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借口

“我叫烟儿,亲王。”

谡深垂眼,她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与她的气质并不相符。

准确的说来是与她的眼神并不相符。

被苏音领着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心中隐约有过一丝疑惑,乾州长孙相爷府上历代书香门第,照理说出府的闺阁小姐儿气质应该更儒雅些,内敛而自持。

可这一位长孙小姐却甚有不同。颇有将门虎女之风,虽说单薄可举止格外锋利。初还以为是由于受了惊吓,对人戒备心起的缘故,然而眼神惊鸿一瞥之间总瞧见些许端倪,那似是素来凌厉之锋。

与他说话也多是低垂眼眸的,很少抬起头来。

只有几次他猛然回头才发现原来在背后的时候她的目光胆大且直朗的凝视他,没有丝毫避讳或羞怯,她的眼光中有一种真切,是洞穿世事之后的豁然,是他百思不得其解的。

一个深养相府的千金小姐怎会拥有一双如此豁达旷世的眼瞳。

见她低伏在脚下,身子微侧,做低伏小样,莫名有些楚楚可怜。

谡深正要俯身将她捞起,有话好好说嘛,他又不是暴君,何必做成这副姿态……

我叫烟儿,她却已然开了口。

谡深的记性不差的,自然记得她说过,闺名叫做烟儿。

头一次听到她说,叫烟儿的时候,脑海中猛然一阵恍惚。

自然是因为记起了一个人,一个明明应该抛诸脑后却莫名总是感觉心怀愧对的小丫头。

她说叫她颜儿。说的时候语气轻轻软软的,却有着一双与样貌、年龄完全不符的通达、世故的眼眸。

长孙玻琦解释清楚是翠烟的烟,那一刻心底蓦然空落了一下。明知不可能了,衣冠冢早已落下,他遣人搜遍了半个山头未曾找到,已经不可能了。

不知是否那一句“烟儿”的缘故,竟觉得与这位长孙府七小姐有些渊源。她的触抚是舒适的,是安心的,是任何时候回想起来都会觉得亲昵而自然的。

与那些昙花一现就消失的女子不同,倒不是她们不好,她们也长的风姿卓越其中不乏才华横溢之辈,谡深并不怎么苛责内室之人,因为过去流落在外之时对他施以援手,每每温暖以待的都是民间的女子,女性的温柔是值得感激和敬重的。

蛇蝎心肠的除外。

但是与她们相处的时候,谡深总感觉隔阂着什么。无论是配合的,是羞怯的,是欲拒还迎的,他永远感觉他的身他的心,放不到她们身上,始终帖不近去。

只有眼前的这一位倒是有些例外。她身上有一种野性的,真诚的,开放的气息始终鼓舞着他……

准备扶起她的手却顿在了半空中,因着她的后半句话,“我并不是乾州长孙府的七小姐。我不是长孙玻琦。”

谡深的声音在发抖,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你是谁?”

“我是一名普通的农家女子,就叫烟儿。”说着她眨着眼睛抬起头看着他,眼神中有如泣如诉的情绪,充沛的感情,却是他不明白的,她到底在想什么。

“那位真正的长孙小姐,想必已经死了吧。”不知是她的猜测还是已经知道的实情,坦然若素的语气令谡深不由得心生寒意,眉目愈发的紧蹙。

“谁,让你冒充长孙玻琦入我亲王府,做我……做亲王府夫人的。”

假长孙双腿收拢,双手服于身前,这回倒是跪的规规整整的。

“那位匡姜令大人似乎确是长孙相府的人,长孙小姐一道人究竟遭遇了什么恐怕只有他能说的清楚了。”

谡深却并没有发声令人立刻提来匡姜令审问,他的视线紧紧的盯住跪在脚下的女子。

他只想听她说,听她编派出一个合情合理,令他必须信服的理由来。否则……谡深心底悚然一惊。他在害怕着什么。

是怕自己必须将她赶出府去?害怕她参与了谋害真正的长孙相府七小姐一案,为了给长孙相爷一个交待,他必须将她交出去受罚?

那是……舍不得?!

