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南川被这突发的一幕惊住,一开始他还很有耐心,想听汤显武把前因后果说完,后来他的脸色就铁青了,等抬着棺材的居民们满腔悲愤地向他诉说响水寨拆迁与安置中种种不平事荒唐事时,这位新来的省长几乎就要愤怒了。后来他冲于川庆说:“你留下,务必将一切查清!”然后在发改委主任郭茂中等人的保护下离开了现场。
方南川中止了对广怀的考察,提前离开广怀往另一个市去了。当天晚上,广怀市委书记马效林和市长王静育就赶到了省城海州。还是在白云宾馆,还是当年王化忠他们兴风作浪时马效林和胡兵挨过训的那间豪华包房,老板娘白玉双给他们沏的仍然是普洱茶。普天成这次没拖延时间,马效林他们到了不久,普天成就赶到了。
马效林和王静育垂着头,两人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特别是马效林,他觉得没法跟普天成交代。方南川下去之前普天成不打那个电话倒也罢了,可普天成是在电话里反复强调过的,要他把准备工作往细里做,心往细处想,他竟……
“把头抬起来!”普天成喝了一声。
两人身子猛地一抖,胆战心惊地抬起了头。
“装什么装,现在装是不是晚了点?”
“省长……”马效林怯怯说。
普天成摇摇头,脸上半是失望半是焦灼。到现在他还没搞清那口棺材到底怎么回事,省政府里早已炸开了锅,新任省长遭遇恶性群访,人们都当第一要闻传播,他这个常务副省长哪里还能坐得住。
“棺材哪来的,具体怎么回事?”普天成问。
“是上访者抬来的,提前藏在一家商铺,省长刚到,上访者就把棺材抬了出来。”马效林白着脸说。
“没问你这个!”普天成没好气地打断,他本来想问的是除了那个被铲死的妇女外,是不是还有其他人命,要不然怎么会抬出棺材来。心一急,就把话问得含混了。等他纠正后,马效林才把这口棺材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果真又死了人!
按市里最初制定的拆迁政策,响水寨重新开发后,原来八十六户居民由开发商也就是星海地产统一安置,政府再给适当补偿。一开始是八十二户居民统一口径不搬,后来齐星海采取了些措施,瓦解了这个阵营,一半住户愿意接受安置,这也是寨子能拆掉一大半的原因。这一半住户先是被安置在一幢废弃的楼上,那楼的产权也在齐星海手里,本来早就要拆,就是考虑到还要安置这些居民,所以才没拆。星海公司说是让居民们先过渡一下,为了安抚人们的情绪,齐星海还极为大方地给每户每月发了三千元过渡费,还答应等居民全部同意搬迁,会把他们一次性安置在星海花园五号楼。随着后来谈判工作的搁浅,另一半居民拒不退出寨子,前期签了合同的居民就在废楼上过了两年。乔若瑄调离广怀后,齐星海单方面撕毁合同,将安置工作推到政府头上。不但取消了每户每月三千元的过渡费,还对废楼停水停电。今年四月,星海公司贴出通知,限期让废楼的居民搬走,说公司要拆这幢楼。居民们这才知道上当了,原来的寨子被拆,所谓的星海花园五号楼又是个谎言,唯一能栖身的旧楼又要拆,居民们无处容身,不得不再次上访。但上访的路有多难啊,就在某个黑夜,居民们正睡得酣,楼下突然有人用喇叭喊,地震了,快逃。居民们果然听到轰轰隆隆的声音,感觉楼也在摇晃,于是在半睡半醒中,慌慌张张就往楼下逃。到了楼下,见有几辆大篷车,说是政府派来接居民的,要往安全地带转移,居民们顾不上多想,扶老携幼就往车上挤,有挤不上去的,央求着政府工作人员帮帮忙。还好,折腾了二十来分钟,几辆大篷车开走了。然后,就有人开始挨家挨户查。也有聪明者识破这是个圈套,就守在旧楼里没走,结果被十几个彪形大汉连打带拖,强行轰出了旧楼。其中有位叫汪水英的妇女,在跟彪形大汉扭打过程中拿出了刀子,扬言要自杀,领头的大汉笑笑,说:“你捅啊,捅我也行,捅你自己也行,你要是不捅,我把你扔下楼去!”汪水英当然没捅自己,刚把刀子捅到一大汉身上,那大汉反手一拧,就将她制伏,然后果真将她从窗户往外扔了下去。
那几辆大篷车将居民们拉出了五十多公里,抛在一个山坳里,等居民们赶回来时,旧楼已不复存在,眼前成了一片废墟。而那个叫汪水英的妇女尸体也已被火化。大汉们居然早早向公安局报了案,报案材料上写的是该妇女有梦游症,夜半自己从楼上跳下摔死。报案材料上还有她丈夫的签名,而她丈夫当时是还在大篷车里,回来时已是第三天了。
普天成听得目瞪口呆,按说这样大的事,他这个常务副省长怎么也能听到点消息,没有,的确没有。他就十分奇怪了,难道他们能把八十二户居民的口都封了?
