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母狗一定在那儿,”威廉的母亲说,“我敢说她一定在。”
威廉望着王桥大教堂的阴沉的外表,心里夹杂着既恨又盼的感情。如果阿莲娜郡主出现在主显节的祈祷仪式上,对他们都会是极痛苦的雄尬,然而,一想到又要看到她了,他的心跳就加快了。
他们沿着通向王桥的大路策马奔驰,威廉和他父亲骑着战马,他母亲骑的是一匹骏马,后面跟着三名骑士和三个侍从。他们这一行看上去很壮观,甚至令人生畏,这让威廉很得意;走在大路上的农民散开来给他们强悍的马匹让路,但母亲还是很生气。
“他们全都知道啦,连这些臭奴隶都知道了,”她咬牙切齿地说,“他们甚至说我们的笑话。‘什么时候新娘不是新娘?当新郎是威尔汉姆雷的时候!’我为了这件事抽打了一个男人,但还是没用。我要抓住那条母狗,活剥她的皮,把她的皮用钉子挂起来,让鸟啄她的肉。”
威廉希望她不要没完没了地说下去。全家都蒙上了耻辱,这全怪威廉——反正母亲是这么说的:他可不想让人总提起这件事。
他们骑着马,蹄声嗒嗒地走过通向王桥村摇摇晃晃的木桥,再催马踏上主街的上坡路,前往修道院。教堂北侧的墓地上,已经有二三十匹马在啃着稀疏的草,但没有一匹比得上汉姆雷家的马。他们一直骑到马厩,把马匹留给修道院的马夫去照管。
他们穿过绿地,威廉和他父亲一边一个傍着他母亲,骑士跟在后面,侍从则殿后。人们给他们让路,但威廉看得见他们指手画脚,他觉得他们一定是议论那取消的婚礼。他大着胆子瞧了母亲一眼,从她那阴沉沉的脸上他可以看出,她也想着同一件事。
他们走进了教堂。
威廉痛恨教堂。哪怕外面天气晴好,里面仍阴冷如常,而且总有一股淡淡的霉腐气味从黑暗的角落里和通道的低沟里冒出来。而最糟糕的是,教堂使他想到地狱的折磨,他让地狱吓坏了。
他的视线掠过会场。起初,他因为光线太暗,很难分清人的面孔。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适应过来了,他还是看不见阿莲娜。他们沿通道向前走,看来她不像是在场,他感到既轻松又沮丧。跟着,他看到了她,他的心猛地一跳。
她在中殿左侧靠前的地方,由一位威廉不认识的骑士陪着,周围都是士兵和侍女。她背向着他,但她那一团卷曲的乌发是不会错的。在他瞄着她时,她转过脸来,露出曲线柔和的面颊和笔直、傲慢的鼻子。她那双近乎黑色的眼睛遇上了威廉的目光。他屏住了呼吸。那双本来很大的黑眸子在看到他时睁得更大了。他想把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她,装做没看见,但却无法做到。他想看到她朝他微笑,哪怕是她那丰满的嘴唇微微一翘,仅仅表示一下礼貌的打招呼。他把头向她偏了一偏,只是很轻微的一动——与其说是鞠躬,不如说是点头。她的面孔板着,扭过头去对着前面。
威廉像是被刺痛似地往后一缩。他觉得如同一条狗被从路上踢开,他想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不让别人注意他。他东张西望,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到他们交换过目光。当他随着父母沿通道往前走时,他意识到人们正在从他看到阿莲娜,再回过来看他,互相捅着,低声议论。他直视着前方,避免遇上别人的目光。他得强制自己高昂着头〃他想,她怎么会对我们这样呢?我们是南英格兰的望族之一,可是她却使我们觉得渺小了。这念头使他愤愤不已,恨不得抽剑向人刺去,刺谁都成。
夏陵的郡守问候威廉的父亲,他们握了手。人们不再看他们,转而去搜寻新的目标加以议论。威廉仍然怒气冲冲。年轻的贵族川流不息地走到阿莲娜跟前向她鞠躬,她很情愿地向他们微笑。
祈祷开始了。威廉不明白怎么一切都进行得糟得不可收拾。巴塞洛缪伯爵有一个儿子会继承他的爵位和财产,因此他女儿的唯一可用之处就是联姻。阿莲娜芳龄十六,是个贞女,她没有显出要做修女的意思,因此可以假定,她会乐于嫁给一个健康的十九岁的贵族。不然的话,到头来,政治上的考虑可能会很容易地导致她父亲把她嫁给一个臃肿肥胖、患痛风病的四十岁的侯爵,甚或是六十岁的秃顶男爵。
双方一旦达成协议,威廉和他的父亲可没有秘而不宣,他们把这个消息得意地在周围各县广为传播。威廉和阿莲娜之间的约会一直被大家认为是一种礼仪——后来发现,只有阿莲娜不这样想。
他们当然不是陌生人。他还记得她小姑娘时的样子。当时她长着一张顽皮的脸蛋,小鼻子是扁的,不听话的头发总是剪得很短。她霸道、任性、大胆、好斗。她总要当孩子头儿,玩什么都由她说了算,怎么分队、怎么裁判、怎么得分都是她决定。他一方面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同时又对她在游戏中指手画脚、吆三喝四深为不满。他只要打上一架,就可以把她的游戏搅散,使自己一时成为孩子们注意的中心;但这种局面为时不长,最后还是由她来控制一切,让他觉得受了挫折,遭到失败,被人唾弃,又恨又爱——就和他现在的感觉一样。
她母亲去世后,她和他父亲经常外出,威廉见到她的机会少了。
然而,他还是能见到她,眼看着她长成了一个引人注目的美丽少女,当他得知她将成为他的新娘时,真是欣喜异常。他自认为不管她喜欢不喜欢他,反正得嫁他,不过他还是去见她,有意尽他所能去铺平通向举行婚礼的圣坛的道路。
她可能还是个处女,但他却不是童男。受他迷惑的一些姑娘差不多和阿莲娜一样漂亮,只不过她们没有一个像她那样出身高贵。在他的经验中,很多姑娘对他印象很深的是他的精美饰,他的高头骏马和他散漫花钱买甜酒和缎带的那股劲儿;而如果他能和她们在仓房里单独相处,最后,她们通常都半推半就地屈从于他。
他接近姑娘们的常用办法都有点兴之所至。起初,他会让她们以为他对她们并没有特殊的兴趣。但当他和阿莲娜单独在一起时,他发现自己想入非非。她穿的是一件鲜蓝色的丝袍,宽松飘逸,但他所能想到的只是衣服下面的肉体,他很快就可以随心所欲地随时看到她的胴体了。他曾经看到她在读书,对于不是修女的女人来说,这可是很不平常的消遣。他当时问她那是什么书,其实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不去想她的乳房是怎么在绸衣下起伏的。
“这书叫《亚历山大传奇》。是亚历山大大帝的故事,讲他怎么征服了东方奇妙的国家,在那些地方,宝石长在葡萄藤上,庄稼还会说话。”
威廉无法想象,一个人为什么肯把时间浪费到这种蠢事上,不过他没有说出来。他给她讲他的马匹,他的猎犬,他打猎、摔跤和比武的成绩。她并不像他所期待的那样饶有兴味。他给她讲他父亲为他俩建的房子,还帮她准备有朝一日在那里持家,他给她勾勒他办事的方式。他感到他失去了她的注意力,尽管他说不出她何以如此。他尽量靠她坐着,因为他想把她搂在怀里,一路摸上去,看看她的乳头是不是像他想象的那样大。可是她还缩着,还抱着胳膊,叠着腿,那样子是要把他拒于千里之外,使他无可奈何地被迫放弃了那念头,只好用很快就可以对她为所欲为的想法来安慰自己。
然而,当他俩在一起时,她并没有露出一点事后如此发作的迹象。她曾相当平静地说,“我觉得我们不那么相配”,但他误以为这是她那方面的动人的谦逊,于是就向她保证,她还是很配得上他的。他根本没想到,他刚一离开她家,她马上气冲冲地到她父亲跟前大吵大嚷,宣称她不会嫁他,怎么劝也没用,她宁肯进女修道院,哪怕他们把她用链子锁到圣坛跟前,她也不会说一句婚誓。这条母狗,威廉想,这条母狗。但他鼓不起勇气说出他母亲提起阿莲娜时尖刻地讲的那种刻毒话。他不想活剥阿莲娜的皮,他想趴在她火热的肉体上吻她的嘴。
主显节的祈祷结束时宣布了主教之死。威廉希望这个消息最终会引起轰动,盖过取消婚约的效果。修士们列队走了,人们朝出口散去时,有一阵激动谈话的嗡嗡声。很多人和主教不仅有精神上的联系,而且还有物质上的牵扯——是他的佃户,或者转租户,或者雇工——大家都对谁做他的继承人和会不会导致变更感兴趣。一个大地主之死对他治下的人来说,往往意味着风险。
威廉随着父母沿中殿向外走,他很惊奇他看到沃尔伦副主教正朝他们走来。他在教众中轻快地穿过,像是一条大黑狗在一群母牛中钻行;而人们也像牛群一样,惊恐地扭回头看着他,往一旁闪开一两步给他让路。他不理睐农民,但对每个乡绅都说上几句话。当他走到汉姆雷一家跟前时,他向威廉的父亲致意,却没有理踩威廉,又把注意力转向他母亲。“这样毁婚真可耻,”他说。
威廉脸红了。这蠢材这么讲,是不是以为他在以同情表示礼貌呢?
她母亲并不比威廉更热衷于谈这件事。“我可不是那种耿耿于怀的人,”她说了假话。
沃尔伦对此听而不闻。“我听说了巴塞洛缪伯爵的一些事,你可能会感兴趣的,”他说。他的声音不高,怕被人偷听,威廉得竖起耳朵才能听清。“伯爵似乎不愿背弃他对老王宣的誓。”
他父亲说:“巴塞洛缪一向是个顽固的伪君子。”
沃尔伦看起来很痛苦,他需要他的聆听,而不是评论。“巴塞洛缪和格洛斯特的罗伯特伯爵不愿接受斯蒂芬国王;而你是知道的,新王是教会和贵族们选定的。”
威廉不明白,一个副主教干吗要对一位老爷讲这种贵族间常有的争吵。父亲也想到这一点,因为他说:“可是这两位伯爵对此无能为力的。”
母亲和沃尔伦一样对父亲插人的评论不耐烦。“听着,”她嘘着他。
沃尔伦说:“我听到的消息说,他们正在策划一场叛乱,拥戴莫德做女王。”
威廉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这位副主教当真会在王桥大教堂中殿这儿,悄悄地又是一本正经地说起这番愚蠢的话吗?不管是真是假,会因此受绞刑的。
父亲也吃惊了,但母亲却若有所思地说:“格洛斯特的罗伯特是莫德的同父异母兄弟……这话有理。”
威廉不明白她怎么会对这条捕风捉影的消息如此认真。但她是非常聪明的,几乎料事如神。
沃尔伦说不管是谁,只要能除掉巴塞洛缪伯爵,并且在叛乱未发动之前就予以制止,他将赢得斯蒂芬国王和圣母教会永久的感激。
“真的?”父亲用困惑的口吻说,但母亲已经会意地点起头来了。
“巴塞洛缪预定在明天到家。”沃尔伦说到这里抬眼一看,和某个人的目光相遇,他回过头来看看母亲说,“我认为,在所有的人当中,你是会感兴趣的。”说完就走开,向别人打招呼去了。
威廉盯着他的背影。他全部要说的话当真只有这些吗?
威廉的父母继续往前走,他跟着他们穿过拱形的大门,到了院子里。他们三个人都一言不发。在过去的五个星期里,他听到不少议论,都是关于谁会继位为王的,但到了圣诞节前三天斯蒂芬在西敏寺大教堂加冕之后,似乎大局已定了。如今,如果沃尔伦说得不错,这问题好像又悬而未决了。可是沃尔伦告诉汉姆雷一家这件事用心何在呢?
他们走过绿地向马厩走去。他们在教堂前廊外一甩开人群,不会再被人偷听到他们的谈话之后,父亲马上激动地说:“真是太走运了——就是侮辱了我们家的那个人,被人发觉犯了叛逆的弥天大罪!”
威廉不明白其中有什么太走运的地方,但母亲显然明白了,因为她点头赞同。
父亲接着说:“我们可以用剑尖指着他,把他抓起来,在最近的一棵树上吊死他。”
威廉原没想到那一点,但他现在恍然大悟。如果巴塞洛缪是个叛乱分子,杀掉他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可以报仇了,”威廉脱口说道,“而且我们不但不会为此受罚,还会得到国王的褒奖呢!”他们就又可以抬起头了,而且——
“你们这一对傻瓜,”母亲带着突如其来的恶毒说,“你们这对没脑子的白痴。你们说要在最近的一棵树上吊死他,要不要我告诉你们然后会怎么样?”
父子俩谁也没说什么,在她处于这种心境时,最好别出声。
她说:“格洛斯特的罗伯特会矢口否认有什么阴谋,还会去拥抱斯蒂芬国王,宣誓效忠;事情就这么了结了,但你们俩会以谋杀罪论绞。”
威廉打了个冷战。想到受绞刑,他给吓坏了。他曾做过这种梦。然而,他看得出母亲是对的,国王可以相信,或装做相信,没人会轻率地反叛他;从而也就会不假思索地牺牲两条无辜的生命。
父亲说:“你说得对。我们就像捆猪去杀一样地把他五花大绑,活着送到温切斯特交给国王,当场指控他,要求给我们奖赏。”
“你怎么不动动脑筋呢?”母亲轻蔑地说。她很紧张,威廉看出来她对此和父亲一样激动,但想法不同。“副主教难道不想把一个叛逆分子捆到国王面前去吗?”她说,“他不想给自己得到一份奖赏吗?——你们不知道他一心巴望着当上王桥的主教吗?他千吗要把这次抓人的好处奉送给你?他干吗要想法在教堂里遇上我们,就像刚好碰上的,而不到汉姆雷去见我们呢?为什么我们的谈话这么简短而且不直接?”
她为了加强效果顿了一顿,似乎要听回答,但威廉父子都明知道,她并不当真需要什么回答。威廉想起来,教士是不该看见流血的,并且想到可能正是出于这一原因,沃尔伦不想卷进逮捕巴塞洛缪的事件中去;但是再进一步考虑,他意识到沃尔伦不会有这种顾虑。
“我来告诉你们吧,”母亲接下去说,“因为他没把握巴塞洛缪是个叛逆分子。他的情报不那么可靠。我猜不出他从哪儿得来的——他也许是偷听到了一次醉言醉语,也许是截获了一封不明不白的信件,或者是和一个信不过的奸细谈过话。不管是哪种情况,他反正不想惹麻烦。他不想公开指控巴塞洛缪的叛逆行为,万一弄清罪名不属实,他沃尔伦就会被人看做是俳谤者。他想让别人担这个风险,替他干这种脏事;等完了以后,如果叛乱属实,他就会站出来,分享他的一份好处;如果巴塞洛缪万一是无辜的,沃尔伦就干脆永远不承认他今天对我们所说的话。”
她这么一说,事情就像是显而易见了。但如果没有她,威廉父子就会完全落入沃尔伦的圈套。他们会心甘情愿地充当沃尔伦的代理人,为他去冒风险。母亲的政治判断力真是准确无误。
父亲说:“你是不是说,我们应该彻底忘掉这件事呢?”
