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沈既白眸光微闪,神情再次变得莫测起来。
他挥挥手,示意衙役们先回大理寺复命。见状,领路的那名衙役问:“那少卿?”
“本卿去太清观。”
衙役将锁妖袋解下来递给沈既白,与金吾卫,以及镇守四周的衙役们一同离开了。
周歆:“……”
这人还真是对她毫无信任。
沈既白朝街道前方走出几步,回过头来,冷声催促:“还不走?”
以此人多疑的性格,再不走恐怕又会怀疑她在打什么鬼主意。
周歆立刻提步跟上。
这路上有不少人亲眼见证了仓鼠妖被收服的过程,看过来的眼神有些难以言喻。
周歆行得正,坐得直,自是不在意他人的眼光。没想到走出几步,路过一间露天茶肆,就听见坐在摊位上的人正小声讨论此事:
“不会罢?当真亲上了?”
“千真万确!我亲眼瞧见的!”
“哎呦喂,这可真是一大奇观,这两位素来不合,如今闹出这么一幕,岂不是做梦都得吐出来,自己都嫌恶心?”
“凌云君一介女流,沈少卿再不情愿也得负责罢?
“胡说!凌云君曾发誓此生不结道侣!”
“哎哟!当时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难保不是为了拒绝唐三郎信口胡诌的!再说,连圣人都未当真……”
走在前方的人身形一顿,骤而加快了步伐。
周歆也是如此,等终于走出这条街,转进天街十二坊宽敞的大路上时,她忍不住追上他的脚步,“沈少——”
“闭嘴。”
他斜视过来,冷厉的目光自她脸上一扫而过,眼底的厌色呼之欲出,声音微沉:“离我远点。”
周歆:“……”
若不是不想任由谣言肆意传播,谁愿意理你。
她翻了个白眼,后退两步拉开距离,没有再说话的意思。
*
太清观。
灵鹤真人正在迎仙阁内传经授道,二人便去静室坐等。片刻后,一名小道童奉上来一壶煮好的茶。
此人和朝南衣一样是孤儿,刚捡回来时体弱,灵鹤真人担心他活不长久,取名长生,乃辈分最低的小师弟。
长生盛了两碗茶放在二人面前,起身退到门口,守在外面。
周歆端起白瓷碗闻了闻,淡淡的茶香中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辛辣之气。
闻起来有点怪,她不太想喝。
“这是什么茶?”
“紫笋茶,”长生道,“师姐不是最喜欢喝这个吗?”
原来是紫笋茶,唐朝贡茶之一,颇受王孙贵族的喜爱。
拗不过心里的好奇,周歆犹豫一瞬,还是端起来喝了一口,没想到仅仅一口就被呛到了。
千算万算,没算到这茶里居然放了胡椒和盐巴,味道又咸又辣!
将茶碗放回案几上,她拧着眉咽了咽口水,却感觉怪异的味道在唇齿间徘徊不去。
见状,坐在一旁慢酌细品的沈既白停下了动作,侧目凝视而来,凤眸微眯,目光逐渐变得犀利。
周歆朝人憨憨一笑,顺口胡诌:“太烫了,呵呵。”
大抵是不愿意搭理她,沈既白没说什么,低头继续喝茶。
为了保持人设,尽管这茶的味道一言难尽,她还是端在手里时不时地浅浅抿上一小口。
半晌过去,身旁的人已经喝了半碗茶,周歆的那碗却丝毫未减,一开始有多少茶水,现在就还剩多少茶水。
沈既白再次侧目看过来,目光却是先落在茶碗上,随后才上移定格在她的脸上。
难道我露出什么破绽了?
周歆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心道,得找点事转移他的注意力才行。
心思及此,她环顾一圈,视线落在守在门口的长生身上。
小道童虽然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却时不时偷偷地回头看一眼,冲着茶壶咽口水。
以静室内简洁到毫无装饰摆件的风格来看,住在此处的灵鹤真人应当十分节俭。
这茶估计是为了招待沈既白特意拿出来的,平时并不会喝,所以长生才会馋成这个样子。
周歆盛了一碗热茶,唤道:“长生,你跑外面站着作甚?进来陪沈少卿饮茶。”
小道童面露犹豫,童真的眼眸中透出几分惊讶,像是朝南衣往日里一向让他守在门口听候吩咐,绝不会做出这种举动一般。
“进来呀!”周歆催促。
长生怯生生地走进来。
她将茶碗放在对面,示意他喝。长生立即弯起了眉眼,快步走到茶几前,正襟危坐,端起来喝了一口。
周歆:“好喝吗?”
