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联谋

“郡王!郡王!……姑婆她年纪大了,不能送去开山呀!会要了她的命的呀,郡王……”

谡深看着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苏音不是毫无动容的,但是他最恨阴阳诡道之说。

当年自己出生的时候,就是一班宦臣舌灿莲花口吐芬芳搬弄是非。

生母为了保住他的性命,以鲜活的族人祭生,那洋洋洒洒的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族人的婴孩……

母亲的身体本就不弱,常年养尊处优,却因那时落下的心病自后郁郁寡欢再不见半分笑意。

先王父亲看到他的时候眼神中厌恶、鄙弃,戒备、惧怕的神情,在他心口留下的痛不可磨灭。

我是犯了什么罪么?无数个深夜屏气凝神质问神魂。静悄悄的却始终没有一个声音来回答他。

姑婆被押走的那一天,她其实心中知道自己命数已尽。苏音紧紧的握住自己亲人的手不肯松开,姑婆却甩脱了她。

姑婆遥遥的向着泷郡王所站立的位置伏跪下去,神容虔诚而瞻膜。

她是在示弱,哀求,祈和。不是向着谡深,而是谡深身后不知何时现身的柳千颜。

不是柳千颜,而是柳千颜小小的身躯中庞大的灵魂。

用受伤的手抓住了谡深的手指,谡深没待细想轻轻的握了一下,等发现自己指间的血迹才意识到她的伤口已经渗血。

“来人!”

“不疼。”

谡深俯身想要将她抱起,柳千颜却后退了一步。那眼神像在斥责他。

“我让鬼刃送你回去。”

女孩儿嘟起嘴,“不要鬼刃。要姑姑,苏音姑姑。”

谡深吃了一惊,“你还要她?”

女孩儿点头,“姑姑不是坏人。是好人。”

苏音走到谡深面前,垂首,俯身,却怎么都无法伸出手去牵起面前的小女孩儿柔软圆润的手臂。

“柳家三小姐!我苏音与你何仇何怨。”

柳千颜走在前头,苏音跟在后头,她的声音不大但柳千颜一定能够听到。

柳千颜停下了脚步,绚丽的露出笑容,“跪下。”

苏音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怎么敢!这个小丫头怎么敢如此羞辱她!

“不跪啊?我有一万种方法让你的弟弟,去陪伴你的姑婆,让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有本事都冲着我来!你这个妖女……”

“妖女啊?妖女可配不上我。与其说我是妖女不如说说你家那位妖妇才好。啊,这么说你姐姐,是不是就不高兴了呢?”

苏音瑟瑟发抖,脸上的血色一丝丝退去,她害怕了。

姑婆,是她的姐姐,亲姐姐。从一出生就带着不一样的血色,被确认为天玄巫女,她成长的比同龄孩子更缓慢,然而某一天开始却迅速老去。

因为父母感到害怕就把她扔进深山老林里,姐姐便来引诱妹妹,让她给自己供吃的喝的,维持生计。而作为回报,姐姐说会为妹妹祈福,姐姐的祈福总是能够应验。

譬如经常欺负家人的宗长一夜之间暴毙了。总是抢夺家中食物的哥哥溺水死了。父亲砍树挖到了金块。层出不穷。

而苏音也发现自己祈求的越多,姐姐老的越快,甚至比父母看去更苍老了。

终于有一天父亲回来后得意的说,家里以后就不用担心再过苦日子了,因为替苏音谋到了一户好人家,去给银商家病入膏肓的老爷子冲喜!

等老爷子死后,还可以改嫁给老爷子有些痴傻的三儿子。父母都很快乐,感觉是祖宗显灵了。只有苏音默默的怀疑起来,是不是姐姐搞的鬼?

果然,原来是姐姐想要离开深山老林了。

“阿音啊,陪婆姑出去走一走吧。”

苏音并不觉得愧对姐姐,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她不过是对人生有所取求而已。

“为什么我就不能像那些名门小姐一样,堂堂正正,明媒正娶的嫁给一个如意郎君呢。”

婆姑笑了,“听说浠水郡涝灾,人烟流失,我们往那儿走吧。”

“一样要走,为何不去皇都?”