“当然不是。”她的眼睛闪着光,“这还是个机会,可以毁掉羞辱我们的人。”一个侍从牵着她的马等在那儿,她接过缰绳,把他挥开,但并没有立刻上马。她站在马旁,沉思着拍了拍马脖子,低声说:“我们需要他们谋反的证据,这样等我们指控后,他就赖不掉了。我们还得悄悄拿到证据,不能暴露我们的意图。等证据到手,我们就可以逮捕巴塞洛缪伯爵,把他带到国王跟前。巴塞洛缪面对证据,只能认罪,请求宽恕。到那时候,我们再要求给我们的赏赐。而且还要否认沃尔伦帮助我们父亲补充了一句。”
母亲摇了摇头。“让他去得到他那份荣誉和赏赐,那时候他就欠了我们的情,这样对我们只有好处。”
“但我们到哪儿去找证据呢?”父亲忧虑地说。
“我们得找个办法在巴塞洛缪的城堡周围打探一下,”母亲皱着眉说,“这事不容易。我们要是去进行礼貌性的拜访,没人会信得过我们一谁不知道我们恨他们。”
威廉忽然想到一招。“我可以去,”他说。
他的父母都有点惊讶。母亲说:“我想,你去的话,不像你父亲那样让人起疑,可是你用什么借口呢?”
威廉已经想好了。“我可以去见阿莲娜,”他说,他的脉搏都随着这个想法加快了,“我可以请求她重新考虑她的决定。说到底,她并不了解我嘛。我们见面的时候,她对我判断错了。我可以做她的好丈夫,也许她只需要更迫切的求婚。”他对自己的希冀付以怀疑的一笑,这样他父母就不会相信他的每个字都是当真的。
“一个完全信得过的借口,”母亲说。她使劲盯着威廉,“我的天,我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有没有他母亲的一些头脑。”
主显节后的那天,威廉出发去伯爵城堡,几个月来他第一次不那么垂头丧气。那天早晨,天气晴朗,气温很低。北风刺着他的耳朵,结霜的冬草在他战马的蹄下簌簌作响。他身穿猩红色的紧身上衣,外罩一件镶了兔皮边的灰色的佛兰德斗篷。
威廉由他的侍从瓦尔特陪着。威廉十二岁的时候,瓦尔特就成了他习武的老师,教他骑马、打猎、击剑和摔跤。如今,瓦尔特又当了他的仆人、随从和保镖。他和威廉一般高,但比他壮,是个令人望而生畏的膀乍腰圆的汉子。他比威廉才大不到十岁,这个年龄论起喝酒和追逐女人不算老,但论起必要时帮他摆脱困境又不算小。他是威廉最亲密的朋友。
虽说威廉明知道他会再次面临拒绝和羞辱,但他依然为能重新见到阿莲娜而激动异常。在王桥大教堂中他瞥见她那双漆黑漆黑的眼睛的刹那,又一次勾起对她的情欲。他急不可待地盼着和她谈话,接近她,看着她说话时满头卷发颤动摇晃,盯着她衣裙下的身体的移动。
与此同时,报复的机会也激化了威廉的痛恨。他一想到如今他可以洗刷掉他和他家所受的羞辱,他就激动得紧张起来。
他希望他能更清楚地知道他要搜寻什么。他相当有把握他会弄清沃尔伦的那番话是真是假,因为城堡里一定有准备打仗的迹象——正在聚集马匹,正在擦拭武器,正在囤积干粮——尽管这类行动自然都要伪装成别的,也许是装做要巡查啦等等来欺骗无意中看到的人。然而,证明存在着阴谋还不同于找到了证据。威廉一时想不出有什么可以算做证据的东西。他打算睁着警觉的眼睛,指望有什么东西能够暗示出问题。不过,这实在说不上是计划,他忧心忡忡,唯恐复仇的机会会从他的指缝中溜掉。
他越走近,心里越紧张。他不知道他会不会被拒之于城堡之外,一时惊恐万状,后来他总算明白过来:城堡本是个大家自由出人的地方,如果伯爵拒绝一位本地乡绅进去,无异于宣称正在准备叛乱。
巴塞洛缪伯爵住在离夏陵镇几英里的地方。夏陵本身的城堡由郡守驻守,因此伯爵在镇外另有自己的城堡。城堡周围崛起的小村落就叫做伯爵城堡。威廉以前到过那儿,但如今他却是用一个进攻者的眼光来看待它的。
城墙外有一条8字形的又宽又深的埯沟,上圈小,下圈大。挖壕时掘出的土堆在这8字两个圆圈的内侧,形成土墙。
8字形的底部有一座桥加在壤上,连着土墙上的一个缺口,进去就是8字的下圈。这是唯一的进口。8字的上圈没有路通到外面,要想进去只有通过分开上下两圈的壕沟的交叉处,那儿还有一座桥,是穿过下圈进人上圈的唯一的进口。上圈便是内宅院。
威廉和瓦尔特策马小跑穿过环绕城堡的田野时,他们看到人们熙来攘往。两名士兵骑着快马从城堡中出来,穿过那座桥,然后分头向两个方向驰去,一组四名骑兵在威廉和瓦尔特进城时,赶在他们前面过了桥。
威廉注意到,桥的最后一部分可以拉起,一直拉进构成城堡进口的巨大石头门楼里去。沿着土城墙一周,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石头碉楼,因此围绕城墙的每一块地方,都可以被守城者的弓箭手射到。要想通过前沿进攻来夺取城堡需要旷日持久的流血的代价,而汉姆雷家不可能纠集到有把握成功的足够人马,威廉阴郁地得出了结论。
今天嘛,当然啦,城堡为生意开放着。威廉向城楼里的哨兵通报了姓名,没有再啰嗦就被获准进城。在8字的下圈里,由土城墙与外界隔开的是常有的一排排家用房:马厩、厨房、作坊、监禁用的塔楼和一座祈祷教堂。空气中有一种激动感。侍从、扈从、佣仆和婢妇都匆忙地走路和高声地谈话,互相打着招呼,开着玩笑。对一个不生疑的头脑来说,这种激动和人来人往可能只被看做对主人刚刚返回的正常反应,但对威廉来说,可就大有文章了。
他把瓦尔特留在马厩看着马,自己穿过院子,走到尽头正对着门楼的另一座桥,准备越过壕沟进人上圈。他刚过桥,就被另一座门楼里的一个卫兵拦住了。这次问到他有什么公干,他说:“我来看阿莲娜郡主。”
那卫兵并不认识他,只是上下打量着他,注意到他穿的高贵斗篷和猩红紧身衣,按照以貌取人的标准,以为他是个有希望的求婚者了。“你可以在大厅里找到年轻的郡主,”他满脸堆笑地说。
上圈的中央,是一座方形石头建筑,有三层楼高,墙很厚实,这就是主楼了。底层和通常一样是个仓库。大厅在上面,由一架可以拉进楼里的楼外木梯通到那儿。顶层应该是伯爵的居室,当汉姆雷率部下来抓他的时候,这里将是他的最后支撑点。
整个布局表明,这里为进攻者设置了重重可怕的障碍。这当然是关键,但此刻威廉既然要弄清怎样才能越过这些障碍,他就得把设计诸要素的不同功能看得清清楚楚。即使进攻者占领了8字形的下圈,也还得通过另一座桥和另一座门楼,然后才能进攻固若金汤的主楼。他们得设法爬上二层楼——假定用自备的梯子——即使到那时候,还会有极其可能的另一场战斗,才能从大厅经过楼梯进到伯爵的居室。要占领这座城堡的唯一途径是偷袭,威廉明白了,于是便开始思考用什么办法才能溜进来。
他爬上楼梯,进人大厅。那里到处是人,但伯爵不在其中。在左前方的角落里是通向他居室的楼梯,有十五到二十名骑士和士兵坐在楼梯脚下,在一起低声谈话。这可有点不寻常。骑士和士兵分属两个不同的社会阶层,骑士拥有自己的土地,依靠地租过活;而士兵是按天付薪的。只有风中有战争味时,这两种人才会不分彼此。
威廉认出了其中的几个:猫脸吉尔伯特是个留着不时髦的一圈络腮胡子、脾气很坏的老武士,虽然年过四十仍很结实;莱姆的拉尔夫,宁可花钱买衣服也不肯用在新娘身上,他今天穿的是带红丝衬里的蓝斗蓬;来自吉洛姆的杰克,虽然不比威廉年长多少,却已经是骑士了;还有几个威廉只是面熟。他向那伙人的方向点了下头,但他们都没太注意他——他虽出名,但年纪太轻,算不上什么人物。
他转过脸来,看了一周大厅的另一头,立即发现了阿莲娜。
她今天看上去很不一样。昨天她为了上大教堂打扮了一下,穿了丝绸、精纺羊毛和亚麻布的衣服,戴着首饰、缎带,蹬着尖皮靴。今天她穿的是农妇或孩子的那种束腰短外衣,光着一双脚她坐在一条长凳上,琢磨着一块上面有五颜六色数字块的游戏板。就在威廉看着她的时候,她拽起上衣,叠起双腿,露出了膝盖,然后蹙起彝子皱着眉头。昨天她显得智慧过人,令人望而生畏:今天却像是脆弱的孩子,在威廉眼里更加楚楚动人。他突然感到羞耻,这个孩子居然能够让他这么苦恼,他渴望找个什么办法向她表明,他是能够掌握她的。这种感情不啻于欲火中烧。
她在和一个比她小三岁左右的男孩一起玩。他露出一股坐不住和不耐烦的神气:他不喜欢那游戏。威廉从这两个做游戏的人身上看出了同胞手足的相似之处。确实,那男孩的样子很像威廉记忆中儿时的阿莲娜,也长着扁鼻子,留着短头发。这一定是她弟弟理查,伯爵领地的嗣子。
威廉又走近了些。理查抬头看了他一眼,就又把注意力回到游戏板上。阿莲娜一点不分神。他们那块漆木板是个十字形,分成不同颜色的方块。数字块似乎是象牙做的,黑白两色。那游戏显然是九子棋的一种变种,可能是阿莲娜的父亲从诺曼底带回来的礼物。威廉更感兴趣的是阿莲娜。她俯身在木板上时,上衣的领口弯下去,他便看见了她乳房的上部。那对乳房和他想象的一样大。他口干舌燥了。
理查在板上移动了一个数字块,阿莲娜说:“错了,你不能那么走。”
那男孩生气了。“怎么不行?”
“因为那违反规则,傻瓜。”
“我不喜欢规则,”理查使着性子说。
阿莲娜勃然大怒。“你必须遵守规则!”
“为什么?”
“你就得遵守,这就是理由!”
“哼,我偏不,”他说,还把木板抓翻在地,把数字块抛得四处翻飞。
阿莲娜疾如闪电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他大哭起来,他不单脸上刺痛,自尊心也被刺痛了。“你——”他犹豫了一下,“这个该死的混蛋,”他叫着。他转过身跑开——但刚跑出三步,就撞到了威廉的怀里。
威廉用一只胳膊抱起他,把他举在半空。“可别让教士听到你这么骂你姐姐,”他说。
理查扭动着身子尖叫起来,“你把我弄痛了——放开我!”
威廉又举了他一会儿。理查不再挣扎,放声大哭。威廉把他放下,他流着泪跑开了。
阿莲娜瞪着威廉,忘了她的游戏,困惑地把眉毛拧到一起。“你跑这儿来干吗?”她说。她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像是个上了年纪的人的嗓音。
威廉坐在条凳上,对于刚才这样摆布理查相当得意。“我来看你。”他说。
她脸上掠过警觉的神色。“干吗?”
威廉坐的位置刚好能盯着楼梯。他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下楼来到大厅,那人的装束像个高级佣仆,戴着一顶圆帽,穿着细布紧身衣。那佣仆向什么人打了个招呼,一个骑士和一个士兵一起走上楼梯。威廉重新看着阿莲娜。“我想和你谈一谈。”
“谈什么?”
“谈谈你和我。”他的目光越过她的肩膀,看见那佣仆走了过来。那人走路的姿态有点带女人气。他的一只手里拿着一块圆锥形的褐色的糖,显得脏兮兮的。另一只手里拿着一节弯弯曲曲的根状东西,像是姜。那人显然是家中的总管,刚才去过伯爵居室中一个锁着的盛香料的橱柜,为今天的饭食取贵重的作料,现在正给厨师送去,大概是为酸苹果馅饼加糖,为七鳃鳗加姜。
阿莲娜随着威廉的目光望过去。“噢,你好,马修。”
那总管微笑着,给她掰了一块糖。威廉觉察到马修非常疼爱阿莲娜。她的举止中一定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她不痛快,他的微笑变成了皱眉,关切地说:“一切都好吗?”他的声音十分柔和。
“都好,谢谢。”
马修看见了威廉,脸上露出了惊讶。“是年轻的威廉·汉姆雷吧?”
威廉因为被认出来很馗尬,尽管人家认出他是很自然的。“把糖留给小孩子吧,”他说,其实人家并没有给他,“我不喜欢吃糖。”
“好的,老爷。”马修的样子表明,他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差点惹起乡绅的少爷们生气。他转过身去,面对着阿莲娜,“你父亲带回来一些漂亮的软缎——待会儿我拿给你看。”
“谢谢你,”她说。
马修走开了。
威廉说:“娘娘腔的傻瓜。”
阿莲娜说:“你干吗对他这么粗暴?”
“我不允许仆人叫我‘年轻的威廉’。”这么说可不是向女士求婚的良好开端,威廉心中一沉,意识到他第一步就没迈好。他应该迷人才对。他满脸堆笑地说:“如果你是我的妻子,我的仆人会叫你夫人的。”
“你来这儿是谈婚事的吗?”她说,威廉从她的腔调里听出了不信任的味道。
“你不了解我,”威廉用申辩的语气说。他痛苦地意识到,他无法左右这场谈话。他原先想好,先扯些闲谈,然后才人正题,但她却直截了当,迫使他开门见山了。“你把我看错了。上次我们见面时,不知我做了什么事惹得你不喜欢我了;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你也太匆忙下结论了。”
她眼睛望着一边,考虑着如何作答。威廉看着她身后,那名骑士和那个士兵从楼上下来,走出大门,样子像是有公务在身。过了一会儿,一个穿教士长袍的人——大概是伯爵的秘书——从上面下来,招了下手。两名骑士站起身走上楼去;那个披红衬里斗篷的莱姆的拉尔夫和一个年龄大些的秃头顶。显然,等在大厅的人要三三两两地到伯爵的房间去见他。可是为什么事呢?
“经过这么长时间以后?”阿莲娜讲话了。她在压抑某种感情。可能是气愤,但威廉隐隐地感到是嘲笑,“经过这么多的麻烦、气恼和谣言之后,就在总算已经风平浪静的现在,你来告诉我我误会了?”她这么一讲,看来确实有点难以置信,威廉也明白了。“其实还没有风平浪静——人们还在议论,我母亲还是怒不可遏,我父亲在人前还是抬不起头来。”
“对于你们来说,这一切都关乎到家族荣誉,是吧?”
