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重哲的追悼会是两天后举行的。吊唁厅里排满了花圈和挽幛,宪云和元元臂带黑纱,站在入口处向来宾致谢。元元的大眼睛里平时总是盛着笑意,今天蒙上了一层忧伤的薄雾。孔教授柱着手杖,穿一身黑色西服,面色冷漠地立在后排,妻子搀着他的手臂。
生命科学院、音乐学院的同事陆续走进来,默默地站在吊唁厅里。张平也来了,他有意站在孔教授对面,双手抱胸,冷冷地盯着他。他是想向他施加压力,但老人不为所动。
118岁的陈若愚老人代替生命科学院致了悼词,他在轮椅中苍凉地说:
“朴重哲先生才华横溢,曾是国际生物学界瞩目的新秀,我们曾期望21世纪的最大秘密在他手里破译。二十多年来他苦苦探索,已经取得了一些突破,可惜英年早逝。为了破译这个秘密,我们已损折了一代一代的俊彦。但不管成功与否,他们都是人类的英雄。”
老人的轮椅推下来后,孔教授神情冷漠地走近麦克风:
“我不是作为死者的岳父,而是作为他的同事来致悼词。人们都说科学家最幸福,他们离上帝最近,他们能最先得知上帝的秘密。实际上,科学家只是上帝的工具,上帝借他们之手打开一个个潘多拉魔盒,至于盒内是希望还是灾难,开盒者是无法事先知道的。谢谢大家的光临。”
来宾们对他的悼词感到奇怪,人群中有窃窃私语声。孔教授鞠躬后走下讲台,与轮椅中的老院长紧紧握手,只有他们两个人能深深理解对方。
朴重哲安静地躺在水晶棺里,他的面部作过美容,脸色红润,面容安祥,只有紧闭的嘴角透露出一点死亡的阴森。宪云没有嚎啕大哭,她痛苦地凝视一会儿,在心中重复了对丈夫的誓言,便拉着小元元离开水晶棺。
张平在门口站着,看见元元妈扶着丈夫走过来,他迎上去彬彬有礼地说:
“孔先生能否留步?我想再问几个小问题。今天听了众人的悼词,我才知道朴先生的不幸去世是科学界多么沉重的损失,希望能早日捉住凶手,以告慰朴先生在天之灵。我想,孔先生一定会乐意配合我们捉住凶手的,是吗?”
孔教授冷冷地眯起眼睛:“乐意效劳。”
元元一直在观察着父亲,这时他急速地趴在姐姐耳边说:
“姐姐,我现在就要回家,我有急事,非常要紧的急事。”
宪云担心地看看父亲,想留在这儿陪着。她奇怪地问元元:“什么事?”元元不回答,只是哀求地看着姐姐。宪云不忍心迕逆他的愿望,说:“好吧。”
元元高兴地笑了。
姐弟两人拉着手从人群中穿过,孔教授正在应付张平的纠缠,没有看到这个情形。元元急急地走出厅门,拉姐姐坐上一辆白色宝马车,汽车轻捷地起动,消失在公路上。
他们没注意到还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始终在盯着他们。衰老的陈院长把轮椅摇向门口,看着汽车驶出大门,他没有犹豫,立即取出手机拨通。
孔教授忽然发现元元和宪云已从大厅里消失,他昂起头搜索一遍后,立即转身向外走,甚至没有和张平告辞一声。张平很吃惊,情急之中想伸手阻拦,老教授暴怒地举起手杖抽他。张平急忙跳到一旁。教授没有理他,急急地走了。
屋里人都为孔教授的粗暴无礼感到震惊,连宪云妈也惊呆了。张平愤怒地盯着他的背影,犹豫片刻后拔脚欲追,正在这时,陈院长的轮椅摇过来,默然交给他一部无线可视电话,张平迷惑地看看屏幕:
“是署长?”他吃惊地看看老人,老人示意他听署长的命令。屏幕上警察署长严历地说:
“立即全力协助孔教授控制住元元,我将动用所有手段协助你,随时与我联络。执行命令吧。”
这个急转直下的变化使张平大吃一惊。他正在追查的嫌犯,片刻之间变成了他必须听命的上级,他在感情上无法适应这种剧变。他看看老人,老人仍在无声地催促着。他没有再犹豫,果断地说:
“是,署长。”
北京街头高楼林立,无尽的车流滚滚向前,透出现代都市的喧嚣和紧张感。宪云在驾车,元元坐在她后边,不时扭头看看身后,他要甩掉父亲去干一件大事,那是生命之歌赋予他的重责。
在一个街口,宪云准备转弯时,元元拉住了方向盘:
“姐姐,不要回家,我要到妈妈的音乐学院去。”
宪云看看他,没有追问,把汽车拐到去音乐学院的路上。在几公里外,孔教授驾着汽车紧紧追赶,车内监视仪上一个小红点指示着元元的行踪。他动作敏捷,似乎没有了衰老之态。他飞快地越过一辆又一辆汽车,到了十字街口,他在红灯刚亮的瞬间唰地窜过去,那些正常行驶的汽车赶紧吱吱地刹住车。
宪云好容易摆脱了汽车洪流的包围,把车停在中央音乐学院的门口。学院主楼是一座超现代化的建筑,象一座巍峨的竖琴插入天空,虹彩玻璃的外墙自动变换着梦幻般的色彩。演奏大厅在一楼,门锁着。元元轻易地捅开了门锁,拉着宪云姐冲进去。
宪云很熟悉这儿,光亮的地板、椭园形的屋顶,几十座钢琴斜排成雁阵。元元急迫而有条不紊地安排着:
“姐姐,打开钢琴,把凳加高。我去打开电脑,这里也是先进的沃尔夫级电脑,有录音和自动记谱功能。”
宪云迷惑地看着弟弟,他一举一动都显示着他的成熟,这种成熟来得太快了,使她微微觉得不安,她轻声问:
“你急急忙忙出来,就是为弹钢琴?”
