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既白淡声道:“字面意思。”
唐久微解释:“……是小女偶遇到虚尘子道长。家父曾在道长那里买过丹药,确实有效果。因而听道长称此丹药可治疯病,便不疑有他,买来相赠。”
沈既白转而看向唐彦修,“听闻唐三郎生辰宴后出城祭祖,本卿不免有些好奇,为何会耽搁到现在才回?”
“还不是因为这个张生!”
唐彦修冷哼一声,“他赴宴后便出了事,舍妹出于自责,非拉着在下四处寻医问药!”
说完,他冷冷地看向张夫人,“一番好心,还被人当做驴肝肺!”
张夫人有些尴尬,连忙朝人行礼致歉。
唐彦修别过脸去,依旧没下这个台阶。
不管张唐两家以往有没有交情,以后都肯定不会再有往来。
这梁子一结,唐久微与张卿清便前途未卜了。
周歆不通医理,不敢说这药到底有没有问题,只能拉着张夫人的手将人带到一旁,低声询问了八字,掐指细算。
这一算才发现,张卿清乃文曲星降世,才学渊博,文采斐然,怪不得会有东都第一才子的美名。
他是大富大贵的命格,会一生顺遂,官运亨通,位极人臣。
算完八字,她走到榻前装模作样地探了探他的脉搏,询问道:“医师如何说?”
老管家道:“医师称此药没有问题。只是……大郎君频频吐血,难免会让人怀疑这药里是否有什么邪术。”
周歆咬破手指抹在印堂,见状,唐彦修微蹙眉头,双眼紧盯着她。
开过天眼,见张卿清三火旺盛,周身无黑气缠绕,不似有衰败之兆,便信口胡诌:“大郎君冲撞妖邪,受妖气侵体,这丹药与妖气相冲,才会导致咳血。诸位大可放心,吐出妖血后,大郎君的身体便无大碍了。”
闻言,张夫人总算松了口气,唐久微也终于肯放过手中的帕子。
唐彦修冷哼一声,起身朝外走,见唐久微没跟上,转过身来,蹙眉道:“阿施!还不走?”
唐久微看了看躺在床上的人,才对上唐彦修的视线,目光里满是恳求。
见状,唐彦修的眉头拧得更厉害了,“药已送到,人也见了,连凌云君都说张生并无大碍,你还杵在这做甚么?”
“阿兄,我……”
她又向张夫人投去了期待的目光,见人并没有开口相留的意思,只能福了福身子,道了一声“告辞”,转身跟上唐彦修,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沈既白正想跟上去,见周歆并无此意,不由得有些意外,“不去问问?”
周歆摇头:“既然来了,自然要打听清楚一些事。左右唐三郎已经回来了,稍后再去拜访也不迟。”
沈既白:“何事?”
周歆偏头瞧着躺在床上的张卿清,没有回答。
大抵是见张卿清没再吐血,呼吸也渐渐均匀下来,张夫人放下榻帘,起身走来,福了福身子,“多谢凌云君与沈少卿特意来看大郎君,刚刚事出紧急,招待多有不周,还请二位见谅。”
沈既白道:“无妨。”
张夫人做了个请的姿势,将他们引到了侧堂,坐在空窗前的茶桌上,低声吩咐婢女几句,笑道:“听闻凌云君甚爱紫笋茶,府上恰好有那么一盒,只是品相与宫里的比不了,还望凌云君莫要嫌弃。”
又是黑暗料理。
还真是走哪儿都逃不掉。
周歆扯了扯嘴角,笑得有些僵硬:“怎么会?紫笋茶难得,多谢张夫人慷慨相待。”
沈既白撩袍跪坐在张夫人对面,周歆便坐在了他身旁,见他望着空窗外的风景怔怔出神,便也偏头看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接天莲叶无穷碧的荷塘,池塘很大,一眼望去不见边际。
莲叶甚为茂密,密密麻麻地挨在一起,一朵朵娇嫩欲滴的莲花争先恐后地从莲叶中挤了出来,粉中泛着淡紫,煞是好看。
沈既白道:“张君爱子,知其独爱莲,特意买下半坊之地,引洛水入府,造出令御花园也为之逊色的东都第一荷塘。今日得以一见,本卿甚感荣幸。”
婢女奉上来一方檀木盒,张夫人手握竹夹,从盒中夹了些茶叶到茶壶里,笑道:“哪敢与御花园媲美呢?什么东都第一荷塘,不过是以讹传讹的虚名罢了。”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怪不得这院子名为不染轩,想来张卿清是想效仿莲花,做一名品性高洁,不为世俗偏见所扰的超然脱俗之人。
可世俗会对一个才子有什么偏见?
士农工商,商人的地位最低。沈既白说过,张卿清是受刑部尚书推荐才有参加科举的资格,那岂不是说明,在唐朝,商贾出身的人是不能参加科举的,这处境比贱籍人士好不到哪儿去呀!
“凌云君,请。”
张夫人将一盏茶放在她面前。
浓郁的茶香中带着淡淡的辛辣味,周歆在心中深深地叹了口气,端起茶碗小酌一口,问道:“张夫人可知,唐府为何会递请帖来?”