她的口气里有一种危险的味道,但威廉却忽略了。他刚刚弄明白伯爵正在和这些骑士及士兵忙着干什么:他在往外派人送信。“家族荣誉?”他心不在焉地说,“是的。”
“我知道我该想到荣誉,想到家族的联盟及其他一切,”阿莲娜说,“但并不是说,这些都有了就要结婚了。”她似乎在斟酌着,过了一会儿才做出决定,“也许我该和你说说我母亲。她恨我父亲。我父亲人不坏,实际上很了不起,我爱他,但他严肃、严格得可怕,而且他从来不了解母亲。她是个快乐、开心的人,喜爱放声大笑,喜欢讲故事和音乐,可是父亲把她弄得很痛苦。”威廉模模糊糊地觉察到阿莲娜的眼里有泪水,但他一心只想着送信的事。“所以她才死了——因为他不准她高兴。我知道的,而且他也晓得的,你明白了吧。因此他保证他绝不让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你现在了解了吧?”
那些送出去的信都是命令,威廉心里想道;给巴塞洛缪的朋友和同盟们的命令,瞥告他们要做好战斗准备。而信使们就是证据。
他意识到阿莲娜在瞪着他。“嫁给你不喜欢的人?”他重复着她最后几个字说,“难道说你喜欢我?”
她眼中闪过怒意。“你刚才就没听,”她说,“你心里就知道你自己,哪怕一会儿也不肯想想别人的感情。上次你来这儿,你做了什么?你一劲地说呀说的,讲的全是你自己,连一句话也没问我!”
她的声音已经提高到喊叫的程度了,她停下来时,威廉注意到房间另一头的人都静静地在听。他感到很窘。“别这么大声,”他对她说。
她不管不顾。“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吗?好吧,听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你,是因为你没教养。我不喜欢你,是因为你简直大字不识。我不喜欢你,是因为你只对你的狗、你的马还有你自己感兴趣。”
猫脸吉尔伯特和来自吉洛姆的杰克这时笑出了声。威廉觉得自己脸都红了。这些人算什么货色?他们不过是骑士,居然敢笑话他,珀西·汉姆雷爵士的公子。他站起身。“好吧,”他急忙说,想制止阿莲娜。
但是毫无效果。“我不喜欢你,是因为你自私、笨拙和愚蠢。”她叫道。这时,所有的骑士都大笑起来。“我不喜欢你,我看不起你,我恨你,我讨厌你。就是因为这个我不愿嫁你!”
骑士们欢呼鼓掌。威廉心里畏缩了。他们的笑声使他感到自己渺小、软弱和无奈,像个小男孩似的,他小时候就整天都被人吓唬。他转过身,背对着阿莲娜,使劲控制自己的表情,隐藏自己的心情。他迈着大步尽快穿过房间,只是没有跑而已,这时骑士的笑声更大了。他终于走到门口,拽开门,磕磕绊绊地到了外面。他把大门在身后甩上,快步跑下楼梯,内心的耻辱憋得他喘不过气;他一路穿过泥泞的院子走到门口,渐远渐低的嘲笑声一直在他耳畔响着。
从伯爵城堡通向夏陵的小路,走出一英里左右就要穿过大道。在交叉路口,往北去可达格洛斯特和威尔士边界,往南去可达温切斯特和海边。威廉和瓦尔特转向南边。
威廉的极度痛苦变成了异常的愤恨,他直气得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想伤害阿莲娜,杀死所有那些骑士。他恨不得把剑戳进每一张发笑的嘴,一直插到每个喉咙。他已经想到了一种办法至少在他们当中的一个人身上报仇。如果成功了,他就会同时拿到他所需要的证据。这种前景使他得到一种残忍的慰藉。
首先他必须抓住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大路一进人林地,威廉就下马步行。瓦尔特尊重他的心情,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威廉来到一条较窄的岔路跟前站住了。他转过身来,对着瓦尔特说:“咱俩谁的刀使得好,你还是我?”
“近处交手,我要好些,”瓦尔特谨慎地说,“但你投得更准,老爷。”他生气的时候,他们都叫他老爷。
“我想你能陷住一匹疾驰的惊马,把它绊倒吧?”威廉说。
“是的,用一根结实的棒子。”
瓦尔特走开了。
威廉牵着两匹马穿过树林,把它们拴在远离大道的一块空地上。他卸下马鞍,从钉环上解下一些绳索——足够捆住一个人的手脚还有余。他的计划很粗椅,但已经来不及再想更周密的安排了,因此他只好听天由命。
他转回大道的路上,发现了一株倒在地上的橡树的粗枝,又干又硬,就用做棍棒。
瓦尔特已经拿着他的棒子等着了。是威廉给他挑的那处地方,在靠近小路长着的一株粗壮的山毛榉背后,可以让侍从埋伏以待。“别把棒子伸出去太早,那样马会跳过去的,”他警告说,“但也不能拖得太晚,因为绊后腿是摔不倒马的。最好是别在两条前腿中间。还要尽量把棒头牢牢插住地面,马就踢不开了。”
瓦尔特点了头。“我以前见过这么干的。”
威廉朝伯爵城堡往回走了三十步左右。他的任务是要把马吓惊,让它疾驰起来,躲不开瓦尔特的棒子。他尽量靠近路边躲藏起来。早晚总会有一个巴塞洛缪伯爵的信使过来的。威廉希望事情会早点发生。他急于想知道这一招能否成功,他不耐烦地想把这事了结。
那些骑士嘲笑我的时候,不知道我在瞅着他们,他想着,心里略感安慰。但其中一个就要发现了,到那时候他就会后悔不该笑了。到那时候他就会巴不得跪下来吻我的靴子而不是嘲笑我了。他会哭着哀求我饶了他,可是我偏要更狠地揍他。
他还有别的安慰。如果他的计划奏效了,就会最终导致巴塞洛缪伯爵的垮台和汉姆雷家的复兴。到那时候,所有那些笑话这场取消了的婚礼的人都会吓得发抖,有些人还会比害怕更倒霉的。
巴塞洛缪的垮台也是阿莲娜的垮台,这可是最要紧的了。随着她父亲以叛逆罪被绞,她那忘形的狂妄和她那优越感也得改变了。到那时候,她要想有软缎和锥糖,就得嫁给威廉。他想象着她又谦卑又后悔地从厨房给他拿来热点心,用那双大大的深色眼睛仰望着他,热切地取悦他,巴望着他的抚爱,她的柔软的嘴唇微张着,求他吻她。
他的幻想被马蹄敲击大道上冻土的声音所惊破。他抽出刀子掂量着,提醒自己刀子的分量和平衡。刀尖上磨得两面刃都很锋利,便于刺穿。他站直身体,后背平贴在遮着他的树身上,捏着刀刃,大气不出地等着。他很紧张。他害怕甩出刀去没有投中,或者马还没倒下,或者骑手有幸一击而杀死瓦尔特,这样威廉就只好和他单打独斗……蹄声渐近,其中有什么东西让他不安。他看到瓦尔特透过草木焦急地皱着眉头看他:瓦尔特也听到蹄声了。接着,威廉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只一匹马。他得立即做决定。他们要不要袭击两个人?那就太像一场公平的格斗了。他决定放他们走,等到一个独行的骑手再说。这有点令人失望,不过却是最明智的办法。他向瓦尔特挥了下手,表示算了。瓦尔特会意地点点头,又缩回身去隐蔽起来。
不久,两匹马驰人了视线。威廉看到红绸一闪;是莱姆的拉尔夫。跟着他又看到了拉尔夫同伴的秃头顶。两匹马小跑着过去,从视野中消失了。
威廉尽管感到失望,还是很满意这证实了他的设想:伯爵派这些人出去送信。然而,他焦急地想知道巴塞洛缪会不会差遣两人一组出来。这样预防是很自然的,只要可能,结伴而行总要安全些。另一方面,巴塞洛缪要送很多信,可是人手又有限,他可能会认为一次派两名骑士有点多余。再者,这些骑士都是习武好斗的人,可以指望他们对一般的强盗狠揍一通——强盗讨不到什么便宜,因为骑士没什么好抢的,只有一把剑,要是应付不好盘查,很难出手转卖的;再有就是马匹,很少能遭到伏击而不伤残的。在森林里,骑士比大多数人要安全。
威廉用刀柄搔着头。两种可能都有。
他定下心来等候。森林里静悄悄的,冬日的阳光无力地爬出云端,刚刚照进浓密的绿荫中来,没过多久就又消失了。威廉的肚子提醒他已经过了吃饭时间了。几步之外有一头鹿跨过小路,没有觉察到正被一个饥肠辘辘的人盯着。威廉没有耐心了。
要是再有一对骑手过来,他决定,他就要出击了。虽说有点冒险,但他处于偷袭的有利地位,再说他还有瓦尔特,那可是个吓人的斗士。何况,这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了。他知道他可能会被杀死,而且他也害怕,但那也总比活着不断受辱要强。至少,死于战斗是个光荣的结局。
最好的是,他想,阿莲娜独自骑着一匹小白马出现。她从马上摔下来,擦伤四肢,跌进荆棘丛中。她的柔嫩的皮肤会被扎破,流出鲜血。威廉就跳到她身上,把她紧按在地,让她受辱。
他得意地继续想下去,幻想着她受伤的细节,玩味着他骑在她身上时她胸脯的起伏,想象着当她明白自己完全陷人他的掌握之中时,脸上那种可怜的恐惧表情;随后,他又听到了马蹄声。
这次只有一匹马。
他站直身子,拿起刀子,靠紧大树,竖起耳朵又听着。
这是一匹又好又快的马,不是战马,大概是匹地道的骏马。马背上载的重量平常,似乎骑手并没有身穿甲胄,马走近的速度也是那种能坚持一整天的不紧不慢的小跑,所以马根本没有喘粗气。威廉和瓦尔特交换了一下目光,点了点头:就是这次这个人了,抓住他作证据。他举起右臂,捏住刀尖。
远处,威廉自己的马嘶叫起来。
马撕声在寂静的森林里传得很远,而且压倒了跑近的马的嗒嗒蹄声,清晰可闻。那匹马听到了这嘶声,不再小跑。骑手说了声“吁”,放慢马速,让马慢走。威廉在心里骂了一句。骑手这下该聱惕了,把一切都弄得难上加难了。太晚了,威廉后悔没把自己的马送到更远的地方。
他不确定走近的马现在还有多远。一切都弄糟了。他强按自己,没有探头从树后往外看。他使劲听着,精神紧张极了,突然间他听到那马在喷着响鼻,近得惊人,跟着就离他站的地方只有一步之遥了。马先看见了他,然后他才看到了马。马受惊后退,骑手也惊叫了一声。
威廉咒骂了一声。他突然醒悟,那马可能转过身去,朝反方向惊跑,他躲到树后,再从另一边绕出来,到了马的身后,举起了准备投掷的手臂。他瞥见一眼那骑手,络腮胡子,皱着眉头,一边扯住缀绳,原来是猫脸吉尔伯特,那个结实的老家伙。威廉投出了刀子。
那一下投得棒极了。刀子按预定的最佳部分扎到了马的臀部,有一英寸左右插进了肉里。
那马像人吃惊一样愣了一下,接着,没等吉尔伯特反应过来,就发疯地向前一蹿,用最高速度奔跑起来——正好冲近瓦尔特的伏击点。
威廉在后面追着。那马转瞬间就来到瓦尔特那儿。吉尔伯特根本没去控制他的坐骑——他为坐稳在鞍上正手忙脚乱。已经跑到瓦尔特的位置了,威廉心想:快,瓦尔特,快!
瓦尔特把时间把握得恰到好处,威廉完全没有看清,那棒子是怎么从树后抛出来的。他只见马失前蹄,像是一下子无力地瘫软了下去。接着后腿好像绊上了前腿,四条腿全搅在了一起。最后,马头垂下去,后臀蹶着,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吉尔伯特在空中飞起。随后赶到的威廉被倒在地上的马挡住了。
吉尔伯特稳稳地落在地上,一翻身,便跪了起来。威廉一时担心他会跑掉。跟着瓦尔特从矮树丛中钻出,凭空一跃,扑到吉尔伯特的背上,把他砸肌下了。
两个人全都重重地摔在地上。他们同时稳住了身子,威廉吃了一惊,看到狡猾的吉尔伯特已经站好,手中多了一把刀。威廉跃过地上的马,就在吉尔伯特举起刀子的刹那,挥动橡木棍朝吉尔伯特抡过去。棍子击中了吉尔伯特头的侧部。
吉尔伯特摇晃了一下,还是站住了脚。威廉骂他可真够硬朗的。威廉抽回木棍准备再砸,但吉尔伯特比他还快,用刀向威廉猛戳过来。威廉的那身衣服是拜访的礼服,不是为了格斗穿的,锋利的刀刃划透了他的细羊毛斗篷;但他及时往后~跳,没有扎到皮肉。吉尔伯特继续逼向前来,让他只顾站稳步子,没法挥舞木棍。吉尔伯特每戳一刀,威廉就后退一步;但威廉一直疲于招架,稳不住身子,而吉尔伯特却迅速地靠近了。威廉突然担心起自己这条命来。这时瓦尔特从吉尔伯#背后上来,从他下面踢着了他的双腿。
威廉低下头松了口气。刚才那瞬间他还以为他活不了了。他为瓦尔特而感谢上帝。
吉尔伯特还想站起来,可是瓦尔特踢中了他的脸。威廉用木棍狠狠地抡了他两下,之后吉尔伯特就躺倒不动了。
他们把他翻过身,面朝下,瓦尔特骑在他的头上,由威廉反绑了他的双手。接着威廉又脱下吉尔伯特的长靴,用一根结实的皮马具,把他的两只脚踝捆在一起。
他站起身来。他朝瓦尔特咧嘴一笑,瓦尔特也微微一笑。把这个滑头的老斗士捆绑得结结实实之后,他们总算松了口气。
下一步是让吉尔伯特招供。
他开始苏醒过来。瓦尔特给他翻了个身。吉尔伯特看见威廉后,他做出认出他的表情,随后就是吃惊,再后又是害怕了。威廉心里痛快了。吉尔伯特已然为笑话我后悔了,威廉想。一会儿他就会后悔不及了。
吉尔伯特的马已经利落地站了起来。它跑开几步,就又停下,这时正回头看着,喘着气,每当风吹草动都要惊动一下。威廉的刀已经从马臀上掉落。威廉拣起刀子,瓦尔特去牵马。
威廉聆听着路上骑手的声响。随时都可能有另一位信使驰来的。如果出现了那种情况,就要把吉尔伯特拖到看不见的地方,并且要他别出声。但是没有骑手到来,瓦尔特没费多大劲,就把吉尔伯特的马牵了回来。
他们把吉尔伯特横搭在他的马背上,然后牵上马,穿过树林,到威廉检他们自己坐骑的地方。那两匹马嗅到从吉尔伯特的马臀伤口流出的血味都激动起来,因此威廉只好把它拴远一点。
他四下打量想找一棵适合的树。他瞄上了一棵榆树,上面有一根粗树枝伸出来,离地面有八九英尺高。他指着那儿对瓦尔特说:“我想把吉尔伯特吊到那根粗树枝上。”
瓦尔特带着施虐的笑意。“你打算拿他怎么办,老爷?”