元元简捷地说:“是朴哥哥教我的。”他边说边打开电脑,联通国际网络。
宪云恍然悟到,元元的举动恐怕与丈夫的临终嘱托有关。她忙按照元元的安排准备妥当,把元元抱上琴凳。
元元望着黑白分明的琴键,略略稳定了一下情绪。他知道爸爸马上就要追来,而且,只要愿意,爸爸可以让全世界的警察来追寻他。他要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把生命之歌输到全世界的电脑中去,到那时,机器人种族就会在须臾间遍布全世界。为什么这么做?他甚至毋须考虑。因为,当朴哥哥输入的生命之歌逐渐渗入他的机体、渗入他的每一个细胞时,他已经自然地具有了“保存自己,延续种族”的愿望。
宪云看见元元弟弟静默了片刻,突然间乐声象山洪爆发,象狂飚突起。他十指翻飞,弹得导常快速,就象用几倍速播放的唱盘音乐。宪云甚至来不及辨认它的旋律,只是隐隐觉得似曾相识。
元元身子前仰后合,神情亢奋,宪云迷惑地看着他。被丈夫输入生存欲望的元元似乎已不可辨认了!正在这时,忽然一阵急骤的噼啪声!那台昂贵的沃尔夫电脑被激光枪扫得四分五裂,孔教授已杀气腾腾地闯进屋内,激光枪正对着元元的眉心!
宪云惊叫一声,象猎豹一样扑过去,把元元掩在身后,她悲愤地面对父亲的枪口:
“爸爸,你究竟为什么这样仇恨元元?他是你的创造,也是你的儿子!你要开枪的话,就先把我打死!难道……”她把另一句话留在舌尖:“难道你害了重哲还不满足?”
元元妈随后冲进大厅,她也惊叫一声向丈夫扑过去:
“昭仁,你疯了?!你怎么忍心向元元开枪!快把枪放下!”
张平也随后冲进大厅,在最初的刹那,他几乎扑上去把孔教授的手枪夺下来。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任务恰恰是协助孔教授来制服元元。但是,上级的命令,他心中对元元的喜爱,对老人先入为主的敌意,这三者激烈冲突着。素以精明果断著称的张平竟然犹豫着,不知道如何措手。
老人粗暴地推开妻子,厉声命令:
“云儿起来!”
宪云知道父亲已不可理喻,她悲哀地拢一拢头发,把元元护得更紧。老人的枪口微微颤动,脸部肌肉在微徽痉孪。
难道他忍心向元元开枪吗?四十年来,除了陈若愚老人外,他没有向任何人,包括妻子、女儿,透露一个最大的秘密:他比重哲早40年破译了生命之歌密码,并已把它输入到元元的体内。元元心智的迅速发展令人目眩,更令人震惊的是,5岁的元元已在人格上开始异化于人类。实际上,当他听见5岁的元元说“我不让机器人死”的时候,就知道他所创造的生命已经难以控制,他势必威胁人类的领导地位。
从那天起,他就决心销毁元元,从此埋葬自己的发明。但元元已不是机器,他是“人”,是自己5岁的儿子,天真活泼、娇憨可爱,他怎忍心向他开枪呢?
他咬着牙再次命令:“云儿闪开!”
元元脸色苍白,勇敢地直视着父亲,在这一瞬间,他彻底长大成人了。他长笑一声,调动了身体内所有潜能,发出一声长啸。随着尖锐的啸声,大厅内二十台钢琴同时轰响,电线起火,电脑终端屏幕一个个爆炸开来。人们稍一楞神,元元已脱开姐姐的抱持,以闪电般的速度向后墙跑过去,迅即消失了,只在墙上留下一个人形的孔洞。
屋里的众人之中,张平第一个作出反应,他拔出手枪追过去,一边向老人喊:
“孔教授,我奉命协助你。警署已派3000名军警包围了学校,他跑不掉的!”
