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神食初现 第二章 实验养殖场

1

本辛顿先生曾经提出,只要他能真正配制出神食,就马上在蝌蚪身上进行实验,这样的事,大家总是先对蝌蚪下手,而这恰恰是蝌蚪的有用之处。他和雷德伍德说好了,实验将由他进行。雷德伍德的实验室里到处都是研究小公牛在白天的顶撞频率变化所需要的仪器,这项研究无时无刻不在产生一种异常复杂的曲线,而在这时把蝌蚪和玻璃缸放进去实验室,显然会干扰它的研究进展。

然而当本辛顿先生告诉他的堂姐简自己的计划时,她不容置疑地反对。她决不允许本辛顿把数量这样大的蝌蚪和其他任何实验动物安置在家里。她当然不反对本辛顿在家里专门用一间屋子进行化学实验,尽管这对她来说也是毫无用处;她也可以接受房间里有煤气炉、水槽和防尘碗柜——可以用来让实验器具在每周一次的大清扫中不受波及。简认为以本辛顿在学术界扬名立万的心愿,他还不至于沾上比嗜酒如命更恶劣的陋习,这当然是非常好的。可是,她实在是无法忍受房间里满是各种各样大量的活物,那些玩意儿总是在不停地扭动,而一旦死了,又难免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恶臭。

她早就告诉过本辛顿,这些东西大大不利于健康,而众所周知,本辛顿先生的身体向来不甚强壮。所以尽管本辛顿先生信誓旦旦地说明自己的研究将带来史无前例的意义,她也只是说,即便她同意让这些动物进家门——房间里绝无例外地会被弄得又脏又臭,到时候最先受不了的肯定是本辛顿,而不是她。

本辛顿先生在房间里一个劲地踱来踱去,全然不顾自己的满脚鸡眼,使出浑身解数要说服简,可是毫无用处。

本辛顿说,一切都应该为科学发展开绿灯,简却说,难道科学就是在家里养一大堆蝌蚪?

本辛顿说,这要是在德国,只要是有人有这么伟大的假设,立刻就会拥有一座二万平方英尺、设备齐全的实验室随便用。简说,哈哈,我真庆幸自己不是德国人。

本辛顿说,如果这个研究成功,他将名满天下。简说,恐怕跟一大堆蝌蚪共处一室,他还没有出名就先病倒了。

本辛顿说,这是我的房子!简说,那又怎么样,伺候一大堆蝌蚪还不如去中学当女舍监。

两个人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一方认为对方应该通情达理,另一方则说你应该离这些蝌蚪远远的。

吵到最后,本辛顿居然对堂姐爆出了粗口。这下简可是火冒三丈,她立刻要求本辛顿道歉。而本辛顿先生彻底打消了在家里做实验的念头,只能老老实实说了一句抱歉。

既然如此,本辛顿只能另想办法找实验室去喂他的蝌蚪,一旦神食研究成功,他必须有合适的生物体来展示他的伟大发明。连着好几天他都在想着是不是可以在信得过的人家里寄养蝌蚪,直到他在报纸上读到一则报道。

养鸡,为什么不是小鸡呢?为什么不建一个家禽养殖场呢?想到这里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某种幻象,小鸡在飞速地生长。他为之着迷不已,在这个养殖场里应该有层层叠叠数不清的鸡笼、鸡舍。特大号的笼子,比特大更大的笼子。还要有连绵不断长长的鸡舍。

小鸡很容易就可以接近,很方便就可以喂养,况且还不需要很多的水,轻易就可以把它们抓起来观测。和小鸡比起来,对于他的研究来说,蝌蚪简直就是无法管理的怪兽。

真该早一点想到用小鸡而不是蝌蚪,这样至少跟堂姐的争吵就免了。

他立刻把这想法告诉雷德伍德,他也觉得好得不得了。雷德伍德坚信,生物学家们在一些关于小动物的实验上根本就没下工夫,这完全不对头。这就像是在材料缺乏的情况下做化学实验一样,必然会有操作的失误和不准确的结果。科学家对实验材料的要求是维护自己的正当权利,这也是他在邦德街学院使用小公牛做实验的重要原因,哪怕是这些小公牛在走廊里横冲直撞,总是给其他学院的学生和教授找麻烦。不过他因为这些实验而得到的曲线则相当有意思,只要他发表了这些实验数据,就足以证明自己的正确选择。而按照雷德伍德的想法,要不是政府提供的科研经费少得可怜,他甚至打算用鲸鱼来做实验。当然,在这里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建立起来一个规模够大的公立养殖场,他的理想也不过是空谈罢了。

可如果是在德国……

由于那些实验用的小公牛每天都离不开雷德伍德的照料,小鸡养殖场的选址和建设就主要由本辛顿负责。而且本辛顿要一直承担获得赞助前的全部费用。

于是,本辛顿不得不往返于实验室和伦敦郊外,一边工作一边寻找养殖场地。他那副一丝不苟的眼镜,那光秃秃的头顶,还有他那破靴子,让许多他不喜欢的地产商大失所望。他还在好几家日报和《大自然》上登了广告,招聘一对夫妻来照管他的养殖场,他们必须守时、勤快、熟悉家禽。

他找到了一个合乎要求的场地,就在肯特郡乌夏附近的希克里勃罗。这个奇怪的地方在一座山谷里,远离尘世,松林密布,一到晚上就伸手不见五指。几乎所有的阳光都被一道隆起的沙丘挡住,一座破旧矮小的棚屋一口枯井,破败不堪的景象毫不起眼。这所小屋四壁徒然,仅有的几扇窗户都破了,每当中午,破旧的棚子就在地面上投下一片黑乎乎的影子。这里离最近的乡村人家也有一英里半,就算是喧天的吵闹声也只能传过来一阵模模糊糊的动静。

在本辛顿看来,这就是他进行试验的绝佳场地。他手舞足蹈地走遍所有的房间,测量着各种笼子的位置,发现只要把厨房稍作改变,就可以装配起来一系列孵化器,成为孵化室。他毫不犹豫,立刻租下这座房子。回伦敦的路上,他在邓坦格林稍作停留,与一对应聘而来又符合他的要求的夫妇谈好薪酬。而就在当晚,他又成功地分离出足够剂量的赫拉克勒斯之恐惧一号,事情进展得似乎超出意料的顺利。

这对符合要求的夫妇又老又脏——他们命中注定要在本辛顿先生手下把世界上第一批神食传播出去。显然,本辛顿先生没有想到将要出现的无妄之灾——再没有比实验科学生涯更能妨碍人对日常的观察了。

