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给王洵等人准备的时间不多。大约在半刻钟之后,远处的装神弄鬼者就发起了第二波进攻。这次,他们将顶在脑袋上的骷髅头全摘了下来,代之以厚厚的包铁毡帽,护住大部分头颅,仅把两只眼睛暴露在外面。身上用血迹涂得花里胡哨的灰布伪装也被尽数抛弃,露出了里边整齐的牛皮铠,前胸处,护心宝镜倒映着月光。
“这他奶奶的哪里是沙盗啊。装备一点儿不比咱们差!”方子腾猫着腰跑到王洵身边,哑着嗓子低声咒骂。飞龙禁卫平素的作用在于装点皇家威仪,故而身上的铠甲注重于好看而不注重于实战。此刻到了两军阵前,缺陷就尽数显了出来。牛皮的厚度太薄不说,边角处某些装饰性的物件,还严重影响了将士们的动作。
“至少咱们有伏波弩,他们没有!”第一次上战场,伙长老周也变成了话唠,不停炫耀自己一方的优势。
伏波弩乃骑兵专用弩箭,射程短,然而操作起来非常简单。即便是第一次接触此物的民壮,稍经讲解也能将弩箭发出去。虽然暂时做不到百发百中,但每人发三把弩弓,提前装填好,战时给敌人来个三段轮射还不成问题。
“我还发现了整整八大车陌刀,一千多把呢。逼急了,咱们就组织陌刀队,冲出去跟他们拼命!”说话是唯一能缓解紧张的方式,伙长老郑也变得极其啰嗦。“那东西,对付骑兵最好使。想当年苏定方带领八百陌刀将,硬砍得两万多突厥狗人仰马翻。如今咱们有四百多弟兄,如果每人拿上一把”
陌刀是大唐步兵用来进攻的第一利器。重量超过五十斤,刀长过丈,光利刃就长达六尺有余。军中好手一刀挥出,可将敌军连人带马同时砍成两段。因为其威力过于巨大,民间严禁私自打造。军中所用,也皆为兵部统一定制,再根据武将的要求分批次拨付。(注1)
此番王洵等人所运往安西的物资当中,最重要的就是这批陌刀。这也是他轻易不敢放弃的原因。假若陌刀被对面的强盗得了去,转手再卖给一直对西域虎视眈眈的大食人或者吐蕃人,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怎么又下了马?“同样吓得脸色苍白,民壮头目魏风关注的东西却与方子腾等人截然不同,“缺德东西,欺负哑巴牲口?!早晚得遭报应!”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临睡觉之前王洵命人在营地周围洒下的铁蒺藜,在沙漠里发挥了双倍作用。这种三面有尖锥的家伙,被沙土掩盖后,凭借肉眼很难被发现。马踩上去,蹄子固然被扎得鲜血直流,人不小心踏到了,靴底和脚掌一样被戳个透心凉。上一波偷袭,装神弄鬼的强盗们之所以没能趁着混乱冲进营地,王洵等人反应及时是一个因素,更重要的原因便是,他们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策马避开脚下的铁蒺藜。
这回,贼人不敢再于攻击途中停下来给飞龙禁卫们当箭靶子。所以干脆于一百五十步外跳下坐骑,把十几匹战马蒙住了眼睛,赶在头前去趟路。
可怜的坐骑不知道主人黑了心肠,兀自被蒙着眼睛向前冲。突然间,一匹战马被沙土中的铁蒺藜刺穿了前蹄,哀鸣着卧倒,借着惯性向前滑出了半丈多远。更多埋在沙土中的铁蒺被带了出来,一个个刺入战马的侧腹。吃痛不过,战马来回翻滚,浑身上下,很快不再有一块完整皮肤。十几支铁蒺藜攒刺而入,血滴滴答答流出,染红冰冷的沙土。
一匹这样的好马,在长安城附近至少能卖到十二、三吊铜钱。可以用来骑乘、拉车、甚至套上犁铧耕地。普通百姓无论谁家能买下一匹,都拿来当宝贝。平素吃的全是精料,半夜里还要起来喂些豆饼补充体力。如今突然看到强盗们拿马来当趟路的肉垫,民壮们心疼得破口大骂。但是,没有王洵的命令,谁也不敢发箭,只能把新领到手的伏波弩在掌心里握得死死的,额头上青筋直冒。
越来越多的战马在奔跑中倒下,用生命给强盗们趟开一条攻击之路。看到火候已经差不多了,带队的强盗头子抓起手边的牛角号,呜呜吹响。旋即,所有强盗一哄而上。或者骑马,或者步行,踏过被马血润湿的沙土,潮水般涌向了寂静的营垒。
第一次指挥实战,王洵也紧张的直冒汗。但他却不敢太早地发出攻击号令。从铠甲和兵器上看,敌军未必是普通强盗。而他和手下的士卒民壮,却是一伙不折不扣的乌合之众。能将来袭者阻挡在营垒之外,也许士气还能保持片刻。一旦被敌人跳进营垒贴身近战,非立刻炸了营不可。
不能慌,不能慌,打输了就是死路一条。眼看着敌人的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努力将眼睛瞪得滚圆,牙关紧咬,避免心脏从嗓子眼里蹦将出来。终于,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强盗进入了瞎子都有绝对把握射中的距离内,王洵猛然站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大吼,“射!”
