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秀女入宫前夕,皆是在府上与亲人好生作别,个个哭得梨花带雨,毕竟此番一别,便是宫墙相隔,再见亦不知是几时了。
但顾府上却是另一番景象。
顾湘被逐出宫门后,得知来龙去脉的顾夫人对顾盈盈恨到了极处,连面上功夫也不愿做,顾侍郎因数日前顾盈盈的那番话,心下尚有余悸,也不大愿多看这女儿,免得脊背又冒冷汗。
无人送别,无人搭理,倒是遂了顾盈盈的心意。
独孤野是个说到做到之人,他那夜既答应了私放顾盈盈出府,此刻便也打点好了一切。
午后,顾盈盈一番改扮,临行前谢过放行的独孤野和今日当值的史斌,三人也无多话,只是末了,史斌小声地道了一句:“劳烦小主替我给头儿多上一炷香。”
顾盈盈一时怔住,险些洒泪。
买好香烛纸钱,黄昏时分,顾盈盈便到了林中小屋,若说宫墙之外还有叫她放不下心的,那便是长眠于此的兄嫂了。
穿过竹林,便至庭院门口,顾盈盈忽停下了轻盈的步子,皱起秀眉。
本该紧闭着的院门竟留了道缝,是有人闯入的迹象。
顾盈盈提高警觉,一手握成了拳,一手轻轻推开了院门。
庭院中,无字碑前,立着一人,穿了身墨黑色的长袍,站得挺拔。那人听见脚步声,转过了身,不惑的年纪,白面清俊,嘴唇上留着两撇修剪齐整的胡子,瞧着像极了私塾里的教书先生,亦或是屡试不中的寒门学子。
但顾盈盈知晓此人不是什么教书先生,更不是什么寒门学子。
她上前施了一礼:“见过殿帅。”
男子还了一礼道:“小主好记性。”
顾盈盈回敬道:“殿帅消息好生灵通。”若不灵通,又怎会知她已中选?
二人不过只有数面之缘、几句相谈,此刻再见,也不觉生分。
只因眼前男子不是旁人,而是顾群最敬爱的师父,大胤朝的殿前司都指挥使古越,位高如岳太师,见了此人都要客气地称一声“殿帅”。
古越虽是个武将,执掌禁军无数,却生了张文官面孔,言笑谈吐,很是儒雅随和。
“你父亲来过吗?”这位随和的武将忽问道。
顾盈盈垂下眼眸道:“在他心中,早就没了兄长这个儿子。”
古越叹道:“父不知子。”
顾盈盈抬眸,认真地看着古越的双目,道:“那在殿帅心中,可还有兄长这个徒弟?”
古越不答,转过身,看向了无字碑。
他自布衣起,升至高位,仍不失初心,府上仅有一位原配夫人,不曾纳妾。他与夫人恩爱非常,唯有一憾,那便是膝下无子,一连生了三胎,皆是女儿,但即便如此,古越也从未起过再娶之心,只当是命。
后见友人之子顾群品行端方,骨骼清奇,志向远大,便收了他为徒,传他古家枪。
多年下来,他与顾群名为师徒,实则早是情同父子。就算顾群与古素素并无情意,古越也欲点这鸳鸯谱,好让顾群成为自己名正言顺的儿子。
可如今,佳女佳婿沦落到只得一座孤坟,心中悲戚,委实难言。
见古越转过了身子,顾盈盈便也转了去,这一转,就瞧见无字碑前放了一壶酒和一篮花。
酒祭君子,花祭美人。
顾盈盈一看,便知晓了答案,心头涌起一股暖意。
“殿帅有心了。”
古越道:“有心的是小主,若无小主出手,此二人怕是还不得入土为安。”
顾盈盈淡笑道:“如果当时无殿帅成全,兄嫂二人也无合葬之机,只恨圣旨在上,断了他们风光大葬之机。”
古越一听,眉头轻皱,道:“小主慎言。”
顾盈盈不以为意,沉默道:“殿帅放心,总有一日,我定当让兄嫂风光入殓,。”
古越面露惊意,摇头道:“除非陛下收回成命,否则断无此可能。”
“那便让他收回成命。”
古越更惊道:“收回成命,便是让陛下承认自己的错,小主可知,让天子认错意味着什么?”
“我不知。”
古越心道,顾盈盈果然只是年少轻狂,不知轻重。
“但我会这么做。”
“小主正值芳华,既然得了机缘入宫,便该一心侍君,不必为了亡者自毁前程。”
“若能为兄长证得清白,死又何妨?”
如此豪情,纵是军中男儿,也不多见,古越心起敬意。
“好,小主既然心意已决,我便也尽尽绵薄之力。”
顾群之事,古越这个殿前司都指挥使所知,定比寻常百姓多上不少,顾盈盈一听此话,忙喜道:“殿帅请讲。”
“据我所知,宫中传闻不假,陛下震怒,确然是因群儿私通后妃。”
“兄长绝非这样的人。”
古越轻点头道:“但这私通一事中是否另有隐情,那便未可知了。”
顾盈盈皱眉道:“殿帅的意思是,兄长许是被人构陷。”
“不无可能,你若当真要查得真相,必先寻出一人。”
“殿帅是指那位后妃?”
