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的河流(1)
翟湾村是湖北省襄樊市襄阳区的一个被污水环绕的村庄,流过这个村庄的已受污染的黑水河却有一个美丽的名字——白河。10年来,白河的污水不断侵袭土地,癌症的恐慌不断侵袭村民。这里癌症发病率高达万分之四十,是全国平均数的80倍。
翟湾村是湖北省襄樊市襄阳区最北边的一个村子。“翟”字代表了村里最大的姓氏,而“湾”字指的便是自北向南、环绕着村子流过的白河,自古以来它就是这里的人们生产和生活的最主要水源。但是在最近10年,日益高发的癌症以及日益变黑变臭的河水却让这里的人们对白河充满了恐惧。如今这个3000多人的村子只有几个依然活着的癌症患者,能出去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留下许多废弃的房子。5年来,死于癌症的村民已经有100多个。大多数村民发现自己身体有问题,去医院检查时就往往已经是癌症晚期了。村民翟玉春为了治疗肝癌花了20多万元,接受采访时,他刚刚从武汉的肿瘤医院化疗回来。
子墨:什么时候知道自己得了癌症?
翟玉春:2005年7月份,到医院一检查,发现是肝癌。得了这个病可咋医呢,就怕得这个,医院一查说是癌,这么准,我们村的人得的都是癌症。我原来认为得癌,活不了了,以前这种病都看不好。现在技术发达了,我动完手术快9个月了。
子墨:医生是怎么给您介绍手术情况的?
翟玉春:医生问我,你是打针还是动手术?我想,这病看不好,反正是死,就动手术切除了,随便你割,好了就好,不好就算了。
子墨:看病花了多少钱?
翟玉春:光动手术那一天就交给医院六万七。你不交钱,人家不给你开刀。其他化疗还花了11万,化疗一次就12000多块钱,一个月去一次,一次10天到12天。
子墨:现在化疗还接着进行吗?
翟玉春:接着进行,不化疗,这个病好不了。曾经,翟玉春家算是村子里的富裕人家。但是为了还钱治病,连翟玉春老父亲的房子都已廉价卖给别人了。翟玉春的妻子说,他们夫妻俩、公公,还有个侄子,三家人住在一起。小小的三间房内,左边是厨房,老父亲和一个小侄儿住在中间的厅,翟玉春和妻子住右边的小屋子。他们的三个孩子在外上学打工,回来也只能住在亲戚家。翟玉春妻子:医生说是肝癌,说还有一点希望,有钱就有希望,没钱就没希望。别人说这病看不好,不能治了。三个孩子回来就哭,说妈你借也好卖也好,我们打工挣钱还人家,反正一定要救我爸,要给我爸看病。
子墨:除了卖房子,就想不出来别的办法吗?
翟玉春妻子:没钱,到医院人家不给看。每次都凑大半个月,才凑到万把块钱化疗一次。谁的钱在屋里搁着,去了就借,也不敢借多了,有的借你三五百,有的借你三五千,就这样借。
子墨:除了化疗,其他的医药费用呢?
翟玉春妻子:化疗以后回来吃药,一个月还得1000多块钱药钱。在翟湾村,因为癌症负债的家庭比比皆是。翟玉春的三个孩子,大女儿打工每月能挣1000多元,刚刚够他的药费,大儿子正准备从部队退役回家照顾他,小女儿去年休学一年,今年在舅舅的资助下准备参加高考。而妻子每月做生意挣来的1000来块钱也都花在一家人的生活上了。欠下的十几万元的债,翟玉春说只能等孩子们将来还了。虽然让自己的下一代也背上了债务,翟玉春还是为自己的肝癌手术成功感到幸运。他家住在翟湾村二组,离白河较近,邻居翟爱枝的母亲王凤儿最近刚刚因为结肠癌去世。子墨:在河边住的人家有患癌症吗?
翟爱枝:有啊,都死了。得了就死,前几年就死了。我们二队就十几个。肺癌、肝癌、胃癌……癌太多了,说不清是怎么得的。
子墨:母亲是什么时候走的?
翟爱枝:腊月十六。
子墨:走前是什么样子?
翟爱枝:到最后她都疼得要命,疼得叫,我们只能守在跟前哭。
子墨:周围得癌症的多吗?
翟爱枝:周围?多得很啊。翟爱枝姐妹为了给母亲看病也欠下了两万元的债务。她们只有一个兄弟,却是先天智障。如今为了还债,最小的妹妹也外出打工挣钱了。除了母亲,翟爱枝和丈夫身体也长期不好。尽管担心,他们却无力再去医院治疗。和其他村民一样,翟爱枝认为,污染的白河水是导致他们生病的元凶。翟爱枝:我们村里,年轻人,甚至十几岁的小孩子,不少都得了癌症。像我们这个岁数的中年人经常有病。你看我这屋里的药瓶子跟开药店一样,孩子他爸从去年6月开始胃不好,肠道也不好。上回去检查发现胃充血,医生说再严重就是胃穿孔。
子墨:你们怎么知道身体不好和水有关?