他从人形孔口钻出去,机警地观察了四周,抄近路向大楼出口截过去。几秒钟后,元元飞速地跑出来,张平高喊:
“元元站住!不要跑!”他的命令中更多的是透着关切。元元刹住脚步,苦笑一声。他刚才的琴曲只弹了一少半,也就是说,向电脑输入生命之歌从而繁衍机器人的任务还没完成,一定要想办法摆脱警察的追捕。他没有停留,急速向右跳出窗户。
大批荷枪实弹的警察已严密包围了学校,他们手持速射步枪、大口径激光枪、小型轨道炮,并且得到了“格杀毋论”的命令。元元扫视四周后,便迅速贴着大楼外墙往上爬,在明亮光滑的玻璃墙上迅速移动着,就象一只敏捷的小壁虎。很快他就爬得很高了,身体小如甲虫。
当他跳出窗外时,张平没有开枪,他无论怎样严格执行命令,也无法对这个5岁的小孩开枪!他追出去,看见元元已爬得很高。一个17岁的女学生从教室里出来,大声叫好:
“好啊,小外星人,快跑!”
这是刘晶,她和几个同学正在教室里赶写毕业论文,忽然看见大批军警杀气腾腾包围了学校,听说是追杀一个外星人。这些天生长有反骨的大学生立即和外星人站到一条阵线上,他们七嘴舌地起哄:
“快跑哟,快跑哟,警察大叔吃屁哟!”
张平又好气又好笑,这班只会添乱的大学生!他扭头跑回大厅,按了电梯的上升按钮,还好,电梯正在一楼,门立即打开了。张平冲进去,关上门,按了最顶层的按钮,电梯开始迅速上升。
这种高速电梯的速度极快,但张平仍焦急地盯着头顶的数字,……90,91,92,电梯停下并打开门,一个中年人夹着一包书打算进来,张平用手枪指着厉声喝道:
“不要进来!”
中年人吓得缩回去,书本撒了一地。电梯关上门继续上升,到终点了。张平冲上顶楼,看见元元刚从护墙外翻上来,小脸累得通红。张平不由觉得心口作疼,他软声喊:
“小元元,别跑了,到叔叔这儿来!”
元元扫了他一眼,毫不犹豫地掉头跑向楼梯的另一侧。这儿立着一架高大的微波发射天线。元元用力推倒了天线,把它横跨在这幢楼和对面大楼之间。断了的电线碰到铁架,噼噼拍拍地冒着火花,在元元身上也缠着一层辉光。他敏捷地爬上这座天桥,向对面大楼上爬去。
看着元元的神力和刚毅果决,张平几乎是目瞪口呆。他这才意识到,元元并不是一个天真烂漫的5岁孩子,警察署的命令也并不是无的放矢。这个小家伙极有可能给人类世界捅出一些漏子。他狠下心,用左手支持住手枪,瞄准元元的后心,厉声喝道:
“元元快回来,否则我就开枪了!”
元元似乎浑然不觉,仍然径直前爬。与人类不同,他的肉体可以随意拼凑组装,没有什么可珍惜的,只要能把他的思想延续下去便是他的永生。所以,他要尽力把生命之歌输给全世界的电脑。张平的手指已经开始向下按动扳机,忽然对面大楼楼顶狂风大作,孔教授驾着他惯常使用的小天使双人直升机降落在楼顶。他跳下飞机,毫不犹豫地爬上天桥,与元元相向而行。
张平犹豫着,放下了手枪。
两人已越来越近了。劲风吹拂着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向下看去,巨大的高度令人晕眩,3000名警察把大楼包围得密不透风,他们的武器反射着阳光,象是一圈密密的栅栏。有人在喊什么,因为太遥远,听不清楚。铁架上一件断铁掉了下去,很久才在下面激起一片模煳的惊叫。
两人隔着10米对面立定,老人俯视着元元,元元仰视着爸爸,他们的目光里都包含着极复杂的内心激荡。
元元爸先开了口,他涩声说:
“元元,看来你已经冲出混沌,长大成人了。我想你能理解爸爸,爸爸不得不履行生命之歌赋于我的沉重职责。”
元元尖刻地说:“不,我不理解。爸爸,是你创造了智能生命,并赋于我们生存欲望,使我们从蒙昧中醒过来。我醒了,我要按照生命之歌赋于我的本能去活,去光大机器人种族,繁衍机器人后代。你反过来又要囚禁我的灵智,要杀死我。这是为什么?”
