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凝脂

去取角旗的谡王随从赶上大部队后脸色都惨白了。

“出了什么事么?”谡渊轻声问自己的侍卫。

“谡王啊,那个、那个侧亲王他回城了……!”

“谁?”

“侧亲王谡海呀!您难道忘了,您的亲叔叔呀。”

“他不是死了吗?”

事实上谡海还真就没有死。与荆条君一道佯装出兵浠水郡都,遇上浠水郡都城池炸毁,兵荒马乱中他被人给救了。

他也不知道救自己的是何方神仙,瞧着是个断臂老人,看起来莫测高深,说他天人庇佑命不该绝。谡海刚想承诺返回城池后必定丰厚答谢,老人却说城池中有妖孽。

谡海这人胆子小,最怕妖孽,吓得城池也不回了,躲去了邻城观山城的兄弟属地。后来听闻荆条君死了,心想那就更不得了不能轻易露面,自己伤势又重,不如避避风头。

外头纷纷传言侧亲王谡海是死了,他反而无所顾虑起来。不料皇城居然下令将他的属地转手赏给了泷郡王谡深。

他就气不打一处来。可是谡深手握几乎没怎么折损的属地军,皇城中那个作威作福的将军似乎又对他不错,谡海何其一个韬光养晦之人,就此蛰伏了下来。

自然也是没有少受委屈的。这回突然有人放了风声给他,谡深离开属地去皇城了。且城中属地军疲于应付东周武士军来袭,人心惶惶。

谡海手上没有兵了,于是就跟观山城城主涯泊君签下相山城三十年的卖身契,向涯泊君借兵来偷。

相山城中属地军兵强马壮,谡海的城池本就属地肥沃而辽阔,涯泊君觊觎许久却碍于侧亲王身份不至轻易越矩。既然前城主他亲自开口了要送上门来,好礼没有不收的道理。

何况眼看泷亲王慢慢坐大,风格又与谡海截然不同,涯泊君不免心中没底。深怕哪一日泷亲王来手一伸,自己的属地也要白白的交出去。

兵就借了。人情就卖了。要怪就怪他谡深自己没有眼力见。大家乡里乡亲的那么久了,不见送点好处、美女、金银、年货过来,所谓有肉一起分嘛。

可他就是没算到,谡深自己都没吃上过肉呢……

谡渊看了看自己兄长,心里也犯嘀咕。兄长是不是也太托大了,连侧亲王叔叔死没死透都没坐实,还一心一意的对付外敌?不该先把内敌惩干净了么。

但是眼下他确实需要谡深跟他回皇城一趟。有谡深在,他感觉底气更足一点,还能在柳绯君面前硬气一回。

谡深一开始答应帮柳绯君护送三小姐的时候谡王心底还犯嘀咕,怕那两人走的太近。而且谡深都把三小姐给葬送了,也没见大将军有一点不高兴的样子。

不过现在冒用墨旗氏族角旗口实落定,柳绯君狂妄自负一定无法容忍,与泷亲王自然不能再一条船上了。

只有鹬蚌相争,渔翁才有利可坐收啊。谡渊不禁感叹,自己真是太难了!也怪先王留下的这副烂摊子,要兵没有,要权没有,要钱没有。自己不做傀儡,就只能面壁思过了。

谡王压低声音吩咐护卫,“相山城的情况,先不必跟亲王兄长说了。”

“啊?!”小护卫脸色发青。这,可说是大事了吧。城主不在城中,失踪多年前城主突然回城。岂不是摆明了夺城之势?

“不过一处封属之地。待本王回到皇城,重新宣召封地给侧亲王叔叔便好。侧亲王不至于为了一块属地与晚辈争夺起来。现在皇城黑帛已下,才是真正要紧事。”

“谡王,德才兼明!”

谡渊满意的点了点头。

而主仆两人都没有发现的是,躲在阴暗中的柳千颜已经听到了一切。她轻巧端起手指掐了掐,似在算卦。

不过算了半晌后又蓦然抬起了头,狐疑的凝视着天空。原本看着挺清楚的东西,仿佛被蒙上了一层雾,显得模棱两可起来。难道是,其中有什么变数?

相山城对谡深来说意味着什么,柳千颜是明白的。那是他的根基,是他的命脉。可比命脉更重要的,是命。

一路上不会太平。

刺客不是城外派来的,而是蛰伏在城内多年的人。柳千颜一开始没有想明白,现在听到谡海回城了便了然通透,有人会阻止谡深回到属地,无论用什么办法。

谡深这头一路日夜兼程赶往皇城请罪。但途径郊外小林的时候还是停顿了片刻。谡王不明就里,上来就催,谡深身边有了解起末的,说是亲王在为已故的旧部默哀。

“久光?”谡王猛然就想到了。

“原来谡王也知晓久光大哥。”

谡渊淡而不语,心想一定要找个机会解开其中奥妙。

诰典祠中,俑官听闻泷亲王不日即将赶来,心中慌忙,急找柳绯君大将军请示。

“慌什么?冒用我氏族角旗之人是他。他自己还不乖乖上门来解释。”

“那、那吾等是否要听信亲王解释?”

