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时开着车回家,很快到了她家那一带。
穿过小巷的时候,看见几个混混靠在墙边抽烟。
夏时没打算停车。
为首的一个人站在巷子中间挡住了她的去路:“夏时。”
夏时只好停车,摘下头盔,笑了笑说道:“望哥。”
这个叫望哥的是个独眼龙,他的左眼瞎了。
九年前被夏时打瞎的。
望哥围着夏时转了一圈,一边打量一边说道:“这车不错,哪来的,借我骑几天。”
夏时笑了一下,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友善一点:“一个朋友的,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车。”
望哥倒也没有勉强,递了根烟过去:“明天晚上有空吗?”
夏时接过烟,并不抽,在指端捏着:“明天怕是不行,我得去我小姑家。”
望哥掏出打火机,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又把打火机扔给夏时。
夏时从来不抽烟,她得好好保护自己的嗓子。
但此时她还是接过打火机,点着了烟头。
她刚吸了一口就被呛住了,口腔被烟熏得又闷又辣,像被人勒住了脖子,差点喘不过气来。
望哥用他唯一能看东西的右眼盯着夏时看了看:“真没时间?”
夏时点了下头。
望哥喷了口烟出来,脸色看不出什么异常:“那还真是可惜了。”
夏时可以猜出来,他们应该是跟人约架了,想叫她一块。
望哥从车边闪开:“行了,你回去吧。”
夏时戴上头盔:“走了。”说完发动了车子。
当年,牛望欠着高利贷一笔巨款,对方说他要是还不上就把他的胳膊砍断。夏时砸坏了牛望的一只眼睛,赔了一笔钱。
牛望用这笔钱还了高利贷,保住了胳膊。
用一只眼睛换一条胳膊,两人算是扯平了,这些年来一直相安无事。
夏时回到家刷了个牙,又含了一大把薄荷糖,把嘴里那股烟味赶了出去。
她走进书房打开电脑,点开一个看了无数遍的视频。
背景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山,爸爸妈妈在镜头前笑着跟她说话。
“宝宝,吃饭不要挑食,肉和蔬菜都要吃,多吃一些才能长高。经常把被子拿出去晒。”
“好好学习,努力实现自己的理想,成为一个优秀的记者。”
“宝宝,好好照顾自己,活得健康快乐一点,爸爸妈妈永远爱你。”
“宝宝……”
画面戛然而止,最后的影像画面是爸爸妈妈无限眷恋地看着镜头,像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看着她。
这是雪崩发生的前一分钟,他们被困在雪山上,知道自己走不出去了,给唯一的女儿留下的录像。
最初的时候,夏时只被通知她的父母在雪崩中去世了,谁都不知道有这份录像。
她埋怨他们,认为他们抛弃了她,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管她了。
整整一周的时间,她活在无尽的绝望中,像一片飘在风中的叶子,随时会被卷走。
牛望嘲笑她,说她爸妈不要她了,她捡起地上的砖头就砸了过去。牛望的左眼就是这么瞎的。
一周后,雪山救援人员在她父母的遗体附近找到了一台摄像机,发现了这段录像。
她开始把自己关在屋里看录像,整整看了一个星期,出来之后,她就像变了一个人。
她变成了她的爸爸妈妈期望她成为的那样,积极、乐观,像个会发光的小太阳。
书房的灯没开,只有电脑屏幕是亮着的,视频画面的光打在她脸上,忽明忽暗。
夏时起身打开灯,这才觉得眼睛好受了很多。
第二天早上,夏时起来做了份丰盛的早餐,吃得又好又健康。
早晨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温柔而漂亮。
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夏时元气满满地开着韩峥的车去上班,不忘在开车前拍几张带车的自拍,精挑细选地选了三张,再加十八层滤镜,发朋友圈嘚瑟。
生怕把别人看不见她今天开了如此骚破天际的车,特地绕着停车场开了两圈,负责停车的大叔还好心提醒她:“夏记者,南边C区不是有空位吗。”
郑鸣停好车出来,看见夏时,开玩笑道:“靓女,这么帅,闪瞎了我的眼。”
像以往的每一天一样,两人边说边笑地来到了办公室。
崔明远从小办公室出来,招了下手:“夏时,过来。”
夏时抬头,看崔明远脸色不太对劲,一边走一边在心里猜测着发生了什么事。
她最近好像没闯祸,工作上也没有什么失误,上级布置的每项任务都能超额完成。
崔明远坐在办公椅上,端起桌边的枸杞水喝了一口:“站着干嘛,坐。”
夏时问道:“老崔,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崔明远放下保温杯:“没大事,就是有点担心。”
“林大庄,解放路火灾那件事,他不是违反《消防法》被罚了五万块钱吗,执法人员让他签字,他把人递过去的笔给折断了,还要打人。”
夏时:“这确实像他能干出来的事。”
崔明远微微皱着眉:“我寻思着,这人报复心太强,工作丢了,老婆也跟他离婚带着孩子走了,容易狗急跳墙。最近你多注意点,晚上下班最好跟人结伴,别让自己落单。”
想到夏时的父母已经去世了,一个人住,又不当心地说道:“要不,你先去亲戚朋友家住一段时间。”
夏时笑了笑:“谢谢老崔关心。”
“您放心,林大庄那货不是我的对手,我还就怕他不来找我呢。”
崔明远:“那他要是来找你,你打算怎么做,把人揍一顿?”