民壮们早就等得心急如焚,闻听命令,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近四百支弩箭,同时射了出去,整个营垒正面瞬间闪过一道淡黑色的光芒。乌光过处,冲在队伍最前方的强盗们迎面而倒。人和马都中了十几支弩箭,血顺着伤口向外狂喷。
临行之前,强盗们已经做足了功课,知道护送辎重的禁卫们从军官到士卒全身从没上过战场菜鸟。所以根本没怎么把对方放在眼里。猛然间被四百具弩弓迎头拦击,瞬间被打懵了。攻击节奏竟然瞬间停顿。
这一个疏忽,却带来了致命的后果。不待王洵继续下令,民壮们丢下手里的弩弓,从身边捡起已经上了弦的第二把伏波弩,对着自己正前方又是一轮。三百支弩箭呼啸着飞出,在只有二十步的距离上,穿透力大得惊人。骑在马上的强盗们立刻又倒下十好几个,失去了主人控制的坐骑发狂的疾奔,很快身上就插满了短矢,轰一声,扑倒于地,血光溅满了临时充作营垒墙壁的马车。
“注意节奏,注意节奏。瞄准人射!”王洵大声提醒,喊得声嘶力竭。敌军这次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下次肯定不会继续犯傻。如果不能尽最大可能地将强盗们杀死,下一轮攻击,众人所承受的压力将更大。
没有人听得见他的呼喊,第三轮弩箭又迅速飞出,砸向近在咫尺的强盗们。有的强盗身上挨了十几箭,几乎被射成了筛子。有的战马分明已经受了重伤,民壮们还将弩箭不要钱般向它身上砸。可怜战马被射得跟个巨大的刺猬般,倒在了后撤途中。缓过神来的强盗们依靠死去同伴和战马的变相掩护,转过身体,抱头鼠窜。
见到强盗们被自己打退,民壮们士气更旺。也不管对方退没退出弩箭射程之外,从箭匣里拿出没有尾羽的短弩,迅速往弩弓上添。一会儿功夫,又追着敌人射出了上百支弩箭,大部分落空了,在沙漠中竖起一片密密麻麻的箭杆。
“瞄准点儿,瞄准点儿。一支弩要二十好个大籽呢!”见到有人还在乐此不疲地乱射,民壮头目魏风大声提醒。他的话明显比王洵的话更容易被理解,兴高采烈的民壮们立刻将弩弓垂了下来,一个个心疼得直咧嘴。前后不到半刻钟功夫,大伙就射出了上千支弩箭。一支按二十文钱计算,就是两万文钱打了水漂。足够小户人家大半年的开销!
庄户人家,最忌讳的就是被人骂做”败家仔”,很多人抬起头,望着王洵讪讪而笑。被大伙单纯的举动弄得哭笑不得,王洵伸出大巴掌直抓头皮,“这个。也不用太省,打跑了强盗要紧。大不了过后咱们再将弩箭都捡回来。赶紧把弩箭装好吧,敌人的下一次进攻马上就要开始了!”
听王洵的话里没有责怪的意思,众民壮终于长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分配给自己的伏波弩全捡起来,挨个重新装上弩箭。打仗在大伙眼里突然变成了很简单的事情,无非瞄准了敌人扣动弩弓扳机而已。只要马车上的弩箭用不完,强盗们休息冲到营垒内部来!
作为这支队伍的主将,稀里糊涂打退了敌军的一次进攻,王洵心情却没变得轻松。抬起头,他借助天上的月光向营垒外远眺,只见二百余步外,敌军黑压压又聚集了一片。有的是刚刚退下去的,有的则从更远的沙丘后迂回而来,马脖子下挂着几颗黑漆漆的人头,不用问,是刚才那些被鬼魂吓得夺路而逃的弟兄。
“还真的是一个都不放过啊!”轻轻咧了下嘴,王洵心中涌起一片悲凉。为了一个所谓的秘密,就葬送这么多无辜,值得么?恐怕某些人做决定时,心中根本没把自己这些人当做同类吧!
