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没料到都已嫁做人妇,倒衬得顾盈盈像个快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顾盈盈的年岁放在闺秀中是大了些,若她再早生个数月,连今年的选秀之机都没了。
女童好似有些怕生,默然无语,顾盈盈只道:“望夫人日后观池时,留心脚下。”
话音刚落,顾盈盈听身后传来极大的脚步声,转身看去,只见七八个穿着绫罗绸缎的丫鬟婆子奔了过来,个个面上本都露着焦急之色,但一见那女童,立马转忧为喜。
那群人中,为首的是个二十出头的秀丽女子,那女子一至,便急问道:“夫人,您可安好?”
女童轻点头,随即,扬起了脑袋,露出了高傲之态。
女子一听这话,放下了心,道:“您一声不响地逃了出来,可吓坏了奴婢们,若您真有个万一,奴婢们如何向……”言至此,女子顿了顿,道,“向老爷还有老夫人交代。”
女童道:“要是真有万一,我自个会向老爷和老夫人交代。”
女子忙低声道:“夫人可莫要说这不吉利的话。”
女童似想起了一些事,从头上取了一支金钗下来,递给那女子,对顾盈盈正色道:“你方才救我有功,这钗赐你。”女子双手捧钗,将之呈到了顾盈盈眼前,很是恭敬。
顾盈盈道:“举手之劳,何须如此重酬?”
女童好似从未被人拒过,脸露惊诧,女子见此,忙帮女童道:“我家夫人既赐了你,你便收下吧。”
顾盈盈只觉这女童分明还是孩童心性,却偏偏要装出一副大人模样,既感好笑,又感其可怜,微微一笑,便拿过了金钗。
“多谢夫人。”
女童见顾盈盈接过金钗,面上才有了笑意,还想再问几句,就听身旁的女子小声道:“夫人,老爷在禅房里等着,脸色可不大好。”
女童心知,自己回去免不了要被训话,不由撇了撇小嘴,道:“知道了。” 说完,便走在最前头,也未与顾盈盈道别,身后的众人紧跟在后,环佩作响,齐整有序。
待那群丫鬟婆子簇拥着女童走远后,昭琳才敢小声道:“那姑娘好大的排场。”
顾盈盈笑道:“不是高官巨富,便是皇亲国戚。”
昭琳又道:“只是瞧着她还没及笄,怎地就嫁做人妇了?”
顾盈盈平静道:“这世上多的是老夫少妻。”
昭琳奇道:“小姐怎知那姑娘嫁的是个老夫君?”
“方才我听那婢女说的是‘老爷’二字,想来那位夫君年岁应是不小了。”
昭琳忽地一笑,道:“说不准那位夫君都能做那小姑娘的爹爹了。”
顾盈盈道:“若是当真有情,年岁之差又算得了什么?”
此话一出,她心头一阵抽痛,只因想到了无字碑后的那对夫妻,她的兄长便足足比嫂子长了八岁,也等了她嫂嫂足足八年。
言谈间,主仆走至了街上,顾盈盈瞧了一眼来往的行人,面色便不由一变。来往行人皆是寻常布衣打扮,但其间有几人步履稳健异常,显然是身怀武艺之辈,且武艺还不弱。那几位身怀武艺之人就在街上来回游走着,扫视着往来之人,却还要装作不经意的模样。
看到此,顾盈盈小声道:“看来今日的慈恩寺真有贵客到了。”
昭琳道:“奴婢不懂。”
顾盈盈就喜欢看昭琳好奇不解的模样,也不作答,只是笑着。
昭琳不满道:“小姐就爱话说一半。”
顾盈盈仍只是笑着,将女童赐她的那支金钗别在了昭琳的小脑袋上。
昭琳有西域血统,容貌本就比寻常汉家女子出众,只不过常日里朴素打扮惯了,此刻头上多了宝物装点,丽色倍增。
顾盈盈赞道:“这钗是衬你的。”
昭琳哪里敢收,忙惶恐道:“小姐,万万不可,奴婢……奴婢怎配这般贵重的钗子?”
顾盈盈道:“我如今一心向佛,礼佛之人,向来不喜身外华物,怕惹了俗气,坏了修行,若你也不喜这只钗子,便拿去当铺里换成银子。”
昭琳从头顶上取下了钗子,道:“那奴婢明日就把它拿去换银子,奴婢听说,入宫后,要打点的地方可多了,银子是决不能缺的。”
顾盈盈欣慰道:“我家昭琳当真是聪明了,”再瞧了眼金钗,笑道,“这钗子做工精细,珠满金足,定能换笔大数目。”
昭琳拍手道:“小姐这便叫一救值千金。”
“不过,银子我们只可留一半,另一半捐给福田院,就当我和那位夫人一道行善积德了。”
“小姐当真是菩萨心肠。不过小姐方才明明说要许愿的,这事一出,反倒将许愿之事给忘了。”
顾盈盈道:“愿已许了,铜板也扔了。”
“什么时候的事,奴婢怎么不晓得?”
顾盈盈又不语,只是笑着。
这世上,若无遇难之人,又岂会有救人之举?
昭琳递给顾盈盈的那枚铜板,并未被顾盈盈投掷到池中,而是故意砸在了那位年轻的夫人的小腿上。
若无顾盈盈有意掌中运功,拿铜板一砸,那位夫人又怎会平白无故地脚底打滑、险些落入湖中?