这对老夫妻姓斯金纳,斯金纳先生和斯金纳太太,本辛顿先生在一间小屋里与他们见了面,屋里的窗户紧紧封死,壁炉上有一面污渍斑斑的镜子,还有些奄奄一息的小金钱草。

斯金纳太太身材极为矮小,没有戴帽子,一头肮脏的白发在头上绷得紧紧的,一个硕大的鼻子占据了大半张脸,她的牙齿掉了精光,下巴也瘪了进去,所有的器官都萎缩了,于是,脸上就只剩下那个大鼻子。她全身的衣服都是鼠灰色的,有一处开了叉的地方用一块红色的法兰绒随便缝补了一下。她请本辛顿先生进屋,一边小心翼翼地跟他说话,一边从鼻子上面盯着他。她说,斯金纳先生正在换衣服。硕果仅存的那颗牙让她的语音含糊不清,两只又长又皱的手神经质地紧握在一起,她告诉本辛顿先生说她饲养家禽多年,对于孵化器她就是行家。实际上,他们曾经开过一个养殖场,只是后来因为找不到学徒才不得不停止经营。

“经费就是学徒的学费。”斯金纳太太又补充了一句。

又过了一会儿,斯金纳先生才迟迟露面。他面庞宽大,口齿不清,而且斜视,仿佛他总是看着你头顶上方,鞋也被划破了一道口子,这倒是让得本辛顿先生十分同情,他的衣服上明显地缺不少扣子。他用一只手绕住外衣和衬衣,另一只手的食指在黑金两色的桌布上沿图案花样画着,那只闲着的眼睛悲哀地、超然地凝望着,怎么说呢,他望着本辛顿先生头顶上方的达摩克利斯剑。

“您办养殖场不为赚钱。是的,先生。是为了实验!说的就是呀。”

他说,他们可以马上去养殖场,在邓坦格林,他除了有些裁缝活儿以外,什么事也没有。“这不是我原想的那种容易赚钱的地方,我挣得太少了,不值一提。”他说,“所以,要是您觉得我们合适的话……”

一周之后,斯金纳夫妇就在养殖场开工了。从希克里勃罗来的短工木匠,一边修着笼子和鸡房,一边和他们系统地议论着本辛顿先生。

“我没见过他几次,”斯金纳先生说,“可显而易见,他根本就是个大傻瓜。”

“我觉得他有点儿神经病。”希克里勃罗来的木匠说。

“他迷上了养鸡,”斯金纳先生说,“噢,上帝,好像除了他别人谁也不会养鸡。”

“你看他自己那个样子倒像只母鸡,”希克里勃罗来的木匠说。“特别是他戴着眼镜的那个样子。”

斯金纳先生向希克里勃罗来的木匠凑了凑,贴近和他说起来,一只眼睛忧伤地凝望远方,另一只则闪着邪恶的光芒:“必须每天量一次——每一只鸡每天量一次,他这么说的。要叫它们长好。怎么着——呃?每一只鸡,每一天!”

斯金纳先生抬起手来捂住嘴,复又仰天大笑,双肩高高耸起——只有斜视的那只眼没有参加到这一阵大笑中来。笑完了,他还怕木匠没有听清他的话,又悄悄说:“要量!”

“他比我们的老东家还要坏,要是我说谎,我就去死!”希克里勃罗来的木匠说。

本辛顿先生觉得实验的工作是世界上最枯燥乏味的工作,他的那些有着重大可能性的梦想到这梦想的初步实现,需要太长时间了。从十月份他弄到这个实验养殖场开始,直到五个月后,才有了一点成功的迹象。一号、二号、三号赫拉克勒斯之恐惧都试过,都失败了;要对付实验养殖场的老鼠,还要和斯金纳夫妇纠缠。唯一能使斯金纳听命令做事的办法,就是说要解雇他,哪怕只是一点小事。这样,他才会用一只摊开的手擦着没有刮过的下巴——他从不刮脸,但却总是光秃秃的,真是个奇迹——一只眼盯着本辛顿先生,另一只眼望着本辛顿头顶上方,说:“噢噢,当然啦,先生——如果您真的想这样!”

终于,实验露出了曙光。带来好消息的是斯金纳先生的一封字体细长的信。

“新的鸡雏出窝了,”斯金纳先生写道,“简直不像鸡雏的样子。它们的生长完全不受控制——一点不像之前按照您的指示孵出的那一批。那批是些漂漂亮亮、结结实实的小鸡,要是没叫猫叼了去就好了;可这一批就跟蓟一样往上长。我从没见过这样的鸡雏。它们啄食那么狠,还啄人的靴子,我实在没办法测量您需要的准确数字。它们是货真价实的大家伙,胃口也大得惊人。很快,我们就必须加饲料了,您不知道这些鸡雏是怎么吃东西的。它们比爪哇矮脚鸡还要大。这样下去,这些疯长的鸡应该拿去展览,普利茅斯鸡都比不上它。昨天晚上,我以为猫要吃它们,我吓了一跳;从窗口住外看,只见猫从铁丝网底下钻了进去,我可以发誓。等我到鸡舍时,小鸡都醒着,饿得到处乱啄,猫却踪影皆无。我又给它们喂了些谷子,把门锁好。我们很想知道,是不是还照您指出的那样喂饲料。您配好的那些已经差不多喂完了。由于那次做布丁搞砸了,我再也不想自己配了。请接受我们俩给您最好的祝愿,请您继续多多照顾。

尊敬您的

阿尔弗莱德·牛顿·斯金纳

信里所说的是个奶油布丁,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掺进了些赫拉克勒斯二号,闹得斯金纳夫妇痛苦不堪,几乎送了命。

不过,本辛顿先生能看出字里行间的言外之意,从这种难以控制的生长中,他看出自己经达到了那探求已久的目标。第二天一早,他在厄肖特车站下了火车,提一只袋子,袋子里有三只密封的铁罐,里面都装着神食,足够整个肯特郡的小鸡吃的。

这是五月下旬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本辛顿先生脚上的鸡眼好多了,他决定步行经过希克里勃罗到他的养殖场去。路程一共三英里半,要穿过耕地和村庄,沿希克里勃罗禁猎区的绿色树林中的空地走去。正是仲春时节,树木都蒙上了一层亮晶晶的绿色,树篱丛中长满刺儿草和石竹,树林里到处是蓝色的风信子和紫色的兰花;处处都是热闹的鸟雀啁啾之声——画眉、八哥、知更鸟和各种鸣禽,还有许许多多别的鸟儿——在空地的一个温暖的角落,一些羊齿植物正在蔓延生长;不时地,会有只鹿跳跃着,疾驰而过。

