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凌晨,韩峥站在临南县第一人民医院大门口,院子里停着一辆消防车,车边靠着几个消防员。

他们身上还穿着墨蓝色的消防服,上面沾着物体燃烧过后的灰烬,脸上也沾了灰,神情疲惫又悲伤,没有一个人说话。

一个年纪小消防员的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一颤一颤的,不时发出浅浅的呜咽声。

一个稍微年长一些的弯腰拍了拍他的肩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递了过去,忍不住自己也偏头擦了下眼泪。

韩峥径直走进医院,很快到了手术室门口。

临南县中央商场大火,三名群众死亡,二十名受伤。

已牺牲消防员一名,另一名重伤抢救。

蒋绍远就是重伤的那个。

杨新柔坐在手术室门口的椅子上,头发散着,眼睛已经哭肿了,有人来,头也没抬,像是被抽去了魂魄,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互动能力。

旁边坐着一对年长的老人,韩峥认出来,那是蒋绍远的父母。

老人无力地垂着头,不时睁开哭得发红的眼睛看看手术室门上正在亮着的“手术中”三个字。

韩峥没说话,手术结果出来之前,任何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

他走过去,靠着墙蹲在几个不认识的人旁边。

临南县中央商场大火,蒋绍远在执行任务疏散解救被困市民的时候不幸被悬在天花板上的一盏坠落的水晶灯砸中。

韩峥抬头看了一眼紧紧关闭着的手术室,想到在军校的时候,他第一次跟蒋绍远见面,两人因为一点小摩擦差点打了起来,转头就勾肩搭背地一块去食堂吃饭了。

又想到上次来临南县参与救援水灾,他在上游堵水坝,蒋绍远在下游的洪流里救一名十岁的小男孩。

临走的时候,他对蒋绍远说,三个月后,他来参加他的婚礼。

正是因为看到了他的幸福,得到了他的鼓励,他才觉得自己也可以拥有这样的幸福。

手术中的灯光并不明亮,却刺得人眼睛疼。

韩峥垂下眼眸,他做消防员的这些年,每年都会有身边的人伤残、牺牲,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说从一线退下来之前不找女朋友的原因。

韩峥抬头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杨新柔,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睛空洞无神,嘴唇泛着白,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上衣下摆,因为太过用力,指节泛着白。

旁边坐着她的妈妈,妈妈被她的样子吓坏了,抱着她的头,颤声安抚她:“想哭就出来吧新柔,不然会憋坏的。”

杨新柔转头,竟轻轻笑了一下:“不是还在抢救吗,又没死,我干嘛要哭。”

说完开始翻自己的包:“妈,我得回婚房一趟,我那支橘红色的口红忘带了,绍远最喜欢我看我涂那支了,我得回去拿。”

杨新柔妈妈看女儿这个样子,崩溃地大哭起来。

寂静的医院走廊,母亲的哭声撕心裂肺。

手术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

韩峥听见沉重的脚步声,看到有人搬了一箱水过来,一人给发了一瓶。

这个人他认识,是淮城卫视的孟记者,上次代表聚焦淮城报道水灾的就是他,好像跟夏时关系也不错,他听她提过好几次孟哥这个人。

韩峥起身,跟孟记者一起去了拐弯的走廊窗边。

孟记者递了根烟韩峥:“火灾发生的时候,我妹妹就在火场里面,是被蒋队长解救出来的最后三名被困市民之一。”

韩峥接过烟,就这孟记者点着的打火机点燃,放在唇边吸了一口。

孟记者:“我赶来的时候,我妹妹还被困在商场里,蒋队长进去把他们带了出来。他们三个人除了皮肤和呼吸道灼伤,没有别的大碍。”

“蒋队长被水晶灯砸到头,用最后的力气把他们带出来之后才昏倒在地上的。医生说是颅内大面积出血,情况危急。”

“我妹的命是蒋队长救的,万一他醒不来了,他的父母就是我们全家人的父母,他所有未尽的孝道,我替他尽。”

这个一米八几见惯了风浪的男人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

两人重新回到手术室门口,杨新柔在她妈妈怀里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昏倒了。

韩峥走过去,轻声喊道:“杨新柔。”

没有回应。

杨新柔的妈妈终于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着怀里的女儿,晃了晃她:“新柔。”这才发现,她不是睡着了,而是昏倒了。

杨新柔被两个护士带走后,韩峥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是夏时发来的消息,问他怎么回事,怎么不回她电话

他盯着她的消息看了好一会,摁灭手机屏幕,重新放进口袋里。

过了一会,他发了条消息过去。

“有点事。”

她就没再给他打电话发消息了。

她一向最知轻重,以为他在执行重要任务,所以不打扰他,不让他分心。

下半夜,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

蒋绍远的父母围了上去,想问,却又害怕听到不想听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韩峥走过来:“医生,怎么样?”