他用力点点头,眉眼间的笑意更深,眸光亮晶晶的。
周歆也跟着笑了笑,没注意到一旁的沈既白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眼里的审视一览无余。
“沈少卿来访,可是有何要事?”灵鹤真人手持拂尘,踏步进室。
长生当即放下茶碗退出去,并贴心地带上了门。
沈既白收回目光,起身朝灵鹤真人行出一礼,道:“是凌云君有事。”
灵鹤真人撩袍坐在居中的首位,淡淡地看过来一眼。周歆立即将锁妖袋交上去,大致讲了一遍事情经过。
听罢,他打开锁妖袋,放出里面的仓鼠妖。
小小的鼠妖半睁着眼帘,躺在三人中央的草席上,看起来虚弱无比,仿佛仅剩一口气在。
灵鹤真人并拢双指,在空中画了几下,一道金光符箓自空中一闪而过。
尔后,房内传来一个极尖细的声音:
“伤人的妖就地诛杀,未伤人的妖关入锁妖塔。我又没伤人!你们为何抓我?”
周歆不答反问:“你可记得幻化之前的事?”
“……记得一点。”
原来,这仓鼠妖一直在洛阳地下修炼,至今已有两百多年。
仓鼠妖贪吃,百年来打出无数暗道挨家挨户地偷粮食,比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还了解洛阳城。
比如谁家汤饼最好吃,果酒最好喝,菜籽油最新鲜,它是再熟悉不过了!
但它吃遍洛阳城,却独独没吃过汇聚五十八道世间极品佳肴的烧尾宴,因此生了执念。
凭借着这份执念,它修炼了百年,只想有朝一日能入宫品尝烧尾宴上的人间美味。
可它过于贪吃,修炼到如今才幻化出人形,听闻长风酒肆的樱桃酿天下一绝,曾是烧尾宴上的佳品,便第一时间跑去喝。
喝得正尽兴时,一阵清风吹来,有片落叶吹到了脸上。
它取下来才发现那不是落叶,而是一个剪纸人!
纸人躯干上画着朱砂符,好似有生命,被它抓在手里的时候还拼命地想挣扎出去。
它想撕碎纸人,没想到纸人双手比划了一下它便失去了意识,等清醒过来时已经在锁妖袋中。
沈既白道:“你并无当时记忆,怎知未伤人?这些都只是你一面之词。”
鼠妖伸出仅剩的一只前爪,“……一看便知。”
沈既白看向灵鹤真人,眸中尽是不解。
“它想传灵与你。”
“传灵?”
沈既白与周歆异口同声,说完,二人同时看向对方,又立刻移开了视线。
灵鹤真人念出几句咒语,“你以指与它爪心相触,阖闭双眸,心中默念这几句话,自会看见它所经历的事情。”
沈既白照做。
周歆跃跃欲试,也想体验一下,伸出手指去触摸鼠妖的前掌,闭上双眼等了片刻,却什么也没看见。
不论是触摸鼠首,鼠尾,鼠身,眼前都没有任何画面。
她便将主意打到了沈既白身上,指尖覆在他的手指上,可依旧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他不甚乐意地皱了皱眉。
周歆又去触摸他的手背,手心,见毫无效果,干脆握住了他与鼠妖前掌相触的那根手指。
几乎是同一时间,沈既白用力拍走她的手掌,倏然站了起来,起身的幅度太大,撞翻了身旁的案几。
他拧着眉心,尽力压低声音,却压不住喷薄欲出的愤怒。
“你做甚么!”
周歆仰头看着他,一脸懵然:“……传灵啊!”
灵鹤真人道:“传灵需要心甘情愿,沈少卿不信鼠妖所言,它便想让他眼见为实,自然只能他看得见。”
“……真人不早说。”
周歆泄气般地坐了回去。
沈既白闭了闭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时,眼底的情绪已尽数消失。
他将打翻的案几拾起,规整回原样,朝灵鹤真人拱手行礼,毕恭毕敬地道:“晚辈失礼,还望真人勿怪。”
“是小徒顽劣,烦请沈少卿多多包涵。”
周歆附和:“对对对,是朝某失礼,沈少卿海量,莫与朝某一般见识。”
闻声,沈既白看过来的眼神里透着几分诧异,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他将蒲团移得离周歆远了许多,坐下身来。
这个变故导致传灵提前结束,但鼠妖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只是直直地看着沈既白,声音突然变得有气无力。
“……现在可信我?”