“你就会看到的。”
吉尔伯特的那张厚脸皮吓得发白。威廉把一根绳子穿过那人的两个腋窝,在他背后检牢,再把绳子甩过那粗树枝。
“把他吊起来,”他对瓦尔特说。
瓦尔特拽起吉尔伯特。吉尔伯特挣扎着,挣脱了瓦尔特的手,落到了地上。瓦尔特拣起威廉的木棍,打吉尔伯特的脑袋,直到他昏过去,然后再把他拽起来。威廉把绳子的另一头在粗树枝上绕了几圈,把它拉紧。瓦尔特松开吉尔伯特,他就在粗树枝上轻轻摇晃,脚离地有一英尺高。
“拣点干柴来,”威廉说。
他们在吉尔伯特脚下堆起木柴,威廉用燧石打出火,点燃了火堆。过了一会儿,起了火苗。热气烤醒了吉尔伯特。
当他弄明白他的处境时,他开始吓得哼哼。“求你了,”他说,“求你把我放下来。我对不起,不该笑话你,饶了我吧。”
威廉不言语。吉尔伯特低声下气的哀求让他很满意,但这还不是威廉的目的。
当火开始烧到吉尔伯特的光脚趾时,他屈起膝盖,让脚离火远一点。他脸上冒着汗,他的衣服发出淡淡的焦煳味。威廉琢磨着火候,觉得可以开始盘问了。他说:“你们今天到城堡里去干吗?”
吉尔伯特瞪大眼睛看着他。“去表示敬意,”他说,“这有什么关系?”
“你为什么要表示你的敬意?”
“伯爵刚从诺曼底回来。”
“你们不是给特意叫去的?”
“不是。”
这可能是实话,威廉寻思着。拷问一个囚犯可没有他原先想象的那么干脆。他又想了想。“你们上楼到伯爵的房间去,他对你说了些什么?”
“他向我致意,感谢我欢迎他归来。”
在吉尔伯特的眼睛里有没有一丝会意的警觉神色呢?威廉也不确定。他说:“还有呢?”
“他问候我们家和我们村。”
“没别的啦?”
“没了。你干吗在乎他说了什么?”
“他对你说了什么关于斯蒂芬国王和莫德皇后的话没有?”
“没有,我告诉你!”
吉尔伯特老弯着腿,坚持不下去了,他的一双赤脚落到了往上蹿的火苗里。过了片刻,他爆发出极度痛苦的嚎叫,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阵阵痉挛时时抽得他的脚离开火苗。这时他意识到他可以前后晃动来减轻烧痛。可是每次摇摆经过火苗时,他就又叫起来。
威廉再次弄不清吉尔伯特说的到底是不是实话了。没有办法来证实。可以假定,在某一点上,他痛极难忍,宁可说出任什么威廉想要他说的话,在绝望之中求得一点缓解;所以重要的是不能让他太清楚自己想听的事,威廉忧虑地想。谁会想到折磨人居然这么难呢?
他把语调放平静,几乎像是在谈话。“你现在到哪儿去啊?”
吉尔伯特疼得厉声尖叫,沮丧地说:“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到哪儿去?”
“回家!”
这人失去控制了。威廉知道他住的地方,是从这里向北,他可是朝反方向走的。
“你到哪儿去?”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我知道你什么时候撒谎,”威廉说,“干脆告诉我实话。”他听到瓦尔特低声一吼,表示赞同,心想:这下让我抓住了。“你到哪儿去?”他第四次问出这句话。
吉尔伯特已经没力气再摇晃身体了。他一边痛苦地呻吟着,一边停到了火堆上,又一次弯起腿躲着火苗。但这会儿火已经烧旺,火苗高得烧焦他的膝盖了。威廉留心到一股气味,似乎曾经嗔到过,又有点令人恶心;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是烧焦皮肉的气味,之所以嗅过,是因为像是开饭的气味。吉尔伯特的腿和脚都已烧得发乌,绽裂,他小腿上的毛都已焦黑;他肉里的脂肪滴到火中,嗞嗞作响。威廉看着他的极度痛苦,简直入迷了。吉尔伯特每叫一声,威廉都感到一阵深深的刺激。他有权让一个人全身痛苦,对此他深为满意。这有点像他把一个女孩关到一处别人听不到她叫嚷的地方,只有他和她两个,他把她按在地上,把她的裙子撩起到她腰际,心中确信此时他可以毫不受阻地占有她了。
他几乎不大情愿地又问:“你到哪儿去?”
吉尔伯特强压没有叫喊,说道:“到舍伯恩去。”
“去干吗?”
“把我放下来,为了耶稣基督的爱,我把一切全告诉你。”
威廉感到已经胜利在握了。这可是深深的满足。但他还没完全到达终点。他对瓦尔特说:“把他的脚挪出火来。”
瓦尔特抓住吉尔伯特的上衣,往怀里拉,让他的双腿离开火苗。“说吧。”威廉说。
“巴塞洛缪伯爵在舍伯恩一带有五十名骑士,”吉尔伯特用窒息的叫声说,“我要去召集他们,带他们到伯爵城堡来。”
威廉脸上露出微笑。他的一切猜测都被极其满意地证实是丝毫不差的。“那么伯爵计划用这些骑士做什么呢?”
“他没有说。”
威廉对瓦尔特说:“再烧他一会儿。”
“别!”吉尔伯特尖叫,“我来告诉你。”
瓦尔特犹豫着。
“快说,”威廉警告说。
“他们要为莫德皇后而战,反对斯蒂芬,”吉尔伯特终于说了。
果然如此,这就是证据了。威廉品尝着他的成功。“当我在我父亲面前问你这件事时,你会同样回答吗?”他说。
“会的,会的。”
“当我父亲在国王面前问你这件事时,你仍然会讲实话吗?”
“会的!”
“用十字架起誓。”
“我用十字架起誓,我会讲实话的!”
“阿门,”威廉得意地说,动手扑灭火堆。
他们把吉尔伯特捆在他的马鞍上,在前面扯着缰绳,然后缓步向前骑去。那名骑士勉强能够坐直,威廉并不想让他死,因为他一死就没用了,所以他尽量不对他太粗暴。他们在过一条小河时,他往那骑士烧焦的脚上泼了些冷水。吉尔伯特疼得直叫,但这可能对他有好处。
威廉感到夹杂着一种古怪的沮丧的奇妙的胜利滋味。他还从来没杀过人,但他巴不得能够杀死吉尔伯特。折磨一个人而又不杀死他,就像扒光一个女孩的衣服又不强奸她。他越想到这些,就越觉得需要一个女人。
或许等他回到家……不,那就顾不上了。他得把这一切经过报告他父母,他们会让吉尔伯特在一个教士或一些别的证人面前招供;然后他们得计划活捉巴塞洛缪伯爵,这事必须在明天办好,赶在巴塞洛缪纠集了太多的战士之前。不过,威廉还没有想出一个偷袭城堡而不需长期围困的办法……
他正在灰心地想着,他可能要有很长一段时间,连一个动人的女人都见不着,就在这时,在他前面的大道上刚好出现了一个女人。
那是五个人的一伙,正朝威廉走来。其中一个是个长着深色头发的二十五岁上下的女人,不大像是个姑娘,但还蛮年轻。当她走近的时候,威廉更感兴趣了,她相当漂亮,她的深棕色头发留着垂到眉际的刘海,她的深陷的眼睛专注而呈金黄色。她身段苗条,曲线柔和,皮肤光滑,晒得褐黑。
“等一等,”威廉对瓦尔特说,“把那位骑士留在你身后,我要和他们谈话。”
那一伙人站住脚,蒈觉地看着他。他们显然是一家人:一个高个子男人大概是丈夫,一个长得挺高但还没长胡子的小伙子,还有一对瘦小的孩子。那男人有点面熟,威廉一惊,想起来了。“我认识你吧?”他说。
“我认识你,”那人说,“而且我还认识你的马,因为你和你的马差点杀死了我女儿。”
威廉开始回忆起来了。他的马没踩到那孩子,但是离得很近了。
“你当时在给我盖房子,”他说,“在我解雇你的时候,你要求付钱,几乎是威胁我。”
那人一副对抗的神情,但并没有否认那事。
“如今你没那么得意了,”威廉轻蔑地哼了一声说。全家人都显得在挨饿。今天原来是个和得罪过威廉·汉姆雷的人算账的好日子。“你饿吗?”
“不错,我们饿,”那建筑匠用一种阴沉的愤怒声调说。
威廉又看着那女人。她站在那里,两腿微微叉开,下巴抬起,无畏地瞪着他。他的情欲被阿莲娜煽热了,此刻他要在这女人身上发泄。她会蛮带劲的,他很有把握,她会挣扎,会抓你。那样更过瘾。
“你没娶这个姑娘,是吧,建筑工?”他说:“我记得你老婆——一头丑母牛。”
建筑匠的脸上掠过痛苦的阴影,他说:“我妻子死了。”
“而你还没带这个去教堂,对吧?你没有一个便士付给教士。”在威廉背后,瓦尔特直咳嗽,马匹不安地移动着。“假如我给你钱买吃的,”威廉对那建筑工说,逗弄着他。
“我将感激地接受,”那人说,尽管威廉看得出这样低声下气伤害了他。
“我不是要送你礼物。我要买你的女人。”
那女人自己开口了。“我可不是出卖的,小孩。”
她的嘲讽击中了要害。威廉动火了。我要让你看看我到底是条汉子还是个孩子,他想,等到我和你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再看吧。他对那建筑工说:“我要给你一磅银便士买她。”
“她可不是出卖的。”
威廉的怒火上升了。给一个挨饿的人钱都遭到拒绝,实在令人气愤。他说:“你这个傻瓜,要是你不拿钱,我就用我的剑剌穿你,然后当着孩子们的面操她!”
那个建筑工的胳膊在斗篷下动了动。他一定是有什么武器,威廉想。他个子高大,别看他瘦得跟柴火棍一样,为了救他的女人,他会拼死一搏的。那女人把她的斗篷往旁边一甩,手摆在她腰间那把长刀的把上。那个最大的男孩个子也不小,也够麻烦的。
瓦尔特说话了,声音虽低但听得清楚。“老爷,没时间折腾这个了。”
威廉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他得把吉尔伯特带回汉姆雷庄园的宅邸。这事太重要了,不能因为为一个女人吵架而耽搁了。他只好压下他的欲火了。
他看着这一家五口人,他们衣着破烂,忍饥挨饿,却准备和两个骑马仗剑的粗壮汉子决一死战。他不能理解他们。“好吧,那你们就饿到死吧,”他说。他踢了马一下,向前小跑而去,没过多久,就看不见他们了。
等他们离开碰上威廉·汉姆雷的地方有一英里左右的时候,艾伦说:“我们现在可以走慢点了吧?”
汤姆这才意识到他一直在大步狂奔。刚才在那儿,有一阵子他给吓坏了,看样子他和阿尔弗雷德似乎要和两个骑马仗剑的人格斗了。汤姆连一件武器都没有。他曾经伸手到斗篷下边去拿他那建筑工的大锤,那时才痛苦地记起,好几个星期以前他就把它卖掉,换了一袋燕麦。他想不出威廉为什么会最后退缩了,但他还是要尽量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以防那位年轻的老爷邪恶的小脑瓜中又转了。
汤姆在王桥主教的宫殿那儿没能找到工作,他在所有别的地方也全都失败了。然而,在夏陵附近有一个采石场,而采石场——不同于建筑工地——在冬天雇的人和夏天一样多。当然,汤姆通常的工作比采石工更需要技术,赚钱也更多,但他顾不得考虑那个了。他一心只想养活他的家人。夏陵的采石场属巴塞洛缪伯爵所有,有人告诉汤姆,在镇西几英里外伯爵的城堡里可以找到他。
如今他有了艾伦,他就得比以前更拼命为生活挣扎了。他知道,她为了爱,已经把自己的命运和他啮合在一起,而没有仔细衡量其后果。尤其是,她并不清楚汤姆要找到工作有多么困难。她并没有真正面对他们也许熬不过这个冬夭的可能性。汤姆不肯打破她的幻觉,因为他想要和她厮守在一起。但是,一个女人终归会把她的孩子置于其余一切之前,汤姆担心艾伦会离开他。
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星期:七个绝望的白天和七个欢乐的夜晚。每天早晨,汤姆睁眼醒来都充满幸福和乐观。随着一天挨过去,他会感到饥饿,孩子们觉得疲乏,艾伦就变得忧愁烦躁。有些天有人给他们东西吃——就像那次他们遇到了那个背乳酪的修士——有些天他们嚼艾伦存的晒干的野味肉条。那就像吃鹿皮,但总还比没东西可吃要强。然而等天黑下来,他们躺下人睡时,已是饥寒交迫,只好互相抱着保暖;过一会儿他们就会开始抚摩和亲吻。起初,汤姆还总想立刻就进到她里边,但她轻柔地拒绝他,她想玩的、亲的时间长一些。他按照她的办法去做,果然销魂。他大胆地探究着她的肉体,抚爱她的那些部位都是他在埃格妮丝身上从未触及过的:她的腋窝,她的耳朵,她的屁股沟。有些夜里,他俩把头钻在斗篷底下,一起咯咯地笑。在别的时候,他们也柔情缝绪。一天夜里,当他们单独待在一家修道院的客房里时,孩子们全都累得马上酣睡,她既主动又坚持,指导着他,教给他怎样用手指激起她的情欲,他照着做了,感到被她的不害羞弄得很开心,很冲动。等事完之后,他们就人睡了,解疲乏的睡眠,用爱冲洗掉白天的恐惧和气愤。
现在是正午时分。汤姆判断威廉·汉姆雷已经相距很远,于是决定停下来休息一下。他们除了肉干没有别的东西可吃。不过,那天早晨他们曾在一个独家农户那里讨得一些面包,那位农妇还用一个没有塞子的大木瓶盛了些淡啤酒,告诉他们留下瓶子用。艾伦匀下了半份啤酒留在午饭时喝。
汤姆坐在一个宽大的老树桩的边缘上,艾伦坐在他身旁。她喝完一大口,把啤酒递给他。“你想吃点肉吗?”她问。
他摇摇头,喝了些啤酒。他可以轻易地把啤酒喝光,但他还是给孩子们留下了一些。“省着点肉,”他对艾伦说,“不过,我们也许能在城堡里吃到晚饭。”
阿尔弗雷德嘴对着瓶口喝干了啤酒。
杰克垂头丧气,玛莎哭了起来。阿尔弗雷德古怪地龇牙一笑。
艾伦看着汤姆。过了一会儿她说:“你不该让阿尔弗雷德沾光。”汤姆耸了耸肩。“他比他俩大——他需要的多。”
“他总是得到一大份。两个小的也得有些什么吃啊。”
“插手孩子们的争吵白耽搁工夫,”汤姆说。
艾伦的声音严峻起来了。“你是说,阿尔弗雷德可以随他高兴欺侮两个小的,你却不闻不问。”
“他没欺侮他们,”汤姆说,“孩子们总要打架的。”
她摇着头,像是莫名其妙。“我不了解你。从哪方面说,你都是好心眼的人。但是只要阿尔弗雷德一搅进去,你就瞎了眼了。”
汤姆觉得,她把事情夸大了,但他不想让她不高兴,于是他说:“那就给两个小的一些肉吃吧。”
艾伦打开了她的袋子。她脸上还是不大高兴。她给玛莎切下一条肉干,也给杰克切了一条。阿尔弗雷德伸出手来要,但艾伦没理睬他。汤姆认为她应该给他一些。阿尔弗雷德并没有错,艾伦只是不了解他。他是个大孩子,汤姆骄傲地想,他胃口很好,脾气很急,如果这也算罪过的话,那全世界的大半小子都得遭到诅咒了。
他们休息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往前走。杰克和玛莎走在前面,嘴里还嚼着皮革似的肉干。这两个小一点的孩子处得很好,尽管他们年龄不同——玛莎六岁,杰克大概有十一二岁。但玛莎觉得杰克特别迷人,而杰克似乎对于有一个孩子一起玩这种新的生活经历非常高兴。遗憾的是,阿尔弗雷德不喜欢杰克,这是汤姆没想到的,他原以为杰克还没有成人,阿尔弗雷德犯不上轻视他;但事实并非如此。阿尔弗雷德身强力壮,这是不用说的,但小杰克却头脑聪明。
汤姆不想去操这份心。他们还都是孩子嘛。他脑子里有的是事情要想,没时间为孩子吵架烦恼。有时候他悄悄怀疑,他到底还能不能再找到工作。他也许就会一天天这么在大路上走下去,直到他们一个个死去:某个冰冷的早晨发现一个孩子浑身冰凉,已经断气;另一个弱得抵挡不住一次发烧,艾伦被一个威廉·汉姆雷那样的过路的恶棍杀害;汤姆自己则日渐消瘦,到某天早晨衰弱得站不起身,只好躺在林地上,直到失去知觉。
当然,艾伦会在那一切发生之前就离开他的。她会回到她的山洞里去,那儿还有一桶苹果和一袋坚果,可以支撑两个人活到春天,但五个人吃却不够。她如果真走,汤姆会心碎的。
他不知道那婴儿如何了。修士们叫他乔纳森,汤姆喜欢这个名字。按照那个带着乳酪的修士的说法,这名字的意思是来自上帝的礼物。汤姆回想起小乔纳森出生时的样子:红红皱皱的皮肤和秃秃的脑袋瓜。他现在会不一样了,对一个新生婴儿来说,一星期是很长的时间呢。他个子已经长大,他的眼睛会睁得更大。如今他再不会被他周围的世界轻易遗忘了,一个大的响声会让他跳一下,一支催眠曲会让他安静下来。在他需要打嗝的时候,他的嘴角会翘起来。那些修士可能不懂那是他在喘气,还以为他真的笑了。
汤姆希望他们把他带好。那个带着乳酪的修士给他的印象是:
他们都是心眼好又能干的人。无论如何,他们照顾他总比既没家又没钱的汤姆要强。有朝一日我真能当上一个大工程的匠师,一星期能挣上四十八便士外加津贴,我要捐钱给那座修道院,他想。
他们走出森林,不久就看到了城堡。
汤姆精神来了,但他竭力压下他的热情;他好几个月来已经饱尝失望之苦,已经懂得了:开始时希望越大,到头来失望越深。
他们走过光秃秃的田野间的一条小路,到了城堡跟前。玛莎和杰克发现了一只受伤的鸟,大家全都停下来看着。那是一只鹪鹩,小得几乎看不到。玛莎弯下腰去看,那小鸟就跳开去,显然是飞不起来了。她捉住它,用两手捧着这小东西。
“它在打颤呢!”她说,“我能感觉出来,它一定是给吓坏了。”小鸟不再想跑,卧在玛莎的手心里一动不动,它的亮晶晶的眼睛盯着周围的人,杰克说:“我看它是翅膀断了。”
阿尔弗雷德说:“给我看看。”他从她手里把鸟拿了过去。
“我们可以看护它,”玛莎说,“说不定它会好起来的。”
“不,不会的,”阿尔弗雷德说。他的两只大手很快地扭了一下小鸟的脖子。
艾伦说:“奥,看在上帝的分上。”
玛莎流下了眼泪,那是那一天她第一次哭。
阿尔弗雷德哈哈大笑,把鸟扔到地上。
杰克拣起小鸟。“死了,”他说。
艾伦说:“你犯什么毛病了,阿尔弗雷德?”