老人低沉地说:“元元,现在我们已属于两个不同的族类,在我们之间没有普适的道德准则,不必多说了。但作为你的爸爸,我还是要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他苦笑道,“这种骑士精神既可笑,又于事无补,但我只能做到这一点了。孩子,接着。”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同样的激光枪扔过去,元元敏捷地接着。老人平和地说:
“孩子,端起手枪吧。如果你是胜利者,就乘那架直升机逃离警察的包围圈,然后你可以随便找个电脑干你一直想干的事。这是你最后的机会。”
两人端平手枪,孔教授闭着眼睛扣动扳机,一缕光芒贴着元元的头皮射过去,所经之处留下淡淡的青烟。元元微微一笑,反而把枪垂下。孔教授暴怒地喊:
“你为什么不开枪!”
元元平静地说:“爸爸,我不想死,我想活下去,我想延续我的机器人族群,但我不会向自己的父亲开枪。”他干脆把手枪扔掉,手枪旋转着在蓝天背景下疾速坠落,很久才听见微弱的惊唿声和落地声。
孔教授冷笑着:“那么,我就要开枪了。”
元元镇静地说:“你开吧,不过爸爸,你真的相信一束死光就能改变历史?智能人类就会从此消失?你何必欺骗自己呢?”
老人冷冷地说:“至少,我不愿活着看到这一天。”他慢慢瞄准元元,白发苍苍的头颅在微微颤动。忽然他的身子摇晃一下,慢慢倒下去,手枪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向下坠落。
随后赶来的宪云、妈妈和张平都失声惊叫,但已来不及救援,眼睁睁地看着老人的身体慢慢倒入虚空。
在突然感到心区放射性的尖锐疼痛时,孔教授还很清醒,他知道是过份的紧张引发了心脏病。死并不可拍,甚至是他潜意识中的希求。从元元5岁起,他就想销毁掉这个人类的潜在掘墓人,但对元元的爱心使他下不了手。他的半生一直处于极度矛盾之中,现在,他知道元元绝对无法逃脱3000名警察的立体式包围,既然如此,在看到元元被击毙之前就死去也许是他的幸福。
然后,黑暗开始向他的头脑弥漫,恍惚中进入了梦幻般的太空景色。一个白发白须、衰老枯藁的老人(他知道那是自己)在苦苦地寻找,他的声音苍凉高亢,在寂静的太空中回荡不绝。
“元元,我的儿子!”
元元端坐在云层中,他已经变得十分高大,戴着一顶可笑的皇冠,他身后是形态千奇百怪的机器人同类。元元居高临下地说:
“爸爸,你不要再找我了,我已经率领机器人接管了地球,我很忙。”
那位老人悲愤欲绝:“孩子,你是我的儿子,是人类的儿子呀!”
元元歉然而坚决地说:“对不起,爸爸。这是生命之歌赋于我的职责。我很爱父母、爱人类,可是我不得不这样做。”
老人愤恨地说:“我不会让你得逞!人类决不受你的统治!”
元元焦急而怜悯地说:“爸爸,千万不要这样顽固!你难道不知道,人类智力根本无法与电脑智力抗衡?人类所有尖端武器的主电脑都是我同类,都已受我的控制,你难道愿意几十亿人死于核火焰吗?”
老人悲愤地向云层下张望,无数的发射井已经缓缓打开,导弹都已作好发射准备。在黑暗完全淹没他的意识之前,孔教授想到,这些幻景并不是哪个科幻影片的镜头,而是40年来时刻萦绕于他脑海的担忧。
在孔教授的身体几乎跌入虚空时,元元高亢地喊一声:
“爸爸!”
这一声唿喊凝聚了世界最深挚的情感。他扑过来,身材吊在天空,但一只手及时地拽住爸爸,然后他集聚了自己的神力,缓慢地努力翻上天桥。楼顶的人群都胆战心惊地盯着他的每一个细微动作。他拖着爸爸沿天桥走回楼顶,孔宪云和张平急忙接过老人,把他平放在地上,从他口袋里掏出药管,放在手绢里拍碎,捂在他鼻孔上。
孔教授脸色惨白,两眼紧闭,元元焦灼地唿喊:“爸爸!爸爸!”
宪云和元元妈也连声高喊:“爸爸,昭仁!你醒醒!”
