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风和日丽啊!教皇陛下,说这是冬天,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佛罗伦萨不也是这样吗?”
“是啊,早上还出太阳呢,过了中午就会阴下来。不过,满山坡的葡萄地,周围的橄榄树林,路边的扁柏林荫,实在令人不舍啊。”
“想念故乡了?”
“是啊,当然啦。”
“你也可以回去看看啊。你回国后,我把你安排在圣马可修道院吧。你原来就是修士嘛。”
“陛下又拿我开涮了,修士、修士地笑话我。”
“哈哈哈哈,你得感谢我,只拿你开开玩笑。你是给我父亲理发的,萨伏那罗拉刚被处死,你就受到感动,马上加入了多明我会。我们美第奇家族被驱逐可是托了那个狂人之福的。你可是他的人哦,我们没让你改变信仰,每年还给你800达克特的年薪。我们没有理由这样把你扶起来呀。
“而且,在阿尔卑斯山北边,人们认为教皇优待修士出身的小丑,评价极差。可以让你请请假啦。”
“不,不,饶了我吧,别再说了。不过,我这个修士出身的马里亚诺还很有名咧!连外国都知道。”
“堕落罗马的榜样!”
“太倒霉啦。我在教皇陛下蹒跚学步时就认识您了,给您当聊伴,写菜谱,虽然偶尔开开玩笑,可从来没有做过被人说的那么坏的事情啊。说我是小丑,真是意外。”
“不光是你,如今的罗马一切都堕落了。”
“是那样吗?从贾尼科洛山眺望罗马,这座城市很繁华,很了不起的呀。
“街道漂亮,大学了得,连外国人都坐不住了,都想成为罗马的学会会员。教皇亲自收集的昂贵抄本堆满了图书馆,谁都能读。这是诗人、学者、画家、雕塑家们都顺从罗马的时代。教皇爱好音乐的名声甚至传到了西班牙。戏剧流行,欢宴连日。在这里都能听到圣彼得大教堂新建工程的锤声,景气了得。教皇陛下治世以来,人口也增长了三成,听说已达到了8.5万人了,大部分还是罗马市民以外的外国人。罗马简直成了欧洲的首都,而不单单是教皇国的首都。”
“这可需要钱啊。”
“教皇陛下挥金如土也很出名啊。这儿有一个故事啊。一直都说万神庙黄绿色大门是铜制的,但民间到处在传,说从颜色上看那大门上一定含有很多黄金。可是最近,听说这个传说不灵了,说如果大门真的含金,哪怕是一点点,利奥都不会放过的。”
“哇,哈哈哈哈……罗马人嘴不饶人啊!”
“不,教皇陛下,不光是罗马,佛罗伦萨人在这一点上也不差啊。听说弗朗切斯科·维托里大使曾经讲过,让利奥手上有100达克特,那可比让石头飞上天还难哪。”
“把我说得这么难听啊!我是这么浪费的一个人吗?”
“教皇陛下,还不能说您就不是。只要有人说需要钱,不管他是谁,您都会大方地给钱。为了上演一出戏,您会一下子给出去100达克特,这样根本存不住钱啊。”
“没想到被你说教了一回。不过,我在佛罗伦萨学会了精致的情趣,来到罗马后学会了花钱。所以,父亲只是搞垮了美第奇银行,我这个儿子却要搞垮教廷啊。”
“父子一起败家,要说痛快,也没有什么不痛快的。”
“这也不是为了痛快,学问和艺术这玩意儿就是费钱。天才不是培养出来的,而是天生的。画画的赚了钱,社会地位提高了,就连公证人都会让自己的孩子进画家的作坊(bottega)当学徒。这样一来,那个领域就会天才云集,就会开出最美丽的花朵。乔托从一个羊倌成长为受到国王邀请的成功画家,在这方面也是先驱者了。如果一个放羊的都能如此成功,任谁都会勇气倍增。拉斐尔像神一样葬在了万神庙里,可没有人觉得奇怪。一个社会如果不能让才能和努力得到充分的回报,就开不出文化的花朵。”
“尽管如此,人们还是在议论,说教皇陛下不是古罗马皇帝,却像古代皇帝一样花钱。”
“所以我不是说我在罗马学会了花钱嘛。而且现在,宗教变得非常吸金,远非银行之类可比。赫利索洛拉斯就曾说过,圣彼得和圣保罗比罗马皇帝更有钱。如果尼禄皇帝知道了这些,他会多么羡慕这二位啊!然而,这不能长久。”
“陛下是在说那个德意志人修士……”
“路德吗?我很担心,因为他,进账的钱会不会减少。”
“教皇陛下,您这样说,那位马丁·路德会越发翘尾巴了。”
“哪里,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啦。”
“您不能过分诚实。您只要表示出这样的态度就好了:应该再少花点钱,您真的在担心他们的运动……教廷内部也有不少人在说,教皇只是把那些事情当作修士之间的争论来看的。”
“那不会。大家苦苦相责,我虽然知道是徒劳,但不还是在不久前写了开除教籍诏书吗?
