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母修性说是在栖霞寺,顾家如何肯委屈她?自然不会让她住在栖霞寺里,栖霞寺往西便是水月庵,水月庵山脚便是云梦湖,正值初春,湖面倒是清静如镜,不见波澜。
春意浓浓,浅草没过马蹄,新燕啄泥筑巢而居,峰峦叠嶂之间,栖霞寺云山环绕,下依湖水旁靠青山。从顾府一路急行而来,不到一个时辰。
日头刚开始毒辣,前头就是通往栖霞寺的石阶,顾至善勒住马缰,跳马往身后行去,打开帘子见顾知薇仍是气质端方模样,赞道,“妹妹往日总要掀开帘子往外看,今日里倒是乖的很,别说打帘子,就连眼神也不错一眼。”
马车里布局倒是舒适,居中一岸几,上置一卷书,一壶茶。顾至善打马行了一个时辰,早就口渴难耐,自顾自的倒了一杯茶,连饮了两三杯,才嫌弃道,
“你这茶,半点儿滋味都没有。”
顾知薇见他喝完,把茶壶递给车外候着的芍药,示意她再添了茶来,又把案几推开,道,“哥哥牛嚼牡丹似的饮茶,若是姨夫看见,怕是又要让你多修两年书。”
“忒没滋味!我倒是宁愿像镇北王似的,沙场上打杀一番,也好闯出个名号来。”
顾至善拍了下膝盖,满身懊恼,叹气道,“也不至于像如今这样,被姨夫和爹管着,连出门都要派人跟着。”
顾知薇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笑着看了眼身后的侍卫仆妇,让他们自去歇息。又见芍药递了茶水来,给顾至善倒了一杯,笑吟吟道,“若是我能让哥哥见着镇北王,哥哥该如何谢我。”
顾至善一口饮个干净,心底里觉得奇怪,这茶水倒像是提前冷好的,不冷不烫倒也解渴。知道是她妹子主意,又见她说些什么镇北王,笑道,
“但凡是哥哥有的,妹妹你想要,只管拿去就是。只是妹妹怕是讨不得好处了,这镇北王还远在北地,怎么会在这荒郊野外的。”
“谁说要在荒郊野外了?”
顾知薇下了马车,杏眸闪亮,朝顾志善道,“哥哥等着,少则一日,多则三五日,就在咱们府邸里,若是见着镇北王,可要答应我一件事儿才行。”
“我应你就是。”
顾至善毫不在意,单手撑着翻身下了马车,两步扶着顾知薇上了小轿,见台阶高耸,忧心仆妇抬的不稳,笑道,“妹妹不如在山下等着,我接了娘亲回来咱们再家去。”
顾知薇摇摇头,看了眼远处湖光山色,道,“咱们今日里便回去了,哥哥,先上山再说吧。”
顾至善见她不肯同意,亲自在小轿后面伺候,唯恐抬轿的婆子闪失,顾知薇见他非要死皮赖脸跟着,知道哥哥一心为着自己,心底里软成一团,索性和他说起正事儿,
“早起嫂子传话来,说是身子骨不便利,见了血。我想着来了也是来了,索性替嫂子烧柱香,再给菩萨镀层金身,也是我的心意。”
“如何能让你出钱。”
顾至善见她提起这个,笑道,“妹妹有这个心便是,你嫂子北地长大,连个大字都不认识,你给她念经镀金她也不懂这个,没得浪费了你的月钱银子。”
顾知薇知道哥哥怜惜自己,嗓音温柔十分有力度,“要说富裕,哥哥怕是没有我日子好过。娘把崔家的文墨铺子点心铺子都给了我,但是每旬分红就几百两银子,除了日常脂粉用度,别的都换成银元宝给徐妈妈收着呢。哥哥不替我花销些,怕是留着都要生小崽崽了。”