这一切都使本辛顿先生回忆起那些早已淡忘的早年生活中的乐趣;而在他的前面,他的发现,前景光明,令人欣喜,他觉得自己的确是等到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他看到在松树遮蔽下,在河岸沙地旁,在阳光照耀的鸡棚里,那些吃过他调配的饲料的鸡雏已经又大又笨,甚至比许多交配过,已经定了形的母鸡还要大,并且,仍然在生长,身上还被覆着它们最初的黄色绒毛。这时,他知道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的确已经来到了。

在斯金纳先生竭力怂恿下,他走近鸡棚,可是,在他鞋子的破处挨了一两下啄之后,他跳了出来。他一会儿隔着铁丝网看着这群怪物,一会儿又贴近铁丝网,看着它们的每个动作,好像第一次看到小鸡一样。

“我无法想象,它们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斯金纳说。

“像马那么大。”本辛顿先生说。

“差不多。”斯金纳说。

“一个翅膀就够几个人吃一顿!”本辛顿先生说,“得像切猪肉一样,把骨头剔开。”

“不会一直这样长下去,”斯金纳先生说。

“不会吗?”本辛顿先生问。

“不会的,”斯金纳先生说,“我了解鸡这东西,开始长得飞快,以后就慢下来了,谢天谢地!不会的。”

停了一下,斯金纳先生谦逊地说,“关键在于怎么管理。”

本辛顿先生猛地转身盯着他。

“我们原来办养殖场的时候就差不多能养出这么大的鸡,”斯金纳先生说。那只正常的眼睛虔诚地向上翻着,有点儿得意忘形了,“我和我太太。”

本辛顿先生照例对房舍普遍视察了一番,但很快又回到新鸡棚来。实际情况真的远远超过了他所敢于期望的。科学的道路是如此艰难、缓慢,从设立明确的目标到真正成功,无不经过年复一年的钻研的苦心焦虑,可是现在——现在试验还不到一年,神食就成功了!这似乎太好——好到让人难以置信。那种日复一日难熬的等待本是科学构想的家常便饭,不再与他有关了!至少在当时,他是这样感觉的。他转回来盯着他的这些雏鸡,看了又看。

“让我想想。”他想,它们孵出来十天了。跟普通的小鸡比,我看——恐怕大上六七倍!”

“这是我们要求涨工资的时候了,”斯金纳先生对老婆说,“他看了棚里我们养的那些小鸡,乐得像傻瓜一样——乐得像傻瓜一样。”

他亲密地向她俯过身去。“还以为靠他的那些见鬼的鸡食呢。”他用手捂着嘴,忍不住喉咙里含含糊糊的笑声。

那一天,本辛顿先生确确实实是个快乐的人。他不想挑剔管理细节上的错误。晴朗的白天自然把斯金纳夫妇日益增加的懒散邋遢暴露得比他过去所见过的更加清楚。但他只是十分温和地说了几句。许多鸡棚的围墙都坏了,可是,斯金纳先生辩解“可能是狐狸、狗,或者什么别的东西干的”他似乎也就无所谓了。他指出孵化器没有弄干净。“是没有,先生,”斯金纳太太抱着双臂,不好意思地哼笑着说,“从来到这儿,我们简直就没有打扫的工夫。”

本辛顿先生到楼上去看斯金纳说他安上了捕鼠器的一些老鼠洞——当然是些非常大的洞——发现调配神食和糠的那间屋子简直不像话。斯金纳夫妻是这么一种人,他们把破碟子、旧铁罐、泡菜坛子和芥末盒子都派上用场,弄得到处都堆着这些东西。一个角上,斯金纳攒的一堆苹果正在发霉。天花板倾斜的地方有根钉子,上面挂着几张兔皮,斯金纳说过,想要拿它们试验一下自己有没有当皮匠的天赋。

本辛顿先生看到这一塌糊涂的杂乱景象,当然不满得直抽气,但却也没有小题大做,就连发现一只黄蜂在装了半罐赫拉克勒斯之恐惧四号的陶罐里大快朵颐时,也只和和气气地说,这些东西最好封起来放好,不要这样露着,以免受潮。

接着,他又转移了话题,说——他早就想这么说了——“我想,斯金纳——你知道,我要宰一只小鸡——做成标本。今天下午我们就宰了它,我要带回伦敦去。”

他假装往另外一个陶罐里看去,接着摘下眼镜来擦着。

“我想要,”他说,“我很想留下点纪念品——来纪念这一窝,纪念今天这个日子。”

“顺便说一句,”他说,“你没给那些小鸡吃肉吧?”

“哦!没有,先生,”斯金纳说,“我敢保证,先生,我们是养鸡的行家,绝不会干那种事的。”

“你肯定没有把你们吃剩的东西扔在那儿吗?我好像看见鸡棚的角落里散着些兔子骨头。”

可是,等他们到那儿一看,却发现都是些比较大的猫骨头,早已被啄得干干净净,变得干巴巴了。

3

“那才不是小鸡,”本辛顿先生的堂姐简说。

“哼,我想我还是能认得出一只小鸡的。”简怒气冲冲地说。

“第一,要说是小鸡,它太大;另外,你明明可以看出它不是小鸡嘛。”

“它倒更像只鸨,而不像是小鸡。”

“在我看来,”雷德伍德说,他很不情愿地被本辛顿先生拉进这场争论。“我必须承认,考虑到所有的证据——”

“哦!如果你光是考虑,”简说,“而不用常识去判断——”

“呃,不过,真的。本辛顿小姐——”

“哦!说下去呀!”简说。“你们男人全都一样。”

“考虑到所有的证据,这东西当然符合鸡的定义——毫无疑问,它不同寻常,大得出奇,可是,它仍然——特别是因为它是由一只普通母鸡的蛋孵化出来的。是的,我想,本辛顿小姐,我不得不说——如果你非叫它什么,那么它只能是小鸡。”

“你说它是只小鸡吗?”简问。

“我认为它就是小鸡。”雷德伍德答道。

“胡说八道!”简大发雷霆,指着雷德伍德的脑袋,“我真受不了你这个人。”说完她突然转身走出房去,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

“能看到它,对我来说也是种巨大的安慰,本辛顿,”当摔门的震动声消失之后,雷德伍德说,“尽管它这么大。”

还没等本辛顿先生让,他就坐到壁炉旁一把低矮的扶手椅上,即便不是科学家也不会说出他那么轻率的话来。

“你会认为我太鲁莽,本辛顿,我知道,”他说,“我真在孩子的奶瓶里放了一点点——并不很多——不过是一点点——那种东西,大约在一周之前吧!”