“不过用一句话来说,他们搞的运动是文化程度较低的德意志对意大利统治的一种反逆,而意大利的理性统治现在遍及整个欧洲。那个德意志修士给我寄来了一本书,题为‘基督者的自由’,还附有他写的一封信。很遗憾,我就是想读也读不懂。他的拉丁语太差劲了,信中有如今的罗马换了土耳其人看都会作呕之类有趣的句子。我读了这封信。如果换作我们,一定会想,如果还是一个神学家的话,就不能把拉丁语这个欧洲的共通语写得再好一点吗?不过他们大概会说内容重于形式。
“还有另外一本书,我忘了书名。书中很亲切地把各种改革方法一一做了提示。其中有教育改革一项。作者认为,医学系的改革应该交给医生,其他学系必须首重《圣经》讲义,似乎在说意大利的大学就是因为光研究希腊、罗马文化才堕落的,要让我们回归《圣经》。
“总之,他们搞的运动只是对意大利理性文化的反逆,内藏嫉妒,认为意大利理性文化的特色就是脱离宗教,并据此行使着领导权。我说嫉妒,是因为大凡改革运动、抵抗运动什么的,根子里都流淌着嫉妒的感情,即使当事者并没意识到这一点。”
“哦,是那样吗?可是,在阿尔卑斯山北面,不管是君主还是像我们一样的老百姓,可都是赞成他们的。”
“这就是那个德意志修士的聪明之处。他首先对知识阶层讲神学,说所有基督徒在基督面前一律平等,并将此诉诸人文主义所产生的个人主义的主流。他还说不需要联系基督和每个教徒的神职人员,也就是不需要罗马教会。
“他们给统治阶级下的饵就是,没有必要服从教皇。只要君主拥有正确的信仰,用他们的话说就是,君主只要信仰《圣经》,拥有同样信仰的人就应该服从君主。这能让君侯们不高兴吗?
“最后是大众。大众并不关心神学问题和对俗界的统治权什么的。用钱说话,他们最容易理解。因为不存在炼狱,所以他们没有必要为缩短在炼狱的时间,拿钱给主教举行弥撒。当然,他们也就没有必要出钱去买缩短炼狱之苦的赎罪券。由于在基督面前人人平等,人人也就都是主教了,所以也没有必要专门向集中了神职人员的教会支付什一税了。人,谁都不愿往外拿钱。如果人们不倒向他们,反而怪了。
“向往意大利是德意志传统的民族感情。但他们又憎恨住在那里的意大利人。他们所做的这些正好与这种感情相吻合。叫他们不要被意大利人骗了,他们会很容易听进脑子里。跟王权稳固的法兰西和西班牙相比,德意志人吃过很多亏。说穿了就是钱的问题。他们对钱的怨念很深。而且,卡洛斯又被选为德意志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在年轻的卡洛斯看来,选帝侯,尤其是实力强大的撒克逊选帝侯都倒向了路德派,他也就不能拿出强硬的态度对待他们了。运动乘隙扩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即使他当选皇帝,也无计可施。卡洛斯可能还有一个心计,那就是也许可以用路德对付教皇。这让路德很幸运。亚历安德罗特使在信中哭诉道,用任何武力都不可能将路德押送到罗马。我觉得特使真可怜。”
“这个人真不简单,我一直以为他是个德意志蠢货。”
“也许他是无意识地想到了这些手段,利用了客观情况。我也很佩服他。我甚至认为他所说的在逻辑上也是对的,只是除了一件事……”
“教皇陛下,您怎么又……教皇陛下总是被他说得一钱不值……而且我还听说,他主张主教也可以结婚。”
“他的确说过要把教廷烧个精光。他在给我的信中写过,我自己就是堕落的教会制度的牺牲品,应该在更加清廉的时代当教皇。在布道中,他把我说成一个不可救药的坏蛋。这些事,随他去吧。
“可是,照他的想法,神职人员有妻子也不奇怪了。全体基督徒在看不见的基督面前是平等的,全都是主教。所以,神职人员不能结婚才是怪事。相反,结了婚,了解了常人的烦恼,原来单纯的导师主教就能在指导方法方面有血有肉。根据具有普遍意义的天主教思想,站在超越个别的立场上,主教不是某几个人的父亲,而是所有人的父亲,所以,他不应该结婚。但是,他们不承认这样的神职阶层,这就没有什么办法了!