顾至善如何不知道顾知薇贴补自己,他每月月钱银子不过二十两,大奶奶比着老太太,也是二十两,西院里那两个一个十两一个八两。
若是另有什么开销,现到公中开支,顾至善向来侠义,是个仗气疏财的,每旬但是一桌上好席面便要十余两,若是再有花娘唱曲,那银子就花的海了去,饶是金山银山,也是打不住的。
心底里感动,面上并不带出来,顾至善侧着身子打量顾知薇,少女十五岁方才抽条,鹅黄小衫衬的肌肤如软玉,细眉杏子眼,琼鼻樱桃唇。
饶是顾至善在外面浪荡惯了,也不得不承认,他这个妹子,但是模样气派,就胜过无数个胭脂俗粉去。
打量到顾知薇心底发毛,担心自己重生被看出破绽,轿子在水月庵门口停下,顾至善仍然盯着自己。顾知薇忍不住了,推他,
“哥哥,快回栖霞寺烧香去,芍药把银子给了你的小厮,你记得让方丈镀上金身。”
顾至善摇头,心底里疑惑妹子变得如此懂事,见僧尼迎了出来,笑道,“你快去吧,我给娘磕了头再去栖霞寺也来得及。”
佛堂里,法相威严,顾母一身海青大袍,乌黑发髻挽成髻子,斜斜插着三两根簪子固定,清丽出众。她因修经茹素,身姿纤细,佛海度苦难之人,顾母脸上一片祥和,隐隐圣洁之像,并不似顾知薇猜测过的怨愤在心。
她双膝盘坐蒲团之上,手持木鱼,低声正在念着佛经。崔妈妈在一侧恭敬候着,见僧尼领兄妹两个前来,朝她们摇摇头,示意轻声后,领着兄妹二人往侧间行去。
顾知薇算起来已有两辈子未曾见过娘亲,上辈子身死在顾府,顾知花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而她的娘亲在这水月庵冷清而死,甚至,她连尸骨都没有见到,便被爹爹送回祖坟。
甫一见顾母,隔着上辈子的生死距离,顾知薇眼眶泛红,喉间酸涩难耐,也不理会崔妈妈和顾至善拼命示意自己静音,颤抖着声音,唤顾母,
“娘...娘...”
声声凄惨入骨,顾至善忍痛撇开眼,不去看唤母亲的顾知薇,示意崔妈妈松手,沉沉吸了口气,道,“妈妈,去归置东西吧。”
崔妈妈见顾知薇如如燕归巢,扑到顾母怀里,木鱼佛珠散落一地,叹道,希望姑娘能让太太回心转意,像她们太太这样的人物,哪怕是和老爷和离,也不至于念经求佛来麻痹自己。
顾母睁开眼,无奈的摸摸顾知薇发顶,“都是个将要及笄的大姑娘了,怎么见到娘,还是要哭?”
顾知薇嗅到顾母身上淡淡佛香,心底越发酸楚难耐,她这么好的娘亲,这么好的娘亲,上辈子,怎么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
美人模样初成,泪睫萋萋,樱唇半咬,听着顾母安慰,顾知薇恨不能把重生后的惊惶哭出来。喉间酸涩,忍了半刻的泪珠儿滚滚落下,徐妈妈费心遮住的青黑眼圈露了出来,青黑一片,煞是显眼。
顾母见她这般可怜模样,忙道,“可是娘不在,你受了委屈?”
她捧在手里娇养的宝珠,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
顾知薇摇头,伏在顾母肩头,抽噎的不成样子,“娘...娘...以后,不来水月庵了好不好?”
“你不喜欢宋姨娘,我把宋姨娘赶出府去,不喜欢顾知花,她不是爹亲生的啊,娘,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大家都好好的好不好?”