“可万一——!”本辛顿先生叫了起来。

“我知道,”雷德伍德说着,看了一眼桌上盘子里那只巨大的小鸡。

“结果一切还都好,谢天谢地。”他伸手到衣袋里去摸香烟。然后,他讲出了一些零零散散的细节。“可怜的小家伙体重总是不长,急死人了。温克尔斯,一个讨厌透了的废物。他以前是我的学生,没有用。雷德伍德太太——绝对信赖温克尔斯。你是知道的,那家伙太傲慢了,根本不听我的,几乎连育儿室都不让我进去了。我不得不想点办法。趁保姆吃早饭,偷偷溜了进去,拿到了奶瓶。”

“可是他早晚会长的呀。”本辛顿先生说。

“他正在长。上周长了二十七盎司。你该听听温克尔斯怎么说。完全是我照顾得好,他说的。”

“天哪!斯金纳也是这么说的!”

雷德伍德又看看那小鸡。“麻烦的是怎样才能持续下去,”他说,“他们不会放心让我一个人呆在育儿室,因为我曾经想从乔治纳·菲利斯身上测量他生长曲线——我该怎样给他服第二剂呢?”

“你一定要给他吃吗?”

“他哭了两天——不管怎么说,反正他已经不能再适应普通的食物了。现在吃的要多一些。”

“告诉温克尔斯。”

“该死的温克尔斯!”雷德伍德说。

“你可以哄着温克尔斯,让他用药粉去喂孩子——”

“恐怕我只能这样做了,”雷德伍德用拳头支着下巴,直勾勾地盯着火说。

本辛顿呆呆地站了一会,抚摸着那只巨大的小鸡胸脯上的绒毛。“它们会长成硕大无比的鸡。”他说。

“当然。”雷德伍德仍然望着火,说道。

“像马那么大。”本辛顿说。

“会比大象还大,”雷德伍德说,“绝对没错。”

“雷德伍德,”本辛顿离开标本说,“这些鸡会引起轰动的。”雷德伍德朝火点了点头。

“啊!”本辛顿突然惊呼,他走过来,眼镜片闪出一道惊恐的光芒,“你的小儿子也会这样!”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雷德伍德说。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长叹一声,把没有抽完的香烟扔进火里,双手深深插进裤子口袋。“这恰恰是我正在想的。赫拉克勒斯之恐惧是种很难控制的东西,看看那只小鸡生长的速度!”

“如果一个小孩也以那种速度生长……”本辛顿先生凝视着鸡,慢慢说道。

“嘿!”本辛顿说道,“他会长得大极了。”

“我要给他减少剂量,”雷德伍德说。“不然,温克尔斯也会这样做的。”

“这个试验有点太过头了。”

“真的很过头。”

“不过,你知道,坦白地说迟早总得用个孩子来试试的。”

“是啊,我们总得要拿某个孩子试试——这是当然。”

“正是这样。”本辛顿边说边走过来站在壁炉旁的地毯上,他摘下眼镜来擦着。

“没有看到这些小鸡之前,雷德伍德,我想,我根本毫无意识——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我们可能造出些什么。现在我才开始有点明白那些可能产生的后果。”

而哪怕就在这个时候,本辛顿先生也远远没有想到这根细细的导火线将引爆一颗什么样的炸弹。

4

那是在六月初,因为一场严重的感冒,本辛顿几个星期都没去实验养殖场,雷德伍德也有事飞往外地去了一趟。这个当父亲的回来以后,样子比离家之前更焦虑不安。

一共有七个星期,他的孩子不断稳定地生长着……

接着,那些黄蜂崭露头角了。

第一只大黄蜂在六月下旬被杀了,就在成群结队的母鸡从希克里勃罗逃走之前的一星期。这件事被好几家报纸报道了,但是我不知道本辛顿先生是否听到了这个消息,更不知道他是否能想到这件事完全是实验养殖场那套不严格的方法造成的。而现在已经毫无疑问,当斯金纳先生一个劲儿地用四号赫拉克勒斯之恐惧喂本辛顿先生的小鸡时,一些黄蜂也在同样孜孜不倦地——也许还要更勤勉些——把大量的这种糊糊运到附近松树林那一边,给它们那些在初夏刚孵化出的幼蜂吃。自然,这批早生的幼蜂从神食中获得了与本辛顿先生的小鸡们同样的效果。本来黄蜂就比家禽的生长期短,事实上,原本是为本辛顿的小鸡准备的美食,因为斯金纳夫妇的粗心大意而被各种生物都分享了,而黄蜂第一个在世界上出足了风头。

在梅德斯顿附近陆军中校鲁珀特·希克的庄园里,一个名叫戈德弗雷的守护员遇到了第一只载诸史册的怪物,并侥幸杀死了它。当时戈德弗雷正穿过点缀着希克中校园地的山毛榉丛林中的一片空旷地,在没膝深的羊齿草中走着,他是在肩上背着枪的时候看见了那只怪物——很幸运,那是支双筒猎枪。戈德弗雷说,那东西是逆光飞来的,所以他看不清楚,它飞来时,发出一种“汽车般的”嗡嗡声。戈德弗雷承认自己吓了一大跳。那家伙显然大得像只猫头鹰,也许还要大一点,戈德弗雷经验老到:它飞的样子,特别是两翅的扇动像是一团雾,模糊不清,古怪得很,不像鸟类。

我猜想是出于自卫的本能,加以长时期的习惯,让他“抬手就是一枪”。

很可能他的枪法被那个耸人听闻的怪物影响了,反正他打出去的铁砂多数都没有命中,那东西只稍稍倾斜了一下,发出愤怒的嗡嗡声——原来是只黄蜂。接着它又飞起,身上所有的条纹都迎光闪亮。戈德弗雷说它朝自己飞来。总而言之,在不到二十码的距离,他射出了第二筒子弹,然后扔了枪,跑了没几步就趴在地上。

戈德弗雷确信那东西飞到离他不足一码远的地方,撞到地面上,又迅速飞了起来,在大约三十码以外落下去,翻滚着,扭动着,刺针向后伸了出来,垂死挣扎。他把子弹一股脑儿射在黄蜂身上,才敢冒险走上前去。

