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 10 章

见客。

这话说的,连芍药也不自觉的撇开眼,不去看大奶奶的窘迫模样。

顾知薇浑然不知对方语气中的失误,放下捻着果脯的碟子,芍药递上温热帕子,细细把葱白手指擦干净了,才走到顾大嫂面前,道:

“大嫂,现在已经是阳春三月天了,大嫂怎么又把冬日里的貉绒袄裙穿出来了?这么热的天,又带这么多朱翠首饰,没得压的人头疼。”

说着,素手轻抬,玉白腕子微微抖动,不等顾大嫂反应过来,满头朱翠便被人抽的一干二净。

“我…这…”

顾大嫂看着杉木桌面上,金光耀眼的首饰,心底里一慌,没了这些首饰妆扮,她怕是更丑了吧。暖厅里不止是有公公婆婆,可还有她男人呢。

不行,不能让妹妹把簪子都摘了,就算是她长的好看也不成。

顾大嫂伸手就要拉住顾知薇腕子,被她轻巧的躲了过去。见顾大嫂一脸忐忑,笑吟吟道:

“我往日里最爱捯饬个花儿粉的,嫂子不是还说过我奢侈糜费,左右是公中的银钱,今日里我便用这些,倒腾个新嫂子出来。”

这话一说,顾大嫂顿时坐也坐不稳了,慌忙解释道:

“老爷偏心西院儿,如今银钱米粮都送到那院子里,你哥哥一个穷翰林能有多少银子?咱们几口人,吃穿用度可不是要俭省着。”

“便是婆婆那里有铺子庄园,也要俭省着用。将来你还要嫁人,难不成不要嫁妆了?”

“嫂子对我好,我知道。”

顾知薇把她按下,在椅子后站了,笑道,

“我往日里不懂事儿,听她们说两句便跟嫂子离了心。过去的事儿嫂子别往心底去,你放心,往后有我。

总不能让咱们正房吃了亏去。”

顾大嫂哪成想,昔日里最是讨厌自己的妹妹,竟然要帮自己张罗打扮,她…不是觉得她这个嫂子粗鲁蛮横,最是无礼吗?

迎着顾知薇水漾漾目光,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见底,往日都是嘲讽和讥笑的脸颊,此刻也是笑意莹莹,顾大嫂忍不住抬手掐了一下自己胳膊,指痕斑斑青紫,疼的让她倒吸一口冷气。

难不成,她男人的妹妹真变好了?

顾知薇没瞧见这个,她说完话便转身招呼着,先是让丫鬟把屏风搬过来,顶天立地的屏风九叠云锦,密密遮住人影。

远处光影落明湖,青黛光紫一片。这样的天气,宛如前世她身死的时候。

娘死后,她还有大嫂,被囚.禁顾府,饱受侮辱。往事既然还没有发生,她又重回到十五岁这年,无论如何,是不能让家里面旧事重演。

深吸了口气,顾知薇拉着顾大嫂往屏风隔成的暖间行去。

当务之急,可不能让她嫂子这个模样去见人。嫂子生的模样不好,可人品性子都是顶尖的,前世家里败落,嫂子更是豁出命来供养她。这样的嫂子,不能任由外人嘲笑。

密实屏风里头,是早就备下的衣裙,迎着顾大嫂不解目光,顾知薇把月白襦裙递给她道:

“如今京城里都是穿这样的襦裙,嫂子的榴红毛领虽好看,到底是穿着又热又累的,我给嫂子守着,快换了这衣裳。”

暖香铺面袭来,小姑子说话温柔不允许拒绝,顾大嫂迷迷糊糊的,便把里外衣裳换了。

蔻红褙子颜色鲜亮又不刺眼,嫂子肤色偏黑,若是艳红色,倒显得她又黄又黑,不如蔻红来的温柔,果然最适合嫂子这样的新妇。

顾知薇赞许的点点头,从顾大嫂如山中的钗环中捡出两三支玉簪,斜斜箍住发髻。高髻虽美,发包太多不适合顾大嫂身子魁梧的人,坠马髻就很好,娉婷窈窕,为顾大嫂多添了几分女人味。

顾大嫂恍若置身梦中,她从未见过这个模样的自己。眉黛纤细,唇红齿白,细细的茉莉花籽粉细腻柔滑,遮了黄黑肤色,眉目流转间满是坚毅之色。

布料都是上好的云锦,虽比不得娘娘赏的蜀锦名贵,可平日里也要一金才能抵得一匹。顾大嫂出身的罗家是武将起身,节俭惯了,哪里舍得穿这么好?

欣喜的同时,顾大嫂心底里泛起疑惑,昔日里家里面最不好相处的顾知薇,怎么会想要妆扮自己呢?

迷茫眼神看向顾知薇,十五岁少女正是颜色姣好的时候,樱粉织锦罗裙勾勒纤细腰线,褙子是樱红缫丝织就,顾大嫂从没见过这样的花样,心底里知道,这便是西院里和老爷争执了半日,想要而不能得的蜀锦。

“薇姐儿,你…”怎么突然变了呢?

顾大嫂蠕动了两下嘴唇,终究是没有说出来。罢了,她男人只有一个妹妹,她又是在北地摔摔打打长大的,不懂这些深闺里女儿们的心思很正常。左右是一家人,往后慢慢相处就是了。

顾知薇展颜一笑,朝顾大嫂道:

“走吧,嫂子。不是说爹在等着?

还有哥哥,哥哥见了这个模样的嫂子,定是极为喜欢的!”