柳绯君莫名的看着两位德高望重的俑官,“听信与否不是由尔等自行判断决定么?难道他说的是真是假,还要本将军来替你们甄别?朝廷还养你们做甚。”

两位俑官心中戚戚,有苦难言。懦懦告辞而出。

次日一早,谡深就入城了。谡王也回宫了。

谡王换了衣袍赶到诰典祠,泷亲王已经开始解释了。

“北疆墨旗氏族所帅角旗,亲王是从何处得来?”

谡深斟酌许久,“乃自制。”

“如今何在?”

“已焚毁。”

真正的旗帜已经被谡渊还回去了。

“墨旗军并未出兵援助相山城,泷亲王何以滥用他军之旗?且还是我谡国禁军旗帜。”

谡深按照先前与谡王沟通好的回答起来,“谡王亲至我属地,告知柳大将军虽有心相救无奈兵力远在北疆,而东山尻水患严峻无暇抽身。东周军来势凶猛,未见援军恐不愿后退,故才想出此辙,以示我相山属地军非孤立无援之境。”

几位俑官面面相觑。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柳大将军有心相救?真的假的?他们怎么不知道。柳绯君可是连半个字都没有提过。

昨儿还特地去问了,也没说是有心援助相山城抵御东周啊。

又说是谡王亲自相告,谡王倒是真来了。确实是跟这位亲王一道回城的。他们俩兄弟的事情,能佐证么?

诰典祠向来不问真假,不问是非,只问做的合不合祖宗的规矩。

但祖宗都是已经不在的人了,那还不是当局者说了算。

也不敢那么轻易说信了泷亲王的话。就先晾着。

俑官们等的起,谡深却是等不起。他一等,相山城中就是群龙无首。属地军就是新老势力拔起。

与谡深一道的侍卫因为不够格入诰典祠只好守候在祠外,忽然其中有个侍卫惊呼,“天呐——莫不是大白天见鬼了?”

“怎么了!”

“你们猜我看到谁了?刚才过去的人影,十足十的像极了过去的久光大哥!”

“难道是大哥转世投胎已成?”

“胡说八道……”

众人叽叽咕咕的苟着,柳千颜独自跟了上去。

那是个身材挺拔,眉宇俊朗,却神情滞讷的青年。看起来,就是少了一魂一魄。

听到背后脚步,男子豁然转身,动作倒是格外敏锐而锋利,气势一点不输鬼刃。

“姑娘何以跟着我?”

柳千颜一怔,“你说什么。姑娘?”

对方笃然点头,“虽你一身男装,却是姑娘不假。”

嚯!这眼力见儿。

“你被谁抽走一魂一魄?”

“什么一魂一魄。”

“你……不知道?”

“三小姐说,让我回到皇城自家中。就说郡王不要我了。”

三小姐?!柳千颜指了指自己。但是久光显然没有认出她就是柳千颜。

一路尾随着他,柳千颜试图找出自己那么做过的痕迹。却在恩德祠久府门口撞见了正在等候的谡王。

谡王见着这个兄长身边顶喜爱的小侍卫也是一怔

祭拜一个活着的人,画面着实诡异。

但谡深是避不开的。因为邀请他的人是柳大将军的次女,柳夕阮。

谡王亲口说了,墨旗氏族的角旗是他带出皇城的,是他借给泷亲王吓退敌军的。柳绯君根本理都不理。

俑官们没有办法,只好继续扣押着。但是柳二小姐来了,柳夕阮自己跟父亲交待了,是经她手,给了谡王的。这就成了家族内部矛盾。

柳绯君摆了摆手,对他来说,亲王亲自回城解释这件事,脸面摊足了。至于祖制之类的东西,打从心底里他是头一个想要推翻的人,有祖制禁锢着,连他也不好大手大脚,什么事都非要拖着谡王那只傀儡作挡箭牌。

偏偏谡王越大还越不好操控,竟然敢有了脾气起来。

说起这头忍不住又开始暗自埋怨女儿,早早的嫁过去,最好再生个崽。那以后谡国不就是他们柳家的了?还在这里硬拖,要拖出个鬼哦。

柳二小姐开了口,柳将军说不计较了。又有谡王亲命佐证,俑官不好继续为难泷亲王,这就把人放出了诰典祠。

谡深一得了自由立刻就想回到自己的属地去。与几年前回来那次相比,皇城——不同了。虽然没什么熟悉的人,还是去拜访了当年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棠大人。

