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大胤朝惯例,秀女位分该由皇帝亲自定夺,倘若皇帝忙于朝政,无暇顾及,那这担子便该落在皇后的头上,待皇后拟好名单,再拿去给皇帝过目,皇帝一颔首,旨意便会传至各秀女的府上。
此番选秀共挑了六位秀女,皇帝念着皇后年岁尚小,不愿添她负担,便自个将秀女的名分定了下来,名册拟好后,皇帝让人送去了长乐宫。
长乐宫里,熏满檀香,太后放下佛珠,从总管太监施德手中接过名册,未打开,便先道:“皇帝拟好宣了便是,何须还拿到哀家面前过眼?”
施德躬身道:“陛下说了,他只管拟个大概,最后的定夺还要叫娘娘劳心。”
太后听了这话,面上虽未笑,但语调中已携了笑意:“皇帝早便不是孩子了,怎地此事还要叫哀家这个老婆子操心?”
魏嬷嬷道:“要叫奴婢瞧着,陛下这是一片孝心,心头记挂着娘娘您。”
施德赶忙应道:“嬷嬷说的极是。”
太后这才打开了手头的名册,笑道:“那你便回去告诉皇帝,他的这份孝心,哀家瞧见了。”
施德领着内侍磕头告退后,太后才瞧起了手头的名册,边看边道:“余家女封的是四品美人,何家女封的是五品才人,这些倒也算合理。只不过这古家的女儿位分封高了些,正三品婕妤便罢了,皇帝竟还为她亲拟了个封号。”
“想来是因那古家小姐眉宇间有些英气,与旁的闺秀不同,陛下瞧着新鲜。”选秀那日,魏嬷嬷也在旁服侍着,故而还记得那古家小姐的模样谈吐。
太后淡笑道:“模样倒是其次,紧要的是她的父亲,皇帝能登上龙庭,她父亲可是功不可没。”
言罢,太后又往下看去,神色忽变,嬷嬷见了,也将头凑过去,一看也惊道:“秦小主怎只是个才人?”
太后难掩不悦,道:“低了。”
魏嬷嬷口中的秦小主,自然便是太后的外甥女秦墨馨。
自家外甥女没压古家女便罢了,反还叫古家女压了两头,太后虽知其间道理,仍极是不悦。
魏嬷嬷宽慰道:“好在这位分最后是由娘娘定夺。”
太后将册子合上,递给了嬷嬷,道:“哀家定夺?”说着一声冷笑,“皇帝定下的旨意,便是圣旨,圣旨哪里容得人更改?他将此事交给哀家定夺,不过是想在世人面前演一出孝顺戏罢了,若哀家真改了他的旨意,那便是不知好歹了。”
魏嬷嬷道:“陛下孝顺,”
太后见闲人都已退下,剩着的都是心腹,便也没了顾忌,低声叹道:“说句不中听的,一个弑兄弑弟、险些还弑了父的人,能有多孝顺?他不过是夺嫡时手头的血沾多了,现如今想拿哀家做棋子,挽回些好名声。”
魏嬷嬷道:“可陛下到底是您的亲骨肉。”
太后想着那些往事,眼露悲戚:“难道平儿不是他的亲兄长,先帝就不是他的亲爹了吗?”
魏嬷嬷不敢再言。她一想到宁王那颗血淋淋的头颅,背后又冒出了冷汗,天家贵胄,确实难言“亲情”二字。
良久后,太后敛去了目中伤情,又打开名册,继续往下看,看了半晌,淡笑道:“不过,此番选秀倒还是选了个聪明人进来。”
魏嬷嬷会意道:“顾家的大小姐倒是个向佛、有慧根之人。”
太后道:“戴了串佛珠,未必就真向佛。”
魏嬷嬷略怔,太后又道:“但这便也正是她聪明之处,旁的秀女都一个劲投皇帝所好,奏乐抚琴,而她却想着投哀家所好。另辟蹊径,岂非比去挤大道好?故而莫论她是真信佛,还是假把式,这份心意,哀家都瞧见了,便也就助了她一把。”
魏嬷嬷顺着话道:“既然顾小主如此有慧根,那待她入宫后,您大可再提点一二,好叫她……”
“这倒不急,且看看这丫头是真聪明一世,还是仅仅聪明一时。”
太后又拿起佛珠,拨弄起来,闭上双目,良久后,又叹道:“可惜了,这丫头是个顾家女,只封了个宝林,将来在宫里头,怕是也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太后和魏嬷嬷都清楚,如今龙椅上坐着的那位,明面上看着洒脱豁达,实则心眼儿小得很,惯爱在暗地里施诡计,叫人死得不明不白,到了阎王殿前仍是个糊涂鬼。
罪臣已死,但天子余恨难消,如今罪臣之妹落在了他手上,又能有什么好下场?