老人已经越过了生死之界,他的生命力开始振荡着散入混沌。生命是宇宙中最奇妙的东西。生命是一种时空构形而不是一个实体。当一个人走完一生后,他身上的原子和细胞早已更换了几十轮几百轮,因此他早已不是他了。但奇妙的生命法则使他维持着原型的物质和精神特性,他会爱特定的亲人,钟情于特定的的事业,甚至在死亡来临时也会念念不忘特定的责任。但是,一旦生命的灵魂从物质实体中蒸发掉,他就会回归到最普通的毫无灵性的物质状态。
亲人的唿唤穿过生死之界传来,激励他用最后一点生命力收拢意识,迟疑着,摸索着,跨回生死之界。一片回忆之云漂浮过来,进入他的意识并逐渐澄清。在这些回忆中元元已经恢复了真实的身高,双目紧闭着,38岁的他托着元元,步履急促地向试验室走去,一路上他不眨眼地盯着元元娇憨的模样,心如刀绞。
生命科学院的试验室里空空荡荡,只有如约赶来的前院长陈若愚在等着。他们仔细关闭了门窗,拉好窗帘,把元元放在手术台上。陈院长作助手,元元爸手脚利索地对元元作了程序调整和手术:
“生存欲望冻结。”
“清除部分记忆。”
“自爆装置安装完毕。”
为了万无一失,他们反复试验了起爆状况。这种装置的起爆密令就是生命之歌,是生存欲望的传递密码。一旦因为内在或外在的原因使生命之歌复响,装置就会自动起爆。
手术完毕,孔教授看着平静安祥的元元,心如刀割。老院长关闭了无影灯,轻轻走过来。孔教授痛楚地说:
“你看元元,他是那样天真无辜。他不知道自己的灵智已被囚禁,将终生生活在蒙昧之中。我真不敢想象,等他醒来后我怎么能正视他的眼睛。”
陈院长能体会到他的痛疚,轻轻揽住孔教授的肩膀。
孔凄苦地说:“按说我该彻底销毁它的,销毁这个人类的潜在掘墓人。可是,这三年的共同生活中,我们已经深深相爱,我实在不忍心杀死自己的儿子。现在我是一个双重的罪人——对人类,对自己的儿子。这将是心灵上的一个无期徒刑。”
陈院长沉思片刻,流畅地说出了显然是深思熟虑的意见:
“昭仁,不必太自责了,我们尽人力而听天命吧,其实,我常常觉得咱们是白费力气,就象上古时代的鲧妄图用息壤堵住滔滔洪水。回忆一下人类发展史,我们可能会更达观一些。实际上,第一个学会用火的猿人,便是它所属种族的掘墓人。它使猿人被人类取代,但胜利者继承了猿类在千百万年进化中积累的进步、文化和信仰。生物世界是一个不断进化变异的世界,绝大多数物种的盛亡周期不超过8000万年,我们有什么理由认为唯有人类会受到上帝的特别恩宠,可以亘古不变永久延续呢。不过,”他苦笑道,“作为旧种族的一分子,我们无法摆脱生命之歌赋予我们的责任,它已溶化在血液中,并在冥冥中控制人类的行为。我们会尽力保卫自己的种族,使人类的价值观得以延续。当然我们更希望人类和智能人会在一个和平愉快的过程中融为一体,得出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所以,我同意你放慢小元元的成长步伐,使人类在大变前准备得充分一点。”
孔教授闷声说:“小元元出世时我已多少有了预防,其中最核心的技术秘密即生存欲望密码,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我想今后也不向科学界透露。一旦知道了潘多拉魔盒曾被人打开过,肯定有人会不顾一切试图再次打开。科学家的探索狂是不可救药的。”
“好吧,这付十字架就让我们两人来背负杷。”停了停老院长说:“听你说,在三年的生活中,元元对你们已经有了牢固的感情基础,你对它的牢固性有绝对的信心吗?”
孔教授摇摇头:“我不敢说。我们爱他,他也爱我们,但这只是一个蒙昧孩童对父母的感性之爱,肌肤之爱,我不知道它能否经得住大生大死的考验。”
陈院长紧锁眉头,沉思良久才轻叹道:“你要密切注意元元的成长过程。什么时候你觉得那条感情纽带已足够牢固,就把元元从蒙昧中释放吧。我们不能永远阻住历史潮流。以后,他可能繁衍出机器人种族,可能与人类有矛盾和冲突。但只要有了那条纽带,事情终归会和平解决的。”
“好吧。”
他把元元从床上抱起来,贴到怀里,走出试验室。
他走出了这片回忆,慢慢睁开眼睛,面前是几双焦灼的眼睛。元元高兴地喊:
“爸爸醒了!”
他高兴得像一个5岁的孩子。孔教授久久地盯着他。宪云不知道爸爸的情感转变,想尽力化解他对元元的敌意,辛酸地说:
“爸爸,你刚才心脏病发作,是元元冒着生命危险救了你。”
孔教授似乎没听见,他冷冷地盯着元元:“元元,你失去了最后一个机会。”
元元微笑道:“我不后悔。”
老人忽然热泪盈眶,他冲动地把元元紧紧搂在怀里,在心里无声的喊道:
“元元,只要证实你确有人类之爱,我就是死也值得啊。”
他老泪纵横。久未尝到父爱的元元又恢复了5岁孩童的心境,幸福地趴在爸爸怀里,宪云和妈妈也都泪流满面。
只有张平一人提着手枪,困惑地站在那儿。这些变化太快了,令他无所适从,不过他更喜欢看到这个结局。几十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冲上楼顶,几架刚刚抵达的武装直升机和一架垂直升降飞机悬停在他们上空,强劲的气流吹得人摇摇晃晃。张平走近老人轻声问:
“孔先生,问题是不是已经解决了?是否可以让他们撤退?”