不可能。理性极力的帮他否认着。不该的。他才认识她多久,常驻军营与她见的次数毅然屈指可数。

虽同床共寝,夫妻之时缠绵悱恻……可……可……脑海中一片混沌,总有那么一瞬,回忆起的时候是模糊的,连呼吸都滞住的。

“说下去。”声音干涩到他自己都讶异。

“说完了呀。”

“啊?”介时,已经出离了愤怒。刚才惺惺不舍之情被无名之火攻下,她怎么能、怎么能自信到如此地步!连一句解释都没有。连一句“我错了”都没有。

他问她的话呢,不用好好回答了么!?到底是受何人指使……谡深骨子里乍然一寒,难道说,并无人指使,所以她才不解释的。

因为她无话可解释。

知道匡姜令是真正长孙府的人,知道长孙小姐许已遇害。而匡姜令又神志不清,于是将错就错以相府小姐之名登堂入室。

哈!胆子不小的丫头,到底没看错她。

只不过,苏音那一关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谡深瞅着她。而她就是不抬头不看谡深。乖乖巧巧,顺顺从从,跪坐着。姿势一动不动。

一副小孩子在长辈面前“我做错了,我告诉你了,所以你不能动气不能罚我”的架势。

跟他赌心态呢么!

终究谡深长长的叹了口气,将她从脚边一手拉了起来。

人,已经是他的人了。且,还是他有心之人。护短是谡深一贯以来的风格,年少时期的孤身一人江湖历练令他深深的感受到受人庇护的重要,因此在他羽翼丰满终于能够振翅翱翔之年,他便是人们的庇荫,便是一棵大树,只要你走到这棵树的树荫底下,他的枝叶便是你头顶一片遮挡。

她的坦荡与明朗不是一个狭隘歹毒之人,不会是她祸害了长孙府一道人。若她有意冒充,大可借着众人之责,指摘匡姜令乃是劫持她的凶徒,匡姜令不会反驳且已是个疯子。

因此她极大可能是因缘巧合下被错认了,既然会只身至此且出身平民,有这个机会进入亲王府成为亲王府的夫人没有拒绝也就成了情理之中。

想到这头,谡深自嘲了笑了出来。

她还一个字没解释没辩驳一句,只说了,“我叫烟儿”,“我不是长孙府的七小姐”,那个疯子匡姜令才是相府之人,没了。

而他就在脑海中自动自发为她编派出一套心思缜密的理由,合理合理,容人接受。

唉,都叫什么事呢。

“亲王,依然如此。”

“什么。”

“将所亲之人化之所善。在亲王眼里,是不是所有身边的人对亲王所为都是出于善意的。”

谡深眸光犀利,然而眼中已经没有了敌意。假玻琦仿若无事,抬手过去,“肩上的伤,不碍事吧?那風家的人出手也真够狠的。”

他瞧着肩上的手,是要避开的,要的。可是,身子它没有动。

她根本就不是长孙玻琦!

可是她眼底里笃信与自然的光芒……令谡深暗暗的不爽。

“别动啊,亲王。是疼么?”

指尖还在他伤口处流转。不疼,却是比疼更难耐的感觉。

他应该要斥责她的。应该立刻质问她的出生、身份,将她驱逐出府,乃至恼羞成怒关入地牢!

可是他没有,莫名的有一种感觉在心底里认定了,她就是亲王府的夫人,就是他谡深的夫人。就因为她并非出身名门,并非乾州长孙府的小姐,不是什么前朝相爷的孙女,所以她更能是他的夫人。

他们都是一样漂泊无依的人。

谡深一把握住在自己肩头轻抚的柔荑,暗有不甘的道,“到底为何冒充长孙玻琦,说。是何目的?何人所使?”

可是语气出卖了他,他的语气更像心疼晚辈的长辈的苛责,而并非一个被糊弄了后愤怒的城主亲王。

“人皆有不得已之苦,皆有所慕之情,皆有一己所私。若我说,垂青亲王许久,在亲王依还是郡王的时候,不——或许更早。却苦寻而不得,终一日能常伴亲王左右,便是仿冒他人亦无所悔。亲王,您能信么。”

能信么!?这,分明不过托口之辞!只要不眼瞎耳聋怕都是懂得的道理。但有的情绪,氛围,却能够侵入人骨,魅惑人心。

“你是为了刻意接近我。”这已不是什么质问的话,他清清楚楚的看进她的眼眸里,她眸底只有一片清澈的光,连一丝波澜都没有的宁静与清和。

他从未见过那样的眼眸,像星河,延绵无期遥遥无欲。

它应是睿智的,却并未因敏于世人而自视甚高,它原是豁达的,却因见惯俗尘而胸怀怜悯。

仿佛,它不在人间……

“我见过你!”