别像上辈子一样,娘死了,爹和哥哥也被斩了,嫂子拿着玉佩去买粮食也没了。她呢,和顾知花一命换了一命,一家人死都没有死在一起,她甚至黄泉下,还没来得及见爹娘呢,便又重回到十五岁。
顾母听了这话,推开顾知薇肩膀,凝视她杏眸,“你从哪里听到的这些?!你身边儿的人越发不尽心了,什么混账话都往你耳朵你传。”
顾知薇见自己说漏嘴,杏眸左右漂移不敢直视顾母,可她又不想随便扯个谎应付过去,索性咬牙承认下来,“我...娘,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早就知道了。”
“...”
顾母不曾想到,顾知薇早就知道这些陈年旧事。见女儿一脸心虚的看向自己,索性拿手帕把顾知薇眼泪擦干,起身拉着她出了佛堂,往后院行去。
“娘和你爹的事儿,都是上一辈子的纠纷。你看,娘每天在这里念经读书也很好,环境又清幽,又没有杂事烦心,你上有娘娘照看,你爹又不会亏待你。只要我的乖囡好好的,娘在这里也安心。”
顾母边走边和顾知薇说话,顾知薇摩挲着顾母手指,摇头不赞同,“这里千般好万般好,那也不是咱们家,只有清华阁才是咱们家。没娘的清华阁,花草都死的干净了,娘,往后别来这里了。”
这是顾知薇第二次郑重其事的说话,顾母心底自有主意,自然是不肯听她的。见顾知薇气鼓鼓模样,戳了下她脸颊,折中道,“眼下便二月初十,三月初一是你生日,娘索性多呆几日,过了你生日再回来,可好?”
顾知薇自然也没打算让顾母一次便放下佛经,当下展唇笑道,“娘最好了,薇姐儿最爱娘亲。”
顾母点点她光洁额头,“及笄之年的姑娘,还片刻都离不得娘,将来,若是嫁人可该怎么办啊。”
话音越说越轻,顾知薇听到最后越发含糊,可听到娘亲说嫁人,脑海里立即出现那人的模样。玄衣黑甲,冷硬似是一块儿顽石,刀剑不入,黑眸盯着人,便让人心生畏意,若是凑的近了,总担心自己被那人冻死。
可他,长什么样子来着?
顾知薇越想越觉得傅仲正面容模糊,上辈子寥寥几次见面,总觉得男人让人望而却步,他个子又高,浑身气势自成真空地带。至于长得什么模样,真的让人想不起来。
马车从水月庵出发,一直到了顾府,顾知薇仍在想这个问题。
傅仲正,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铁马金戈、将士们凯旋而归,夜色幕幕,傅仲正骑于马上,他身量极为忻长,身穿靛蓝窄袖直裰,腰间系着黑玉雕龙模样宽腰带,隐隐看去,龙有四爪,是王室贵胄所用。身披黑色大氅,猩猩毡布料厚实保暖,再有一日,他便能回到京城。
因处置了鞑子王庭的妇孺,他比上辈子回京晚了三日,总要在路程上,把这两三日找补回来,可千赶万赶,跑死了几匹骏马,等到了京城的时候,已经是二月十四的凌晨。
月临中天,阖家团圆。
傅仲正勒紧马缰缓下步伐,夜色中,京城城墙高耸入云,看起来凛然不可侵犯。他前世魂魄归来时,曾在这城池外盘旋,若不是顾知薇佛音引导,怕是遁入阴司地狱不得超生。
身后,常达带着亲卫军奔驰而来,见傅仲正完好无损,叹了口气,道,“将军就算是再想进城,也得等到明日才是。”
“眼下距离天亮还有不足两个时辰,不如修整下,明日再进宫谢恩?”
“不用。我翻城墙进去。”
傅仲正翻身下马,连日奔驰让他身心俱疲,扔了马缰朝常达道,“明日你去兵部报道,我进宫给皇叔谢恩。”
说着,便走到城墙地下,也不惊动守城的侍卫,提气上了城墙,往朱雀大街行去。顾府位于朱雀大街北侧,坐北朝南,印象中,东边儿的荣锦院便是特意给他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