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知音

爱莲亭内只有一人一琴一阵清风。

那人是个年轻男子,一身白衣素袍,青丝只被一根竹钗所绾,面如冠玉,气宇出尘,美而不失英气,俊而不含脂粉,一双眸子,七分慵懒里夹着三分温润。

此人光是静坐,不发一言,便让人觉其兼了潘安之貌,子健之才,孔明之智。

琴声已停,脚步声响,男子忽道:“既已听了许久,何不现身?”

话音落,顾盈盈心神一荡,久久不能安宁。只觉男子的声音像极了故人,却比故人之声清朗了几分。

她朝身后的昭琳使了一个眼色,叫其在原地候着,独自一人从暗处走了出来。

顾盈盈对男子的身份隐约有了几分猜测,但观其打扮,心头又起疑惑,不敢贸然开口。

男子却先起身,施了一礼,道:“小主有礼。”

顾盈盈一怔,半晌后,道:“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男子垂首道:“梨园艺人,贱名不值入小主耳。”

顾盈盈瞧了眼四周,见周遭当真无人,问道:“阁下怎会独自一人在此抚琴?”

男子道:“奴才得陛下传召入宫奏曲,只可惜,刚入宫里,陛下便因有政事相商,回了甘露殿,让奴才在此候着。”

“如此说来,过不多时,陛下便会至此处。”

男子道:“是也。”

半晌后,他一笑,携了几分狡黠之意:“若小主想‘巧遇’君王,不妨便在此候着。”

新秀们入宫已有几日,但皇帝不曾翻过一人的牌子,故而这些新秀们个个都巴不得能得机遇见君王,好捷足先登,能得首翻恩宠。

此等良机,对于新秀们而言,实乃天赐,放过了委实可惜。

顾盈盈沉吟半晌,轻摇头道:“究竟是真巧遇,还是假做戏,陛下圣明,定能一眼瞧穿,我还是不要自作聪明为好。”说着,又施一礼,道:“阁下好意,我心领了。”

言罢,顾盈盈便觉此地不宜久留,正欲走。

男子却又问道:“方才那曲,不知小主可曾听过?”

顾盈盈停下脚步,面不改色道:“不曾。”

“小主既能入这深宫,想来琴技精湛。”

顾盈盈淡笑道:“略懂一二。”

“不知小主可有何指教之处?”

顾盈盈极少夸人琴技,但这回却是真心折服:“指教二字如何敢当?刚刚那曲说是天人所奏也不为过,只不过……”

男子追问道:“只不过如何?”

顾盈盈道:“古琴在雅,方才那首曲子杀伐之气委实重了些,恕我直言,此曲若是在御前奏,恐有些不妥。”

她见男子面色略变,又改口道:“自然,这只是我一家之言。”

男子微微一笑,道:“多谢小主提点,此曲不过是我一时消遣所为,到了御前定然不会弹奏此曲。方才那曲名为《江湖笑》,是山水教中一位长老所作,小主可知山水教?”

顾盈盈心神一晃,复归平静,道:“恕我久居深闺,孤陋寡闻。”

男子道:“山水教乃江湖上的魔教,教内尽是前朝余孽。”

顾盈盈故作惊惶,道:“阁下在宫中弹奏如此大逆不道之曲,就不怕掉脑袋吗?”

男子抬首,对上顾盈盈的双目,又是一笑:“曲是曲,人是人,若诗词曲赋皆沾染上了朝政家国,那世上可还有风雅之说?”

听了这话,顾盈盈极有感触,道:“若上位者皆如阁下这般想,史书上便不会有这般多的文字狱了。”

言罢,她才发觉男子正直愣愣地瞧着自己,不由秀脸一红,移开目光,轻咳一声,问道:“不知阁下是从何处学得此曲的?”心道,《江湖笑》一曲,哪怕是江湖中人都极少知晓,他又怎会弹得如此熟稔?

男子道:“梨园同僚所授。”

顾盈盈还想再问,却又怕言多必失,惹了此人怀疑,便不再言。

“那我便不叨扰阁下候驾了。”

男子又挽留道:“小主当真不愿在此恭候圣驾?”

顾盈盈道:“我宫规还未学好,怕御前失仪。”

言罢,顾盈盈再不敢留。

昭琳虽藏在暗处,但将二人的对谈听得一清二楚,走远了几步,昭琳便小声道:“奴婢觉得小主还是当留下,好不容易有机会能见皇帝,就这般放过了?”

顾盈盈微笑道:“傻丫头,若我真留下了,怕是便见不着明日的暖阳了。”

昭琳道:“这是为何?”

“深宫嫔妃和梨园琴师,孤男寡女,花前月下,你说陛下见了,会作何感想?若那琴师再添油加醋地说上几句,我就算有一百张口也难以辩解了。”

昭琳这才反应过来,捂住小嘴,道:“那琴师想害小主,可……可小主与他又无冤无仇的。”

顾盈盈冷哼道:“人在深宫,身不由己,他与我是无仇,但兴许受人指使,也未可知。也或许……”

远处,琴声又起,宛转悠扬,情意深深,并非杀伐果断的《江湖笑》,竟是一曲款款的《凤求凰》,也不知曲中情意是想奏给何人听。

顾盈盈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昭琳又问道:“或许什么?”