“人与人的相遇皆本佛缘,见过有什么稀奇。不是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么,与阿笙的缘法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够阐明的清楚。”

她叫他,阿深?为何要叫他阿深。这个称呼他从未提过。

虽然总是亲王、亲王的叫着难免生疏,但谡深本就还没熟稔男女之间的亲昵之情,还未与人浓厚到该以独一无人的称呼呼唤彼此。

泷亲王是为了调查蛊术之事特地回城的,可跟了夫人进屋后就再没出来……

随行侍卫各个面面相觑,有些捉摸不定,是该在厅堂上继续等下去,还是。

于是目光一个个偷偷的瞥向依然还在养伤期间的鬼刃。

鬼刃的目光放的有些空远。一个已经入土为安的人,居然还活着,还活着回来了。

她没有回到自己家人的身边,没有回到父母身边,而是选择来到泷亲王身边,瞧那眉眼举止,仔细分辨还是有些孩子时期的影子的。

但,到底如俗话说,女大十八变。从假玻琦小姐的身上很难检索出当年柳三小姐的样貌了,除了她身上的气息是不会变的。

是危险的,带有侵略性的,总是令人难以掌控的,充满了未知的那一位。

感觉到肋骨处有些涩涩的疼,鬼刃伸展了一波四肢,晃悠悠的走了出去。

“鬼刃侍卫?”

“什么。”

“您这去哪儿呀。”

“回屋躺着。”

“唉?可是,亲王还没回来啊。”

“我又不在当值。你们好好守着不就行了。”

“可、可……”小侍卫嘟囔了半天。亲王跟着夫人进屋了呀!到底今晚还会不会出来?这话还是不容易说出口的。

鬼刃懒得搭理他们,径自转身走,走到廊下就看到一双眼眸格外阴沉的苏音姑姑站在不远处的拐角上。

鬼刃视若无睹的走过去,不料苏音迎了上来。

“鬼刃侍卫,亲王回府了?”

鬼刃没答,径自把脑袋转向了厅堂,亲王的贴身护卫都站在那儿,不是人回来了,难道亡魂回来了。

且他又不当值,一个个都指着他算是什么意思。

侧身避了一避,苏音虽不会什么功夫,可眼神锐利,就是盯住了他。没避开。

“姑姑可还有事?”

“长孙……夫人与你说过什么。”

“什么。”

苏音拧起眉毛来,但立刻想到鬼刃不是府中那些家教良好的氏族子弟,他不怕她,也不敬她,反而是有一种本能的戒备。

于是压下心中不快,以一种自以为威仪的语调说,“夫人路上遇到虏劫,千辛万苦来到我们亲王府,都已经是亲王的人了,还请鬼护卫不要再横生枝节。”

我横生枝节?!鬼刃冷笑。她明明就是柳千颜,却假冒长孙玻琦入府。看苏音的架势应该知道几分长孙的身份是假的,至于知不知道那玻琦就是柳千颜,鬼刃扫过苏音的脸,发丝与面纱遮盖了大部分,着实难测。

鬼刃与苏音是两条完全不同道上的人,虽然因为泷亲王而成为了同府中人,但自从因为柳三小姐揭穿了苏音姑婆乃是操纵巫蛊之人,鬼刃莫名就对苏音起了一分戒备。

浠水郡都摧毁之后,泷亲王重新收拢了许多浠水郡都中无家可归的百姓,其中包括流离失所的苏音。谡深的那一份愧疚是所有属地军心中都明白的。

但鬼刃的戒备没有因此而放下,他反而隐隐的感觉到容貌俱毁在人前销声匿迹的苏音却是更阴森了。身上经常散发出迷神香的气味,这是巫蛊之人为了调和静气会用到的香料,但同时寺庙之中也经常可以闻到。

苏音自称吃斋念佛,府中其他小侍卫也不疑有他。唯独鬼刃的戒心更重了几分。

调戏亲王府夫人一事,明显就是有意祸害。鬼刃得罪的人多,但怀疑的人却少,苏音绝对是其中之一。

鬼刃接下去的话也未必全是出于好意提醒,“姑姑,你我同在府中追随亲王多年,我也不想眼看着你翻船。长孙夫人可并非姑姑以为的小家女子,绝非姑姑能够操控的。”

“鬼刃侍卫,你这话什么意思!”

鬼刃阴恻恻一笑,“长孙夫人到底是什么人,难道姑姑不知道。”

苏音的脸色终于微微的变了变,但瞳孔中闪烁出的光芒并非恐惧与后怕,而是肃杀。

鬼刃,本想留你一命的,泷亲王身边有你这样的亲卫无异于一道免死金牌。但,是你自己作死。找死而不赐死,就是对你的大不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