提起顾大哥,顾大嫂脸一红,往日里强装出精干的模样消失不见,心底里酸酸甜甜,她男人,真会喜欢她这样?

缀锦楼繁华绿荫一片,往日里不曾敞开的花厅暖房次第开放,只为迎接最尊贵的客人。

傅仲正阔步坐在缀锦楼正堂,手持开纹硫片褚红茶盏,指节分明,苍然有力。

茶叶是顾知薇让人送去的明前茶,茶瓣娇嫩清新淡雅。傅仲正素来喜欢这样的茶叶,清淡倒是其次,只茶香云翳中,缓解了沙场的血腥战乱之气。

顾苏鄂侧身在傅仲正左侧坐了,顾至善坐于下首,三人略寒暄几句,顾苏鄂便直入主题,

“今日朝堂上敬王上本,说是镇北王军费奢靡,有贪污之嫌。王爷您可有应对之策?”

顾至善也在打量傅仲正,傅仲正今年二十二,正是风华正茂的好时候。只是在顾至善眼里,这人不过是大龄未婚的男人。

算起来,傅仲正比自己大五岁,比妹妹大七岁。这人这么大年纪都不成婚,听说,还拒绝了陛下赏赐下来的宫女,该不会,他不ju吧?

游移目光从傅仲正紫色直裰朝服划过,浏览过腰间蟠龙云翔蝠纹腰带,落在两条长腿之间。

心底里暗暗嘀咕,看起来倒是风神俊朗,不像是个冷血将军,反倒是有两份儒雅风流的气派来。

双腿肌肉雄劲,看起来倒是结实有力。顾至善自己也不矮,可和傅仲正比起来,倒是要矮他半头。

可惜,这么个顶天立地的人物,竟然是个不ju的。

顾至善心底里可惜,错开眼去看他老爹,爹素来喜欢这样的人物,怕是对他会赞叹有加。

果然,顾苏鄂长鬓美须,饱经沧桑的双目精锐有力,正一脸专注的听傅仲正说话,是不是捋捋胡须表示赞赏。

真有这么好?顾至善凝神听傅仲正讲话,试图寻出个一二三的毛病出来。

“...陛下素来仁慈清正,此次敬王无端加害怕是早就预谋。某虽不怕,可也到底连累学士为某奔走。”

傅仲正眉骨深邃,言辞之中满是歉意。上辈子他得皇叔信任,活的张扬自在,素来不惧流言蜚语,任由敬王污蔑自己名声。

就比如他征战沙场,保家卫国一心尽忠,却在民间换来‘阎王爷’之称,若非有人故意陷害,怎会如此。

小儿提起镇北王三字便止夜啼,皇叔多次动了想过继自己的念头却总是被众臣以死相劝。

如今想起来皇叔让自己跟着顾学士处理朝政,未尝没有扶持自己的念头,可惜,上辈子他除了连累顾学士身死,旁的荣耀都没有给他。

他活着倒也罢了,他战死后,先是常达罗家等忠心耿耿之人被夺权谋杀,后是顾学士这样清流俊士,但凡是为自己说话的,都被敬王一一铲除。

既老天厚爱,得他重活一世。总要矫正名声,也好在民间有个亲厚爱民、尽国尽忠的名声出来。

“食君之俸禄,为君王解忧,乃臣子本分。”

顾苏鄂倒是不在意,见傅仲正不在意,似有周全之策,也就按下不再提起这事儿,笑着捋捋短须,反而劝诫傅仲正道,

“王爷凯旋而归,陛下本该风光赏赐,只是敬王拿鞑子王庭中被斩的妇孺作筏子,说王爷杀伐太过,民间提起镇北王便心生惧意,不堪为君。

满堂文臣大半赞同,依顾某看,这事儿倒是比军费来得要紧。”

“如今胜了他们一个一个跳出来欢腾,全都是些放马后炮得玩意儿,当初鞑子犯边,怎么不见他们出来说话?”

顾至善听了这话,忍不住为傅仲正叫屈。去岁冬季鞑子犯边,连破几城直指京城,满朝男儿无一出战,一个个跟鹌鹑似的不敢吭声,亏得恭王世子主动出征,这才换的朝廷安宁。

如今得胜回来,这群人倒是觉得自己功劳多大似的,朝堂上跟苍蝇一般嗡嗡说话,没得招人嫌弃。

顾苏鄂见儿子语调粗鲁,额角蹦出三条直线,本想回身踹他。可到底是碍于傅仲正在场,不好太过张扬,揉了揉额角,语含警告,

“你仔细着说话。”

“爹~!”

顾至善见二人也说不出个什么头绪,拿起茶盏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提高声音,道,

“你们说这么多,不就是为着王爷名声不好?要我看,不如找戏班子排上几部征战鞑子的戏码出来,梨园里每日演绎上几次,饶是没听过镇北王的,也会被他孤军征战鞑子的大义感动。”

顾苏鄂闻言和傅仲正对视,这法子好!

见二人同意,顾至善反倒是撇了个白眼,满是不屑,“爹,你素来让我读书,读腐了书有什么好处?连这么简单的方法都想不到!”

“你!”

顾苏鄂绷不住脸皮,懒得和这逆子说话,一脚踹在顾至善椅子上,呵斥他,“还不快去看看你妹妹,怎么还不过来?”

走就走,顾至善气冲冲一摔袍子出了屋子。

回首听见屋子里顾苏鄂笑声不断,他冷哼一声,他们两个倒是臭味相投,一个脑袋迂腐,一个身体残疾不能人.道,他是个多余的,他们两个倒像是一对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