一枚铜板换来一只金钗,这可比扔进池里,许些缥缈难求的愿有益多了。
……
待当顾盈盈到了顾府后,便有些笑不出来了。
刚回府,顾盈盈就被顾侍郎唤进了书房,一进书房,发现顾湘也在,且满面泪痕,是大哭大闹过一场的模样。
顾盈盈行了一礼,便不开口,也未上前去关心自家妹妹何以会哭,只是站着,静听安排。
顾侍郎早习惯了这长女寡淡的性子,在府上,一不会主动开腔,二少以舒眉露笑,素日里便是一张冷脸,摆给人看。
“盈盈,选秀之事,你准备得如何了?”顾侍郎故作关切。
顾盈盈不咸不淡道:“尚可。”
顾侍郎道:“此番入宫,我对你们姐妹二人给予了厚望,数月前那事,让我们顾家失尽了圣心,你们入宫之后的路定然不好走。但若你们姐妹能双双入选,日后到了宫里,也算相互有个照应。”
说到此,顾侍郎故意顿住,瞧向顾盈盈,道:“盈盈,我这话说得可对?”
“对。”
“我知你与湘儿因着相处时日不多,感情上是有些生疏,但你们到底是姐妹,关键时候,还是该相互扶持,多多提点。”
顾盈盈道:“女儿晓得。”
顾侍郎点头道:“晓得便好,听闻你最近潜心练琴,还得了一份珍贵的琴谱。”
顾盈盈面色略变,道:“爹爹提这个做什么?”
顾侍郎点得更明:“既是姐妹,得了好物,便应共享。”
顾盈盈回得干脆:“一人奏一曲,如何分得?难不成在御前奏同一曲,非要较出个高下不可?”
今日午后,顾氏母女听了顾盈盈对昭琳说的那番话,深感有理,便起了夺曲的心思。
待顾侍郎一至家,顾湘便到了书房哭诉,说姐姐所备之曲是如何惊艳绝伦,自己所奏之曲是何等平庸,若是这般至了御前,那自个便只有被赐花的份。
顾侍郎知顾湘所言何意,但却也明白此举对顾盈盈十分不公,起先便未答应。顾湘一见事不就,便哭闹起来。顾侍郎委实架不住二女儿的哭闹撒娇,转念一想,顾盈盈一张冷脸,入宫后能顶什么事,顾湘这般娇俏可人的性子,怕是才易得圣心。
思虑许久,顾侍郎有了决断,今日便只有对不住长女了。
左右过往十数年,他对不住的永远都是这长女,也不差这一次了。
想到此,顾侍郎硬下心肠,道:“古有孔融让梨,你效仿先贤一回,又有何难?”
顾盈盈见事已挑明,直接道:“那首曲子,我已练了许久,若在御前弹奏,自问有十足把握能中选。”
顾湘一听这话,更是心动不已,但面上拭起了眼泪,哽咽道:“爹爹,女儿刚刚就说了,那琴曲是姐姐中选的法宝,自然不会轻易便宜了我的。”
顾侍郎见二女儿一哭,护犊之心更甚,语气也肃然了不少。
“我方才便说了,姐妹之间当相互扶持,你是姐姐,在这种时候,让妹妹一回又何妨?你换一首便是了,再来你心思灵巧,就算不弹琴,自然还有旁的本事。”
顾盈盈低声问道:“若我并无旁的本事,还真因此落选了呢?”
顾侍郎轻咳了下,好似这般便能显得有理些。
“那也不必太过伤怀,回府后,爹爹会给你指门好亲事。再说,日后湘儿在宫中得了圣宠,封嫔封妃,你这个做姐姐的自然也能跟着沾光。”
顾盈盈直视着顾侍郎的双目:“若我仍说不愿呢?”
她语调虽平,面无表情,但那双眼却看得顾侍郎心头发毛。
顾侍郎作为家主,怎能在儿女前示弱,板起脸,冷声道:“那选秀之日,你便唯有抱病在家了。”
事已至此,顾盈盈不再说话,低下头,拨弄起左手腕上的那串檀香木佛珠。
正是下午去佛寺里烧香时,从玄知大师处请回来的。
佛法使人心安。
良久后,她抬头,道:“好。”
顾侍郎一听,忙露笑颜,道:“这才是我的好女儿,湘儿,还不快向你姐姐道谢。”
顾湘有些不情愿,总觉顾盈盈所为实乃理所当然之事。
在顾府,衣衫也好,首饰也好,侍女也好,她顾湘所用自然要比顾盈盈这个庶女高上一等,顾盈盈得了好曲谱,自然也该先拿给她用。
她还未开口,便听顾盈盈又道:“不过……”
顾侍郎问道:“不过什么?”
顾盈盈转头,朝着顾湘微微一笑:“琴曲并非珠宝绸缎,不是说让便能让。我能给你曲谱,也能在旁指点你弹奏,但一曲是否能成,终究看你个人造化。”
顾湘秀美的脸上满是骄傲和自满,脆声应道:“只要你教,我便能成。”
……
顾盈盈是个守约之人,既已应下,这段日子,便尽心教顾湘,而她自个却再未练过一回琴,日日烧香念佛,翻阅佛经典籍。昭琳见了,着急不已,却又劝说无用,顾盈盈仍一心念着青灯古佛。
顾湘见了,也是不解,问过她娘亲:“那贱婢日日烧香拜佛,难道还真能感动上苍不成?”
顾夫人听后一笑:“她不过是知难而退罢了,倒也算明白自己有几斤几两。”
日子过得极快,转瞬就至了选秀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