汤姆说:“他没犯什么毛病。鸟反正就要死了。”
他继续朝前走,别人跟着他。艾伦又生阿尔弗雷德的气了,这让汤姆很不痛快。为一只该死的鹪鹩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汤姆回忆起自己十四岁时是个什么样子,虽然长得个子像大人,却还是个孩子,生活中的挫折无时不在啊。艾伦说过,只要阿尔弗雷德一搅进去,你就瞎了眼了,但她并不了解。
横在城壕上、通向城堡大门的木桥像是要散了似的,不过,伯爵可能就愿意这样,桥是进攻者的必经之路,越是摇摇欲坠,城堡就越安全。一道土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石头碉楼。他们过了桥,前面是石炮的门楼,如同中间用通道相连的两座塔楼。汤姆想,这里的石头活儿可不少;这些城堡没有一座是全部泥木结构。明天我就可以工作了。他记起了手中拿着得心应手的工具的那种感觉,他把石料断成方块和磨光石面时,凿子在石头上刮擦,鼻孔中沾着石头粉尘的那种干燥感。明天晚上我的肚皮可能会填饱了——是用我挣来而不是讨来的食物。
走到近处,他用他那建筑工的眼光看出来,门楼顶上的雉堞已经坏了。有些大石头已经掉了,一些地方的女儿墙都成了平平的了。门楼的拱顶上有的石头也松动了。
城门口有两个哨兵,都是高度警惕的样子。他们大概在预防不测吧。一个哨兵问汤姆是做什么的。
“我是石匠,希望能在伯爵的采石场上找个活儿,”他回答说。
“去找伯爵的总管吧,”那哨兵很帮忙地说,“他叫马修。你大概可以在大厅里找到他。”
“多谢,”汤姆说,“他是什么样的男人?”
那哨兵向另一个咧嘴一笑,说:“根本算不上什么男人,”说罢两人都放声大笑了。
汤姆猜想他很快就会弄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了。他进丫城门,艾伦和孩子们跟着他。城墙里边的房子大多是木头造的,只有几座的壁脚是石头砌的,有一座全是石头的建筑大概是祈祷室。他们穿过院子时,汤姆注意到城墙一圈上的塔楼都有石头松动和雉堞坍塌的现象。他们走过第二道壕沟,到了上圈,停在了第二个门楼跟前。汤姆告诉哨兵,他要找马修管家。他们全都进了上圈的院子,走近方形石砌主楼。底层的木门向里面的半地下室洞开着。他们上了木梯,进了大厅。
汤姆一进去,就看见了总管和伯爵都在。他是从服饰上判别他们两人的。巴塞洛缪伯爵穿着一件长的紧身衣,袖子有翻口,镶边上有刺绣。马修管家穿短的紧身衣,式样和汤姆穿的一样,不过是用软料子布做的,他头上还戴了顶圆帽。他们在壁炉旁边,伯爵坐着,管家站着。汤姆走上前去,站在刚好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地方,恭候着他们注意到他。巴塞洛缪伯爵身材高大,五十岁出头,头发全白,面容苍白,瘦削高傲。他的样子不像是个慷慨大度的人。总管要年轻些,他站立的姿势让汤姆想起了卫兵的话:根本算不上什么男人。汤姆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大厅里还有好几个人,但谁也没注意汤姆。他等候着,希望感和恐惧感交替涌现。伯爵和总管的谈话似乎要没完没了地进行下去。最后谈话总算结束了,总管鞠了个躬,转到一旁。汤姆向前迈步,心都提到了喉咙。“你是马修吗?”他说。
“是。”
“我叫汤姆。建筑匠。我是个出色的手艺人,我的孩子们在挨饿,我听说你们有个采石场。”他屏住了呼吸。
“我们是有个采石场,不过我看我们不再需要采石工了,”马修说。他回过头去看伯爵,伯爵几乎难以令人察觉地摇了摇头。“不行,”马修说,“我们不能雇你。”
决定来得如此之快,汤姆的心都碎了。要是人们一本正经地考虑半天,然后抱歉地回绝他,他会更容易经受些。马修不是个狠心的人,汤姆看得出来,但他很忙,汤姆和他这挨饿的一家不过是他需要尽快打发掉的另一项事情。
汤姆绝望地说:“我可以在这城堡做些修理的活计。”
“我们有一个工匠,给我们干所有这类的活儿。”马修说。
一个工匠是个哪行都会的万能匠人,通常学的是木匠。“我是建筑匠,”汤姆说,“我砌的墙结实极了。”
马修对他的饶舌有点烦了,像是就要说两句气话,这时他看见了孩子们,他的表情又缓和了下来。“我们愿意给你工作,可是我们不需要你。”
汤姆点点头。他现在应该低声下气地接受总管的话,做出一副可怜相,讨一顿饭和睡一宿的住处。可是艾伦就在他身边,他害怕她会转身就走,于是他又做了最后一次努力。他把声音提高到伯爵能够听清,“我只是希望你们可别很快就打仗。”
他的这句话比他预料的还有戏剧效果。马修一惊,伯爵站起身来厉声说:“你为什么这么讲?”
汤姆知道他触动了一根神经。“因为您这儿的防御工事非修不可了,”他说。
“到什么程度了?”伯爵说,“说具体点,喂!”
汤姆深吸一口气,伯爵很激动,但很专心听。对汤姆来说,这正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门楼墙上的灰泥有好几处都掉了。这就给撬棍留下了缺口。一名敌军就能很容易地撬下一两块石头;等有了空洞,再推倒城墙就不难了。还有——”他一口气说下去,不容别人评论或争辩——“还有,这儿所有的雉堞都坍毁了。有些地方成了平平的一片。这就让你们的弓箭手和骑士失去了屏障,容易——”
“我懂雉堞是干什么用的,”伯爵敏感地打断了,“还有吗?”
“有。这主楼的半地下室有一座木门。我要是进攻这主楼,就穿过木门,在里面放一把火。”
“如果你是伯爵,你会怎么防范呢?”
“我就要有一堆切割成形的石块,预备好沙子和石灰来拌浆,还要一个建筑工站在一旁,一遇危险就把门洞砌死。”
巴塞洛缪伯爵瞪着汤姆。他的淡蓝色眼睛眯着,白皙的前额微蹙着。汤姆从他的表情看不出意思。他是因为汤姆对城堡的防御工事这么挑剔而生气吗?你永远不知道一位老爷对批评会有什么反应。总的说来,最好是让他们自己去犯错误。但汤姆这时只有孤注一掷了。
伯爵最后像是得出了结论。他转向马修说:“雇下这个人。”
一声欢呼已经涌到汤姆的喉头,他不得不强咽下去。他简直难以相信。他看着艾伦,两人都高兴地笑了。玛莎还不懂大人的禁忌,立即叫道:“好啊!”
巴塞洛缪伯爵转身走开,和站在近旁的一名骑士说起话。马修冲汤姆一笑。“你们今天吃午饭了吗?”他说。
汤姆咽了口唾沫。他高兴得简直要落泪了。“我们还没吃。”
“我带你们到厨房去。”
他们急切地跟着总管出了大厅,穿过木桥,到了下圈的院中。马修让他们在外面等着。空气中有一股香甜的气味:他们正在里面烤点心。汤姆的肚子咕咕直响,嘴里涌满口水,都有点刺疼了。过了一会儿,马修拿着一大耀啤酒出来,把酒递给了汤姆。“他们马上就拿来面包和冷咸肉,”他说。他离开了他们。
汤姆吞了一大口啤酒,把酒罐递给了艾伦。她先给玛莎喝了些,自己又喝了些,再传给杰克。还没等杰克喝,阿尔弗雷德伸手就抢。杰克转过身去,让阿尔弗雷德够不着酒罐。汤姆不想在一切终于好转的时候孩子们又吵架,他正要干涉——从而打破他自己不介人孩子吵架的规定——杰克又转回身来,和和气气地把酒罐递给了阿尔弗雷德。
阿尔弗雷德把嘴对准罐口开始喝起来。汤姆只喝了一口,心想酒罐还会再转回到他手里,但阿尔弗雷德摆开架式要一口气喝干。这时,一件奇怪的事发生了。就在阿尔弗雷德倒过酒罐要喝光最后一口啤酒的时候,有个小动物似的东西掉出来落到了他的脸上。
阿尔弗雷德吓得叫了一声,放下了罐子。他从脸上抹掉那毛茸茸的东西,往后一跳。“这是什么?”他惊呼道。那东西掉在了地上。他低头细看,脸色变得煞白,厌恶得直抖。
他们全都看见了。是那只死鹪鹩。
汤姆和艾伦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俩都望着杰克。刚才杰克从艾伦手中接过酒罐,然后背转了一会儿身子,像是要躲开阿尔弗雷德,后来又出奇地自愿把酒罐递给阿尔弗雷德……
此时他静静地站着,看着惊慌的阿尔弗雷德,他那张年轻又老成的聪明面孔上,露出一丝淡淡的满意微笑。
杰克知道他会为这件事吃点苦头了。
阿尔弗雷德会想办法报复的。别人没看见的时候,也许阿尔弗雷德会揍他的肚子。这种打法很巧妙,因为可以打得很疼,却又不留痕迹。杰克看见过他好几次这么打玛莎。
但是单单为了看一次死鸟从酒中掉出来时阿尔弗雷德脸上的惊恐表情,肚子上挨这么一下也值得。
阿尔弗雷德痛恨杰克。对杰克来说,这是一种新的感受。他母亲总是对他慈爱有加,而又没有别人对他表示过任何感情。阿尔弗雷德这样敌视他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理由。他对玛莎也同样不好,他总拧她,扯她头发,把她绊倒,他还不放过任何机会毁掉她珍惜的东西。杰克的母亲看到这一切,很不满意,可是在阿尔弗雷德的父亲眼里,这都很正常,尽管他本人心肠又好又温和可亲,并且显而易见疼爱玛莎。整个事情就这么莫名其妙,然而又这么引人注目。
一切都这么吸引人。杰克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这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尽管有个阿尔弗雷德,尽管大部分时间要挨饿,尽管他母亲总把注意力集中在汤姆身上而忽略他,杰克仍然被不断涌来的奇特现象和崭新经历所着迷。
在一系列奇迹中,最近的一个是城堡。他以前听说过城堡,在林中度过的漫长寒冬的夜晚,他母亲曾教他背诵有关国王和魔法师的法文叙事诗——民谣,多数都有好几千行长;在那些故事里,城堡都被描绘成避难处和传奇故事的发生地。他从来没见过城堡,只把城堡想象成他住着的那个山洞稍加放大而已。这座现实的城堡委实让他吃惊,方圆这么大,里边有这么多房子,住了这么些人,人人都这么忙忙碌碌——钉马攀,打水,喂鸡,烤面包,搬东西,没完没了地搬东西,铺地的干草,烧火的木柴,一袋袋面粉,一包包布匹,刀剑、马鞍、铠甲。汤姆告诉他,壕沟和城墙都不是天然景象,而是由几十个人一起开挖、夯筑的。杰克并非不信汤姆的话,但他难以想象怎么来完成。
傍晚时分,天已黑得无法工作时,所有忙碌的人都聚集到主楼的大厅里。灯芯草蜡烛点亮了,壁炉堆高了,狗也从寒冷的外面进来了。一些男女从房间一边的堆物中搬来木板的支架,搭成T形的大餐桌,在横道上摆放好椅子,在竖道上围上长条凳。杰克从没见过许多人一起千活儿,他为他们愉快地合作所吸引。他们抬起沉重的木板时有说有笑,叫着“嗨哟!”,“给我,给我”和“慢慢放下,好啦”。杰克羡慕他们的友谊和忠诚,不知道自己能否有朝一日也来分享。
过了一会儿,大家都围坐在桌旁。城堡的一个仆人给大家分发大木碗和木匙,一边发一边高声点数:然后他又转上一圈,在每人的碗底放上一厚块老早烤好的黑面包。另一个仆人拿来木杯,从一个大缸里往杯里倒满啤酒。杰克、玛莎和阿尔弗雷德,全都坐在T形桌的底部,每人都分到一杯啤酒,因此也没什么好争的了。杰克端起他的酒杯,但他母亲让他再等一会儿。
酒都倒好以后,大厅静了下来。杰克等着,像往常一样着迷,不知下一步要做什么。过了一会儿,巴塞洛缪伯爵在通向他居室的楼梯上露面了。他下楼来到大厅,后面跟着马修总管,三四个衣着讲究的男人,一个男孩和一个杰克亲眼见过的最漂亮的人。
那是个姑娘或妇人,杰克也不确定。她穿着一身白,走下楼梯时,束腰衣的长袖奇怪地张开,一直拖到地面。她的一头深色发卷在脸蛋周围抖动着,她的眼睛颜色非常、非常深。杰克意识到这就是民谣中提到的城堡中的美貌的公主。难怪在公主死时所有的骑士都要落泪了。
她走到楼梯脚下时,杰克看出来她十分年轻,也就比他大几岁;她高昂着头,像女王似地走到餐桌的顶端。她坐在巴塞洛缪伯爵的旁边。
“她是谁?”杰克悄声问。
玛莎回答说:“广她一定是伯爵的女儿。”
“她叫什么名字?”
