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胤朝选秀,一看相貌,二察品行,若是身怀才艺,能在殿选时,于御前一展,那便是再好不过了。”
用过午膳,天光正好,顾夫人便携着爱女漫步回廊,一为消食,二为同爱女说些私房话。
顾湘今年十七,出落得亭亭玉立,娇俏可人,九岁那年,便被个游方道士说,这姑娘是个娘娘命,日后必能光宗耀祖。那游方道士究竟是真懂乾坤,亦或只是个江湖骗子,无人说得清,但总归,顾氏夫妇将这话记在了心头。
自顾群出了事后,顾氏夫妇更是对这嫡女给予厚望,盼着她真能入宫为妃,诞下皇子,光耀门楣,洗刷耻辱。
顾湘今日着了身桃红衣衫,更衬得她面容娇美,艳胜桃花。她一听自家娘亲老生常谈,便不满道:“娘亲,这话你都不知道说了多少遍,女儿都能背下来了。”
顾夫人笑斥道:“背下来有何用,可有将道理落到实处?陛下虽有后妃,但却膝下无子,今次又是头回选秀,京城里的闺秀们谁不是削尖了脑袋,想往里头送?你不在旁的地方多下点苦功夫,光靠张脸,未必能讨得到好。”
顾湘笑道:“该练的曲子,每日都练着在,”她举起双手,娇嗔道,“您瞧,女儿的手都要练出茧子了。”
母女俩正说着话,忽听前面传来了琴音,互视一眼,便往前行,只见庭院中,梨树下,一名女子正坐在石凳上抚琴,双手纤纤,弦动声扬。
声美,人亦美。
母女俩面色顿变,只因这抚琴之人正是两年多前重回府上的那位庶女顾盈盈。
说来也奇,顾盈盈流落民间数年,照理说,能留住小命已数不易,哪还有机缘去学什么琴棋书画?可这顾盈盈偏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丝毫不输京中闺秀,尤其弹得一手好琴。
顾夫人问过她,这些是从何处学来的,顾盈盈却闭口不答。
对府上人来言,顾盈盈当年是如何从山贼魔爪下逃脱的,她失散的那些年又是如何过来的,始终是个迷。
顾盈盈越是守口如瓶,府中人便越觉她邪里邪气。
石凳旁站了个俏丽的姑娘,五官深邃,异于常人,母女俩都认得,那俏姑娘名唤昭琳,是顾盈盈入府后的贴身侍女。这侍女心思单纯,又有一半异族血统,故而在府上,经常吃亏,遭受排挤、被旁人欺辱更是如家常便饭。
顾盈盈初入府时,心思灵巧的丫头都不愿去伺候这位古怪卑贱的庶女,再来,顾夫人心头也存了为难顾盈盈的念头,便故意派了昭琳这个蠢丫头过去。顾盈盈倒是来者不拒,不嫌这丫头蠢笨,也不曾为此事闹过。
弹罢一曲,顾盈盈接过昭琳递来的手绢,轻轻擦拭额间香汗。
“小姐弹得真好,到了大殿上定能大放异彩。”
顾盈盈轻摇头道:“如果是在寻常人前弹,如此便也罢了,可若是在天子面前,现下弹得这模样,未必能成。”
昭琳心直口快道:“天子也是人。”
“天子是人不假,但现下这位天子可不是寻常人物,听闻他极擅音律,琴技绝佳,民间有句歌谣‘曲有误,颜郎顾’,说的便是他。”
昭琳奇道:“这歌谣是何意思?”
顾盈盈道:“那时候,陛下还未登基,只是个皇子,排行老六。在一次家宴之上,先帝召来了一位琴师奏曲助兴,那琴师奏的是一首稀世古曲,此曲听过的人已是寥寥,会奏之人,更是一双手便能数得清。一曲终了,场中人皆是称赞不已,皆觉此曲只应天上有,先帝也是龙颜大悦,本欲重赏琴师,可那琴师却主动向先帝告罪。”
昭琳奇道:“这是为何?”
顾盈盈微笑道:“先帝也同你一般不解,问卿何罪之有。琴师说,奴才方才弹错了一个音。先帝大笑说,不过一个错音,你不说,何人听得出来?琴师笑着摇头说,方才奴才奏曲之时,忽见六皇子殿下举杯,朝奴才轻轻摇了摇头,奴才初时不解其意,片刻后,才恍然大悟,原来奴才刚刚有个音竟是错弹了。不瞒陛下,若不是得六皇子殿下提醒,奴才自个都未必能觉察出那个错处。”
“好灵敏的耳朵。”
“你可知那琴师是何人?
昭琳连摇头。
“那琴师便是素有天下第一琴之称的董适,连大胤朝最负盛名的琴师都在他跟前自愧不如了,你说这位陛下在音律上厉不厉害?
昭琳连连点头,道:“奴婢明白了,陛下这般通琴艺,那小姐献琴曲,便叫作投其所好。”
顾盈盈道:“我懂投其所好,旁的人又岂会不懂?若要想在选秀中脱颖而出,还须得有出奇制胜之法。”
“小姐已有了打算?”
顾盈盈轻点头:“方才那曲,你可听出有何不同寻常之处?”