他量了量这个东西,发现张开的双翅有二十七英寸半宽,刺针有三英寸长。腹部已经全炸掉了,但戈德弗雷估计它从头顶到刺针,全长有十八英寸——这估计几乎很准确。它的复眼足有一便士那么大。

这就是那些大黄蜂第一次被明确记载。

第二天,一个人在塞文欧克斯和坦布里奇之间骑自行车下山,两只脚悬起,差一点压到第二只慢吞吞爬过路面的巨蜂。那人的经过吓到了它,它发出一阵像锯木厂那样的声音飞起来。那人吓了一跳,骑着车自行车窜到了人行道上,回头看时,只见黄蜂正从树林上方朝威斯特翰轰鸣而去。

他摇摇晃晃骑了一会儿,直到颤抖得再也骑不稳才刹住车下来,刚一下车他就摔倒在地。他坐到路边稳了稳精神,那天他本打算到阿什福德去的,可是却只到了坦布里奇。

从那以后,说也奇怪,一连三天没有任何见到过大黄蜂的记载。查阅气象记录,我发现那几天都阴云密布,有些地方还下了大雨,天气很冷,说不定这就是巨蜂没有出现的原因。接着,在第四天,天空湛蓝、阳光灿烂,黄蜂大军铺天盖地呼啸而来。

那天根本无法推测到底出来了多少巨蜂,而关于它们的奇闻,少说也有五十多种。

遇难者之一是个食品商,他在糖桶里发现了一只巨蜂,于是他冒冒失失地拿起铁锹,在它要飞时打下去。他把它打落在地,打了一会,正当他过去想把黄蜂劈成两截时,那东西透过他的靴子,蛰了他一下。他立刻死在了黄蜂的前面。

这五十多件怪事里,最奇怪的就是巨蜂中午畅游大英博物馆了。它从蔚蓝的晴空突然降临,落到建筑物院子里养的无数鸽子中的一只身上,然后飞到檐板处,悠闲自在地吞食它的牺牲品。接着,它在博物馆屋顶上慢慢爬了一会,从天窗钻进阅览室的圆顶,在里面嗡嗡飞了几圈。它们把读者吓得落荒而逃,最终却找到个窗口,就那么消失了。

其余的报导多是叙述它们飞过或是突袭一下的情况。一伙外出野餐的人在爱丁顿诺尔被黄蜂冲散,所有的甜食、果酱被一扫而光。在惠特斯特布尔附近,一条狗被当着女主人的面咬死并扯成碎片。

当晚,大街小巷上都响着叫卖声,报纸、海报都用最大的字号,特别刊登了“肯特郡巨蜂”的消息。激动不安的编辑和助理编辑在弯弯曲曲的楼梯上跑上跑下,喊叫着关于“黄蜂”的消息,雷德伍德教授五点钟从邦德街学院出来了。

刚才,他为了小公牛的价钱,跟委员会大吵一架,他买了一份晚报,打开一看,大惊失色,小公牛和委员会瞬间被抛在脑后。他叫了一辆小型马车,直奔本辛顿的寓所。

5

雷德伍德觉得斯金纳先生和他的声音把本辛顿的寓所整个儿都充满了,比起来其他一切正常的物体都被挤走了,如果他或是他的声音能算正常的话。

那声音听起来调子又高又痛苦不堪。

“我们绝对不在那儿待着了,先生。我们本希望给您工作得好些,可是,结果反而更糟,先生,不光是那些大黄蜂。先生——还有巨大的剪刀虫,先生——有这么大,先生。”他指着自己整个手掌,又加上差不多三英寸肮脏肥胖的手腕。

“它们几乎把斯金纳太太吓坏了,先生。鸡棚边上还有扎人的荨麻,先生,它们也在疯长呀,先生,还有我们种在阴沟边的金丝雀蔓草,先生——在夜里,它们那些卷须从窗户伸进来,差点儿就缠上了斯金纳太太的腿。这都是因为您的那种饲料,先生。无论我们在什么地方撒了一点儿,先生,就一丁点儿,所有的东西就疯长起来,先生。我从来没见过有什么东西能长得那么快。我绝不愿意多待哪怕一个月,先生。那样,我们非死不可,先生。不是被黄蜂叮死,就是被那些藤蔓绞死,先生。您想象不到,先生——您亲自去看看吧,先生——”

他一边用那只高傲的眼睛看向雷德伍德头顶上面的檐板一边说:“可能那些老鼠也吃了这种东西,我们真没法确定。我一直很小心,先生。虽然还没看见什么大老鼠,先生,可谁敢保证呢,先生。那只大剪刀虫就让我们担惊受怕了好几天,——足足有龙虾那么大——两只,先生——还有金丝雀蔓草,那种恐怖的长势,后来我听说那些黄蜂——刚刚听说,先生,我就明白了。我一点都不敢误了时间,把早就掉了的一个扣子缝好,马不停蹄地就来这儿了。现在,就是现在,先生,我急得要发疯了,先生。谁知道斯金纳太太会出什么事呀,先生!到处都长满了那些像蛇一样的藤蔓,先生——我敢发誓。您得小心,先生,赶紧离他们远点!——还有那些越来越大的剪刀虫,还有黄蜂——要是出了什么差错,先生,——她可连个律师都请不起啊,先生!”

“可是鸡呢,”本辛顿先生问,“鸡是什么情况?”

“我发誓,一直到昨天我们还在喂。”斯金纳先生说。“可今天早上我们就没敢喂,先生。那些黄蜂的声音实在有点儿吓人,先生。它们像母鸡那么大,一大群在外面飞来飞去。我跟她说,你只给我缝好一两个扣子就行了,让我能有个体面的样子去伦敦就行。我说,我要去找本辛顿先生,告诉他发生在这里的事情。你就在房间里等着,等到我回来为止。我说,你能把窗户关多严就关多严。”

“你看你这邋里邋遢的样子——”雷德伍德刚要说话。

“啊!别说这个了,先生,”斯金纳说,“现在别说,先生。斯金纳太太让我急得不得了,先生,别说这个了吧!啊?别说了,先生!咱们不要争辩这个了。我发誓,先生,我真的不想争辩。那些老鼠好像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谁知道我到这里的时候,它们会不会去骚扰斯金纳太太呢?”

