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被拂了面子,心头怒火更全数泄在了顾湘身上,但面上仍淡如常。
“选秀是皇帝的事,哀家今日来也不过是为皇后占个位,长长眼,本不该多言,但哀家还是望皇帝后宫中多些贤良淑德的女子,而非些不知礼数的人。”
皇帝认真应道:“儿臣明白。”
语落,又看向了顾湘,微眯龙目,道:“你今日何以会想着奏此曲?”
顾湘得了生机,但胆子已被吓破,声若蚊鸣:“臣女知陛下曾纵情江湖,故而……”
皇帝语中噙着笑意:“故而你欲借此曲引出朕对江湖的眷恋之情?亦或是说,你望朕索性抛下政事不管,扔下万民不顾,只身再入江湖,当只闲云野鹤?”
场中人噤若寒蝉,只因他们皆发觉皇帝的语调已然转冷。
顾湘忙道:“臣女绝无此意。”
“朕再问你,你可知此曲是何人所作?”
顾湘是从顾盈盈处夺来的曲谱,哪里知这曲子出自何人之手,只得摇头。
皇帝道:“此曲是山水教中的一位长老所作,你又可知山水会里都是些什么人吗?”
顾湘早已绝望:“臣女不知。”
“这山水教,在江湖上又被称作魔教,教里皆是一群心存反胤复端之志的前朝余孽。”
场中众人,听了这话,有的已是冷汗涔涔,陛下这话岂非是指这秀女与前朝余孽有瓜葛?
顾湘瞪大了眼珠子,惶急下,一个劲地叫:“臣女不知,臣女当真不知这些事。这曲不是民女的,这曲是……”
皇帝早无心听顾湘辩解,淡淡道:“谅你年少无知,拖出去吧。”
秀女不中,赐花而去,乃是给予体面,若是将人拖出去,那便是驱逐之意,一个被皇室驱逐出宫的官家闺秀,日后怕是再难嫁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了。
殿中人皆知,皇帝陛下此举已是留足了情面,若真要追究起来,顾氏一族,大祸将至。
宫人制住了顾湘,绝了她的辩驳之机,便在这时,天子似又想起了一些事,瞧向桌案上的那本册子,轻描淡写道:“你今后也不必再弹琴了。”
失了双手,自不必弹琴了。
……
内侍又至了畅春阁,领秀女去延嘉殿,这一回,顾盈盈在名单上。她起身后,便同余下几位秀女一道规矩地跟在内侍身后。
一行人还未到殿前,远远便瞧着几个宫人架着一位女子出来,那女子早失了体面,泪痕满布,发髻散乱,瞧着极是狼狈。
不是顾湘,又是何人?
顾湘刚经大难,心存余悸,这时闻得脚步声,转头一看,正瞧见顾盈盈一行人。
旁的秀女见了顾湘,俱是震惊不已,料想不到殿内发生了何事,可唯独顾盈盈神情漠然,面上毫无惊诧之意。
一切似乎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便在这时,顾盈盈朝着顾湘微微一笑,动了动唇,无声道出了一个字。
不过一瞬,顾湘读便读懂了那个字,但已是悔之晚矣。
“贼。”
夺人东西的贼自然要遭报应。
顾湘见后,欲发疯大叫,但嘴被捂住,何来机会,唯有眼睁睁地看着设局之人步入延嘉殿,而自己却要被押送去掖庭,双手难保。
步入殿后,顾盈盈敛去笑意,心道,计虽成,但结果却似乎超出了自己所料,却不知是哪一步有所差错?
难不成皇帝他……
“兵部侍郎顾格物之女顾盈盈,年十八。”唱名声斩断思索,顾盈盈上前数步,垂首施礼问安。
太后听又是个顾家女,心想依皇帝的性子,多半也是赐花了事,果不其然,顾盈盈入殿后,皇帝连开口问话的兴致都没了,太后便也就走个过场,问道:“可有才艺要献?”
顾盈盈道:“臣女资质愚笨,并无才艺可献。”
太后觉得有些稀奇,问道:“是真无才艺可献,还是没备才艺?”