夏时坐下来:“老崔,你看我是那种冲动易怒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人吗。”
崔明远:“这倒不是。”相反,眼前的女孩非常懂分寸,心性也远比同龄人沉稳,处理起问题来有时候比他都老道。
“那行,你回去干活吧。对了,上次的消防员专题做的不错,上面表扬了。”
夏时从椅子上站起来,士气满满:“这次的食品安全问题我也会好好做,不辜负领导的期待。”
刚从制片人办公室走出来,夏时的手机就响了。
来电显示是一串网络拨号。
八成是广告推销电话,要不就是诈骗电话,她没接,直接摁掉了。
对方很快又打来了,夏时再次摁掉。
手机屏幕第三次亮起来的时候,她接通了:“哪位,干嘛?”
没人说话。
夏时喂了两声,依旧没有回应,正打算挂断的时候,听筒里传出了声音。
是成人电影里的声音。
这是一个骚扰电话。
夏时对着手机骂了句:“有病。”骂完挂了电话。
对方很快又把电话拨了进来,她没接,直接挂掉。
一连七八次之后,夏时不堪其扰,只好把手机关了。
她走到办公桌前,开始揣摩对方的身份。
不会是牛望,她跟牛望的恩怨早就结了,这些年,她跟牛望虽然不太对付,但对方从来没有为难过她。
她从大学开始就在做兼职记者,明里暗里得罪的人其实不少,比如某个黑工厂的厂长,地沟油小饭馆的老板,专骗老人退休金的保健品店店主等等。
还有就是最近的林大庄。
晚上下班,郑鸣过来找夏时:“走,我和菲姐送你回家。”
赵菲拎着包走过来:“正好蹭郑鸣的车。”
夏时笑了笑:“郑哥,菲姐,谢谢。”
“你们不用送我,我今天有事。我得去约会。”
赵菲夸张得哇了一声,暧昧地碰了下夏时的肩膀,小声说道:“是跟韩队长吗?”
夏时:“秘密。”
她说话的时候是微微笑着的,仿佛在说一个不是秘密的秘密,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
郑鸣:“行,有韩队长送你回家,我们就放心了。”
夏时没再多说什么,等赵菲和郑鸣走了,她走出办公室,一直走到走廊尽头,打开手机。
骚扰电话再次打来,这回里面播的是恐怖片的声音,一个女人正在惊悚地大叫,贴近了听,汗毛孔都能竖起来。
夏时对着手机,冷静地说道:“林大庄。”
恐怖片的声音停了下来,对方没说话。
电话里的沉默让夏时再次确认了对方了身份:“林大庄,出来谈谈吧。”
说完报了个地址。
夏时很快到了约定的地点,电视台附近的一个小公园。
她靠在摩托车边车边等了一会。
一个肥胖的身躯从一辆公交车上下来,四处看了看,走了过来。
林大庄看起来憔悴也狼狈了很多,脸上胡子都没刮,眼神透着颓废,间杂着凶光。
夏时看了他一眼:“其实从开始到现在,你也没犯多大罪,虽然影响了救援,但没造成严重后果。迷途知返,好好做人,还来得及。”
要是放在以前,她没这么好的脸色跟林大庄这种人说话,还像个圣母一样苦口婆心地劝一个人渣。
她喜欢自己现在的生活和状态,她还想拥抱更好的生活,比如拥有爱情。
她不想这份平静被人打破。
林大庄笑了一下,脸上的肥肉跟着颤了颤:“重来个屁,因为你和那个消防员,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夏时皱了下眉,往后退了半步:“你出门的时候为什么不刷牙。”这个口气太难闻了。
林大庄的脸瞬间变黑了:“你个贱人,你侮辱我。”
夏时抱着手臂:“说吧,给我打骚扰电话的目的是什么。”
林大庄:“给我钱,二十万。”
夏时抬了下眸,冷笑一声:“有病就去看病,前面左拐就是医院。我给你钱,我凭什么给你钱,凭你长得帅吗。”
林大庄气得脸色发白,他不敢在这动手打人,公园后面就是公安局。
“你,你个贱人,泼妇。”
夏时:“本泼妇奉劝你一句,别跟我吵架,你吵不过我,最后只会把自己活活气死。”
林大庄现在已经被气得半死了:“给我二十万,这事就算结了。”
夏时瞟了他一眼,语气冷淡:“凭什么。”
林大庄气道:“因为你,我被原来的公司辞退了,现在他们要调查我任职期间的财务账面,给我二十万。”
夏时替他把难以启口的部分补齐:“你挪用公款了,要是补不上,就会被告坐牢,是吧?”