张夫人看向窗外的荷塘,轻叹道:“……这不是显而易见吗?如今‘疯子与娇娥‘的故事都已经传开了。”
疯子与娇娥?
是指张卿清与唐久微?
难怪唐彦修对张府上下都没有好脸色,闺阁女子,最重要的便是清誉了。
周歆正想细问,便听张夫人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大郎君四岁开蒙,勤学苦读,一心想要入仕。可惜,他这出身,哪怕名满东都,也无人愿意举荐。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他救了尹尚书的独子,险些丧了命。尹尚书问他有何心愿,他回道,望不负一生所学,有幸报国。”
“旁人举荐,都是从小官做起。他得举荐,却是从头科考。自那以后,大郎君没再出过府,全力以赴备考秋闱。乞巧节那日,阿里生拉硬拽他出府,这才算是歇了一天,许是那天发生了什么,大郎君回府没几天,唐府便递来了请帖。”
“那夜,可发生了什么?”周歆问。
“听小厮说,大郎君对唐公不敬,惹怒了唐三郎,二人生了口角。”张夫人道。
这就奇怪了。
张卿清一介布衣,还是不受待见的商贾,出席这种贵人云集的宴席,应当谨言慎行才对,为何会对唐公不敬?
沈既白先她一步道出疑惑:“张大郎君,不似如此鲁莽之人。”
张夫人道:“妾身也很意外,但当时宴席已经散了,是唐七娘子与唐三郎留大郎君私下说话,小厮只远远守在一边,并不知晓具体情况。”
“大郎君闭门苦读,怎么会出现在长风酒肆?”周歆问。
“这点,妾身也很疑惑,听小厮说,大郎君执意留在酒肆,像是在等什么人,一等就是一上午。只是……”张夫人没继续往下说。
只是人没等来,倒是等来了妖怪,还差点伤了他的性命,将他从一位笔墨生香,博学多才,颇受寒门学子推崇,世人眼中最有希望夺得本届秋闱解元,没准还能高中状元的张卿清,一夕之间变成了人人唾弃的疯子。
由此可见,问题还是出在那夜唐府生辰宴。
那夜一定发生了什么,引得邪修对张卿清起了杀心。
“张夫人,自大郎君出事后,府上可曾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周歆问。
“有!”
张夫人立刻说了出来,“服侍大郎君的小厮,不止一次见到一名脸上有黑斑的男子出现在大郎房中,似乎是在问话。但只要一有人进屋,他便消失不见了!”
这明显是被妖怪盯上了。
但这个妖怪数次进屋,却没害他,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周歆道:“这样罢,稍后本君在大郎君屋内设下法阵,可以防妖邪侵扰。”
张夫人十分欣喜,问道:“那大郎君此番可会清醒过来?”
张卿清的疯病不可能好了,但周歆不好直说,只能含糊其辞:“也许会,也许不会,本君也无法妄下定论。”
闻言,张夫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里的光亮一点一点地寂灭下去,整个人瞬间苍老许多,透着一股老态龙钟的沧桑感。
她望着院内莲叶相间粉紫一片的荷塘,久久未能回过神来。
*
离开张府,周歆搭乘沈既白的马车,立刻赶去了唐府。
折腾了一天,如今已是日暮时分,南北市闭市的钟声震耳欲聋,哪怕二人行在天街也听得一清二楚。
大抵是时辰没选好,唐府看门小厮见到二人时愣了一下,才将二人引至会客厅。
闻讯而来的唐彦修也面露惑色,双眸却隐隐发亮,“凌云君有事寻在下?”
周歆道:“听闻张生曾对唐公不敬,惹怒了唐三郎。本君不解,想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闻言,唐彦修眼里的光亮暗了下去。
他苦涩一笑:“原来是这件事。”
在主位上坐下来,他抬手示意二人落座。
周歆与沈既白坐在堂下侧位的梨花木软椅上,立刻有婢女将茶盏奉了上来,放在二人中央的高几上。
唐彦修道,“那张生在宴席上受了些气,借口解手离席,再回来时见宾客们已经都离开了,便将气撒到了在下头上,多番打听家父炼丹的事!要不是阿施阻拦,在下早揍得他狗血淋头了!”
唐公沉迷炼丹这件事,来的路上沈既白提及过。
他追求长生不老,痴迷求仙问药,与发妻多番争执,生生将人气得离了家,住到城外的寺庙再也没回来。
这件事在东都传遍了,唐彦修觉得丢人,是他为数不多的逆鳞,一提必炸锅。
张卿清也算是撞到了枪口上。
周歆道:“那……之后呢?”
一提到这,唐彦修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有阿施护着,在下还能怎样,当然是命人带他回客院,眼不见为净。”
沈既白身子斜靠过来,离得特别近,低声道:“张卿清不会无缘无故询问唐公炼丹的事。”
周歆十分认同。
心道,恐怕这丹药,是引起邪修杀心的原因。
她道:“本君有事,想见唐公一面,不知现下是否方便?”
话音刚落,侧堂便传来一道沙哑的声音:“凌云君踏暮色而来,又点名要见唐某,不知有何要事?”
“阿爷!”唐彦修闻声便站了起来,目光朝左侧门廊看去。
说曹操,曹操到。
是唐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