“去了,就知道了。”

见到泷郡王的第一面苏音便义无反顾的陷进去了,可是确认过身份是她高攀不起的人儿。

若是小的时候的苏音定然会遵从父母一辈的生存法则,听天由命。但眼下的苏音早已不是小时候的苏音了。

“婆姑,我们就住在郡王府吧。我瞧着,郡王府挺好的。深墙高院,人丁兴旺,主人也是宅心仁厚。”

“我年纪大了,该开口叫我姑婆了,小音儿。”

“是的,姑婆。”

他们是远道而来,他们是过客。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背景和过去。连路上捡来的女娃儿都喊她们作姐姐和婆婆。

“不会的,没有人会知道的……”

柳千颜捋了捋苏音额头垂落下来的碎发,轻声耳语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自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让你留在郡王府呢是好好照顾泷郡王的,不是让你尽想着爬上郡王的床笫。女人啊,想的太多,容易老。”

女孩儿伸出手,年轻的女子牵着了女孩儿的手,两人并排的走着却没有人发现,女子的脸上已经失去了人的血色,就像一具行尸走肉。

柳绯君是真的没有拿柳千颜当亲生女儿了的。自从送了一封语带威胁的信函来之后就恍若无事,风轻云淡。

倒是东周那边荆条君几次三番先锋压境,在谡国边界蠢蠢欲动虎视眈眈。

东周与浠水郡并不相邻,途中要穿越由侧亲王谡海所属的相山县城。

侧亲王与荆条君又是宿敌天仇水火不容。谡深因此倒并未怎么放在心上。他更有隐忧的反而是身在宫廷的柳绯君,若假借夺女的名义侵犯自己的属地,收拢郡王封地,自己就被逼到了不得不与刚登基不久的谡王对立面的处境。

而自己先前还信誓旦旦许诺过谡王,自己的属地军永远都是谡国的军队。

荆条君的东周武士军居然来了!悄咪咪的来了,恍恍惚惚,晨曦初上,兵临城下?

谡深被人连夜喊醒,风火之间披上战袍。

“为何外头一片火光?”

“回郡王,是东周荆条君!”

“怎么可能……”

“属下不确定,但……似乎是从侧亲王属地纵穿而入。”

谡深能打,他的属地军能打,但当敌军兵临城下时就不仅仅是两军之间的事了,是整个城池军民一心的事了。

浠水郡百姓拥护泷郡王,因为他刚正不阿他主持正义不草菅人命,因为属地军强悍驱赶贼寇保护城民。却不代表着百姓都愿意为了泷郡王赴汤蹈火不惜赴死。

“郡王,荆条君的意思是只要交还柳三小姐,东周无意与浠水郡、与郡王为敌。”

“郡王,城中百姓……”

“百姓怎么了?”

“百姓不知听何谗言,纷纷指责柳三小姐乃妖女祸主,求郡王驱逐妖女……”

谡深默然的向后退了一步。

脑海中有个声音隐隐卓卓,“父亲要杀我,因为他怕我”。

谡深纵身一跃跳下城墙。

“郡王!郡王,去哪里?”

“先稳住那班没脑子的东周武士。我去去就来。”

谡深推门而入的一刻,须臾间空气一滞,仿若进入了一个诡异的溶洞,世间万物固诞气化。

“是笙儿啊,进来……来师父身边坐。”黑袍白氅纶巾戴发,眸色柔雅似水,气若闲鹤的长者单膝盘腿而坐。

见到长者的那一刻,胸腔翻山蹈海思念扑面而出,师父……师父啊!师父啊……

“若是你不想走,没有人能够逼你走。”

泷郡王谡深万万没有想到最终一巴掌一巴掌啪啪的掴在自己脸上的人,居然会是浠水郡都整城的老百姓,是他千辛万苦不遗余力豁出性命去守护的老百姓!

一开始的只是,“郡王呐,我们浠水郡太苦了啊!老百姓们再也经受不住一次又一次的折腾了啊!”

直到后来的,“郡王!您的心到底是怎么长的?为了一个妖女,一个北疆墨旗族的妖女竟连整个城池百姓的安危都不顾了?我们都是您的百姓啊,我们都是您的城民啊。您初来浠水郡的时候,是我们欢庆锣鼓的欢迎您,陪着你,赤手空拳丰土扩壤呐!”

谡深的心里听得简直要滴血。浠水郡,是百姓的浠水郡不错,可是他是受封来此,他们却是世代驻扎于此,与他相比是他们更加割舍不了。

浠水郡连年灾害民不聊生,匪寇四起,官兵不度。一切都是直到他泷郡王来了之后才日益改善,他们都称赞他是活天将,怎么眼下反就成了陪他受苦渡劫了?