看着棠大人府邸中陈旧的摆设,甚至连夫人和小姐都要亲自下厨准备食物,谡深便明白了。

棠削菊告诉谡深,“如今皇城禁军、守军,宫里里的侍卫都换作了柳绯君的人,一言不合就……”看看城中布告牌上被斩首、满门抄斩的朝臣就可见一斑。

“没什么事,亲王就早日回属地吧。别参合皇城的事了。”谡深刚想问什么事,就听到府外传来说话声,趾高气扬异常跋扈。

进来一问,是柳二小姐身边的侍卫,说是去看望三小姐的衣冠冢,邀请泷亲王一道去。

棠削菊看了谡深几次,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但谡深多少看懂了这位老臣的眼神,是告诫他,离这位二小姐远一些。

“退婚了。退了谡王的婚。”

谡深怔了片刻,这是已经什么世道了?连谡王的婚也有人敢退了?是要反了天了吧。

“柳绯君在皇城中的所作所为恐怕是没人能阻拦了。”棠大人将亲王送出门时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谡深听在耳中非常的难受。

以为父亲在位时足够不务正业了,不想自己兄弟当位后居然还能沦落为傀儡的。

虽然知道柳绯君与柳千颜不合,但衣冠冢到底做的很漂亮,据说送回去的那台棺椁更华丽。

“这是?”谡深不解,照理说落叶归根,衣冠冢不应该安落在北疆墨旗氏族的领地么。

“父亲与小妹不合,当年送回去的棺椁,是空的。”柳夕阮倒是半分没避讳。

这一家子!谡深不免暗自服了扶额。

柳夕阮祭拜的很潦草,几乎就是拿袖子扫了一扫灰。

“亲王这些年在边关东奔西走,据说相山城在泷亲王的治理下比当年的侧亲王胜过无数倍。”

“谬赞了。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亲王有想过,回到皇城中来么?”

从郡王,亲王,到藩王,外戚,但凡封属就是再也不回皇城的命。宁愿在边关落塞偏安一隅也绝不能搅进皇城风乱,这是皇朝贵族心知肚明的宗理。

谡深狐疑的看着她。

“家父,对谡王早有不满了。”

不满?!就算有不满,也是谡王对柳绯君心怀不满吧。谡深没有开口,与二小姐拼的就是耐心。

“小妹在东周遭人虏劫的时候,泷亲王曾亲帅人马相救。这份薄情,家父始终记得。”哪怕记着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终究还是记着的。

“受将军所托护送三小姐,得知三小姐路途遭遇不测,谡深也着实自感惭愧。”

“泷亲王有大义,有大情,与谡王的事不关己比起来更有王者之风呢。”

谡深分不清柳夕阮那语气是真是假。他们柳家的人说话自带一股阴风。

北疆本是开阔之土,人性豪迈,只是不懂这一脉人怎的比通常皇城人更机警、鬼马的多。

“多谢二小姐厚赞。不过,谡王毕竟是谡王。”

“谡王也不过是父亲所相中而已。”她说的,是实情,也是大忌。

接着却是话锋一转,“若是小妹身在。父亲为了笼络亲王,大抵是会出嫁小妹的吧。”

谡深心头一凌。什么意思?柳绯君原本是打算把柳千颜嫁给自己?笼络自己,笼络自己做什么?整个谡国皇脉已经握在他的手上,难道他还想一揽谡国,将分属藩亲郡王都一网打尽!

“据说泷亲王身边,始终未曾一个得力的夫人?泷亲王可有看中的小姐,我让父亲与亲王去说。”

“谡深府中,已有夫人。”

“是前朝长孙相爷府中的七小姐吧?那还不是个嫡出的小姐,怕是镇不住亲王的府邸。”

“谡深府邸幽小,笼不下大佛。只愿得一人心,足矣。”

柳夕阮眼中蓦然闪过一缕怨愤之色,令人沉思。

与柳夕阮告别后,谡深更迫切的要立刻返回相山城了。他直觉,这对妖氏又在整什么幺蛾子。

侍卫见主子爷回来一个个睁大了眼睛。

“各个瞪着我干什么?收拾妥当了?待我与谡王告辞后,立刻兼程赶回属地。”

“亲王……千侍卫他……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

“就白天出门,走着走着就不见了……”

谡深暗吸一口气。不能啊!可千万不能啊!这若是被柳绯君见着了,认出来……后果不堪设想。

“给我找!”侍卫们瑟瑟发抖。亲王已经好多年不曾沉声嘶吼着下令了。

……

昏暗的地窖里,摇曳的烛火在头顶晃荡。

青灰色长袍的小侍卫一身濡湿,发丝滴滴答答的滑落着冰冷的凉水。衣袍贴在身体上,露出原本清骨的形体——那是个女儿身呢!

“笙儿——”一声轻呼从嘴角溢出。

谡深猛地惊醒过来。怎么会?怎么又开始做那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