果然封了!不过封口的不是齐星海,正是眼前坐着的马效林和王静育。
为了将事态迅速平息,马效林和王静育不得不咬牙从政府建的经济适用房里拿出五十套,给了废楼上那些居民,前提条件就是,必须把过去的事全忘掉,哪个敢乱说,立马取消住房资格。已经漂泊了几年的居民们哪还敢乱说,乖乖地在相关协议上签了字,摁了手印!
汪水英的丈夫除了得到一套房,还拿了四十万的命钱,这命钱是由星海公司暗地里给的。至于现在为什么又把棺材抬出来,马效林和王静育的回答让普天成着实惊讶。
抬着棺材上访的并不是汪水英的丈夫,而是目前还留在寨子里的那些住户。寨子拆成那样,明显是没啥希望了,他们就想也从政府手里讨得一套房,偏生政府又没有这么多房,汤显武才指使人将汪水英的棺材重新抬出来给政府施压。
普天成本来想问,真是他们给政府施压吗?又一想这样的质问毫无意义,便收回话,表情沉重地望住马效林和王静育。望了半天,突然问了句:“这个齐星海,到底是什么背景?”
问完普天成很快就后悔了,怎么能问出这样没水平的话呢,难道自己也乱了手脚?果然,王静育和马效林面面相觑,不敢回答。普天成立刻清楚了,这背景不在别处,就在自己家里。
乔若瑄!
乔若瑄两天前去了荷兰,跟荷兰一家公司谈风力发电设备引进和技术援建等项目合作,这边发生的一切,她还不知道呢。
怎么办?
到这时他才明白,这出戏是演给他跟乔若瑄看的,或者,是演给北京的宋瀚林。果然,刚打发走马效林和王静育,普天成还没回到家,宋瀚林的电话就来了。
宋瀚林声音很轻地问:“天成,听说那边出了点事,具体怎么回事?”
普天成没敢正面回答,只说自己这阵在路上,不方便说,过一会再给他打过去。宋瀚林叹一声,说:“不用了,不管发生什么事,我相信你都有办法的,是吧天成?”
普天成还能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嗯一声。
回到家,新保姆谷若若哼哼唧唧一边唱歌一边给他沏茶,普天成也不知哪来那么大气,脸一黑就冲谷若若吼:“唱什么唱,唱得很好是吗?”吓得谷若若放下水杯就躲进屋子,再也不敢出来。
普天成一直坐到天亮。
天明时分,他似乎想出了一个平息事态的办法,可他没急着给马效林他们作指示,他必须等方南川回来,看方南川如何反应再作决定。
一转眼,方南川回来已一周了,普天成天天如坐针毡,既怕电话响起,又盼电话响起。奇怪的是,方南川显得很平静,就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回来的第二天,方南川主持召开了一次会议,普天成本以为方南川会在会上发力,至少要在会上过问此事。然而没有,方南川只是简单通报了一下到各市视察的情况,然后就把话题归结到政治学习上。要求新成立的学习小组严格按中央和省委的决定,尽快在省政府机关掀起学习高潮。在座的副省长们都有些意外,普天成刻意多扫了姜正英几眼,发现姜正英表现得格外强烈,几乎要急不可耐地问及此事了。也有人把目光投向他,注意他在会上什么反应。好在他表现镇定,第一关算是闯了过去。
接下来的日子就有些难熬了,既然会上不说,那就肯定要单独说,可连续等了一周,方南川这边都没动静,单独说事的机会倒是多,谈的却都是别的工作,尤其对学习实践活动,方南川强调得紧,在普天成面前提得也多。还刻意提到普天成以前那篇文章,说最近听到一些反响,高层对这篇文章反映不错,估计马上就会在《求是》杂志上发出来。普天成不敢有丝毫的喜悦,他在不停地揣摩,方南川一再跟他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天方南川又把他叫去,两人就目前海东的投资环境还有投资中的若干问题交换了意见,然后闲聊起来,聊着聊着,方南川忽然问:“乔大姐最近怎么不见,我到海东还没跟她见过面呢,失敬啊。”普天成心里咚一声,方南川终于问起乔若瑄了。
“她去了荷兰,应该快回来了。”过了片刻,普天成说,脸上表情起伏,目光不敢正视方南川。
“去了荷兰啊,怪不得呢。”方南川冲普天成温和地笑笑,将目光避开,盯住墙角一盆君子兰。
君子兰长得正旺,肥绿的叶子像是使足了劲往上蹿,叶子中央已有花骨朵在娇滴滴地诱人了,用不了几天,那花就会怒放。方南川看了一会,走过去,提起喷壶,往叶面上喷水。他的脸上依旧染着笑,像是陶醉在某件事里。普天成的心怦怦直跳,这种拿语言玩迷藏的游戏他并不陌生,应该说是他的强项,可对方是方南川,一个政治经验和成熟度绝对在他之上的人。普天成感觉很吃力,目光追随了方南川一会,也下意识地走到花前,意外发现花盆中有株小草,其实不是草,是株嫩嫩的豆苗,伸手就去拔。方南川却突然离开花盆,回到了桌前。
普天成伸进花盆的手僵住,表情更是僵得可怕。
又顿了一会,方南川忽然岔开话题道:“最近老领导来电话没,也不知他身体怎么样?”