林大庄的声音很愤怒:“那些钱本来在我家的保险箱里,因为那些消防员不肯进去救,全被烧了,烧成灰了!”
夏时更大声地说道:“你小声点,这嚷嚷的,不怕别人知道你挪用公款还违返消防法吗。”
几个路人听见,停下脚步,对着林大庄指指点点。
“挪用公款,钱都用来买吃的了吗。”长得这么胖。
“违法消防法,这人有点面熟啊,是不是上过热搜的那个。”
“就是他,逼消防同志进火场救保险箱,碰瓷电视台,我当时开了好几个小号骂过,气死我了。”
“今天居然见到活的人渣了。”
一个大妈刚跳完广场舞,手上还拿着跳舞用的扇子,直接就要去揍林大庄:“我儿子就是那天在场的消防员,他推了我儿子一下。”
“叫你推我儿子,看我打不死你!”
阿妈说完,一扇子打在了林大庄的头上。
夏时看了看,从面貌上来看,这位阿姨长得有点像程昆杰。
解放路大火那天,林大庄推了程昆杰一下,差点把程昆杰推倒在剧烈燃烧的围墙里面。
于是夏时走过去:“别打了,别打了,影响治安,看把人揍的,头都抬不起来了。”
她边说边趁乱使劲摁着林大庄的头,好方便阿姨下手。
等阿姨打了好几下打累了,夏时松开林大庄,这才想起来今天约林大庄的目的是和平谈判。
林大庄被揍得跑了,等围观的人走了才缩头缩脑地出来,一到夏时面前,又变成了先前的无赖样:“二十万,没得商量。”
夏时靠在车边,捏了捏手指:“林大庄,你不要以为老娘现在爱好和平就以为老娘好欺负。”
“我可以报警,告你骚扰、敲诈,也可以找个没人的地方揍你一顿。”
林大庄梗了梗脖子:“那你揍我啊。”
夏时勾唇笑了一下:“挑衅我,我才不上当。”
她只要一动手,林大庄转头就能去验伤,照着上次的样子问她要医疗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
她算是看出来了,林大庄从一开始就没指望她会乖乖拿出二十万,他一直在试图激怒她。
往更阴暗的方面想,林大庄激怒她,也许并不是为了要医疗费,而是要敲诈她。
一个记者,在对方没有动手的前提下,出手把人揍伤,她工作难保。
上次在火场事件是韩峥护了她。这次她要真动手了,只能乖乖被敲诈,不然就等着被吊销记者证。
夏时笑得很甜:“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唯一就是脾气太好,坚持三不原则,不暴力,不生气,不暴躁。”
林大庄朝地上吐了口痰,在心里骂道,你他妈脾气好个屁,那天在火场他看出来了,这个女人大约是有暴力倾向的。
他的腿是被她踹骨折的,这一点他没有撒谎,只是他推了消防员,从一开始就让自己站在了德道制低点,导致没人相信他的话。
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被这个恶魔般的女人骗了。
要不是被逼急了,他并不想跟这种人,这种比他还恶的人打交道。
林大庄看了看夏时:“被你坑过的人不少吧。”
夏时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几颗星星在闪烁,像来自天堂的眼睛:“我没坑过一个好人,也没被一个坏人欺负过。”
言外之意就是,坑过人,坑的都是坏人。
“林大庄,你既然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奉劝你一句,离我远点,不然你会死得很惨。”
林大庄看了看眼前的女人,年轻的脸,年轻的声音,眼睛却像是千年的古井,井底住着毒蛇,正丝丝吐着信子,随时都能把人拖进深渊。
跟电视镜头里呈现出来的,完全是两个样子。
夏时戴上头盔,跨上摩托车,转头看了林大庄一眼:“只要你保证以后不再烦我了,我也保证不动你。”
林大庄:“你发誓。”
他也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本来他才是挑衅的一方。
夏时笑了一下:“你这种人也值得我发誓?说过不动你就不会动,我说话算数。”
她说完发动车子,一溜烟跑了。
林大庄站在原地,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等公交车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原公司的律师打来的。
对方非常不客气地提醒他,还有五天就到补齐公款的最后期限了,超过这个时间,他们将正式起诉他,把他送进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