“臣女信佛,佛家向来讲究顺其自然,若臣女能合陛下和太后娘娘眼缘,侥幸入宫,那是臣女的福分,若是不合,便也是臣女的命数,无须强求。”
说着,顾盈盈悄悄地挽了挽衣袖,使得手臂上的那串佛珠露了出来,
太后瞧见顾盈盈手上带了串佛珠,轻点头道:“似你这个年岁便带佛珠的,却也不多。”
顾盈盈道:“不瞒太后娘娘,臣女八岁那年便同家人离散,此后流落民间,幸得一庵堂斋主收养。臣女自幼便带发修行,日日吃斋念佛,为离散的亲族祈福,好尽孝道。也是佛祖庇佑,让臣女能在数年之后,真与亲族团聚。
太后礼佛多年,听了这话便觉亲切,再细看顾盈盈粉黛薄施,珠钗少戴,衣衫素雅,更不住点头。
“来了京城后,臣女也不敢抛下修行,平日里常去慈恩寺礼佛,去的次数多了,便也有幸结识了玄知大师,还同大师论过几回佛法,受益委实匪浅,手上的这串佛珠便是玄知大师所赠的。”
“慈恩寺的玄知大师也算得上是位得道高僧了,你能同他谈佛论禅,还得其相赠佛珠,可见确然是个有佛性慧根之人,难怪哀家见你打扮干净,神情宁和。”
顾盈盈听得如此夸赞,也只是浅笑,并无大喜之意,正契了佛家的宠辱不惊、佛心清明,太后见之,又平添了了几分好感。
“向佛之人,多是菩萨心肠,与世无争,倘若宫里面多几个这样诚心向佛的,何愁宫闱不宁?皇帝你说呢?”
顾盈盈听太后如此一问,便知计已成,局将定,这数月来抱佛脚的功夫没白费。
岂知却听皇帝道:“母后说的极是。只不过说起这佛,朕倒是想起,前些日子得了一本禅宗典籍,是南唐时候的《祖堂集》,朕闲来翻阅,发现里面有段对谈,煞是有趣,顾小姐可猜得出是哪段?”
声音自远而来,落在顾盈盈耳中,有些不真切,不真切得叫她竟忆起了一位故人。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相似的声音?
顾盈盈身子轻颤,眸子上笼了一层薄雾,半晌后,才回过神,将头又埋低几分。
“臣女不敢窥探圣意。”
皇帝道:“这对谈出自卷十二仙宗,一位叫长庆的弟子问他的师父,这修行有什么捷径可走。师父听了这话,便训斥徒弟,修行哪里有什么捷径,修行走捷径,实属恶行。”
若是旁人听了这话,定不会多想,可顾盈盈听着,却觉这皇帝字字句句都在讽刺自己,但他高居龙庭,怎会知晓自个临时抱佛脚之举?
约莫只是巧合罢了。
皇帝接着道:“徒弟听了这话,便不服了,对师父说,你自己答不出,便仗着师父的身份,拿这些话来糊弄我。”
言至此,皇帝停住,龙目携着笑意,盯着垂首的顾盈盈,低声又道:“顾小姐,你既是在庵堂长大,那定是熟读佛经佛典,你说说,这位师父是如何回的?”
太后听到此便知晓,皇帝已起刁难之意。
只是,皇帝厌恶顾家女,直接撂牌子便是,又何须还出什么题,说这般多的话?
话落,顾盈盈久久不答。
她不是没读过《祖堂集》,也不是不知晓这段对谈,正是因知晓,故而才不敢答。
只因那师父的回答只有四个字“先撩者贱”。
此话并无深意,便是按字面上解,谁先发难,谁便是那犯贱之人,若顾盈盈真如实在御前道出这四个字,那岂非是在说方才故意刁难自己的皇帝是犯贱之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此一来,便也正中了皇帝下怀。
皇帝似看穿了顾盈盈的心思,笑意渐敛,道:“顾小姐答不出?那朕便有些怀疑了,你当真是在庵堂长大的?”
镇定如顾盈盈,此刻后背也已隐隐有冷汗渗出。
答了是犯上,不答是欺君,答是错,不答也是错。
那究竟是答还是不答?
作者有话要说:注:《祖堂集》那段原文为:
问:“尽十方世界是解脱门,更有疑者如何得入?”师云:“我不似汝巧恶。”僧云:“和尚也是惯得此便。”师云:“先撩者贱。” 翻译若有不妥之处,实乃笔者才疏学浅。
小剧场
记者:请问盈盈小姐姐,您对陛下的第一印象是?
顾盈盈:杠精负分滚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