“那些美妙的生长曲线,你也没有分别记录下来!”雷德伍德说。

“我实在是被折腾得受不了,先生,”斯金纳先生说,“您要是亲眼见了我们受的苦就明白了——我和我太太!整整一个月的时间。我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先生。母鸡怎么疯长的,还有剪刀虫和金丝雀蔓草。我难道没有告诉您吗,先生?那些金丝雀蔓草的事。”

“你全告诉我们了,”雷德伍德说,“现在的问题是,本辛顿,我们要怎么解决这些问题呢?”

“怎么解决呢?”斯金纳先生问。

“你得回到斯金纳太太那儿去,”雷德伍德说,“她不能自己被留在那里一晚上。”

“我可不能一个人过去,先生。就算有一打金斯纳太太我也不去。本辛顿先生必须——”

“胡说。”雷德伍德道,“那些黄蜂不会在夜里出现。剪刀虫也不会在半夜去找你——”

“可是老鼠呢?”

“根本就不会有什么老鼠!”雷德伍德说。

6

实际上根本没有发生斯金纳先生一直担心的事。斯金纳太太压根就没在那里待上一整天。整个上午金丝雀蔓草都在静悄悄地活动着,大约十一点左右,它开始爬上了窗口,几乎把它整个窗户都遮住了。窗口越来越暗,斯金纳太太就越来越清楚地察觉到她不能继续待在这里了。从斯金纳先生走后她简直度日如年。透过那些抖动着的卷须的空隙,她从黑乎乎的窗口向外偷偷望了一阵,然后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打开卧室门,侧耳倾听着。

四周寂静无声,于是她把裙摆高高撩起,身子一闪就进了卧室。她先把床底下检查了一番,紧跟着锁好门,那股利索劲儿真的是只有老女人才具备的,她有条不紊地开始收拾行李。床没有铺过,屋子里满地是前一天晚上斯金纳为了关窗户而砍下的蔓草,不过斯金纳太太全不在意。她拿出一条很不错的床单打包。衣柜里的东西都被她卷了进去,然后又装了一件斯金纳在比较正式的场合穿的灯芯绒上衣,还把一罐没开封的泡菜也包了进去。到现在为止,她的打包可以说是完美无瑕。可是,她又装进去了两个放四号赫拉克勒斯之恐惧的密封罐子,那是本辛顿先生上次带来的。

打好包,她又戴上那顶无檐女帽,解下围裙,把伞用一根新鞋带绑好,又蹑手蹑脚地在窗边听了好长时间,才打开门。外面的世界到处是风险。她腋下夹着伞,两只粗糙的果敢的手紧紧抓住包袱。这顶无檐女帽是她做礼拜时戴的最好的一顶,有艳丽的饰带和珠子,还插着挺出的两朵罂粟花,似乎勇气十足,却又哆嗦个不停。

她的鼻根紧紧缩着。她受够了!一个人待在这儿!要是斯金纳愿意的话,他大可以自己待在这儿。

她从前门出去,并不是因为她想去希克里勃罗(她的目的地是齐辛艾勃莱,她女儿出嫁后就住在那里),而是因为金丝雀蔓草已经遍布后门,堵得过不去了。自从她在草根附近打翻了饲料罐子,它们就一直疯长个不停。她听了听,才敢迈步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前门关好。

她在屋子拐角处停了下来,四下打量着。山坡那边有一片松林,巨蜂的巢穴就在一个大沙包那里,她仔仔细细研究了一番那个大沙包。早上是黄蜂来往出没的时间,此时连一只黄蜂也没有,四周只能听见一种比伐木工的蒸汽木锯稍大一点的声音,除此之外一切都静悄悄的。她也没看到一只剪刀虫。菜地里似乎倒是有什么东西在动,也许是只猫埋伏在那里捉鸟。她看了又看,转过拐角,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了那些养着巨鸡的鸡棚,又停了下来。

“啊!”她边摇头边看着那些母鸡。这时候,母鸡们都有鸸鹋那么高了,当然它们的身子要比鸸鹋粗大上几号。一共有五只,全是母鸡,两只公鸡已经自相残杀死掉了。

看见它们那无精打采的样子,斯金纳太太有点犹豫了。

“小可怜虫!”她说着放下包袱。“它们没有水喝。二十四小时没有吃东西了!胃口又那么大!”她将吮吸着自己瘦骨嶙峋的手指喃喃地说道。

然后,这位肮脏的老太太做了一件善事,在我看来相当英勇。

她把包袱、雨伞放在砖路当中,到井边打了整整三桶水,倒进鸡的空食槽里,然后,趁它们全挤在那儿喝水的工夫,她轻手轻脚地打开了鸡棚的门闩。做完了这一切,她变得极其敏捷,拿起她的东西,翻过花园尽头的矮树篱,穿过茂密的牧场(好躲开黄蜂窝),向着齐辛艾勃莱的方向,艰难地爬上了弯曲的山路。

她气喘吁吁地向山上爬去,走走停停,她停下来放下包袱,松一口气,回头看看下面松林边上的小房子。

到了最后,她快爬到山顶的时候,看见远处有三两只黄蜂,沉甸甸地向西边飞降下去,这大大地促使她加快步伐赶路。不久,她就越过了旷野,来到一道高堤下面的小路上。于是,穿过希克里勃罗峡谷,向高地走去。

在高地下边,有棵大树遮住了太阳,她在这里的一个台阶上歇了一会儿。

之后,她又十分坚决地继续向前进发。

我希望你们想象一下她的样子。手里拿个白包袱,像只直立的黑蚂蚁,顶着夏季午后的炎炎烈日,沿着横过丘陵坡地的羊肠小道,匆匆地走着,不屈不挠、不知疲倦地东嗅西嗅,继续不断地奋斗着,帽子上的罂粟花一个劲儿地颤动,丘陵地带的尘土弄得她的软底鞋愈来愈白。叭——嗒,叭——嗒,她的脚步声在白昼寂静的炎热中回响。那把伞老是想从夹着它的胳膊时底下滑出去。鼻子下面皱起的嘴噘着,表现出誓死的决心,她一次又一次地把伞弄上来,不时地猛然向上揪一下那被紧紧抓着的白包袱,好像在拿它出气。有的时候她还嘟嘟囔囔,想着和斯金纳争吵时要说的话。

远处,在老远的地方,一个教堂的尖塔和一片丛林不知不觉从朦胧的蓝天中显现出来,越来越清楚地标示出那个安宁的、远离尘嚣的齐辛艾勃莱,而这个世外桃源根本不可能想到隐藏着的赫拉克勒斯之恐惧,命中注定要从这个白色包袱奋力奔向它。