想到这儿,王洵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没必要再逃避了。在敌人发起下一次进攻之前,最好让所有弟兄明白大伙的处境。
“去几个人,把姓岳的给我抓过来!”趁着敌我双方都在做准备的功夫,他叹了口气,低声命令。
先前王洵出手那一下并不是很重,向导老岳早就醒过来了,一直趴在营地里装昏倒。此刻突然间听见校尉大人喊自己的名字,知道大事不妙。一骨碌爬起来,撒腿便跑。这个节骨眼儿上,他如何能跑得掉?早有几名飞龙禁卫扑了上去,将其按翻于地,拎着脖领子拖到了王洵面前。
“杀人了,官兵杀人了!”没等王洵开口,向导老岳立刻满地打滚。“官兵打不过强盗,杀人泄愤了!”几名飞龙禁卫都无法将其按稳。
“如果你敢再乱叫喊,我就直接剁了你!”王洵从腰间抽出横刀,毫不犹豫地压在了老岳的脖颈处。“说吧,外边那些强盗是哪来的?”
“冤枉,小的不知道。小的真的不知道啊,校尉大人!”向导老岳继续高喊,死不认账。
王洵笑了笑,手腕微微用力,锋利刀刃立刻割进了肉里,“你说,如果我杀了你,然后赖在对面的那些家伙头上,过后会不会有人替你主持公道呢?”
“小”喊冤的声音噶然而止。向导老岳张开眼睛,目光里充满了恐惧。他发现自己惹上了一个大麻烦,虽然对方年纪很轻。但绝对不是个可随便糊弄之辈。这点儿从他刚才果断动手打晕自己以稳定军心的举动上就能看得出。
“我这个人其实没什么耐性。”王洵将手腕稍微向上抬高了些许,血珠立刻顺着刀刃缓缓滑了下来,一滴滴渗进了沙土。“但我很想看看,一个人到底有多少血可以流。三个时辰?或者两个时辰?如果我把你的血管割开,相信外边那些家伙不可能马上冲进来救你吧!”
听着沙土吸收血液时发出嘶嘶声,向导老岳眼里的恐惧欲深,“我,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头啊,校尉大人!您就放过小的吧。小的家里还有三个娃儿,全指望小的给人带路养活呢!”
“不知道?”王洵突然变得心软,慢慢收起横刀,用手指抹去刀刃上的血迹。
“真的不知道,不知道。小的可以对天发誓!如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向导老岳如蒙大赦,一手捂住脖颈上的伤口,一手高高指向天空。
“可我听说,沙漠里轻易不会打雷!”一瞬间,王洵又把横刀按到了老岳脖子另外一侧,“不知道。不知道强盗是谁,为什么你白天刚刚讲完鬼故事,夜里就有强盗装神弄鬼?不知道,为什么你放着玉门关外好走的伊吾道不走,偏偏带着大伙往阳关外的沙漠里绕?不知道,为什么敌人来袭之时,你喊叫的声音比任何人都高?”。
第一个和第三个疑问,向导老岳根本无法解释。但第二个疑问,却让他找到了空档。“小的冤枉,冤枉!校尉大人。走这条路,十几天前是您自己选的。不能怪到小的头上!”
“是么?”王洵手腕继续用力,在老岳的脖颈上割开第二道口子,“我初来乍到,所以只会抄舆图上说的近路走。你吃的就是向导这碗饭,哪有专门给客人往难走的路上带的道理?说吧,外面的人就要发起进攻了,在他们到达营垒之前,我希望能听到一个合理解释!否则,你就永远没机会说了!”
“啊”向导老岳脖颈吃痛,拼命向后躲闪。方子腾冲上前,伸手搬住他的脑袋,将喉咙转向刀刃,“别问他了。反正宁他死也不说实话。给他个痛快,然后咱们直接跟外边的人说,他已经招供了。诈也能把实情诈出一二来!”
这句话,比王洵刚才所有的话都见效,向导老岳立刻把眼睛睁开,脑袋瓜子拼命乱摇晃,“饶,饶命!我,我劝说,别,别杀我!”
“敬酒不吃吃罚酒!”对付这种滚刀肉,方子腾远比王洵有办法。“我数一二三,再不交代,我就割断你的喉咙。一”
“我说,我说,是古力图,是古力图将军让我这么干的。小的是奉命行事,奉命行事啊!”向导老岳一边哭,一边大声嚷嚷。
“古力图?”对这个名字,王洵隐约有点印象,却记不太清楚什么时候与此人有过交往。没等他想起来,向导老岳已经完全崩溃,“就是前几天一直护送您的古校尉。在凉州城中,他就吩咐小的,务必带你们走楼兰古道。昨天分开之前,他又告诉我,今晚务必带你们在这一带休息,否则,就拿我全家老小试问!小的就是一平头百姓,小的实在惹不起他啊!”