玛莎耸耸肩,但坐在杰克另一边的一个脸孔肮脏的女孩说:“她叫阿莲娜,她妙极了。”
伯爵举起酒杯,先向阿莲娜,又慢慢巡视了一圈餐桌,然后才喝。这是大家都在等候的信号。他们都照样子举起酒杯,然后才喝。
晚餐用热气腾腾的大锅抬了进来。先给伯爵上菜;然后是他女儿,那男孩以及和他一起坐在顶端的那几个男人;然后大家自己动手。那是加了香料烧的咸鱼。杰克盛到碗里,吃了个精光,又吃碗底上浸透了油汤的面包。每吃一口他都抽空看看阿莲娜,对她的每个动作都盯着看,从她用刀尖分开鱼块的轻巧手法和把鱼送进两排白牙中间的精致姿势,到她传唤仆人吩咐他们的指挥口气,什么都有吸引力。仆人们似乎都喜欢她,她一叫他们马上就到,她说话时他们满脸堆笑,匆忙按她的要求去做。杰克观察到,围桌而坐的小伙子们都老看她,当她的目光看到哪个方向时,有些人还要表现表现自己。但她的关心所在主要还是和她父亲在一起的几个老年人,看看他们面包和啤酒够不够,问他们问题,并铃听他们的回答。杰克不知道一个美丽的公主和你说话,还用又大又黑的眼睛盯着你、听你回答,那是一种什么滋味。
晚餐以后有音乐。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用羊铃、手鼓和用动物骨头做的吹管演奏着曲调。伯爵合上眼睛,像是沉醉在音乐里。但杰克不喜欢他们奏出的缠绵、忧郁的调子,他更爱听他母亲唱的那些欢快的歌曲。大厅里别的人似乎和他有同感,因为他们都烦躁地动来动去,音乐一结束,普遍地舒了口气。
杰克希望能在近点的地方看看阿莲娜,但音乐结束后她就离开大厅上楼去了,让他大失所望。他明白了,她一定是在楼上有她自己的卧室。
孩子们和一些大人玩象棋和九子棋来消磨晚上的时光,那些勤快人做起皮带、帽子、袜子、手套、碗、哨子、骰子、铲子和马鞭。杰克下了几盘棋,全赢了,但一个士兵因为输给了一个小孩发了脾气,之后杰克的母亲就不让他再下棋了。他在大厅里转了一圈,听着不同的谈话。他发现,有些人关心着农田和家畜,或是主教和国王。另外一些人不过是互相逗闹,吹牛和讲有趣的故事。他觉得这一切都同样有趣。
最后,灯芯草蜡烛要灭了,伯爵离席了,剩下的六七十人把斗篷往身上裹紧,躺在铺了干草的地面上,人睡了。
像往常一样,他母亲和汤姆躺在一起,盖着汤姆的大斗篷,她像杰克小时候搂着他那样搂着汤姆。他看着很嫉妒。他可以听到他俩悄悄说话,她母亲还发出亲切的低笑。过了一阵,他们的身体开始在斗篷下有节奏地动起来。杰克当初第一次看到他俩这样做的时候,他很担心,认为不管那是怎么回事,总会受伤害的;但他们一边动一边还互相亲吻,有时候他母亲还哼哼,他听得出来那是快乐的呻吟。他不愿意问她这事,他也不清楚为什么。这会儿,火烧得不那么旺了,他看见另一对人也在做着同样的事,他被迫得出结论:这事一定很正常。这又是一桩神秘的事,他想。过不多久他就睡着了。
孩子们一大早就都醒了,但早饭要到弥撒之后才供应,伯爵不起来,弥撒就没法做,因此他们只好等着。一个起身早的彳卜人招呼孩子们搬进木柴,供一天烧用。清晨的冷空气从门口吹进来时,大人们纷纷醒来。孩子们搬完了木柴之后,他们见到了阿莲娜。
她像昨天晚上一样走下楼梯,但此时她的样子不同了。她穿着一件齐腰短衣,脚下蹬着毡靴。她浓密的卷发用一根锻带束到背后,露出了她那轮廓优雅的下巴、小巧的耳朵和白白的脖子。她那双深色的大眼睛昨天晚上看起来老成庄重,这时却闪着开心的光芒,她在微笑。她身后是昨晚和她及伯爵坐在桌子顶端的那个男孩。他看上去比杰克大一两岁,但没有阿尔弗雷德长得那么壮实。他好奇地看着杰克、玛莎和阿尔弗雷德,但还是那姑娘先开口了。“你们是谁?”她说。
阿尔弗雷德做了答复。“我父亲是石头建筑匠,他要在这儿修城堡。我叫阿尔弗雷德,我妹妹叫玛莎,他叫杰克。”
她走近时,杰克可以嗅到熏衣草的气味,他简直敬畏了。一个人怎么会有花草的香味呢?
“你多大了?”她问阿尔弗雷德。
“十四。”阿尔弗雷德也让她吓住了,杰克看得出来。过了一会儿,阿尔弗雷德突然说:“你多大了?”
“十五。你们想吃点什么吗?”
“想。”
“跟我来。”
他们都随着她走出大厅,下了楼梯。阿尔弗雷德说:“可是他们在弥撒前不给早点。”
“他们得听我的,”阿莲娜说着,把头一摆。
她带着他们过了桥,来到下圈院里,让他们在厨房外等着,她走了进去。玛莎向杰克耳语:“她可真漂亮吧?”他默默地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阿莲娜端着一罐啤酒和一条白面包出来了。她把面包掰开,分给他们,又把酒罐传了一圈。
过了一阵,玛莎羞答答地说:“你妈妈呢?”
“我母亲死了,”阿莲娜简短地说。
“你难受吗?”玛莎说。
“当时难过,但已经过去很久了。”她歪了下头,冲着身旁的男孩,“理查根本记不得。”
理查一定是她弟弟了,杰克得出结论。
“我妈妈也死了,”玛莎说着,眼里充满了泪水。
“她什么时候死的?”阿莲娜问。
“上星期。”
阿莲娜不像是被玛莎的眼泪所感动,杰克观察着;除非她是有意要隐藏她自己的悲伤。她突然说:“那,跟你一起的那个女人是谁呢?”
杰克急切地说:“那是我母亲。”他有话可以和她说,感到很激动。
她转过来面对着他,像是第一次看见他。“那,你父亲在哪儿?”
“我没父亲,”他说。只是由于她看着他,他就觉得很高兴了。
“他也死了吗?”
“不,”杰克说,“我从来就没有父亲。”
一阵沉默,跟着,阿莲娜、理查和阿尔弗雷德全都爆发出笑声。杰克莫名其妙,茫然地看着他们;他们笑得更厉害了,直笑得他感到受了侮辱。从来没有父亲又有什么可笑的呢?连玛莎都露出了笑容,忘了她的泪水。
阿尔弗雷德用嘲笑的语气说:“要是你没有父亲,那,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母亲生的——所有的小家伙都是他们的母亲生的,”杰克神秘地说,“这跟父亲有什么关系?”
他们笑得更厉害了。理查高兴得跳上跳下,用嘲弄的指头指着杰克。阿尔弗雷德对阿莲娜说:“他什么都不懂——我们是在森林里发现他的。”
杰克的两颊羞红了。他和阿莲娜谈话,一直很高兴,这下她认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一个林中的笨蛋;而最糟糕的是,他还不知道他说错了什么。他想哭,但那只能更糟。面包堵在喉咙口,他咽也咽不下去。他看看阿莲娜,她可爱的面孔因为开心而显得生气勃勃,他实在无法忍受,于是他把面包扔在地上,走开了。
他漫无目标地瞎走一气,一直来到城墙跟前,他沿着陡坡爬匕墙顶。他坐在冰冷的土地上,向外看去,为自己难过,痛恨阿尔弗雷德和理查,甚至也恨玛莎和阿莲娜。公主们都是没心肝的,他得出了结论。
弥撒的钟声响了。宗教仪式对他是另一种神秘的东西。仪式上说的话既不是英语也不是法语,教士们对着雕像、图画甚至对完全看不见的东西又唱又说。杰克的母亲总要尽可能回避这些仪式。当城堡里的人向祈祷室走去时,杰克越过墙头,溜到外面,坐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城堡四周是平整、光秃的田地,远处才有林地。两位早来的客人正穿过田地朝城堡走来。天空布满低低的乌云。杰克不清楚是不是要下雪。
又有两位早来的客人出现在杰克的视线之内。这两个人都骑着马,他们朝城堡疾驰,超过了前面两个步行的人。他们牵马走过木桥,到了门楼。这四位客人要一直等到弥撒之后才能办理他们赶来要办的公事,因为除了站岗的哨兵之外,所有的人都去出席祈祷仪式了。
近处一个声音把杰克吓了一大跳。“原来你在这儿。”是他母亲。他面对着她,她立刻看出来他满脸不高兴。“怎么回事?”
他想让她安慰他,但他硬下心肠,说:“我有过父亲吗?”
“有过,”她说,“谁都有父亲。”她跪在他身旁。
他扭过头去。他受到羞辱是她的过错,因为她没跟他讲过父亲的事。“他怎么了?”
“他死了。”
“在我小时候?”
“在你生下来以前。”
“要是我还没生下来他就死了,他怎么能成我父亲呢?”
“婴儿是由种子长成的。这种种子来自男人,种到女人身体里。然后这种子就在她肚子里长成婴儿,到时候就生出来了。”
杰克沉默了一会儿,消化着这一知识。他怀疑这和他们夜里做的事有关联。“汤姆会在你身体里种下种子吗?”他说。
“可能。”
“那你就有新的婴儿了。”
她点点头。“给你生个弟弟,你喜欢吗?”
“我不在乎,”他说:“汤姆已经把你从我身边带走了,再有个弟弟也没什么不同。”
她伸出手臂搂住他。“谁也不会把我从你身边带走的,”她说。这下他多少好了点。
他们在一起坐了一会儿,后来她说:“这儿太冷。咱们回去,坐到火边,等着吃早点吧。”
他点点头。他们站起身,翻过墙头,跑下墙,回到院子里。那四位客人已经不见了。或许进了祈祷室。
杰克和他母亲走过通往上圈的木桥的时候,杰克说:“我父亲叫什么名字?”
“也叫杰克,和你一样,”她说:“他们叫他杰克·谢尔伯格。”
这下他高兴了。他和他父亲名字一样。“要是还有叫杰克的,我就可以告诉人们,我是杰克·杰克逊。”
“可以。并不是你想让人们叫你什么,他们就叫你什么,不过你可以试试。”
杰克点点头。他觉得好多了。他会认为自己是杰克·杰克逊。他现在不那么感到羞耻了。至少他懂得父亲是怎么回事,而且他还知道了他自己的名字:杰克·谢尔伯格。
他们走到了上圈的门楼前。没有哨兵守卫在那儿。杰克的母亲站住脚,皱起眉头。“我有一种古怪的感觉,有什么新奇的事正在进行,”她说。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有一种恐惧的调子让杰克发冷,他有一种灾难的预感。
他母亲走进了岗楼底层的小小的岗亭。跟着杰克就听到了她的喘气声。他随着她走了进来。她站在那里,一副受惊的样子,一只手捂着嘴,两眼瞪着地面。
那哨兵仰卧在地,双臂垂在体侧。他的喉咙被割了一刀,身边有一摊鲜血,不用说,他已经死了。
威廉·汉姆雷和他父亲半夜就出发了,带了将近一百名骑士和骑兵,由母亲殿后。这一支点着火把的队伍中,人人都蒙着脸,挡着冬夜的寒气,他们的马蹄声震撼着大地,穿过一个个村庄,驰向伯爵城堡,村民们都给他们吓坏了。他们到达交叉路口时,四周还是一团漆黑。从那里,他们放马缓行,一则让马匹休息,一则也减少响声。
破晓时分,他们在与巴塞洛缪伯爵城堡隔着田野的树林里隐蔽起来。
威廉实际上没有数他在城堡中看到的战斗人员的人数——为了这种忽略,母亲狠狠地训斥了他一顿,尽管他竭力指明,他看见等在那儿的人很多会被派出去送信,他走后还会有人到达,所以数出数字也会靠不住,不过正如父亲所说,有个数总比没有强。然而,他估计他看到了四十人;因此,在这几个小时内如果没有大变化,汉姆雷的人马会有二对一的优势。
当然,要想在近处围城是找不到地方的。好在他们已拟出了一个不必围城就夺取城堡的计划。问题在于,进攻部队会被了望哨发现,不等他们到跟前,城堡就早早关闭了。答案是要想办法让城堡开着门,保证部队有时间从林中的隐蔽地点进城。
当然,还是母亲解决了这个难题。
“我们需要一次佯攻,”她说着,搔了搔下巴上的一个疖子,“要用一件事把他们吓得惊慌失措,这样就顾不上注意到部队了。比如说放火。”
父亲说如果一个陌生人走进去放火,不管怎样都会惊动他们的。
“这得偷偷地办。”威廉说。
“那还用说,”母亲不耐烦地说,“你得在他们做弥撒的时候去办。”
“我?”威廉说。
他被指定负责先头部队。
晨空亮得之慢让人难受。威廉感到紧张得不耐烦。夜里,他和父母对基本计划补充了许多细节,但还有好多地方会出差错的:先头部队出于某种原因可能进不了城;或者他们被发现有可疑之处,无法秘密行动;或者他们还没施展开就被抓获了。就算计划全都兑现了,还会有一次战斗,威廉有生以来的第一次真正的战斗。人们会有伤亡,威廉也许是这些不幸者之一。他的肠胃都吓得收紧了。阿莲娜就在那儿,要是他被人打败了,她会知道的。另一方面,要是他取胜了,她也会在那儿看见的。他想象着自己手中握着血迹斑斑的剑冲进她的卧室,那时候她就后悔不该笑话他了。
从城堡中传来了早弥撒的钟声。
威廉点头示意,两个人从队伍中出去,穿过田野,朝城堡走去。他们是雷蒙德和雷纳夫,两条面貌粗野、肌肉饱满的汉子,比威廉大几岁。威廉亲自挑了他们,他父亲给了他全权。父亲本人则要带领主力部队。
威廉看着雷蒙德和雷纳夫敏捷地穿过冰冻的田野。在他们到达城堡之前,他看了一眼瓦尔特,然后踢了一下自己的马,他和瓦尔特骑马小跑穿过田野。雉堞上的哨兵会看见分开的两对人,一对步行,一对骑马,大清早就来到了城堡,看上去完全普普通通。
威廉把时间拿捏得很准。他和瓦尔特在离城堡一百码的地方超过了雷蒙德和雷纳夫。到了桥前,他们下了马。威廉的心提到了喉咙口。要是他这一步走乱了,整个进攻就给毁了。
大门口有两个哨兵。威廉梦魇般地担心会有埋伏,会有十来个士兵从隐蔽处一跃而出,把他剁成碎块。哨兵很警觉,但并不焦急。他们都没穿铠甲。威廉和瓦尔特的斗篷里面都穿着锁子甲。
威廉的胃里都要泛出酸水来了。他压不下去。一个哨兵认出了他。“喂,威廉少爷,”他兴致勃勃地说,“又来求婚啦,是吧?”
