工作都简单,多大的阻障都能绕过去。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啊。”
“省长失望了?”
“有点吧。”方南川并不掩饰,言语里明显有怪罪普天成的意思,不过他又跟着道,“当然,也可能是我把海东想得太简单,困难和阻力估计得不足。”
“省长没必要自责,凡事应该讲求水到渠成。”
“是吗?”方南川颇有意味地反问了一句。
调整分工的事不了了之,方南川没再提起,普天成也只当这事没发生过。这天跟李源吃饭,李源说:“干吗又要去碰交通,不值得啊。”
“听谁说的,消息倒是蛮灵通嘛。”普天成笑道。
“还能听谁说,正英同志到书记这边诉苦,说她在前面干,还要提防别人后面放冷箭。”
“真告上去了啊?”普天成呵呵笑笑,又问,“书记什么态度?”
“还能什么态度,当然是给她撑腰呗。要正英同志放开手脚,还说……”
“还说什么?”
“说出来领导可别动怒啊。”李源不像是卖关子,压在舌头下的话似乎有点分量。
“说吧,好歹也是重量级拳手,还怕一两拳头?”
“唉。”李源长叹一声道,“还是不说了吧,领导心里有数就行,我这已经是在违犯原则了。”
“知道就好!”普天成忽然大笑,“我说李秘书长,怎么也变得拧巴起来了,是,不该违犯原则。”
李源惊大双眼,普天成的态度让他愕然。震惊中又听普天成说:“咱都阳光点,眼睛不要老盯在别人身上,累不说,也容易犯错误。”
李源结了几下舌,吃不准普天成是真不在乎呢还是有意跟他装傻,沉默半天,灰着脸道:“省长的教诲我记下了,谢谢。”
普天成收起脸上的笑,神色有点庄重地道:“别说谢,这字有毒,把心藏起来,太露了不好。”说完,他先告辞,留下李源在那发呆。
一出酒店,普天成脸上就失去了快意,其实快意根本就没产生过,刚才那样跟李源说话,是不想让李源太有包袱,李源包袱已经够重,这个秘书长当得有点窝囊。他这点事,就不用劳烦别人累心了。姜正英告状,是早就料到的事,路波那样安慰姜正英,也在情理之中。普天成忽又想起两个大院里人们私底下对路波和姜正英的传闻,很艳,也很隐秘。据说最初这个秘密是姜正英秘书泄露的,女人之间总是容易嫉妒,一嫉妒就失态,结果祸从口出,被调离出政府机关。
普天成倒要看看,路波会让姜正英怎样放开手脚。
秋燕妮找上门来了。
自上次调研组首长来过海东后,大华像是交了好运。不但上海两家投资公司找上门来,主动提出投资,国家几个部委,也都以实际行动给予了支持,银行更是大开方便之门,一时之间,大华风生水起,再度成了热点。可令人奇怪的是,方南川到海东这么久,一次也没提起大华。似乎大华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倒是对海州药业,主动问起过几次,还单独召见过海州药业董事长曲利敏。秋燕妮问过普天成几次,也明确表示想请省长到大华指导工作,说大华上下天天盼着呢。普天成一开始还应付着说,等有机会吧,时机合适时他在省长面前吹吹风。日子一久,就觉方南川不提大华是有意的,他并不是不知道这家企业的重要性,或许是太知道了才故意不提。普天成便打消了当说客的想法,自己的步子也变得慎重起来,轻易不往大华那边迈了。
今天秋燕妮来,就有点上门讨旨的嫌疑。坐下没多久,秋燕妮就说:“省长还是那么忙啊,看来他对大华……”
“少想那么多,省长有省长的工作。”普天成说。
“关心企业不是工作吗,我可是天天盼呢,盼得星星都快没了。”
普天成岔话道:“省长去不去不影响大华的生产,还是把你本职工作做好。我再强调一遍,新上项目今年必须投产,而且一定要见效益,再拖下去,‘大华’二字可就让人怀疑了。”
秋燕妮脸色忽地变了,咬住嘴唇不再说话。普天成心一暗,知道今年开工见效益又是虚话。这样的企业还能让方南川去吗,他摇摇头,目光下意识地又落在了那尊陶上。
大华这个包袱到底怎么办?这是长期以来困扰普天成的另一桩心事,而且是大心事。有那么一段时间,他都想不再过问大华了,这个包袱他实在背不动了,太压人,也太折磨人。反正自己是清白的,就算将来大华惹出什么风波,也不会殃及自己。可这想法一出,“宋瀚林”三个字立马就跳出来,让他对这自私而且不负责任的态度脸红,甚至羞耻。其实他是放不下大华的,谁也放不下,只能死扛到底。
普天成只能硬着头皮,就大华下一步工作作了几点要求,过于原则的话他现在已经不想说,说了也无用,只能提个醒,希望秋燕妮能好自为之。