老领导显然是指宋瀚林。普天成精神一振,赶忙回答:“前些日子通过一次电话,身体还行,只是听上去心情不大好。”
“应该不会吧,老领导一向很乐观的,凡事都能看得开。”方南川笑道。普天成也笑笑,舒展了下表情。心情不好那句话是他临时发挥的,是想探探方南川。
“是,他乐观了一辈子,应该不是工作上的事吧,估计是老两口闹矛盾,我没敢具体问。”普天成又说。
“老夫老妻还闹矛盾?”方南川像是来了兴趣,顺手拿起桌子上的笔,把玩了一会又放下,目光冲普天成望了几望,又挪开。
“老领导一直不希望夫人跟演艺圈的人来往,认为太乱了,在海东时,还冲夫人发过脾气,可惜夫人演艺圈朋友多,自己也很活跃,那年为一位歌星复出,闹得老首长都出面了,还批评了她。”
一听普天成提起老首长,方南川本能地收住话头,恰好这时桌上电话响了,方南川并没马上接,看了眼号码,就把目光挪普天成脸上。普天成马上会意道:“省长先忙,我先下去了,有事随时叫我。”方南川笑笑,没说话,手已放在电话上。
他怎么不爱听我提老首长呢?下楼的空儿,普天成脑子里跳过这一问题。还有,他提宋瀚林,是有意,还是客套?
方南川闭口不谈广怀群访事件,令普天成号不准脉,心里又实在放不下这事。这天,他又把郭茂中叫到光明大厦,再次追问起详细经过来。
有关方南川视察基层的细节,郭茂中已经汇报了不止一次,陪同方南川视察完回来第一天,郭茂中就赶到光明大厦向普天成作了详细汇报,普天成要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郭茂中的确也没放过。包括方南川在各市视察时说话的表情,跟谁主动握手,表扬了谁,对谁露出不满,眉头皱到啥程度,都一一汇报了。后来普天成又打电话问群访事件发生后,方南川在现场说过些什么,反应有多强烈,郭茂中也如实做了复述。这次,郭茂中等同于一台复印机,一点不漏地将整个视察过程复录下来,然后回放给普天成。原以为这差他是交了,没想普天成还要追问,郭茂中内心就充满了惧怕,不是怕自己,怕什么呢,郭茂中自己好像也说不明白。
“你再想想,看到底有没有遗漏掉的?”
郭茂中又使劲想了一会,确信没有,非常肯定地道:“过程就这些,那天省长是发了火的,当时我们都很紧张,我还想着给您打电话呢,可现场情况不允许。”
“这我知道。”普天成说。
“上访者从后面把棺材抬过来时,省长表情就变了。”
“怎么变?”
“开始省长听了汤显武的话,脸上的怒气是明显的,效林书记刚要插话解释,被省长一眼瞪了回去。等回头看到棺材,省长脸上就不是怒了,而是……”
“而是什么?”
“是惊讶,省长当时真的很惊讶。”
“川庆秘书长呢,他当时什么反应?”
“对了,您不问我差点给忘了,当时川庆秘书长跟省长说过一句话,我正好在身边,听得很清楚。”
“什么话?”
“川庆秘书长说,太不像话了,他们工作是怎么做的。川庆秘书长说完,就厉声让静育市长前去制止。”
“后来呢?”
“后来省长什么也没说,掉头离开现场,我和财政厅长还有政研室的几位护着省长,抄近道离开了现场。”
“上访者没跟过来?”
“没有,他们跪在省长车前,估计群众还不知道走掉的是省长。”
“川庆秘书长呢,他没护着省长?”
“没,川庆秘书长留在现场,我们走出很远,听见他跟上访者说什么。”
于川庆没有护着省长离开,而是留在了现场,这不大正常啊。按说方南川下去,左右不离身边的应该是于川庆,他是秘书长嘛。他留在现场做什么?还有,上访者难道真不知道离开的是方南川?不可能!可是明知省长离开,上访群众却不围过来,这解释不通啊。普天成以前陪宋瀚林下基层也遇到过类似情况,那种情况下,最高首长根本是走不开的,除非你当场表态,答应上访者一应要求,或者动用警力将上访者强行驱散开。蹊跷,越听越蹊跷。想着想着,普天成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个想法,莫非上访者是在看某个人的眼色行使,或者,上访者的一举一动,都必须服从于某个人的指挥?如果真是这样,这人必是于川庆,这一点不用再怀疑。
于川庆这样做目的究竟何在,还有,方南川突然离开现场,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如果真是有人提前安排好,或者说,这是一起被人操纵了的群体上访事件,凭方南川的经验,一眼就会看出破绽。方南川回来不提这事,会不会跟这些有关?
不好捉摸啊,这个哑谜真不好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