昭琳摇头:“奴婢不通音律,脑子又笨。”
“寻常曲目,天子早便听烦听厌了,就算弹得再好,落在陛下耳中,也不过平平。方才我所弹曲目名为《江湖笑》,寻常百姓乃至王公贵族,鲜少有知晓此曲的,唯有江湖中人,才对此曲有所耳闻。至于此曲的谱子更是极为难得,我也是机缘巧合下,得一前辈相授。”
昭琳这回懂了,甜笑道:“奴婢想起来了,小姐曾也是江湖儿女。”
顾盈盈望着琴弦上的玉指,忆起了往事,自嘲一笑。
“那前辈是个世外高人,而我却要用此曲去争荣华富贵,倒是辜负了他一片苦心。”
半晌后,顾盈盈又接着道:“陛下未继大统前,是出了名的风流浪子,听闻他年少时还曾在江湖上游历过,算得上半个江湖中人,说不准也听过此曲。到时候,我御前献曲,先叫陛下耳目一新,进而再让他忆起少时逍遥往事,自会龙心大悦。”
“原是这样。”昭琳拍掌一笑。
顾盈盈见昭琳这般稚气的模样,笑着轻拍了下她的脑袋,起身道:“时辰也差不多了,该出发了。”
昭琳眉头轻皱道:“去庙里上了香,佛祖当真就会保佑小姐入选吗?”
顾盈盈双手合十,很是虔诚,道:“心诚则灵,求个心安。”
昭琳见顾盈盈这般虔诚,仍旧有些不惯。
她跟着顾盈盈也是两年有余了,过往时日里,还从不知顾盈盈信佛,眼看着选秀将至,顾盈盈却转了性子,信起佛来,隔三差五便要去庙里添香祈福,每晚临睡前,都要诵读佛经。
莫非这便是传闻中的临时抱佛脚?
可是这般,庙里面的佛祖菩萨们当真会显灵庇佑吗?
远处的顾氏母女不知昭琳心头计较,只因她们心头有自个的计较。
庭中这对主仆的谈话全数落入了她们的耳中,母女二人先是眉头紧皱,听到后来,却舒眉露笑,意味深长。
……
慈恩寺乃是京中香火最旺的寺庙之一,寺中姻缘最灵。
这选秀虽说与各府前程相关,但说到底还是男女之事,故而,名册上的秀女们在大选前,皆会挑个日子,来这慈恩寺拜上一拜,烧柱香,求个签,好叫菩萨佑自己能中选。
但像顾盈盈这般隔三差五来拜的人,便是少之又少了,来得次数多了,连庙里的和尚们都熟识这位闺秀了。有时,拜完佛后,顾盈盈也会同庙里的大师探讨些佛理,偶得数句,受益匪浅。
这日顾盈盈又如常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朝着菩萨,低声念叨着,左不过是些望着自己能入宫的话。午后易倦,身后的昭琳忍不住打了哈欠,便在这时,一位小沙弥走了过来,手中持着一串紫檀木佛珠。
小沙弥见顾盈盈拜完起身,行了一礼,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便将手中的那串佛珠给顾盈盈。
“今日寺中有贵客至,师父不便抽身,便让我将这串开光后的佛珠转交给顾施主。”
顾盈盈接过,还了一礼,道:“有劳小师傅了,烦请小师傅代我向玄知大师道谢。”
三日前,顾盈盈与玄知大师相谈甚欢,临走之际,便厚着脸皮向那位大师求了一串佛珠。玄知见她常来礼佛,有慧根,心又诚,就应了下来,让她三日后来取。顾盈盈感激之余,免不了又往寺里添了不少香油钱。
毕竟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佛寺也是要营生的。
出了庙宇,未行几步,便可见一小池,碧水上浮满了铜板,这小池名为祈愿池,人站池边,往里面投掷铜板后,再诚心许愿,心愿兴许便能实现。
为存灵性,此池毫无人力雕琢的痕迹,连围栏都不曾修筑。此刻,池旁只稀稀疏疏站了几人,有的正闭目许愿,有的正往池中投铜板。
顾盈盈只许过一回,今日不知怎的,又生了兴致,问昭琳道:“身上可带了铜板?”
“带着在。”昭琳忙从袖口藏着的香囊里摸出一枚铜板递与了顾盈盈。
离顾盈盈最近的池西角,立着一个小姑娘。
那姑娘养在深闺里,好不容易出趟门,头回见这浮满铜板的稀奇池子,觉得有趣极了,想再瞧得清楚些,便又近前了两步,岂料左小腿处忽地一痛,似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一般,吃痛下,一时未立稳,整个身子便往池边倒。
那姑娘慌神地叫了一声,闭上了双目,心道糟糕。便在裙角已被池水侵湿时,她忽觉左臂落入了一人之手,那人稍稍用力,就将自己的身子从空中拉了回来。
姑娘惊魂未定,仍闭着双目,不敢睁开,片刻后,待她发觉自个的脚真又落在了地上,才缓缓地睁开了双眼,见眼前是一对主仆,仆人面带甜笑,主人则神情淡漠,但眉宇间隐有惊色。主人见姑娘站稳了,才松开了握着她左臂的玉手。
这对主仆正是顾盈盈和昭琳。
顾盈盈方才只瞧见了姑娘的背影,将人拉了回来后,才看清面容,不曾想,竟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女童,肌肤雪白,肉包子脸,杏眼轻眨,灵秀十足,衣衫华贵,头上别金钗,腕上着玉环,一身珠光宝气遮住了女童周身灵气。
顾盈盈原想着这女童应当是富贵人家的小姐,但再看,却发现这女童竟梳的是妇人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