7

据我所知,下午三点钟左右那几只小母鸡来到了希克里勃罗。它们行动迅速地出现了,只不过没有人在大街上看到它们。小斯克默斯代尔拼了命大喊大叫,第一个通报了出事的信号。那时邮局的德根小姐正像往常一样待在窗口,看见一个不幸的孩子被在街上猛跑的母鸡叼着,后面还有另外两只在紧追不舍。你们想想被解放出来的体格强健的现代母鸡那种摇摇摆摆的大步子!你们想想饥饿的母鸡那种强烈的固执劲头!我听说这类鸡里有普利茅斯种,即使没有赫拉克勒斯之恐惧,也是个精瘦健行的品种。

可能德根小姐并没有感到十分惊讶。因为尽管本辛顿先生一再说要保密,但是关于巨鸡的流言从早已斯金纳先生那儿扩散到村里好几个礼拜了。

“天哪!”她叫道,“我早就想到会这样的。”

她似乎十分镇静地采取了一系列行动。她一把抓起正准备发往乌夏的那个封好的邮袋冲出门去。与此同时,斯克默斯代尔先生本人也在村子那头出现,手抓一把喷壶的长嘴,脸色惨白。紧接着自然而然地村里所有的人都跑到了门外或是窗口。

德根小姐手持希克里勃罗全天邮件横过街道的情景,使得叼着斯克默斯代尔少爷的那只母鸡停了下来。它瞬间就做出决定,停下来转身朝敞着大门的富彻尔家的院子跑去。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第二只母鸡灵巧地跑上来,准确地一啄,便把孩子叼到口,然后跳墙到了牧师家的花园。

“咯咯,咯,咯,咯,咯,咯!”最后一只母鸡不偏不倚,正好被斯克默斯代尔先生扔的喷壶打中,它尖叫着,疯狂地扑着翅膀从格鲁太太家的房顶上飞过,飞到医生的地里。另外的那些大肚子巨禽则正穿过牧师的草坪,追着叼孩子的母鸡。

“上帝!”副牧师喊道,也许喊的是更有男子气概的话,他一边挥舞着槌球棍,一边嚷,一边狂奔,去拦截那只母鸡。

“站住,你这坏蛋!”副牧师喊,好像巨鸡是生活中最平常的东西似的。副牧师很快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拦住它,便使尽全身气力把槌球棍扔出去,这棍子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落在离斯克默斯代尔少爷的脑袋一英尺左右的地方,打穿了暖房的玻璃顶。哗啦!新暖房!牧师老婆漂亮的新暖房!

母鸡被吓了一大跳——无论是谁,都会吓一大跳的。它把嘴里的牺牲品甩到一棵葡萄牙月桂树上,然后,扑打着翅膀飞上了富彻尔家的马厩,落在一块不结实的瓦上面,因此可以说是突然从天而降,落进了瘫痪的邦普斯先生宁静沉思的生活中——现在已经证明,确实无疑,在邦普斯先生一生中的这个场合,他的的确确没有求助于任何外力,便穿过屋子,走过整个花园。出去还拴住了门,然后,便立刻恢复了基督徒听天由命的精神和对他妻子的无能为力的依赖。

另外几只母鸡被其他打槌球的人截住了去路,便穿过牧师的菜园,来到医生的地里。那第五只终于也来到了这个集合地点,威瑟斯庞先生家的黄瓜架太不结实,经受不住它的重量,它气呼呼地咯咯叫着。

就像平常的母鸡那样,它们站了一会儿后开始在地上抓搔着,若有所思地咯咯叫着。接着,其中一只猛烈地啄起医生的蜜蜂窝。随后,它们羽毛张开,笨拙地,一步一伸地穿过田地,向乌夏方向走去,于是希克里勃罗的街上便看不见它们了。在乌夏附近,它们在一块瑞典芜菁地里搞到了相当多的食物,兴冲冲地啄了一会,直到它们的威名在这里传开。

这些奇大无比的家禽令人惊愕地闯来,大家最主要、最直接的反应,就是吆喝、奔跑、扔东西轰赶它们,情绪高昂、同仇敌忾。不久,几乎所有希克里勃罗的男人,还有些女士,都挥动东西来驱打这些巨鸡。人们把它们赴到乌夏,那里正举行村民游乐会,因而乌夏便把它们当作了这一天快乐的最高潮。它们在芬顿丛林附近开始遭到射击,不过,这最初的射击只是用了一支鸟枪。当然,像它们这样巨大的鸟类,根本不在意这种小口径子弹,无论有多少。它们在塞文欧克斯附近分开了,有一只窜到坦布里奇附近,先是在一艘下午班邮船的前边,然后又与它平行,极为激动地,连飞带叫地飞跑,弄得船上所有的人大为惊讶。

到了五点半,有两只巨鸡在坦布里奇威尔斯被一个马戏团老板十分巧妙地捉住了。这位老板用一个装单蜂骆驼的铁笼——因为里面失去了配偶的骆驼死掉而出空了——用蛋糕、面包做诱饵,骗了它们进去。

当天傍晚,当不幸的斯金纳在乌夏下了东南郊列车时,天色已经有点黑了。火车晚了点,但还不算太晚——斯金纳先生把这话告诉了站长,也可能他从站长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不对。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就自信地把手抬到嘴边,问今天出了“事儿”没有。

“什么‘事儿’?”站长语气严厉毫不客气。

“就是这儿黄蜂什么的。”

“我们没有工夫考虑什么黄蜂,”站长平和地说,“你那些混账母鸡就弄得我们忙不过来了。”他把母鸡的消息告诉斯金纳先生,就好像有人可能会打破政敌的窗户一样。

“您没听说斯金纳太太什么事吗?”斯金纳先生顶住这连珠炮般打来的情况报导和评论,问道。

“不用担心!”站长回答——但好像他也并不知道更多的情况了。

“我得打听个明白。”斯金纳先生摆脱开站长,他正在就母鸡被过度饲养的责任问题发表概括性的结论。穿过乌夏时,一个烧石灰的人从汉基的矿坑里叫住了他,问他是不是在找他的母鸡。

“你没听说斯金纳太太的消息吗?”他问。

那个烧石灰的——他的原话我们不必深究——表示了他对母鸡的超乎一切的兴趣。

天已经黑了——黑得至少像英国六月份明净的夜晚一样——这时,斯金纳——或者至少是他的头——伸进了“快活的牲口贩子”酒店,说:“喂!你们没听说起我那些母鸡的事儿吗?”