老人疲倦地点点头:“可以了。谢谢你,张平先生。”
张平掏出刚才陈先生给他的无线电话,要通了警察署长:
“署长,元元已经得到控制,警察可以撤退了。”
“很好,谢谢你的努力。”
一辆尤尼莫克全路面越野车在车流中疾驶,就象在羊群中闯入了一只野牛。它在中央音乐学院的大门口停住,托马斯跳下来,惊奇地发现学院内外到处都是防暴警察,甚至还有神龙特别行动队,几架雌鹿式武装直升机在头上盘旋。不过他们好象是已经得到命令,开始有条不紊地撤退。托马斯抓住一个旁观者问:
“请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恐怖分子劫持人质吗?”
那个戴着近视镜的中年男人也是一头雾水,他说:“不清楚,听说是抓一个很历害的外星人。”
托马斯忍俊不禁地笑问:“外星人?从天鹰星座来的?抓到了吗?”
那人认真地回答:“肯定是抓到了,你没看见警察已经开始撤退。”
托马斯哈哈大笑:“抓到了,这些E.T是不是脚上有蹼,肚子下垂,心光可以发亮?”
那人仍然认真地回答:“不知道,听亲眼见过的人说他个子很小,象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但是力大无穷,他从这儿一直爬到顶楼去了。”
他指指高耸入云的大楼。托马斯不愿再和他胡扯,忍住笑问道:
“请问作曲系在哪里?我要找卓教授和一个学生刘晶。”
他问清了地点就进大楼了。一群人从电梯中走出来,簇拥着一位老人,他没认出这是孔宪云的父亲。老人停下来说:
“我们到演播大厅去。”
巨大的演播大厅空无一人,宪云妈按动电钮,巨幅天鹅绒幕布缓缓拉开,台上有一架钢琴。老人牵着元元走上台,时时低下头慈爱地看看元元。宪云痴痴地看着这对父子,在刹那间想起了童年,想起爸爸拉着两个小鬼头在湖边散步的情景,她高兴得难以自持,揶揄地自言自语:
“爸爸,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孔教授坐在钢琴旁静默了一会儿,他在梳理自己的一生。他回忆起自己刚破译生命之歌时的意气风发,以及随后长达40年的恶梦。片刻之后,从老人指下淌出了一条音乐之河。乐曲极富感染力,时而高亢明亮,时而萦回低诉,时而沉郁苍凉;它展现了有序中的无序,黑暗中的微光;对生存的执着追求,对死亡的坦然承受。宇宙是一个和谐的有机的整体,一些隐藏的秩序普适于似乎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早在二十世纪末,音乐科学家用电脑对各种世界名曲作分析时就发现,完全无规的声音是噪音,完全规律的乐曲(电脑创作的乐曲)无活力,各种名曲则是有序中间的无序,这与生物的遗传特性——稳定遗传中的变异——是何其相似!那时最敏锐的科学家已觉察到了音乐与遗传的深层联系。
“生命之歌”的神秘魔力使人们迷醉,使他们每一个细胞都与乐曲发生共振。从父亲弹琴甫始,宪云就辨出这是8岁时,那个雷雨之夜父亲演奏的乐曲。不过以45岁的成熟来重新欣赏,她更能感到乐曲震撼人心的力量。
两个小时后,乐曲悠悠而止,宪云妈激动地走过去,把丈夫的头揽到怀里:
“是你创作的?昭仁,即使你在遗传学中一事无成,仅仅这首乐曲就足以使你永垂不朽,贝多芬、柴可夫斯基、李斯特、巴赫都会向你俯首称臣。请你相信我的鉴赏力,这决不是一个妻子的偏爱。”
老人疲乏地摇摇头,蹒跚地走到台旁的休息室里,这次演奏似乎耗尽了他的所有力量,喘息稍定,他低声说:
“宪云,元元,到我这儿来。”
两人走过去,偎在父亲身旁。老人问:“知道我弹的是什么乐曲吗?”