属地军和侍卫们心有愤恨,可若是保护的人仅他们郡王,死而后已。却多了一个柳三小姐。

柳三小姐什么人呐,那是北疆墨旗大将军柳绯君的幺女,柳绯君自己在皇城吃香喝辣,挟天子令诸侯的,怎么到了他们头上反而要替他卖命呢。

不干。坚决不干的。

这样一来谡深的处境就无比艰难了。

柳千颜坐在窗前正剪着纸人儿,她剪出来的纸人儿一忽都是红色的。仔细看才发现是白色花纸剪完了涂了一层红蜡油,红蜡油干了以后透出里面的白,格外渗人。

谡深问她,“三小姐,你可愿意去东周?”目光是深切的,仿佛期待着某种答案。

于是柳千颜拿出自己剪好,涂油,沥干后的小纸人儿,比划着放到谡深的身前,“一样。一样。”

“三小姐,若是你不想走,没有人能够逼你走……”

柳千颜笑了起来,迎着他的目光,圆圆的孩子的眼眸笑成一弯月,“要走。”

“什么?”

“要送走我。外面。”

“你不用听任何人的,你只要听你自己的。”

“哈……”

她叹了一口气?还是哈了一口气。为何语气莫名的有些无奈呢。

泷郡王最终还是决定要把三小姐交出去的。听到这个消息的众人都纷纷松了口气。

包括日夜值守在三小姐房门外的护卫,以及——苏音。苏音嘴角的笑容黯淡无光,却讳莫如深。

“你终究,不配留下来!”

“谡深,我注定会离开你,这是我们两人命运相悖。为师能够为你做的,如今也剩下不多。巫妖之术于你是大忌,未免日长梦多为师就替你先行赶走了。好歹恶人我来做,你到底是心慈仁德的主儿。”

“谡深,为师念你许久,能在今世相遇也属无憾了。为师……走了。就让那纸人陪着你,有为师的鲜血于其中,希望日后能为你消一灾一难吧。”

谡深默默的睁开眼,眼泪不可遏制般簌簌落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忧伤,为何感怀。只记得那枚晕染了红蜡油的纸人帖到掌心的时候,火烧火燎般的滚烫,却拂不开手偏要紧紧拽着方能安心……

送出城的护卫回来禀报说,三小姐笑的可开心,一点都没有不舍的样子。还对东周武士承认了,是浠水郡的泷郡王硬扣押着她不让走。

没心没肺的小妖女?

谡深却怎么都放不下心去。他问柳千颜,要不要苏音姑姑跟着?

柳千颜笑而不语。苏音是不会跟她走的,不过半路逃跑,想方设法再回来而已。

“让跟着的人,都跟着了么?”

“跟着了,郡王。”

“以后有从东周来的消息,随时回报给我。”

“是,郡王。”

从东周来的消息倒是很快,快的有些猝不及防。

谡深听到行军十万,几个一愣。

“三小姐可已经到了东周?”

侍卫支支吾吾不知从何言,谡深有些恼了,“让你及时回报,倒是几日没听到消息。”

“是因为……根本没有消息回来。”

“什么?!人呢?不是让你找几个精悍的跟去么。”

“是去了呀,郡王!奈何却一个都不曾回来,消息也不曾回来过……”

“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消息的?”

“进了相山城以后……”

“那才几天啊!”

“是。”

听完前因后果稍加分析,谡深有几分明白了。东周十万军压近,八成是冲着他来的,因为接应三小姐去东周的武士军始终没有回去。

以荆条君的属性定然是认为他谡深不肯放人。

上下牙齿咬合的咯咯作响。侧亲王必然是故意的!

谡海与荆条君不合,但此次东周武士借道他居然好不迟疑就借了,原来是埋伏好了回去的路上坐收渔翁。

荆条君见不到人回来首先怀疑的肯定是泷郡王而不是侧亲王。

“王叔啊,你这是要隔山打牛借刀杀人呢。久光之死本想等尸体接回后再与你计量,看来是等不及了呀。”

“郡王?”

“随我出城。我们去一趟相山城。”

“我们带多少人才好?”

“有士不在人众。依然就那几个亲随即可。”

“是。郡王。”

“对了,久光……接回来了没有?”

侍卫又是一顿,“还没有。”

“这么久了。”

“确实。按照脚程早该一个来回了。不会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吧?”

谡深淡淡皱眉不再言语。越来越多难以揣测的事情发生了……

而此刻那些正在皇城外郊林里挖掘尸身的小侍卫们也很焦躁啊!

人呢?尸体呢?久光大哥活是不可能活着的了,泷郡王亲自埋挖坑埋下去的,难道诈尸起来跑了?!

妈耶!也太吓人了吧……

挖不到尸体谁也不敢回去啊。怎么跟郡王交待?

可再挖下去就要掘地三尺了,怕就怕把皇城的守卫军给了引了过来更不好交待了吧。

难啊,难上加难……早知如此还不如在浠水郡种种田,放放牛,不也挺好?学人做什么侍卫!

这几日来整个郡王府中只有一个人挺高兴的,那就是苏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