翟爱枝:别的地方没这种病啊。以前那河水清亮亮的,在大队里干活的时候,渴了就喝河里的水,现在河水闻着就臭烘烘的。
子墨:附近白河流过的村庄也有这么高的发病率吗?
翟爱枝:反正我看只要靠近这条河的,就有这种现象。2005年4月,襄阳区卫生局在翟湾村做过一次村民死亡情况调查,以翟湾村三组为例,10年中36例死亡者,癌症占到全部死亡病例的69.44%,心脑血管疾病占到22.22%。而癌症病例全部为消化道癌症和呼吸道癌症,分别占69.23%和30.77%。除非身体有明显不适,没有人会主动去医院体检。即便是检查出了癌症,一些村民也不愿意张扬。但是随着死亡数字的不断增加,翟湾村村民不得不向外界求援。子墨:村子里这些年出现了多少位癌症患者?
翟金汉(村委会主任):目前根据大病救助统计,是将近150人。以前得了这病的村民不愿意说,尤其有的是还未成婚的青壮年,怕外面知道以后说不上媳妇。现在,只要病人拿出癌症病历,区民政部门就会给他们大病救助。2005年,民政部门给每位癌症患者发了3000元补助,这样一下子许多人都把病历拿出来了。
子墨:大部分得的是什么癌?
翟金汉:癌症很多,像食道癌、膀胱癌、结肠癌、血癌、脑癌、贲门癌等等,女的会有乳腺癌,这些都是记在病历上,医院报过来的癌症。
子墨:村子里这么多癌症家庭,哪个家庭让您看了特别痛心?
翟金汉:有个母小西,父亲不在了,夫妇俩和一个孩子加老母亲四口人。母小西刚刚30岁就得了肝癌,没钱看病,疼的时候只能头抵着墙掐着腰,全身湿透,有时候会疼死过去。他媳妇才20多岁,娃才3岁多,好惨!看到这一家的情况,我们村组干部都痛心得很。
子墨:这样的家庭多吗?
翟金汉:可不少,特别是四队。我们农村的风俗,两口子中有一个去世,剩一个的家庭叫“半边户”,四队的半边户太多了。二、三、四队得癌症的都很多,一队、五队相对少一些。
子墨:为什么一队、五队少,二、三、四队多呢?
翟金汉:一队和五队离白河的距离远,二、三、四队离白河的距离近,都在白河边上。由于离白河的距离较远,近三年翟湾村一组的年平均人口死亡率为4.42‰,五组为5.56‰,而距离白河较近的二、三、四组年平均人口死亡率达到了7.69‰。整个村子的年均人口死亡率也大大高于20世纪90年代初。村民对于河水的畏惧与日俱增。近年来,为改变村民生存环境积极奔走的除了村委会主任翟金汉,还有村支书翟战洪。子墨:河水污染这么严重,给你们的生活带来了哪些不便?
翟战洪:这里的水稻总比别处晚熟半个月,品质不好,产量也在下降。我们是用河里的水灌溉稻田,2006年才开始基本不用河里的水了。上次省里专家过来,发现我们的稻田浇的是河里的水,田上结着一层很厚的黑皮,他们拿去化验了,化验结果我们也不晓得,反正今年开始基本上90%种旱地。
致命的河流(2)
子墨:粮食产量受到影响了吗?
翟战洪:原先亩产1200斤左右,现在亩产800多斤就是好的了,确实减产了。
子墨:这样的土地,这样的水,种出来的粮食和蔬菜,品质能够保证吗?
翟战洪:我们向上面汇报了,上面让我们少种水稻,尽量不用这水,慢慢改变过来。所以今年我们基本不种水稻,但是村里的畜牧业、渔业同时也受到影响。原先河滩上长草,草长得最高的时候,涨水才能把草盖住,后来草也不长了。原先都在沙滩上放羊、放牛,现在牛羊就是放到河边,渴了也不敢喝河水,有的能喝死。
子墨:村子里边这些家畜的饮水问题怎么解决?
翟战洪:现在养家畜的也少了,二、三、四组很少养牛羊,一个组里连十头牛都到不了。
子墨:为什么不养了?
翟战洪:没地方放。原先在河滩上放,现在河滩不长草了,耕地都紧张,再没有能放牧的地方了。
子墨:原来捕鱼的人家现在怎么生活?
翟战洪:捕鱼的都出去打工了。没有一个人在河里逮鱼。没鱼了,还逮啥鱼。
在这个人均耕地不足一亩的村子,粮食基本上是自给自足。让村民担心的是,一批批的专家到这里视察、调研,但没有人能确定地告诉他们,食用地里的粮食、家中的禽类、牲畜会不会导致他们患上癌症。而一户人家多人患癌的现象,更让癌症患者的家属不安。村委会主任翟金汉的爷爷、奶奶和叔叔都因为癌症先后去世,而村支书翟战洪的父亲、母亲、舅舅也都因为癌症去世。翟战洪:我妈我爸都是食道癌,我舅也是癌症。
子墨:看着家里的人患病,你的心情怎么样?
翟战洪:不能提,提起来眼泪就往外涌,寒心的事真是见太多了。你走到那些患病的家里去,眼泪真是扑嗒嗒朝下掉,花光钱,人还是得死。
子墨:您担心自己的身体吗?