“人是救回来了,”医生叹了口气,“但一时半会怕是醒不来。”

这其实已经比预想的结果好了太多,他们以为他受了那么重的伤,会死在手术台上。

医生看着蒋绍远的父母说道:“由于大脑皮层功能损害太严重,患者现在处于不可逆的深昏迷状态,丧失意识活动。也就是说患者现在处于植物人状态。”

蒋绍远的母亲握着医生的手:“那什么时候可以醒来,我儿子再过两个多月就结婚了。”

医生轻轻拍了拍这位母亲的手,安抚了她一下说道:“这个要看病人的身体恢复情况和病人的个人意志。”

有可能过几天就醒来了,也有可能一辈子都醒不来了。

韩峥在医院附近的宾馆开了间房,他只睡了两三个小时天就亮了。

他从宾馆出来,随便吃了点早饭就准备去病房看蒋绍远。

到了蒋绍远的病房门口,韩峥正要敲门进去,听见病房边的楼梯拐角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是杨新柔和她的父母。

杨新柔边哭边说:“他都那样了,你们还逼我,他是为了救人才会变成植物人,你们到底都没有良心!”

杨父的声音透着一丝威严:“我们没说以后就不管他了,我和你妈妈会经常来看他,但你必须做好跟他分开的心理准备。”

杨新柔大声说道:“他会醒来的,他肯定会醒的,他说好要照顾我一辈子,他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男人。”

杨母一边帮女儿擦眼泪一边说道:“那他要是永远也醒不来了呢?你是不是就这样一辈子不嫁人,一辈子伺候他。”

杨新柔甩开杨母的手:“我爱他,愿意照顾他一辈子。”

杨母柔声说道:“妈妈明白你的感受。妈妈知道你爱他。可时间长了呢,在你最需要他的时候,他躺在床上。在你伤心难过的时候,他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法说。你的生活只剩下枯燥的擦身换药端屎端尿,时间会慢慢把你对他的爱意消磨殆尽,变成无尽的怨恨和折磨,不如现在就分开。”

“绍远那么喜欢你,你觉得他愿意看到你变得不再爱他吗。对他来说,不如现在就结束这一切。”

韩峥靠在墙边,抬头看了一眼走廊上的天花板,大约是最近雨多,空气潮湿,墙皮裂缝变绿发霉,像是再也好不起来了。

杨母的声音还在继续:“绍远是个好孩子,妈妈答应你,我和你爸每天都会来医院看他照顾他。妈妈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这样耗一辈子。”

“新柔,肚子里的孩子不能要!”

杨新柔的声音变得激动尖利起来,几近失控:“求求你们,别再逼我了!”

韩峥推开病房门,转身把门关上。

蒋绍远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额头缠着一圈白色的绷带。

他的脸色不好,苍白,泛着点青。

韩峥坐在病床边陪了蒋绍远一会,没多说什么,脑子里一直在回想杨新柔和她父母的对话。

其中的是非对错不是他一个外人可以置评的,但杨母有句话说得对。

时间会慢慢把她对他的爱意消磨殆尽,变成无尽的怨恨和折磨。与其这样,不如在她还爱着他的时候分开。

这样她会一辈子记得他,一辈子爱他怀念他。

他也不至于拖累她。

很快,病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听起来是好几个人的。

韩峥抬头,看见这几个都是蒋绍远队里的,有几个他还认识,一起吃过饭。其中就包括昨晚蹲在消防车边哭的那位小战士。

韩峥起身,转头对病床上的蒋绍远说道:“两个半月。”

“两个半月,七十五天之后,我来参加你的婚礼。”

说完走出了病房。

迎面走过来三个人,一个十七八岁的中学女生,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这三个就是蒋绍远救出来的最后三名被围困的市民。

中间的年轻女人是孟记者的妹妹,她手里抱着一束热烈的太阳花,明黄色的花瓣像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焰,象征着蓬勃的生命力。

韩峥被紧急召回了云宁消防中队,只能下次休假的时候再过来。

回到市区天已经黑了,韩峥直接去了消防队,换上衣服就出去执行任务了。

晚上八点钟,夏时拉开冰箱看了看,里面都是她精心准备的,明天要用的食材。

数保鲜盒里的大骨头最显眼,明天熬骨头汤用的,切几块玉米、山药、胡萝卜一起煮,保准比上次在医院给他吃过的还要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