“什么,听说过!”富彻尔先生说,“你问的那东西,有一只把我的马棚顶蹬破,掉了下来,还有一只把牧师太太的暖洞子——我得求她原谅——温室弄了个窟窿。”

斯金纳走进酒店。“我得要点儿安神的东西,”他说,“热杜松子酒掺水对我就挺好。”大家就七嘴八舌,跟他讲起那些母鸡来。

“天啊!”斯金纳说。

“你们没听到什么斯金纳太太的消息吗?”停了一下,他问。

“那个呀,没听说!”威瑟斯庞先生回答说。“我们没想到她。我们一点也没想到你们俩。”

“你今天在家吗?”富彻尔隔着个大桶问。

“要是她被一只混账鸟儿啄上一口……”威瑟斯庞先生只说了这么一句,便把整个恐怖情形留给别人去自己想象。

在场的人一时都觉得如果跟斯金纳一起去看看斯金纳太太出事了没有,会是对这多事的一天的一个饶有兴味的结尾。在这事故连连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一个人会碰上什么。但是,斯金纳站在柜台边上,喝着他那掺水的热杜松子酒,一只眼在柜台后面的东西上滚来滚去,另一只凝然仰望上苍,又转到了别的念头上。

“我想,今天那些大黄蜂没在什么地方捣乱吧?”他煞费苦心地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问。

“只顾忙着对付你的母鸡了。”富彻尔说。

“我想,它们总算全都回窝了。”斯金纳说。

“什么东西——母鸡吗?”

“我想的是黄蜂。”斯金纳说。

接着,他以一种连三岁娃娃都会被激起疑心的谨慎神情,一板一眼地问,“我想,还没有人听说过什么别的大家伙吧?大猫大狗什么的?我猜,既然出了大黄蜂和大母鸡——”

他漫不经心、满不在乎地假笑着。

可是,那些希克里勃罗人的脸上,却现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富彻尔第一个把他们共同的想法形诸语言。

“如果按照那些母鸡长大的比例,那猫……”富彻尔说。

8

“嘿!”威瑟斯庞说,“照母鸡的大小,那么一只猫。”

“恐怕有老虎那么大。”富彻尔说。

“比老虎还要大呢。”威瑟庞普说。

最后,当斯金纳沿着隆起的田野上的孤零零的小径,从希克里勃罗走向松树荫蔽的模糊去处时,只有他一个人。前面,暗影之中,巨大的金丝雀蔓草在悄悄地绞扭着实验养殖场。

可以看见他走上地平线,衬着北方温暖清澈的无边夜空——至此,人们的兴趣还在跟随着他——接着又向下,进入暗夜,进入一片黑影之中,而且,好像他再也不会出现了。他逝去了——进入了神秘之中。于是没有人知道他在经过了那道隆起的高地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稍过了一会儿,富彻尔家两兄弟和威瑟斯庞受好奇心的驱使,来到了小山上,极力向他走的地方望去,他已经完全被黑夜所吞没了。

三个男人紧挨着站在一起,一带黑的林木遮住了实验养殖场,那边一点声息也没有。

“没有出事。”富彻尔弟弟打破了沉默。

“一点亮光也看不见。”威瑟斯庞说道。“从这儿是看不见的。”

“有雾。”富彻尔哥哥说道。

他们又寻思了一阵。

“要是有什么不好,他会转回来的。”富彻尔弟弟说,他的话是如此明显而带结论性质。

富彻尔哥哥说:“算啦。”

于是他们三人忧心忡忡地回家睡觉去了。

一个牧羊人夜里经过哈克斯特牧场,听见黑夜之中的嚎叫,他以为是狐狸;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发现一只羊羔被弄死了,被拖到去希克里勃罗的半路上,吃掉了一部分。

最最令人费解的是,连一点无疑的是属于斯金纳的遗物也没有发现!许多星期过后,在试验养殖场烧过的焦土上,发现了一块疑似人类的肩胛骨;在废墟的另一处,一根啃得精光的长骨头,也同样可疑。人们在去艾勃莱的栅栏台阶附近找到了一只玻璃眼,许多人发现,斯金纳个人的魅力多靠他的这样一个所有物。它总是那样超然物外而又悲天悯人地望着世界,这对于他脸上其余部分的庸俗是个补救。

人们在废墟上辛苦地搜索,又发现了两枚衬衫扣子的金属环和烧焦了的表面,三枚完整的包腿上的扣子,其中一个金属扣缝在那么明显的接缝处,昭示着人类的节俭。这些遗物,被鉴定专家看作是斯金纳死亡的结论性证物,可是就我的整个信念而言,考虑到他个人特定的癖性,我倒宁可多见到几块骨头,少几粒扣子。

玻璃眼当然极有说服力,可是,如果它真是斯金纳的——甚至斯金纳太太也不能肯定他那不动的眼睛是不是玻璃的——那就准是什么东西将它从一种水灵灵的棕色变成了一种稳重自信的蓝色。肩胛骨是件极为可疑的证物,我倒宁愿将它与一些普通家畜的被啃光的肩胛骨并排放一放,然后再说它是不是人的。

还有,比方说,斯金纳的靴子到哪儿去了?就算老鼠的胃口古怪反常,它们还只吃掉半只羊,怎么能设想它们会把斯金纳吃个精光——连头发、骨骼、牙齿和皮靴都吃光呢?

我曾问过我所能找到的一切熟知斯金纳的人,他们全都异口同声地回答说,他们不能想象有任何东西会吃他。他是这样一种人,正如住在邓坦格林的雅各布斯先生的一所小屋的某位退休水手谨慎但却意味深长地说,他“总归会冲上岸来的”,说他被吞吃掉的这些可能性纯是“扯淡”。他认为斯金纳在筏子上就像在任何别处一样安全。退休水手还说,他决不愿意讲斯金纳的坏话;但事实终归是事实,退休水手说,他宁可冒闭门不出的危险,也不愿意叫斯金纳替自己做衣服。这样的评论显然认为斯金纳不是什么让人有胃口的东西。

对于读者,我要完全诚实地说,我决不相信他曾回到了试验养殖场。我确信他曾长久地迟疑着,在希克里勃罗的教会附属地上徘徊,最后,当叫声传来时,便毫不犹豫地决然走出他的迷惘处境,隐名埋姓去了。

而在那隐名埋姓之地,在我们所不知道的这个或是别的世界上,他无可争议地、顽固地一直活了下来,直到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