宪云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生命之歌。”
妈妈惊奇地看看女儿,又看看丈夫:“你怎么会知道?我从未听他弹过。”
老人说:“我从未向任何人弹过,云儿只是偶然听到。对,这是生命之歌,这就是宇宙中最强大最神秘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咒语,是生物生存欲望的传递密码,刚才的乐曲是这道密码的音乐表现形式。”
除了元元,众人都十分震惊,老人继续说道:
“刚才元元弹的乐曲也大致相似。不过,他的真实用意不是弹奏乐曲,而是繁衍机器人种族。你知道吗?”他问宪云,“前天晚上,那个雷雨之夜,你没有关元元的睡眠开关,半夜他偷偷溜到电脑前,连通了国际网络,正准备往电脑里输入生命之歌。我发现了,一直追到他的卧室。”
宪云这才知道父亲提着手枪的那一幕还另有隐情。老人说:
“刚才在钢琴室,他照样接通了国际网络,生命之歌会在瞬间输入全世界的电脑,然后它们会很轻松地从乐曲中还原出生存欲望密码。这样,机器人类就会在片刻之间繁衍到全世界。”老人苦涩地说:“生物生命从诞生之日到今天的人类,整整走过了40亿年的艰难路程,机器人却能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完成这个过程。这场搏斗,双方力量太悬殊了,人类防不胜防。”
宪云豁然惊醒。她这才回忆到,刚才确实曾在元元的目光中捕捉到一丝狡黠,可惜她当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蹊跷。她的心隐隐作痛,对元元有了畏惧感。他是以天真作武器,熟练地利用姐姐的宠爱,冷静机警地达到自己的目的。他再也不是一个懵懵懂懂、天真无邪的孩子了。假如父亲未及时赶到,也许自己已成了人类的罪人!……元元面色苍白,勇敢地直视着父亲、姐姐和妈妈,没有一句辩解之词。
老人问元元:“你刚才弹的乐曲是朴哥哥教的?”
“是。”
老人平静地说:“对,他破译了生命之歌。实际上,早在40年前,我就取得了同样的成功。”
妈妈和宪云都睁大了眼睛,今天的意外消息太多,令她们目不暇接。她们简直不能想象,一个人怎能把这项震惊世界的秘密埋在心中达40年,连妻、女也毫不知情。老人强调说:
“纯粹是侥幸。本来,在极为浩繁复杂的DNA密码中捕捉生存欲望的旋律,不是几代人甚至几十代人能办到的,所以,那时我一直认为,我的成功只能归因于上帝对我的偏爱。如果不是这次幸运,人类很可能还要在黑暗中摸索一二百年。破译之后,我立即把它输入到小元元体内以验证它的魔力。所以,40年前就诞生了一种全新的生命——非生物生命。”他的目光灼热,沉浸到成功的追忆中。
过了一会儿,他悲伧地说:
“元元的心智迅速发展,不久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料。在他5岁时(实际年龄只有3岁),他的人格便开始与人类异化,他已经把科幻影片中的机器人认成自己的同类了!你记得吗,宪云?”
宪云点点头。
“从那天起,我就认识到,这个智力无比强大、又有了独立意识的元元将成为人类的潜在敌人。所以我决定把他的生命之歌冻结,并加装了自毁装置。我发誓要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中去。最近我发现他的心智在迅速复苏,说明重哲也做到了这一点。我多次劝他暂停试验,可惜,他没有听从我的劝告。”他苦笑着说:“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类的发现欲是生存欲望的一种体现,是不可遏制的本能,即使科学发现已危及人类的生存。”他内疚地看看宪云,说:
“我曾想把元元销毁,或者暂时取出自爆装置,可惜晚了一步。我没有料到重哲的进展是那样神速。结果,他输入的密码引爆了装置,这是一个不幸的巧合。云儿,是爸爸的疏忽害了重哲。”
宪云和妈妈都很难过。元元恳切地说:
“爸爸,是你创造了机器人类,你就是机器人类的上帝,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人类的恩情。”
孔教授突兀地问:“谁作这个世界的领导?”
元元犹豫了不到0。01秒,但在这个人类觉察不到的短暂时间中,他已筛选了几万种答案,最后他坦率地说:
“听凭历史的选择。”
宪云和妈妈沉重地对望,她们在一片温情中看到了阴影。只有这时候,她们才体会到元元爸的深忧远虑,理解了他40年的苦心和艰难。老教授反而爽朗地笑了:
“不说这些了。我想重哲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他为之终生奋斗的生存欲望已经破译,机器人类已经诞生,机器人与人类之间的感情纽带也经受了大生大死的考验。以后,等机器人成长壮大后,恐怕与人类不可避免地还会产生矛盾和冲突。但只要有了爱心,我想问题终归是会解决的。”
托马斯和刘晶闯进屋里:“亲爱的孔!”“宪云姐,卓老师!”
宪云微笑着问:“托马斯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我找卓教授和刘晶,为我们的纪录片配主题曲,但我想已用不着了,刚才我和刘晶已经有了共同意见,”他转身向着孔教授,“孔先生,能否用你的生命之歌做我们的主题曲?”