政治学习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省里已连续召开几次会议,督促落实此项活动。海东的学习实践活动分三个批次进行,每批时间半年左右。第一批到明年二月完成,参加范围为省级党政机关、省人大、政协机关,省法院、省检察院和省级人民团体以及省直属事业单位。同时,在第二批次的市、县党政机关及省属企业中选了两个试点单位,跟第一批次的单位同步进行。这两个试点单位一是南怀市,另一个是省属企业海州药业。整个活动又分三个阶段,眼下第一阶段学习调研已基本接近尾声,马上要进入第二阶段分析检查。周一,马超然和组织部长何平分别率队,到两个试点单位督促指导,抓落实。普天成也要带队下去,多渠道多层次征求有关方面特别是基层党员和群众的意见,找准影响和制约海东发展的突出问题,以及影响社会和谐稳定和党性党风党纪方面群众反映强烈的突出问题,然后对症下药。分析形成问题的主客观原因,理清科学发展思路,形成领导班子贯彻落实发展情况的分析检查报告,组织党员、群众进行评议。之前,普天成已按岳南部长的要求交上去两篇心得体会,一篇经岳南之手转到中央一重要杂志上很快刊发了出来,反响极为不错。老首长看到文章后还专门打来电话,狠狠将他表扬了一番,说他紧跟形势,这就好,什么时候都要有高度的政治敏感性。老首长同时问了海东情况,特别是方南川的表现。普天成尽挑好的说了,惹得老首长不大满意,说他现在怎么有股滑头气,知道拍马屁了。吓得普天成不敢再多说,老首长后来道:“他去海东我是投过反对票的,但这并不代表我不关心他,我个人觉得他太年轻,政治上还欠成熟,远没到挑大梁的时候,当时我的意见是让你挑大梁。既然中央选了他,他就要把海东治理好,这是他的责任所在,敢玩虚的假的,看我怎么收拾他!”
这话让普天成既欣慰又紧张,什么时候想起来,心里都热热的。老首长用这种口气说惯了话,听着像是批评,其实是怀有无限关爱和殷切期望的。老首长并不是真心反对方南川,而是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方南川的关爱。
十几个单位检查完,半月时间过去了,何平和马超然从基层回来也有一段时日,分头准备后,省委召开了专题民主生活会。
没想到,路波在这次生活会上冲普天成发了难。
民主生活会由路波主持,主题是谈认识,找问题,剖析自我,展开批评与自我批评,进一步统一思想。路波先是强调了召开民主生活会的重要性,说召开这样的生活会有利于加强领导班子建设和作风建设,有利于省委一班人更好地开展工作。路波要求大家一定要统一认识,把会开好。接着进行了个人剖析发言。随后,方南川和马超然也作了个人剖析,谈得都很生动,也触及了一些问题。轮到普天成,他按事先准备好的发言提纲,先对自己展开剖析与批评,接着又围绕工作谈了十二条认识,这十二条认识并不是泛泛之谈,普天成认为自己分析得中肯,检讨得也到位。可是路波听完,接过话道:“我怎么听着天成同志像是在作报告,这是民主生活会,不是演讲,也不是写文章,天成同志文章写得好,我们都要学习,但仅有理论是不够的,要落实到行动上。这次生活会,是加强我们省委一班人之间的沟通与交流,对照检查自身有无不良作风,正确分析思想根源,梳理汇总亟待解决和需要进一步改进的问题,认真制定并落实整改措施,确保学习实践活动的阶段性成果落到实处。不知我这样说,大家听得明白听不明白?”
大家都有些吃惊,没想到路波会突然向普天成发难,会场一时有些哑。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但谁也不敢把目光投向普天成和路波。过了一会,马超然出来打圆场:“书记强调得对,我们剖析得不够深刻,证明思想认识上还有差距。”
“不只是思想!”路波重重说了一句,打断马超然,又将话题对准普天成,“天成同志是对自己分管的工作找了一些问题,且不说这些问题找得准不准,单就这态度,怕也过不了关吧。这是生活会,我多说几句,希望天成同志能虚心接受,当然,不对的地方天成同志可以提出来,我们商榷。光有问题没措施,这是关键。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就是要让科学发展观引领我们的思想,指导我们的行动,端正我们的工作态度,改进我们的工作方法,切切实实为人民服务,为海东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服务。而不是把它停留在表面,停留在书本上。”
听着这些话,普天成头皮有些发麻,不过还是很诚恳地道:“书记批评得对,我虚心接受。”
方南川大约是觉得路波批评得有点过,插话道:“民主生活会嘛,也不是谁批评谁,这些问题大家不同程度都存在,书记提出来,也不是针对天成一人,希望我们都能听进去,务必务真求实,既转变思想观念也转变工作作风,海东的工作还需大家共同努力共同奋斗。”
方南川替普天成解围,路波心里很不舒服,他就怕这两人联起手来,可目前看,这两人已经联起了手。
普天成却在想,路波在生活会上如此发难,真实原因恐怕还在那几篇文章。他连续推出几篇学习文章,且篇篇有反响,这让路波感到了危机。省级领导能不能及时在中央级媒体或杂志上发表署名文章,看似无关紧要,实则敏感度很强。在一个省里工作,谁也不希望对方出风头,风头太劲会遮盖住别人的光芒。普天成听说,路波正在悄悄组织笔杆子,也想补上这一课。
这种关键时刻,谁的声音强,谁就有可能赢得先机。方南川不也连着发了两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