威廉低低说了声“噢,我的天”,然后就把一把匕首捅进他的肚子,沿着肋骨向上直刺到心脏。
那人喘了口粗气,瘫软了,还张开了嘴,似乎是要喊叫。一点声响会毁掉一切的。威廉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便拔出匕首,插进那人张开的嘴里,把利刃戳到喉咙里来制止他喊叫。从嘴里出来的不再是呼叫,而是鲜血。那人的眼睛闭上了。威廉拔出匕首,那人便倒在了地上。
威廉的马原来向旁边走的,此时被这突然的动作吓着了。威廉拉住马嚼子,然后看了看瓦尔特,他把另一个哨兵也解决了。瓦尔特干得更干净利落,他割断了那人的喉咙,死得无声无息。威廉想,我应该记住这一点,下一次我要让对方不出声。接着他就想:我已经成功了!我已经杀了一个人!
他意识到他不再害怕了。
他把他的马缰递给瓦尔特,跑上通往门楼上层的螺旋形楼梯。在上层有一个房间,里面的转轮可以把吊桥拉起来。威廉用剑猛砍粗绳。两下就砍断了。他把松开的绳头从窗口抛出去。绳子落在城墙上,软软地滑进壕沟,几乎没溅出一点水声。如今吊桥拽不起来,无法阻挡父亲的进攻部队了。这是他们昨夜想出的细节之一。
雷蒙德和雷纳夫在威廉走到楼梯脚下时,刚好到达城楼。他们的第一件事是拆毁巨大的箍了铁箍的橡木大门,打通从桥到院子的拱顶门洞。他们每人取出一个木锤和一个凿子,开始凿掉裹着大铁合页的灰泥。锤子砸在凿子上的闷声,威廉听起来响得怕人。
威廉迅速地把两个死了的哨兵抱进岗亭。由于大家都在做弥撒,极有可能到发现尸体时已经为时太晚了。
他从瓦尔特手中接过缰绳,两人从拱顶下出来,穿过院子,朝马鼠走去。威廉强迫自己的双腿迈着正常的不慌不忙的步子,担心地抬头看着了望楼里的哨兵。他们当中有人看见吊桥的绳子掉进壕沟了吗?他们对键击的声音感到奇怪了吗?有的人在看着威廉和瓦尔特,但他们并没有惊动的样子,而锤击的声音,这时威廉听着已不那么响了,在楼顶上是听不见的。威廉感到轻松了。计划奏效了。
他们走到马厩前就进去了。他俩把马缰只松松地绕过一根木栏,不致让马跑不走。然后,威廉取出燧石,打出火花,把屋顶的干草点着了。虽然有些地方有土,还有一块块的湿泥巴,但火还是烧起来了。他又点了三处小火,瓦尔特也一样点着。他们站着看了一会儿。马匹被烟呛着,在拴马桩上紧张地移动着。威廉又待了一会儿。火已经烧起来了,一切照计划进行。
他和瓦尔特离开了马厩,走进院子里。雷蒙德和雷纳夫藏在大门洞的拱顶下,还在砸裹着合页的灰泥。威廉和瓦尔特转身朝厨房走去,让人觉得他们是去找吃的,这显得很自然。院子里没人;大家都去做弥撒了。威廉随便地抬头看去,雉堞处的哨兵没有看着城堡里边,而是照常理盯着外边的田野。然而,威廉倒巴不得有人从一个房子里随时冒出来,向他们挑战;那样他们就在这院子里把他杀掉,而如果这场格斗被人看见,游戏就到此结束了。
他们沿着厨房朝通往上圈的木桥走去。他们在经过祈祷室时听到了低低的祈祷声。巴塞洛缪伯爵也在里边,全都毫不疑心,威廉想到这里不禁一惊;伯爵想不到一英里之外有一支部队,四个敌人已经进人了他的堡垒,他的马厩已经起火。阿莲娜也在祈祷室,跪在那里祷告。很快她就会跪倒在我面前了,威廉想,太阳穴处的血管评评直跳。
他们走到桥前,开始过桥。他们已经保证了第一道桥畅通无阻了:吊桥绳子断了,大门关不上了,他们的部队可以长驱直入了。但伯爵依旧能跑过第二道桥,在上圈中避难。威廉的下一个任务是扯起吊桥,让人无法通过。伯爵到时就会在下圈院子里,孤立无援。
他们到达第二座城楼,从岗亭里站出来一个哨兵。“你们来得早啊,”他说。
威廉说:“我们应召来见伯爵。”他走近哨兵,但那人往后退了一步。威廉不想让他退得太远,因为如果他从门洞里退回去,上圈城墙上的哨兵就会看见他了。
“伯爵在祈祷室里,”那哨兵说。
“我们只好等啦。”这个哨兵必须迅速、无声地解决掉,但威廉想不出怎么才能靠近他。他瞥了一眼瓦尔特,请他指点,但瓦尔特却耐心地等着,样子十分冷静。
“主楼里有火,”那哨兵说,“去烤烤吧。”威廉犹豫了,那哨兵有点警觉了。“你们在等什么?”他的话音里有点激动了。
威廉绞尽脑汁想找点话说。“我们能弄点东西吃吗?”他最后总算说了。
“那得等到弥撒之后了,”那哨兵说,“那会儿就在主楼里开早饭。”
这时,威廉看见瓦尔特一直在不为人察觉地向一边慢慢移动。只要那哨兵稍稍一转身,瓦尔特就到了他背后。威廉向相反方向漫不经心地迈了几步,一边走过那哨兵,一边说:“你们伯爵的好客可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哨兵在转身。威廉说:“我们大老远地跑来——”
这时,瓦尔特猛地一扑。
他到了哨兵的背后,两臂绕过那人的肩膀。他的左手向后猛扳哨兵的下巴,右手持刀划向那人的喉咙。威廉出了一口舒心的长气,转眼之间就干掉了。
威廉和瓦尔特在早饭前已经杀死了三个人。威廉感到一种大权在握的刺激。从今天起,没人再笑话我了!他想。
瓦尔特把尸体拖进岗亭。这个门楼的设计和第一个门楼的完全一样,也有一个螺旋形的楼梯通向楼上。威廉登上楼梯,瓦尔特紧随在后。
威廉昨天来城堡时,没有侦察这里。他当时想不出,实际上也难以想到一个充分的借口。他原以为那里有一个转轮,或者至少有个带把的辘轳,可以用来拽起吊桥;这时他才发现根本没有转动装置,只有一根绳索和一个压顶石。要想拽起吊桥,唯一的办法是往上拉绳索。威廉和瓦尔特抓住绳索,一起拉,但吊桥甚至连点响声都没有。要想拽起吊桥,得十个人才成。
威廉一时没了主意。前边一个吊桥,就是通往城堡大门的那个,有一个大转轮。他和瓦尔特可以拉起那个。这时他才明白,外边那个吊桥每晚都要拉起来,而这个只有遇到紧急情况才会拉起。
反正,再怎么猛使劲也没用。问题在于下一步该怎么办。既然他拉不起吊桥,至少还可以关上大门,这一定也能拖住伯爵。
他又跑下楼梯,瓦尔特紧随在后。当他到达楼梯脚下时,愣住了。看来,并非所有的人都在做弥撒。他看见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走出了岗亭。
威廉的步子迟疑了。他立刻认出了那个女人。她就是那个建筑工的妻子,他昨天想花一磅银便士买的。她也看见了他,她那蜜金色的、洞察一切的眼睛紧盯着他,把他看了个透。威廉甚至没想装做是一个等候伯爵的清白的客人,他知道骗不过她。他只有不让她发出警报。办法就是像他们杀死那三个哨兵一样,利落地、悄悄地杀掉她。
她那双明察秋毫的眼睛从他脸上看出了他的意图。她牵着她儿子的手转身就走。威廉伸手去抓她,却抓了个空。她跑进院子,向主楼奔去。威廉和瓦尔特在后面紧追。
她脚下极其轻快,而他们却穿着铠甲,提着沉重的武器。她到了通向大厅的楼梯跟前。她一边向上跑,一边高叫。威廉抬头看了一圈城墙。她的呼叫至少惊动了两名哨兵。游戏结束了。威廉止步不跑,站在楼梯脚下,喘着气。瓦尔特和他一样。两名,然后三名,然后四名哨兵,从城墙上跑下院子。那女人牵着男孩,在主楼中消失了。她已不再重要,既然已经惊动了哨兵,杀掉她就没意义了。
他和瓦尔特抽出了剑,并肩而立,准备为自己的生命一搏。
教士把圣饼举到祭坛之上,这时汤姆察觉出来马匹有些不大对劲。他听到了很多嘶叫和践踏的声音,这在平常是没有的。跟着就有一个人打破了教士安详的拉丁语唱颂,高声说:“我嗅到了烟味!”
汤姆这时也嗅到了,每个人都嗔到了。汤姆比别人个子高,可以踮起脚尖看到窗外。他跨到窗边往外看。马厩着起熊熊大火。
“着火了!”他说,还没等他说下去,声音就被众人的叫喊声淹没了。人们纷纷朝门口涌去。祈祷顾不上了。汤姆拉过玛莎,担心她被人流挤伤,还告诉阿尔弗雷德别走开。他不知道艾伦和杰克跑哪儿去了。
没过多久,祈祷室里就没人了,只有他们三人和满脸不高兴的教士。
汤姆带着孩子们走出来。有的人在松开马,以免烧伤,另一些人从井里打水来灭火。汤姆找不到艾伦。放出来的马被大火和跑动、喊叫的人群所惊动,满院子乱跑,马蹄声响作一团。汤姆使劲听了一会儿,皱起了眉头,蹄声实在太大了——像是有一百匹马而不是二三十匹。他猛地一惊,恍然大悟。“玛莎,站在这儿别动,”他说,“阿尔弗雷德,你照顾她。”他一路跑上城墙上面。脚下是斜坡,快到顶时只好放慢步子。他站在墙头,大口喘着气,朝城外看去。
他果然猜得不错,他的心揪紧了,吓出一身冷汗。一支一百来人的马队,正在穿过田野朝城堡冲锋。那场面真骇人。汤姆看到了他们的铠甲和抽出的剑,闪着金属的寒光。马匹疾驰着,鼻孔中喷出团团热气。骑手们都弓腰俯在鞍上,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他们不喊不叫,只有一片藤耳欲聋的马蹄踏地的轰响。
汤姆回头看城堡院子。怎么会没人听到部队到来的声响呢?因为有城墙相隔,蹄声沉闷,又淹没在院中人们的惊呼声中。哨兵们怎么也没发现敌情呢?因为他们全都离开了哨位去灭火了。这次进攻是一个聪明的头脑策划出来的。现在只好由汤姆来发出警报了。
艾伦哪儿去了呢?
进攻的队伍冲近了,他的目光掠过院子。着火的马厩冒出的白烟遮住了大部分院落。他看不见艾伦。
他看见了伯爵,正站在井边,努力指挥人们抬水灭火。汤姆跑下城墙,穿过院子,来到井边。他毫不客气地抓住伯爵的肩膀,冲着他的耳朵喊着,以便压倒那一片嘈杂声。“有人进攻!”
“什么?”
“我们遭到了进攻!”
伯爵还以为说的是着火。“进攻?攻谁?”
“听!”汤姆大叫,“有一百匹马!”
伯爵侧过了头。汤姆看着他明白过来,脸色苍白而惊惶。“你说得对——我发誓!”他突然面露恐惧:“你看见了?”
“看见了。”
“谁——别管是谁了!有一百匹马?”