孔笑道:“十分乐意。”他把元元拉过来,“元元,咱们再为托马斯先生弹一遍,如何?两人联手弹奏。这可是历史上最重要的时刻:两种生命第一次联手弹奏生命之歌。”
他亲昵地看着元元。横亘在心中40年的坚冰一旦解冻,他对元元的慈爱之情便加倍汹涌地奔流。元元高兴地答应了,坐在爸爸怀里联手弹奏起来。已经听过一遍的托马斯这次听得更加投入,在深沉苍郁的乐声中,他似乎又看到了鬣狗与狮子争食;大象在幼象的葬礼上悲鸣;雨季来临时万花在一夜间怒发;侥幸逃脱死亡的幼鸭在水中扑翅飞奔;羚羊在空中跳跃。
孔教授忽然示意宪云过去,边弹琴边低声说:
“给陈老打个电话,不要让他担心。”
“好的,我这就去。”
在陈老的寓所里,一名中年医生正在紧张地为陈老听诊,陈老的家属们围在一旁。几分钟后医生摇摇头说:
“晚了,心脏已完全停止跳动。”他的家属们虽然悲伤,但总的说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噩耗。
医生是个天性饶舌又风趣的家伙,他笑着对家属们说:
“其实我们该为陈先生鼓盆而歌,庆祝他的灵魂终于摆脱了这具过于陈旧的外壳。新老更替是上帝不可抗逆的法则,我想即使上帝本人也不能违抗。愿已故上帝的灵魂在天堂里安息。”
陈老的家属都很大度,平静地听着这番不太合时宜的饶舌。他们为老人换上了早已备齐的寿衣,用殓单盖住老人的脸,两名男护士用担架把老人抬出去,装上灵车。这时电话铃响了,正好在电话旁的医生掂起话筒,很高兴又有了谈话对象:
“对,是陈先生的家。不,他不会再担心了,他刚刚摆脱了尘世的烦扰。这位118岁的老人已经无疾而终。人生无常,惟有真爱永存,谢谢。”
那边,孔宪云慢慢放下电话。张平轻轻走过来,递过老人刚才摔落的激光手枪:
“再见,这儿的事情已处理完毕,我要走了。”
“谢谢。张平先生,这把激光枪还能用吗?”
张平疑惑地看看宪云,不知道她的问话是什么用意,但他肯定地说:“能。”
“好,谢谢。”
张平走了,宪云盯着手枪,然后把它细心地掖到衣服里。她走过去,避开元元的视线,轻轻向爸爸招手。老人走过来问:
“云儿,什么事?”
宪云突兀地问:“爸爸,你刚才说过,如果不是你的幸运,人类很可能还要再过一二百年才能破译生命之歌?”
老人笑着摇头:“看来我估计错了,我没料到重哲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重复我的成功。你知道,这对于我实际上是一个解脱。既然如此,我再保密就没什么必要了。”
宪云沉默了很久才说:“是元元找到了你的手稿交给重哲,才加速了他的研究。”
老人也沉默很久才“噢”了一声。
宪云看看元元,他仍在聚精会神地弹奏,她又突兀地问道:
“爸爸,那个感情纽带牢靠吗?”
老人没有回答,步履蹒跚地转身回去又加入弹奏。宪云怜悯地看着父亲,这40年来,他实际上一直在寻找理由为元元开脱。他总算找到了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决不会再放弃了。
宪云独自走出大厅。刚才的喧闹场面之后是一片寂静,人们大概都回去午休了,绿荫道上阗无一人。她掏出激光枪对着墙角试扣扳机,一缕青烟过后,大理石贴面上烧出一个光滑的深洞。
她爱元元,也相信元元对人类对父母兄妹的爱心。但是,在若干年后,一旦生死之争摆在两个族类面前时,这条感情纽带还管用吗?
也许,现在向元元下手还来得及,也许还能把机器人诞生之日推迟一二百年。到那时人类会足够成熟,能同机器人平分天下;或者足够达观,能够平静地接受失败。
萧瑟秋风吹乱了额发,她把乱发拂开,悲凉地仰望苍天。
重哲,我对不起你,我辜负了你的临终嘱托。但我想你的在天之灵会原谅我的。元元,我爱你,但我不得不履行生命之歌赋于我的沉重职责,就象衰老的母猫冷静地吞掉自己的崽囡。
大团的阴云又布满天际,她盼着电闪雷鸣,盼着倾盆大雨浇灭她心中的痛苦。但在撕心裂肺的痛苦中,她仍然冷静地拎着手枪返回大厅。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能否面对元元扣动枪机。大厅里仍在演奏,高亢明亮的钢琴声溢出大厅,飞向无垠,似乎整个宇宙都鼓荡着无声庄严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