殿选时的刁难,只不过是个开头。
……
三日后,册封的旨意到了顾家。
自顾湘从宫里面回府后,便将自个关在屋子里,不愿见人,此刻听说顾盈盈只被封了个六品宝林,是这届入选秀女中位分最低的,不由心头畅快,想她区区一个宝林,入宫后,定也生不出什么风浪来。
顾盈盈接完旨后,倒是不为之喜,也不为之悲,随后的日子里,只管日日跟着宫里头派来的女官学习宫中礼仪,闲暇时,便旁敲侧击,向其打听宫中之事。
女官姓甄,是个小心谨慎、嘴巴紧的,给再多银子,也只是尽分内之责,不愿多谈后宫主子们的那些事。
由是如此,数日下来,顾盈盈也仅是对后宫格局有了个大致了解,其余诸事,唯有入宫后,再慢慢摸索打听了。
府上的丫鬟仆役们起先听说庶出的那位大小姐就要入宫当娘娘,各自打起了小算盘,欲见风使舵,但后来又得知,这位大小姐封位低,估摸着日后也就是个无恩无宠、老死深宫的命,便也就如往常待之,不咸不淡,不冷不热。
顾盈盈位分低,但到底也是正经主子,秀女册封礼一行,皇家便会派遣宿卫禁军,前来看护。
大约是老天捉弄,这回来顾府看护的禁军尽皆是兄长顾群的亲近下属,顾盈盈眼中的老熟人。
顾群在军中时,有口皆碑,对下属更是格外亲厚,不当值时,常将关系亲近的同僚下属带回府上饮酒。
大胤朝风气开放,男女之防并不甚严,每回顾群在府上酒宴同僚下属,顾盈盈便会主动操持,置酒布菜,乐在其中,有时兴起,也会同这群禁军共饮几杯。
其中有个名唤田凯的禁军,还曾在醉后戏称,瞧大小姐这贤惠模样,不晓得的,还以为是我们头儿的媳妇。
此话一出,惹得众人大笑,顾盈盈面红如煮,斥道,若再胡言,便拿烧酒的碳把你嘴给堵住。
田凯便又玩闹起来道,头儿,你家妹子这般凶恶,日后恐怕难嫁出去呀。
另一个名唤史斌的听了,也笑道,怕什么,不是还有我们的独孤吗?
众人又大笑起来。
大胤朝的宿卫禁军里,七成是贵族子弟,还剩三成则是从民间选拔,贵族子弟倚仗家世得以入内,而平民子弟则全凭本事说话,故而,从民间选出来的侍卫亲军个个武艺超群,其间不少人在江湖上还小有名气。
史斌口中的“独孤”,单名一个“野”,便是个平民出生的,且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儿,如今能在大内当值,全靠己力。
独孤野为人坚毅,又不喜言谈,性子与顾盈盈很是相近,就因这般,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便被醉后的同僚们乱牵红线。
玩笑开多了,同僚们便还真觉顾盈盈和独孤野之间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干系,日子一长,连顾群都起了给两人做媒之意,顾群心知独孤野虽出身贫寒,但前途决计不可限量,再来,顾盈盈曾也是江湖女子,自也不会过多计较对方家世。
只是这媒未做成,人倒先没了。
昔日酒宴好似仍在眼前,可叹物是人非。
顾盈盈不曾想同这群故人再度重逢,已是君臣有别,就算四目相对,也须得立马移开目光,扮作不识,更不敢多言一句闲话。
……
深夜寂寥,寒月高悬,顾盈盈心中有事,并无睡意,便独自一人出了闺房,步至庭中,赏了一会儿月,不觉中,到了庭院门前。
这个时候,婢女仆人们全数睡下,但庭院门前依旧立着两位站岗的禁军,左侧那位生得粗犷,牛眼大鼻,正是田凯,右侧那位身姿挺拔,站如松柏,剑眉星目,英姿勃发,只可惜不论何时,面上都似罩了一层寒霜。
顾盈盈看了良久,朝右侧那位道:“独孤大哥。”
独孤野面容微变,却是不答,田凯是个通人情的明眼人,听到此,便朝顾盈盈道:“西处似有响动,微臣这便去查探。”
顾盈盈微笑谢道:“有劳了。”
田凯离去,再无旁人,顾盈盈又近了一步。
“兄长一离世,独孤大哥便连故人都不愿认了吗?”
“小主自重。”
“我既然还未入宫,那便是顾府盈盈。”
顾盈盈再近一步,盈盈双目凝注着独孤野,犹如漫天星河。
再硬的心肠被这星河淌过也会软下来。
半晌后,独孤野道:“倘若你不愿入宫,一定有办法叫自己落选。如果你本就欲入宫,那便当我多言了”
顾盈盈道:“人生在世,有太多不得已为之,就算我不恋荣华富贵,也要为顾家着想。兄长已折,弟妹年幼,还剩个性子冲动的湘儿,入宫成不了事不说,还易牵连家族,此番她被驱逐出宫,便是最好证明。”
独孤野已然动容,道:“不错,你有难处,我尊重你的抉择。”
“多谢。”
“今夜,你定不是想叙旧这么简单。”
“独孤大哥明鉴。”
独孤野移开目光,道:“说吧,只要我能做到。”
顾盈盈认真道:“我想在入宫前,再去祭拜一回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