闻听此言,不止王洵,其他几个禁军头目全明白了。哥舒翰派出的那队兵马根本不是前来保护大伙,而是要送大伙进鬼门关。在河西境内杀人,即便过后没人怀疑到他哥舒翰头上,辖地内丢了这么大一批军械,此人也难逃治安不靖之罪。而出了阳关后,便是安西军的管辖范围。辎重队消失在大漠中,责任只能由封常清来背,与他哥舒翰半点儿关系都没有。
“小,小的不,不知道您跟古将军有什么过节。但小,小的敢保证,走,走楼兰古道,的确,的确比伊吾道距离近!小的,小的本来没有,没有恶意,只是,只是”见众人都愣在了当场,向导老岳想了想,低声替自己辩解。
“我整死你这王八蛋!”没等他把话说完,方子腾冲上去,拳打脚踢。“没有恶意,没有恶意。你先看看外边那帮家伙马脖子上挂的是什么?老子都被你带进陷阱里来了,你还说没有恶意!老子先杀了你算了,死也拉一个垫背的!”
向导老岳不敢还嘴,双手抱住脑袋,满地打滚,“饶命,方爷饶命啊。小的只是个带路的。小的只懂得给人带路啊!”
大伙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在附近的民壮早就被惊动了。纷纷扭过头来,探头探脑查看究竟。目光之中,居然对挨打者不乏怜悯。
“行了,小方,打他也没用!”王洵不想引发民壮们的误会,摆摆手,低声喝止。“放开他,我还有几句话要问!”
上司有令,方子腾不能不从。抓起向导老岳的脖领子,将其再度丢回王洵面前。“说,好好回答我家校尉的话,否则,老子将你大卸八块!”
“我说,我说,校尉大人问什么我就说什么?”向导老岳朝王洵爬了几步,顶着一双熊猫眼答应。
王洵笑了笑,单手从地上扯起了他,“坐吧。不用跪着!我想知道的第一件事是,姓古的到底是什么人,让你这样怕他?”
“他原本是哥舒翰的家奴。后来做了河西军的郎将。”向导老岳不敢与王洵平起平坐,蹲在地上,低声回应。“他们都是突厥人。所以打断骨头连着筋。我是汉人,平时就受突厥人欺负。碰到突厥大官,更是不敢不听他们的话!”
是朝廷刻意纵容的结果!王洵跟方子腾等人互相看了看,心中暗自嘀咕。太宗皇帝征服西域后,施行胡汉平等相待之策。使得很多蛮夷部落,皆化胡为汉,慢慢与中原唐人融为一体。而到了当今皇上这一辈儿,因为其自己觉得胡人比汉人诚实,所以很多政策都大向胡人倾斜。导致西域的胡人自觉高汉人一头,很多汉家子弟也以身上带着胡人血脉为荣。久而久之,西域各地竟然是胡人越来越多,汉人越来越少。慢慢竟重新变成了突厥、铁勒以及回纥人的天下。
这种朝廷大事,远非王洵等小人物所能置喙,尽管一路行来,他们已经深深地看到了其中潜在的危险。长长叹了口气,他将声音提高了几分,继续问道:“以前这条路上所谓的鬼怪伤人事件,跟姓古的家伙有没有关系?你跟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勾结了吧?他除了这次试图谋害我等之外,还干过什么?”
“小的冤枉!”向导老岳本能地否认,看看旁边随时准备扑过来的方子腾,又快速改口,“小的只跟他做了两次生意,这是第二次。上回是一伙大食商人,仗着人多想抄近路。被古力图知道后,全杀掉沉到蒲昌海里去了。小的事后只分到一卷苏绸,其他什么都没捞到。”
“天!”众人皆倒吸一口冷气。早听说哥舒翰在河西一手遮天,没想到其下属的胆子和胃口居然大到如此地步。杀人越货,坐地分赃。这还和真正的沙盗有什么分别。只是后者明火执仗,而古力图等人身上穿了一袭官袍而已。
“一个活口没留!”尽管远方的敌军已经整理完了队伍,王洵还是不紧不慢地追问。
“没有!古力图将军怕事情败露,手下从不留活口。”向导老岳摇摇头,畏惧地闭上眼睛。
那么大的一支商队,光护卫就请了三百多人。可一夜之间,就被杀了个干干净净。同来带路的伙伴吓疯了,从此天天口吐白沫,见到人就磕头求饶。而他,却连发疯的资格都没有。一家老小都在别人手里握着呢,不与古力图将军人合作,肯定会被丢入大漠中,连个囫囵尸体都找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