“而且,如果要说不存在炼狱,那也就无话可说了。毕竟没有人见到过。因而,也就没有必要搞弥撒来缩短在炼狱的痛苦时间了。赎罪券原本的意思是让一些人的灵魂得到慰藉,他们在禧年也没有时间和金钱去圣地朝圣。而现在,赎罪券却变成了圣彼得大教堂新建工程费用的来源。他们主张不需要豪华教堂,他们的愤怒也可以理解。同时,也就没有必要购买赎罪券了,赎罪券正是以减轻炼狱之苦为名而出售的,他们并不承认这种痛苦。至于什一税,名义上是抗击异教徒土耳其的十字军的军费,但从最后一次十字军算起已经有250年了,这期间什么都没有做。似这样,出钱的人也会很生气的。
“这样,神职人员的作用大幅减少,钱也就很难筹到。这可是扼住罗马脖子的最佳办法。”
“这不是又把事情搞大了吗?而且,如果路德派是对的,事情可就更大了。”
“即使说他是对的,也只是说逻辑上是对的。尤其是现在,他们还没有组成党派,只是一场纪律不严明的运动,所以能把不满现状和有疏远感的人全都卷进去。他们目前风头正健,但过一段时间,就会出现各种问题。比方说,尽管他们说可以不服从教皇,但是应该服从拥有同样信仰的王侯。可是,连以前长年作为最高统治者的教皇都无用了,人们还会认为王侯就有用吗?还有,那些认为跟自己信仰不同就拒绝服从王侯的人民,王侯会轻易同意放走他们吗?问题出在具有同样信仰这一点上。这一点迟早会导致争斗。”
“教皇陛下,我自打出生就信奉上帝,信奉主耶稣。即使没有做坏事我也会忏悔,而且每个礼拜日我都会给圣母马利亚供上一支蜡烛。教皇陛下也是每天早晚祈祷。我们的这种信仰与他们的信仰究竟有什么不同呢?”
“乍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主张,只有看不见的教会才能救济我们,意思是主基督与每个信徒都直接相连。因为人类原本罪孽深重,只有唯一无罪的上帝、基督和圣灵才能救济人类。他们这样说,是把人性视为恶的缘故。但让我说,同他们正相反,我只看到人性善的一面,这是我个人的看法。要在没有中介的情况下直接与基督结合,每个人都必须具有相当坚强的意志力和判断力。路德派相信,所有人都具有这样的意志力和判断力。
“但是,天主教的视野更加全面,认为人性包括善恶两面。不把人性简单地规定为恶,而是既承认性善的一面,同时也没有忘记人所具有的弱点。人们往往容易失去意志力,判断力也不够。现实中这样的人占多数。为了这些人,最好还是要有中介者,这就是看得见的教会,也就是地上的教会。
“马里亚诺,德意志这个国家,现在天气怎样啊?在罗马,阳光灿烂啊。”
“大概在下雪吧。听卡埃塔诺说,即使不下雪,天也是阴沉沉的,雾气很大,人稍微走远一点,看上去就像一个灰色的影子。”
“能不能幻想一下,在那样的国家,雾气后面一定会有什么呢?也许你会坚信上帝的正义和爱统治天下的时代就要来临。在我国,阳光照耀着每一个角落,能够看透一切。他们那儿是乐观的,可我们这儿却从一开始就是悲观的。”
“教皇陛下,您经常说一些很难的事情,我听不懂。有什么我能懂,但在他们那儿却行不通的事情吗?”