“是的——”
“彼得!拉尔夫!”伯爵转身去喊他的副手,“是一次袭击——放火是佯攻——我们遭到进攻了!”他们和伯爵一样,开始没醒悟,后来他们听了听,最后露出恐惧的神色。伯爵叫道:“让大家拿起武器——赶快,快!”他转过来面对汤姆。“跟我来,石匠——你有劲,我们去关大门。”他穿过院子跑,汤姆在后面跟着。如果他们能及时关上大门,扯起吊桥,就能挡住一百个人。
他们跑到了门楼。他们可以从门洞看到敌军:现在距离不到一英里了,而且已经散开了队形;汤姆观察到,跑得最快的马冲到了前头,跑得慢的落在了后面。“瞧这大门!”伯爵叫道。
汤姆一看:两扇箍铁的巨大橡木门扇平躺在地上。合页已经从墙上凿掉。已经有敌人提前来过这儿,他想。他吓得肚子翻搅作痛。
他又回头去看院里,还想找到艾伦。他看不见她。她出了什么事了?这会儿什么事都会发生的。他得和她在一起,保护她。
“吊桥!”伯爵说。
汤姆明白,保护艾伦的最好方法是把进攻者阻止在外。伯爵跑上螺旋梯,汤姆也竭力跟上。如果他们能扯起吊桥,少数几个人就能守住城楼。但当他跑到楼上时,他的心沉下去了。绳索被切断了。没法拽起吊桥了。
巴塞洛缪伯爵狠狠地咒骂着。“策划这项行动的人真和撒旦一样狡猾。”他说。
汤姆突然想到,破坏了大门、砍断吊桥绳索和放火的人不管是谁,一定还在城堡里的什么地方,他恐惧地四下望着,不知那人侵的人会待在哪里。
伯爵从一个射箭窗口望出去。“天啊,他们几乎已经到了。”他跑下楼梯。
汤姆紧跟着下来。门洞里,好几名骑士正在匆忙勒紧挎剑的腰带,戴上头盔。巴塞洛缪伯爵开始下达命令。“拉尔夫和约翰——把一些马赶到桥上,挡住敌人的路。理查——彼得——罗宾——再叫些人来这儿抵挡。”门洞很窄,几个人至少能顶住一会儿进攻者,不让他们进来。“你——石匠——把仆人和孩子们带过桥到上圈院子里。”
汤姆很高兴有借口去找艾伦。他先跑进祈祷室,阿尔弗雷德和玛莎还待在原地没动,满脸惊恐的神色。“到主楼里去,”他冲他们喊,“路上碰到别的女人和孩子,告诉他们和你们一块儿去——这是伯爵的命令。快跑!”他们立即跑了。
汤姆四下望着。他也要马上跟他们跑进去,他决定不能留在下圈院子里被抓住。但他还可以耽搁一会儿时间,去执行伯爵的命令。他跑到马厩那儿,人们还在向火苗上泼着一桶桶的水。“别管这火了,有人正在进攻城堡,”他喊道,“带着你们的孩子进主楼去。”
烟熏着他的眼睛,眼泪妨碍了他的视线。他揉了揉眼睛,跑向一小堆站在那儿看着火马厩的人。他向他们重复了伯爵的命令,又向那些挽着松开的马的马夫们说了一遍。可是哪儿都没见着艾伦。
烟呛得他直咳嗽。他憋着气往回跑,穿过院子到了通往上圈的桥头。他立住脚,喘了口气,又往回看。人流穿过木桥。他有九分把握,艾伦和杰克准是已经进了主楼,但他又害怕万一漏掉了他们。他看见下圈院子里一群骑士正挤作一团进行白刃战。除了烟尘,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巴塞洛缪伯爵突然出现在他身旁,剑上沾着血迹,脸上挂着烟熏出的泪水。“顾你自己的命吧!”伯爵冲着汤姆喊。就在这时,进攻者冲进了下圈的门洞,冲散了正在抵挡的骑士们。
伯爵手下的二十几人站在第二座大门前,准备保护上圈。他们闪开一条路,让汤姆和伯爵通过。就在他们刚刚合拢成队形时,汤姆听到了身后马蹄踏上木桥的声音。守卫的人已经没有机会了。汤姆心底里想到这是一次策划巧妙、执行完美的奇袭。但他主要还是担心艾伦和孩子们。那一百个嗜血的士兵,就要冲进来杀他们了。他穿过上圈院子,跑向主楼。
他上到楼梯中间时,又回头看了一眼。第二道大门的守卫者几乎在骑兵的猛冲下立刻就垮掉了。巴塞洛缪伯爵在汤姆身后上了楼梯。他们勉强来得及进了主楼,抽上楼梯。汤姆跑了最后几步路,进了大厅——这时他看到了进攻者更聪明的一招。
进攻者的先头部队,就是破坏了大门、砍断了吊桥绳索并放火烧了马厩的人,还完成了另一项任务:他们已经进了主楼,袭击了所有躲在那里的人。
他们现在就站在大厅里,是四个身穿铠甲的面貌狰狞的人。周围倒着伯爵的那些淌着血的死伤骑士,他们都是一进来就被杀掉或受了重伤。而那个先头部队的头目,就是威廉·汉姆雷。汤姆看见他,心中吃了一惊。
汤姆惊得目瞪口呆。威廉的眼睛大睁着,充满着杀戮欲。汤姆心想,威廉会不等他害怕就杀死他,这时威廉的一个部下抓住汤姆的胳膊,把他拽进去,扔到了一边。
原来是汉姆雷的人马袭击了巴塞洛缪伯爵的城堡。可是为什么呢?
所有的仆人和孩子都在大厅的屋里头,吓得挤作一团。那么说,只有武装着的人才被杀掉了。汤姆的视线扫过大厅中的人脸,在一伙人中看到了阿尔弗雷德、玛莎、艾伦和杰克,他们虽然面带惊恐,但都活着,而且显然没有受伤,他大大舒了口气,心中暗自庆幸。
他还没来得及去到他们跟前,一场格斗就在门口开始了。巴塞洛缪伯爵和两个冲进来的骑士,遭到了守候在里边的汉姆雷的骑士的袭击。伯爵的一个部下当即被砍倒了,但另一个还在举剑保护伯爵。另有好几名伯爵的骑士随后跟进来,立刻开始了一场短兵相接的激烈格斗,双方使用短刀和拳头,因为地方狭小,长剑施展不开。眼看着有一阵子伯爵的人就要击败威廉一伙了;接着,伯爵的一些部下忽然转过身去抵挡来自背后的攻击。显然进攻部队已经穿过上圈院子,这时已经爬上来,进攻主楼了。
一声有力的大吼:“住手!”
双方的人都做着防备的姿势,停止了战斗。
那一个声音叫道:“夏陵的巴塞洛缪,你肯投降吗?”
汤姆看见伯爵转过身去,朝门外看。骑士们往两边闪开,让出他的视线。“汉姆雷,”伯爵用平静而不肯相信的声音喃喃说着。然后他提高了嗓音说:“你肯放掉我的家人和仆人,不伤害他们吗?”
“好的。”
“你肯发誓吗?”
“我以十字架发誓,只要你肯投降。”
“我投降,”巴塞洛缪伯爵说。
门外一阵高声欢呼。
汤姆转过身去。玛莎跑过大厅来到他跟前。他抱起她,然后拥抱了艾伦。
“我们平安了,”艾伦眼含热泪说,“我们大家——全都平安了。”
“是平安了,”汤姆痛苦地说,“但又要挨饿了。”
威廉突然停止了欢呼。他是珀西爵士的儿子,像士兵一样放声欢呼有失体面。他脸上做出一副高贵的得意表情。
他们胜利了。他将计划付诸实现,虽说不无曲折,但终归成功了,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他的先头行动。他已不确定他杀死、杀伤了几个人,反正他没有挂彩。他忽然觉得脸上有许多血,他奇怪没受伤怎么会有血。他把血抹去,又有了新的血。应该是他自己的血。他用手去摸脸,又去摸头。有些头发不见了,手触到头皮时,感到火辣辣地疼。他本来怕引起怀疑,就没戴头盔。现在他知道挂了彩,就开始疼了起来。他不在乎,一处伤意味着一个勇敢的标记。
他父亲走上台阶面对着门口的巴塞洛缪伯爵。巴塞洛缪举着他的剑,剑柄朝前,表示投降。珀西把剑接过去,他的人再次欢呼起来。
声音静下来之后,威廉听到巴塞洛缪说:“你们为什么要来进攻?”
父亲回答说:“你阴谋反对国王。”
巴塞洛缪惊讶他父亲怎么会知道这事,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威廉屏住呼吸,不知道处于战败绝境的巴塞洛缪会不会在这么些人面前承认自己的阴谋。但伯爵恢复了镇定,挺直了腰板,说:“我要在国王驾前捍卫我的荣誉,而不是在这里。”
父亲点点头。“你会如愿的。告诉你的人放下武器,离开城堡。”
伯爵向他的骑士喃喃地下了命令,他们一个个走到威廉父亲跟前,把他们的剑放到他脚下。威廉看着这场面和分得意。他骄傲地想,瞧瞧他们这些人,全都臣服在我父亲面前。父亲对手下的一个骑士说着话。“把松开的马匹都拢起来,赶进马厩。找些人去解除死伤者的武装。”失败者的武器和马匹当然要归胜利者所有的。巴塞洛缪的骑士们将要既无武器、又无马匹地予以遣散。汉姆雷的人马还会将城堡的储藏劫掠一空。缴获的马匹将驮上战利品,被赶到汉姆雷——他们的姓氏就是按那个村子取的。父亲叫来另一个骑士,说:“把厨房里的东西清查一下,让他们做饭。把剩下的仆人打发掉。”经过一场战争,人们都饿了,现在就要来一个庆功宴。汉姆雷的部下将尽情享用一番巴塞洛缪伯爵的美酒佳肴,然后凯旋回家。
过不多久,围在父亲和巴塞洛缪四下的骑士们分开了,他们让出一条路,母亲大步走进。
她在这群高大的战士中间显得十分矮小,但当她取下蒙在脸上的头巾时,那些从未见过她的人纷纷惊得后退,人们初见她那副尊容时一向都是如此。她看着父亲。“一场伟大的胜利,”她用满意的腔调说。
威廉想说:那是由于出色的先头行动,是不是啊,母亲?
他把话咽了下去,但他父亲替他开了口。“是威廉为我们开了路。”
母亲转向他,他急切地等着她向他祝贺。“是吗?”她说。
“不错,”父亲说,“这小子干得不赖。”
母亲点点头。“也许是吧,”她说。
威廉的心被她的夸奖说得热烘烘的,他傻笑着。
她看着巴塞洛缪伯爵。“伯爵应该向我鞠躬,”她说。
伯爵说:“不。”
母亲说:“把他女儿带过来。”
威廉四下张望。他刚才把阿莲娜忘到了脑后。他的目光掠过仆人和孩子,看到她就站在那儿,和娘娘腔的总管马修在一起,威廉走过去,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到他母亲跟前。马修跟在后边。
母亲说:“割下她的耳朵来。”
阿莲娜尖叫一声。
威廉感到自己的下身奇怪地一挺。
巴塞洛缪面如死灰。“你保证过,如果我投降,你们就不伤害她的,”他说,“你发过誓。”
母亲说:“我们的保证将看你是否彻底投降而定。”
回答得真妙,威廉想。
巴塞洛缪仍是满脸不服气。
威廉不知道会挑谁去割下阿莲娜的耳朵。也许母亲会把这个任务交给他。想到此处他特别激动。
母亲对巴塞洛缪说:“跪下。”
巴塞洛缪慢慢地跪下一条腿,低下头去。
威廉微微感到失望。
母亲提高了嗓音。“瞧瞧吧!”她向聚在大厅里的人喊道,“绝不要忘记侮辱汉姆雷家的人的命运!”她挑战地四下打量着,威廉的心充斥着骄傲。他们家族的荣誉恢复了。
母亲转过身去,父亲接过去说:“把他带到他的卧室去,好好看管着。”
巴塞洛缪站起身。
父亲对威廉说:“把这个丫头也带走。”
威廉使劲搛着阿莲娜的胳膊。他喜欢按触她的身体。他要把她带到她的卧室,会发生什么事是不用说的。只要剩下他和她单独在一起,他就可以随他高兴对她为所欲为。他可以扒光她的衣服,看着她的胴体。他可以——
伯爵说:“让马修总管和我们一起去,照顾我女儿。”
父亲瞥了一眼马修。“他看着倒保险,”他狞笑着说,“好吧。”威廉看着阿莲娜的面容。她还是那么白,而且由于害怕反倒更漂亮了。在她无能为力的时候看着她真让人激动。他想趴到她成熟的身体上,看着他强迫她劈开大腿时她那满脸恐惧。他一时冲动,把脸凑近她耳根,悄声说:“我还愿意娶你。”
她躲避着他。“娶我?”她大声说,语调里充满嘲弄,“我宁可死,也不嫁你,你这个令人讨厌的、自鸣得意的癞蛤蟆!”
所有的骑士都咧嘴笑了,有几个仆人也在窃笑。威廉觉得脸臊得通红。
母亲突然抢前一步,抽了阿莲娜一个嘴巴。巴塞洛缪动了一下要去保护她,但骑士们拽住了他。“闭嘴,”母亲对阿莲娜说,“你再不是什么尊贵的郡主——你是个叛逆分子的女儿,你很快就得挨饿了。如今你已经配不上我儿子了。从我眼前让开,别再说一个字。”
阿莲娜走开了。威廉松开了她的胳膊,她跟在她父亲身后。威廉看着她的背影,意识到复仇的甜蜜感已经在他嘴中变得苦涩了。
杰克想,她是个真正的女中豪杰,就像一首诗中的一位公主。他看着她高昂着头走上楼梯,心中充满敬畏。大厅中静悄悄的,直到她的身影消失了。她走的时候,如同一盏灯在渐渐熄灭。杰克看着她刚才站立的地方。
一名骑士走过来,说:“谁是厨子?”
那厨师吓得不敢出声,但别人指出了他。
“你去做饭,”那骑士对他说,“带着你的帮手到厨房去。”厨师从人群里挑出五六个人。那骑士提高了嗓门,“剩下的人——全都散开。离开城堡。马上走,要是要命的话,就别拿不是你自己的东西。我们的剑上都沾着血,再添上点也看不出来。走吧!”
他们全都拥到大门口。杰克的母亲拉着他的手,汤姆带着玛莎、阿尔弗雷德紧紧挨着他们。他们全都穿着自己的斗篷,除了身上的衣服和餐刀,他们一无所有。他们随着人流走下台阶,过了木桥,穿过下圈院子,经过门楼,迈过无用的大门,一步不停地离开了城堡。
当他们走下木桥,踏上埯沟外边的田野时,紧张的心情才像绷断了的弦,大家开始激动地大声说起他们的遭遇。杰克边往前走,边无聊地听着。每个人都在回忆自己曾是多么勇敢。他没表现出勇敢——他只是逃跑过。
阿莲娜才是唯一表现勇敢的人。她走进主楼,发现里面不但不安全而且是陷阱时,她立刻对仆人和孩子们负起责任,要他们坐下,保持安静,躲开那些正在格斗的人;她还在汉姆雷的人虐待俘虏和举剑威胁手无寸铁的男男女女时,向敌人高声喊叫,显出毫无畏惧的样子。
他母亲抚摩着他的头发。“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那公主会出什么事。”
她明白他的意思。“阿莲娜郡主。”
“她就像诗里说的,住在城堡里的公主,但骑士并不像诗里说的那么高尚。”
“你说得对,”母亲忧郁地说。
“她会怎么样呢?”
她摇摇头。“我真的不知道。”
“她母亲早就死了。”
“她会有苦日子过啦。”
“我也这样想的。”杰克顿了顿,“她笑话过我,因为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回事。可是我还是喜欢她。”
母亲用手臂搂着他。“我很抱歉以前没跟你讲过父亲是怎么回事。”
他碰了碰她的手,表示接受她的歉意。他们默默地继续走着。一个又一个家庭不时离开大道,穿过田野,朝亲友的家中走去,想到那儿去讨一顿早饭,再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大多数人一直走到交叉路口才散开,有的往南,有的往北,有的继续往前走,到夏陵的市场镇上去。母亲松开杰克,把一只手放到汤姆的胳膊上,让他停住。“我们往哪儿走?”她说。
他听到这问题,微微一惊,似乎他指望他们全都跟着他走,不用问什么。杰克曾经多次注意到母亲时常让汤姆面带讶异。也许他的前妻是个不同类型的人。
“我们到王桥修道院去,”汤姆说。
“王桥!”母亲似乎受到震惊。杰克莫名其妙。
汤姆没注意到这点。“昨天夜里我听说那儿换了新的副院长,”他接着说,“通常,一个新上任的人总愿意对教堂做些修缮或改动。”
“老的副院长死了?”
“是的。”
母亲出于某种原因对这条消息感到安慰。她一定是认识那个老的副院长,并且不喜欢他,杰克想。
汤姆终于从她的口气里听出了不高兴的弦外之音。“壬桥有什么问题吗?”他问她。
“我到过那儿。一天可走不到呢。”
杰克明白,并非那漫长的路程让母亲烦恼,可是汤姆不明白。“也就再多一点,”他说,“我们明天中午就可以到了。”
“好吧。”
他们继续走下去。
过了一会儿,杰克开始感到有点肚子疼。有一阵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在城堡中并没有受伤,而且阿尔弗雷德这两天也没有打他的肚子。最后他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又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