“不错。”
既是私通,那便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皇帝龙颜震怒下,赐死了“奸夫”,照常理,那位“淫。妇”自然也是跑不了,可这半年来,并未听说有哪位后妃暴毙,甚至连贬斥的消息都没有。
想到此,顾盈盈嘲道:“倘若私通之事为真,也不知那位娘娘是怎样的绝世佳人,竟能让皇帝奈何不得。”
“群儿一死,若宫中真有妃子暴毙,传至民间,岂非真落实了私通之说?”
顾盈盈被点醒,接道:“皇室为保颜面,故而就暂留了那位娘娘一命,只待秋后算账,”说着,又露嘲笑,“如此说来,那这位天子的忍性倒也不输缩头乌龟。”
古越眉头又皱:“若小主入宫后,仍旧是这般口无遮拦,那怕是洗冤难,送命易。”
顾盈盈施了一礼,认真道:“多谢殿帅提点。我敢在殿帅面前口无遮拦、道出入宫缘由,是因我信得过殿帅,更是因我信得过兄长。”
自个兄长最为敬爱的师父又岂会有害她之心?
好在,她当真不曾信错人。
古越不语许久,轻叹一声,从怀中摸出一张紫色手帕,递与了顾盈盈。
“这是……”
“这是我在群儿尸身上搜到的,之前怕生枝节,一直将此物藏着,今日见了小主,我便知,此物兴许有用武之地了。”
顾盈盈将手帕紧紧攥着,感激不已,跪在了地上,道:“殿帅大恩,实是无以为报。”
“小主快起。”古越心念礼节,只是伸手虚扶,“小主如果真能洗刷群儿冤屈,那该言谢的是老夫我。”
此话一落,一老一少相视一笑。
在无兄长的顾府里,顾盈盈举目所见,尽是拜高踩低、势利算计,此刻在这小小院落、凄清孤坟前,她却瞧见了赤诚良善。
也只有这样的师父,才能教出兄长那般的徒弟。
再无余话,古越朝顾盈盈行了告别之礼,出了院落,未多时,就听墙外传来吟诗声。
“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顾盈盈明白,古越此刻高吟一首李太白的《蜀道难》,不过是借此诗劝自己放弃洗冤念想,前路之难,远胜蜀道。
看来,殿帅终究是后悔了告知自己如此多的事。
半晌后,顾盈盈心念一转,应道:“锦城既云乐,何须早还家?”
门外吟诗声止了,又换做一声轻叹。
劝无可劝,无需再劝。
“小主若真朝遇猛虎,夕见长蛇,可寻一人相助。”
……
月已高悬,顾盈盈才溜回了府。
踏入闺房,顾盈盈便瞧见桌上摆着一个红木盒子,打开来看,里面装满了珠钗宝饰,不算上品,但也瞧得过去,盒子旁放着一个包裹,里面装满了银子。
顾盈盈问道:“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昭琳道:“是老爷今夜亲自送来的。”
顾盈盈道:“他?”
昭琳道:“老爷嘴上不说,但心头还是挂念着小姐的。其实,小姐尚在江湖漂泊时,奴婢就听老爷提过小姐。”
顾盈盈微微一怔,问道:“何时的事?”
“三年多前的事,奴婢记得,那回老爷在外应酬了回来,喝得大醉,回府后便与夫人大吵了起来,奴婢在外面伺候的时候,隐约听老爷这样说,我生平最对不住的两人便是紫絮和盈盈。如果当初,如果当初……说到这里,老爷便哽咽难言了。后来小姐回府后,奴婢才知老爷口中的盈盈便是小姐你,那位紫絮……”
“不错,是我娘亲。”
话虽冷淡,但良久后,顾盈盈却又道:“今夜他除了送东西,可有说什么?”
昭琳有些犹豫,不知当不当讲。
“但说无妨。”
昭琳鼓起勇气道:“老爷说,小姐在江湖漂泊惯了,匪气太重,行事全凭一己好恶,入宫后,容易吃亏。老爷又说,小姐性情孤僻,独来独往,不喜与人结交,但后宫如官场,倘若不能学会长袖善舞、左右逢源,那也是走不长远的。”
昭琳的声音越来越小,怕这逆耳的忠言惹怒了自家小姐。
顾盈盈面无表情地听着,见昭琳没了下文,又问道:“还说了什么?”
“老爷还说,望小姐保重,富贵荣华求不得便不求,平安活着最是紧要。”
顾盈盈听后,久久不言,目光一直在红木盒子上。
片刻后,外面似有响动声,顾盈盈瞧了过去,窗外好似站着一人,身影瘦削,已呈老态,瞧着很不真实,也很是落寞。
再后来,人影不见了,窗外响起一首无名小曲,非琴非萧所奏,而是由一片叶子吹出来的。
曲子的调简单重复,内里也没含多少情意,就跟吹奏此曲的人一般,面冷,心也谈不上热。
如果不入深宫,她大约当真会同吹曲之人结为夫妻,就如此曲,谈不上有何情意,不过是将就罢了
多思无益,一觉醒来,便至入宫吉时。
作者有话要说:注:原文是“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意在侧写蜀道艰险难登,劝人早日放弃。此处,顾盈盈改了两字后,便成去志坚决之意
中二症患者盈盈小解解终于刷完宫外副本了啦啦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