顾盈盈不答,抬头望向了天,藏在袖中的玉手渐渐握成了拳头,诸多旧事浮现脑中,新仇旧恨混在了一道。

良久后,顾盈盈恨声道:“或许他脑子有病。”

这般可恶的人,当真白瞎了那副好皮囊和一手好琴。

顾盈盈走后,爱莲亭里,仍是雅致景象,琴师独坐着,素衣如雪,俊面如玉,仿佛谪仙。

薄唇中吐出两个字,七分柔情,三分玩味。

“盈盈。”

……

为了守株待兔,顾盈盈这几日都要在千荷池旁待到极晚才回翠微宫,今夜半路杀出了个会奏琴的程咬金,害得顾盈盈回翠微宫的时辰更迟了。

今夜,顾盈盈的脚还未迈入翠微宫,便被一群宫人给挡在了殿外。

为首的宫女一见顾盈盈,便阴阳怪气道:“顾宝林夜夜这般迟的回来,也不知是不是跑去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

顾盈盈认得出,这宫女是夏美人身边的秋桃,她身后的几位也尽数是东殿里侍奉的宫人。

顾盈盈未开口,昭琳先护主道:“我家小主做何事,同你们有什么关系?”

秋桃哼道:“顾宝林就算真去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自然也与奴婢们没什么干系,只是宝林夜夜这么迟回来,扰着了我们主子休息,这便与我们这些做奴才的相干了。”

昭琳道:“你胡言,我们主子住西殿,你们主子住东殿,中间隔了一个院落。我们主子回自己的殿,又怎会扰着你们主子歇息?”

秋桃道:“我们主子向来浅眠,一丁点声响落在她耳朵里,都是要惊醒的。”

顾盈盈早便听明白了,什么扰着安寝,什么浅眠易醒,不过都是刁难自己的借口,这位夏美人果真是个不安分的,第一日就跟她施了个下马威,如今又不知要弄出什么幺蛾子。

昭琳还想再辩,却被顾盈盈阻了。

她温柔一笑,问道:“扰着夏姐姐安眠,是我有错在先,不知要如何请罪,才能让夏姐姐消下这口气?”

秋桃原以为这顾盈盈是个棘手的,没料到这么好拿捏,不由一愣。

片刻后,秋桃抬高了几分头颅,道:“我们家小主虽宽宏大量,但有错也须得罚,只要今日顾宝林在翠微宫门外跪上一夜,长长记性,日后早些归来,我们家小主便大人不记小人过了。”

昭琳一听,更来气,道:“凭什么?”

秋桃挑衅至极道:“凭什么,就凭我们家小主是四品美人,比顾宝林高了整整两阶,就凭我们家小主如今是翠微宫的主位。”

昭琳道:“翠微宫的主位分明是高婕妤。”

秋桃冷笑道:“死人也能算主位吗?”

昭琳气得指着秋桃的鼻子,道:“你……”

秋桃视若无睹,仍只是瞧着顾盈盈,道:“顾宝林,你的奴才不懂事,你难道还不明白事理吗?既然你错都认了,那还请将罚也已一并领了。”

昭琳牵起顾盈盈的手,道:“小主,我们走。”

秋桃一挥手,身后的宫人们便似一堵墙般,将大门堵住。

久未开口的顾盈盈,松开了昭琳的手,昭琳一惊,只见顾盈盈淡笑点头,对秋桃道:“好。”

说完,她便跪在了地上,干脆利落。

“小主。”顾盈盈朝昭琳轻摇头,示意她不必多言,昭琳便也不再劝,陪顾盈盈一道跪着。

顾盈盈道:“你先回西殿歇着吧。”

昭琳摇头道:“小主在何处,奴婢便在何处。”

秋桃并无兴致看这出主仆情深的戏码,见事情办妥了,便留了一个内侍在此看守,携着其余宫人回了东殿。

若顾盈盈出手,方才那群人里无一能挡得过她半招,但众目睽睽下,她又怎能出手?

杀一人容易,杀一群人难。

不是杀人难,是善后难。

高婕妤一事,已让她在林昭仪和左贵妃面前露了脸,若此时再与夏美人起了争执,那锋芒委实露得太过。

她当初是靠着终日礼佛骗过太后,才入了这深宫,正如太后所言,礼佛之人,讲的便是与世无争,她自然不能因为跟这种小人计较,便坏了修行,毁了名声。

这些事,她打算日后再慢慢说与昭琳听。

跪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忽听一道声响,那看守的内侍竟倒在了地上,昭琳还未回过神,便觉后颈一凉,两眼一黑,也倒在了地上。

顾盈盈低头一见地上的两块小石子,便知是如何一回事了,冷道:“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顾盈盈:举报某人双标,自己弹是艺术,别人弹就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