沈既白静默一瞬,才道:“可你还是差点伤了人。”
“这并非它本意。”
周歆拿出一张符纸,放在三人中间的草席上,“此乃破煞符,可化亡灵阴煞,对妖邪无用。起初,徒儿并不理解真人给与此符的含义,直到徒儿探查到被仓鼠妖袭击之人的身上有丝不易察觉的煞气。”
“若徒儿没猜错的话,应当是纸人对它施了咒,将煞气引入它体内,致使它失控暴走。真人感应到附近有一现即逝的煞气,恰逢大理寺派人过来,便猜测出大致情况。”
“正是如此。”灵鹤真人颔首。
沈既白:“纸人所用是何符咒?”
灵鹤真人稍稍顿了一下,神情变得有些微妙:“渡祟邪灵咒,乃玄门禁术之一。”
周歆:“那驱使纸人的符咒呢?”
他拿起桌案上的剪刀,剪出一个纸人,用朱砂笔在躯干上画出符箓,“是此符吗?”
鼠妖道:“……是。”
“此乃替身符。”
灵鹤真人解释道:“此符需以自身气血为引,修为做载,方可驱使自如。一旦纸人身陨,施术人必遭反噬,失去渡给纸人的修为不说,还会伤及灵台,甚少有人使用。”
周歆立刻抓住了重点:“所以是有人不惜损伤自身修为,也要施咒引祟气侵噬鼠妖?”
多大仇,这么缺德?
鼠妖缓缓阖闭双眸,目光渐渐涣散,仿佛下一瞬便会驾鹤西去。
“……修炼太苦了,熬了几百年,才换来一日成人。”
它气丝微弱,声音愈来愈小,好似在自言自语。
“……不修炼了。”
“……下一世不修炼了。”
“……做鼠挺好的。”
这番话字字敲击着周歆的心,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胀难忍。
“……还没吃到烧尾宴上的佳肴……”
它的双眼渐渐闭合,却始终留有一道缝隙,“……不甘心啊!”
“……为什么……是我呢?”
仓鼠妖断气了,但心有不甘,死不瞑目。
是啊!为什么偏偏是它呢?
周歆垂眼看着仓鼠妖的尸身,悄然捏紧了衣袖。
“它靠一丝灵气撑到现在已属不易,为了自证,又传灵给沈少卿,灵力已枯竭……”
灵鹤真人低低叹息一声,没再言语。
人有善恶之分,妖有正邪两面。不论是人是妖,凡遇不公,必查明之。这是沈既白一直坚持的信念,但他却未将心中所想说出口。
“仓鼠妖失智伤人,若不是金吾卫及时赶到,恐怕早已闹出人命。此事非同小可,沈某定会彻查,将幕后之人缉拿归案。”
周歆道:“它今日方化人形,并无与人结仇的时机,恐怕是遭到了无妄之灾。”
沈既白也想到了这一层。
昨夜锁妖塔走失万狐之王,今日仓鼠妖受煞气侵体,种种迹象表明,这洛阳城内来了位居心叵测的修道士。
“能借纸人之手施咒结印,此人修为不在小徒之下。”灵鹤真人在无意之间提供了一个侦查方向。
能与凌云君相提并论的修道士并不多。
沈既白眼眸一亮,心里立刻有了主意:“细查近期出入东都的修道士,或有线索。”
“也好。”灵鹤真人朝周歆使了个眼色,“替为师送送沈少卿。”
*
沈既白独自走在前面,与她保持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脸色比来时更加冷峻。
“沈少卿还生气呢?”
走在前面的人恍若未闻,全无理会之意。
周歆却不生气,甚至还有几分理解。
任谁被心底厌恶的人亲吻触碰都会愤怒不已,何况他还在一天之内遭遇了两次。
“沈少卿若实在气不过,便骂上几句,朝某保证不还口。”她小声嘀咕着,“再或者,朝某吃亏一些,让沈少卿摸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