“他们说不承认圣人圣者。因为崇拜圣人违反《圣经》教诲,应该统统排斥。”
“这可怎么得了!我生在佛罗伦萨,受到城市守护圣人、施洗者圣约翰和生日圣人圣马里亚诺的守护,还受到理发师的守护圣人圣托马索的守护。出门旅行时只要向圣克里斯托弗洛祈祷一下,他就会庇护我的整个旅程。丢了什么东西的时候,只要向圣安东尼奥许个愿,就能很快找回。所有这些圣人都不行了吗?他们可都是我们倍感亲切的圣人哪!”
“不光是圣人,他们还断然排斥圣像崇拜,尽管圣像和圣坛还被允许。”
“那么,壮丽的教堂和祭祀游行也不许吗?”
“不允许的。不过马里亚诺,你进到万神庙里面看过吧。围着里面的墙壁有很多壁龛,在建造了万神庙的古罗马时代,里面安放着丘比特、维纳斯等等的神像。可是到了基督教时代,这些神像遭到了破坏,壁龛成了空洞。不知道什么时候,基督教徒开始把自己的上帝和圣人像放了进去。在丘比特的地方放上了基督像,在原来摆放维纳斯像的壁龛里安放了圣母马利亚像。这样,所有壁龛都换掉了古代异教的诸神,而放满了基督教的上帝和圣人像。这就是民众的信仰啊!这与人类的感情吻合得那么自然。
“豪华的教堂也是一样。对住在简陋房子里的老百姓来说,壮丽的教堂远离自己贫穷的世界,可以沉浸在自己的地上天堂和奢华之中。教堂谁都能进,什么时候都能进。是人们的这种感情装饰了历经数百年才建成的教堂。所以,不能简单地断定说,华丽的教堂不适合上帝居住。
“所以,天主教把这些当成了拯救信仰的根本手段。人心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变弱。我认为,壮丽的教堂、让人感到基督和圣人就在身边的雕像和绘画,以及神妙的音乐,它们的功能超越了单纯的装饰品。”
“他们的做法多么严厉阴森啊!感觉就像把色彩丰富的绘画涂成了灰色。”
“跟他们相比,我们天主教就阳光多了。生前说了好多基督教的坏话,快死的时候一脸醒悟地忏悔,死去时灵魂得到了慰藉。但是德意志人却死板地接受了这一切。过于死板,就只能让人愤怒了。”
“说起来,意大利语中的骂人话大部分都跟耶稣有关啊。什么‘猪一般肮脏的贵妇人’(porca madonna)、什么‘淫妇的儿子’(figlio di corneto)……不胜枚举啊。”
“如此紧张、严格而阴沉的结果,但愿不会是只爱天而憎恨人吧。乍看上去很自由,实际上失去了自由。”
“不过,教皇陛下,德意志人如此蛮横,其他国家的人就没有怨言吗?”
“我们意大利人不可以有怨言,这一切都是我们自己造成的。而且,我们的民族创造出了‘善意是地狱里的铺路石’这样的谚语。我们深知善意行为最容易得出什么样的结果。如果逆反起来,我们就会变成一个罔顾现实的民族,成为只用自己的视角看世界的民族。现在你会认为人性本恶了吧。所以,要用纪律来约束人们,对违反者只有严惩。我们也要成为同样憎恶意大利人的人。
“马里亚诺,今后的世界会逼迫你做出选择:是殉教还是胜利。到了那个时代,将不再需要人们故作深刻,也不需要人们冷静地观察现实。那是一个阴森的世界。”