翟战洪:担心也没用。这病不是说提前检查、提前预防就行。查出来了早治还行,要是到了后期,就不好治。记者在村民冯朝辉家里看到他家里的暖水瓶,从暖瓶里倒出的水是浑浊的。冯朝辉说,这水每天都这样,里面有好多白渣,喝的用的水都是沉淀几天才敢用。冯朝辉认为,自己结肠穿孔就是因为长期使用这样的水。他妻子也是肠炎,儿媳妇是肾炎,去年一年全家看病就花掉了几年的积蓄。在村里,冯朝辉家条件算好的,前些年进城打工攒了些钱,在自己家楼顶装了个沉淀水的铁皮桶。现在由于人所共知的水污染,村子里装铁皮桶的人家很多,甚至出现了专门生产这种桶的厂家。在每个沉淀水的桶底,都有厚厚一层黑色的沉淀物。子墨:白河水的污染源是什么?
翟战洪:是河南的造纸厂,河南的生活污水都排放到河里。
子墨:您为什么这么肯定地说是上游污染造成的呢?
翟战洪:造纸厂一放水,河里就漂白沫,不放水就好一点。如果有一个月不放,河里的鱼苗都能起来了。现在河里啥都没有,三光,鱼没得,虾没得,往日的青蛙也没得。根据襄樊市襄阳区环保局的水质监测,白河水长期处于劣五类水,完全丧失使用功能。而翟湾村的浅层地下水锰含量超标,含有铬、苯、甲苯等致癌物质。据了解,2004年以来,白河上游政府连续关停了几十家不达标的污染企业,2005年下半年国家环保总局派出官员调查,上游一些小造纸厂处于关停状态。子墨:2005年下半年,上游地区的小造纸厂关闭了许多,河水变清了吗?
翟战洪:他们并没有关闭,只是比原先要稍微强一点。原先河水是黑臭,现在白天水看着还行,一到晚上他们又开始排污了,水里全是白沫。
子墨:明明说上游已经关闭了32家不符合标准的小造纸厂,为什么你们还能看到排污呢?
翟战洪:我们在河边住,天天看得到。
子墨:那应该怎么去解释上游地区的政府对媒体说很多工厂都已经关闭了呢?
翟战洪:我不晓得,我只是个老百姓。
记者:您怎么知道他们是晚上排污呢?
船工:我经常在船上呆着,最清楚这回事。主要是河南造纸厂放的污水,晚上大概10点钟就开始放,里头漂的东西白花花的,水一看就是黑的。整个水面臭烘烘的,熏人,我一闻见这个水味,脑子就疼得不得了,最近我准备到襄樊照个脑CT看看。这个船老大每天20个小时在河面上呆着,整日在河上来来回回,一天天目睹着白河的变化,对于自己的身体也忧心忡忡。他说,你要是看见水里的黑疙瘩,就会恶心得要吐。从船上仔细看水面,能看见酱油色的河水里密布着白色的纸浆,船老大拉船的钢丝绳上也悬挂着絮状的纸浆。上游的造纸厂生产出来的是卫生纸。
这些年,为了喝到没有污染的水,村民们多次向当地政府、上游政府、媒体以及环保组织呼吁。面对上游屡关不停的小造纸厂,翟湾村所在的襄阳区地方政府也显得有些无可奈何。他们只好花了117万在翟湾村打了一口120米的深水井,解决村民饮水的燃眉之急。子墨:为什么要打这么深的一口井呢?
水利局长:我们在实地勘测中发现翟湾村的地表在十几米深的地方就有水层,但是那层土质也已经受到污染。由于长期遭受白河水的污染,土质变黑了,那一层的水中含有一些致癌物质。
子墨:将来整个水厂和深水井的维持需要费用吗?
水利局长:需要费用。水厂目前设计是日供水255吨,扩建以后能扩大到日供水1000吨,可以辐射到周边村组,生产成本也能降下来。根据预算,每立方水一般在九毛钱左右,不超过一块钱。
子墨点评: 虽然我们看到了用“深圳速度”建成的深水井已经解决了翟湾村的燃眉之急,但我们不禁要问,这样一条被污染的白河还会流经多少个村庄,而在中国大地上还有多少条像白河一样被污染的河流,还有多少像翟湾村一样被污水侵袭的村庄?
根据国家环保总局的调查,自从2005年年底,松花江出现了污染事件之后,中国一共出现了140多起水污染事件,也就是说平均每两三天就会出现一起。而此外,根据新华社《望周刊》的报道,在中国大约有4亿的城市人口呼吸不到新鲜的空气,而在全世界20个污染最严重的城市当中,中国占了16个。可以说,曾经让西方工业化国家十分困扰的环境污染问题,仿佛在一夜之间就来到了中国人的面前,成为了中国人最关注的话题之一。
我想,面对大自然,我们每一个人都非常卑微。环境受到污染,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勇敢地承担责任。无论是个人还是集体,都应该真正地转变观念,不仅仅把环境保护当做一句口号,而是变成一种深刻的记忆,从自己身边力所能及的事情做起,保护日益恶化的环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